乔舒心一松,自己都听到骨骼卡卡松懈的声响。

“我在夜色吧门前。”她说。

周臻书很快驱车赶来,乔舒心下大石放下,对他的态度不免便热情许多,真心实意地先道谢,“谢谢你了。”

周臻书瞥她一眼,动动嘴唇,“这么跑前跑后地为着一个男人,你到底喜欢谁?”

她心情好,笑着答:“关你屁事!”

他不依不饶,缠着问:“周臻书吗?”

乔舒咳嗽一声,答而所问:“徐姐姐说怀了你的孩子。”

周臻书大吃一惊,一脚踩在刹车上,乔舒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至车窗。

乔舒皱着眉,眨眨眼睛,“我告诉她,你先天性不育。”

周臻书瞪着她,像是努力憋着笑,但欢喜渐次盛满心怀,他连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你相信我?”他问。

乔舒撇嘴,粗鲁地说:“狗屁!”

她不是相信他,她只是拒绝相信徐梓馨。

周臻书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轻声说:“我也相信你。”

只是直觉。他想当然地相信她。她回以他的吻,给予他的热情,一切都不像是虚假造作,但是妒火不由人控制,她拒人千里的态度更让他恼怒不已。乔舒甩开他手,喝道:“认真开车!”

语气是半羞恼的,心境却是复杂的。

他不以为忤,唇边一直带一抹微笑。一颗心终于放下大半,他要做的无非是努力和等待,她终会原谅他。

小宝原来住在附近一个名叫“向阳”的小镇上。距离N市其实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伤势好后,自己一个人来到此地,因腿脚不便,在市场里盘了一个小小摊铺,售卖那种“10元三件”的零碎日用品。

乔舒远远看到他,衣衫不整,肉发乱蓬蓬,神情呆滞,心里不免一阵难过。

她其实没准备好,要如何劝说小宝。

周臻书低声提醒:“无非是钱。帮他安假肢,给他一笔足以让他衣食无忧的钱。樊越也不缺这个。”

乔舒担心,“他会同意吗?”

周臻书很肯定地答:“会。”

生活困苦,总也难抵物质的诱惑,更何况,意气亦改变不了现实。

乔舒上前去,轻轻叫一声:“小宝!”

小宝认出她来,目光里闪过一阵惊喜,但很快又努力着,把表情放平静。

他不失礼貌地叫她:“舒舒姐!”

乔舒挨近他身边,“我想跟你谈谈。”

小宝眨着双眼,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小小快餐店,桌子污黑,地上不停飞动着苍蝇,乔舒只觉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周臻书以为她难以启口,于是擅自抢在前,把事情简单说一遍。他态度从容,让人觉得他光明磊落,“他如果入狱,对你的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你是个聪明人,晓得其中厉害。再说了,这事的缘由,是你们先对不起他在先…”

乔舒觉得惭愧,但不得不残忍地站在周臻书一边,“冤家宜解不宜结,小宝,你当初进城去,不也是为了挣点钱,希望过上好日子吗?虽然这中间出了意外,但补偿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别犯傻。”

小宝紧紧咬着唇,不作声。

突然邻桌有人叫:“咦,小宝?今天也吃快餐?”

想来是个熟人,不过一句寻常问候,却一下子暴露了小宝目前的生活窘境。就凭那个小小摊铺,他的日子想必很不好挨。

小宝微微蠕动嘴唇,吐出一字,“好。”

乔舒面露喜色,周臻书也轻松起来,说:“我会替你安排一切。”他轻轻拍拍小宝的肩,“你放心。”

小宝抬起头来,"那我先收拾一下。”

周臻书摇摇头,“那东西,不要也可。”

小宝不作声了。

他即将踏入的,是另一个世界,是从前的他梦寐以求并曾经拼尽全力努力要得到的。

他们在夜里九点赶到N市。

乔舒到这时才真正喟叹,有一个男人,且还是个颇有权势的男人在身边,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周臻书在不停的电话联系之中,便已安排好一切。

由安筱陪着小宝亲自到警察局。

一个小时后,乔舒看到了樊越。

天气不太好,整个夜显得阴沉沉的,樊越冲小宝深深鞠一躬,然后转过头来,向乔舒露出微笑。

他的女朋友朱明月来接他。

小宝住进了香榭里花园,一套精装修的两居室,连日用家具都一一备好。周臻书告诉他,“手术日期定下来自会通知你。”

小宝做梦一般打量着屋子。

他一度以为一生从此跌入泥沼,没想到柳暗花明,生命从此打开新的一页。

他在床上试探着坐下,觉得床垫柔软舒适,忍不住多弹坐两下。

乔舒一行默默退出门来。

在车上,安筱说:“除了房子以及他的手术费用,樊越再付他三十万现款。”

乔舒叹息一声,“这便是一条腿的代价吗?”

安筱说:“许多纵然下半身瘫痪,也不会得到及他一半赔偿,是樊越慷慨。我甚至见过太多母亲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卖出,只为获得丁点现钞。”

乔舒不赞同,“这是两码事。”

安筱说:“但已经是最好结果。”

她示意周臻书停车,顾自拉开车门,“我下了,还得去给佳佳买宵夜。”

乔舒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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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互道再见。

乔舒转头对周臻书说:“请送我回家。谢谢。”

周臻书轻咳一声,“我还欠你一份生日礼物。”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乔舒便愤恨又难过,她冷淡地说:“谢谢了。不用了。”

周臻书不死心,“我很用心准备的。”

乔舒提醒他,“是你抛下我。”

周臻书懊恼地看她一眼,“以后不会了。”

乔舒轻哼一声,“以后当然不会。”她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因为不会再有以后。”

周臻书眨眨眼睛,“我当真犯下死罪?”

不,并不。但她不能再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转过话题,“跟你妈商量过了吗?春节怎么安排?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在我家吃年夜饭,初二一一大早去看你妈,你觉得怎么样?”她看他一眼,声音低下来,“这是第一个没有乔楠的春节。”

他心软下来,“好。”

她说:“谢谢。”

车子戛然停下,他扭头紧紧盯着她,“别这样。”他着急地握住她的手,“舒舒,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们真的可以重新来过的。”

她抬起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双眼渐次雾蒙蒙的,连他的面孔都看不清了。

他把她抓得更紧,诚恳地请求:“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好好爱你。”她梦想过多次的。他终于爱上她,他们也可以拥有一场称得上美满的婚姻。但现在她恐慌地发觉,她尚未修炼到家,如果爱,就意味着绵延不绝的伤害。她后悔了,她不应该强求,不应该渴望。如果没有爱,最起码可以波澜不惊地把岁月悉数挥霍。

她不动声色地拂开他,“我到了。谢谢。”

她轻盈地跳下车去。

其实她真的怕,再晚一点,她就会告诉他,“臻书,没有你给我讲故事,我总睡不好。”

她连澡也不洗便爬上床去。

半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窗外电闪雷鸣,乔舒于梦中被惊醒,四下里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她伸手去摸台灯开关,轻轻摁一下,灯没亮,停电了。

她再也睡不着,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突然间,手机轻轻震动一下,竟然是周臻书发来了短信:丈夫刚到家门,突然听到屋里有男人打呼噜的声音,丈夫在门外犹豫数分钟,给老婆发条短信:“离婚吧!”然后扔掉手机卡,远走他乡…三年后,他们在另一城市偶遇,妻子流泪:“当年为何不辞而别?”丈夫道明当日情况。妻子淡淡地说:“那是瑞星杀毒软件…”

乔舒心里涌上一阵暖流,忍不住回过去,“一点也不好笑。”

稍臾,短信再来:一士兵问连长:作战时踩到地雷咋办?连长怒:靠,能咋办?踩坏了照价赔偿!

乔舒忍住笑,问:“怎么还没睡?”

周臻书迅速回:“在担心你。”

乔舒的心被撕扯了似的疼。许是这大雨,又或者是这静夜,陡然间让她的防线变得软弱了,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说:“给我点时间。”

周臻书答:“好,可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想早一点与你共度好时光。”

眼前突地一亮,电来了。

乔舒轻轻收好手机,翻身睡去。梦中兀自风雨不休,周臻书的面孔逼近来,温热的唇在她耳际流连。

犹在梦境,她也情不自禁抬起手捂住胸口,害怕一颗心蹦跳出来。

大年三十,乔舒与周臻书早早地就回到了乔舒家。

手机陆续滴滴响,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陆续发来新年短信。乔舒看得烦了,干脆把手机也扔到一边。

陈霖准时六点踏进家门,她肚子已赫然隆起,乔母甚至比她更紧张。她试图要和大家一块包饺子,乔母赶紧过来拦住,“你别动,你别动。”

陈霖无奈,只得搁下。

趁乔母走开,偷偷对乔舒发牢骚,“我哪有那么娇贵。”

乔舒说:“理解万岁。”

母亲失去了儿子,自然把这未来的孙子看得金贵。她未必就真喜欢这个儿媳妇,但毫无疑问,她对陈霖充满感激。

乔舒也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确定一个人能应付孩子吗?”

陈霖微微一笑,“说老实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还年轻,真的要从此被一个注定没有父亲的孩子牵绊住后半生吗?因为这个孩子,她有可能再也得不到好男人的青睐,无法再拥有一场婚姻。

陈霖轻叹一声,“舒舒,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这话让乔舒敏感起来。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你打退堂鼓了?”

如果这个人是安筱,她可能会坚持让她把孩子做掉,未来还很长,数不清的现实问题有可能让预想中的生活更为艰难。可是,她偏偏是嫂子,是乔楠的妻子。乔舒的母亲一样,有着共同的私心,哥哥不在了,好歹能留下一点血脉。

陈霖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有点迷茫。”

乔舒想想,说:“孩子生下来,让我们来抚养吧。你的新生活,尽可以去追求。”

这话太混账了。乔舒自己也觉得惭愧,但还是坚持着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理解的…”

陈霖微微一笑,“我明白。”她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

她转身走开,搁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响起来。乔舒心里一动,迅速地抄起她的手机看,短信来自“林生”。

“亲爱的,晚点去接你,可好?”

乔舒愣了愣,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

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冲淡了陈霖对乔楠的怀念之情吧,因此也让她踌躇起来,是否真的要为一个死去的人,生下一个孩子。

乔舒把短信删掉,不着痕迹地把手机搁好,去厨房找周臻书。

周臻书正和乔母学习煮饺子。他手里拿着一只瓢,笨手笨脚,乔母让往锅里倒水,他就倾下瓢身,倒一点水到锅里,神态堪比初识字的小学生。

乔母兴致勃勃,一瞥眼间看到乔舒,便问:“舒舒啊,你们到底还要玩多久啊?什么时候才肯要孩子啊!”

乔舒顿时一愣。

她一直不肯去买检孕纸,潜意识里,她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不会,不会,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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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臻书看她一眼,说:“快了,妈。”

乔舒瞪他一眼。

乔母开始剁葱,“肉馅有点少,再弄点儿。”

像是为了要证明周臻书的话,乔舒猛地一阵恶心,顿时干呕起来。

乔母呆住了,不安地问:“舒舒,是不是有了?”

周臻书也紧紧地盯着她,目光复杂,唇角隐约带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欢喜。

乔舒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她心虚地逃出门去。

只听到乔母在里头说:“这孩子,大大咧咧的,臻书你过几天得叫她去检查一下身体,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周臻书答:“好。”

好个屁,乔舒在心里哼一句。

晚饭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小小的感伤和失落被乔母掩饰得很好。毕竟是新年佳节,据说这一天里不能提起悲伤的事。

陈霖先离开。

乔舒不忍走得太早,于是和周臻书到院子里燃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