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敬点了点头,总觉得他老师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就跟他奶奶他娘似得,不过很快的,他就岔开话题:“老师,师兄这段时间可有口信回来?”

李玉山笑了笑,说道:“前不久才有信回来,哪会儿那么频繁,怎么,想你师兄了?”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这次明湖府闹得沸沸扬扬,学生就在想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问题,若是的话,怕是多少有些痕迹。”

章元敬顿了一下,皱眉说道:“若真的出事的话,师兄人在翰林院,虽然不太管事儿,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波及。”

这话说的客气,其实李子俊在翰林院被人排挤,几乎就露不了面出不了头,他岳家一看这情况,不说帮帮忙,反倒是对他冷淡起来。

李玉山沉吟了一会儿,心底到底是觉得这事儿不一定会闹大,甚至有些考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试题,最后都被证明是错的,临了也就是一批想要投机取巧的人被骗了钱罢了。

章元敬见状,又说道:“老师,如今明湖府还没考完,送信上京还来得及,若是晚了,再递消息怕也无用了。”

“虽说不知这次秋闱到底如何,但小心总出不了大事儿。”章元敬是真心为李子俊着想,虽然按理来说远在明湖府的可就牵扯不到翰林院的人员,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被他这么一说,李玉山也重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道:“难道那考官就没有一丝应对?”

章元敬却说道:“事发突兀,谁知道有没有后手呢?”

李玉山到底是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弟子,忍不住说道:“老师远离朝堂已久,如今反倒是不如你了,元敬,谨慎小心乃是为官长久之道。”

李玉山回家如何往京城送信且不提,章元敬在家养病,却也没有漏了明湖府的消息,每日余全必定是要打听打听的。一直到几日之后,秋闱总算是结束了,考题也随之流传出来,一切风平浪静,只是考官临场换了卷子。

听见考题的时候章元敬大大松了口气,心底又有几分黯然,觉得自己到底是想太多了。

得到了消息,章元敬又开始每日上课了,看见李玉山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因为他的一个猜测,自家老师不远千里给京城送了信,谁知道还是他猜错了。

李玉山倒是毫不在意,反倒是夸了他几句:“谨慎小心,防范于未然有什么错,若是你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作为老师我才会担心。”

章元敬笑了笑,倒是也不后悔自己临时返乡,毕竟他年级不大,这三年还耽误的起。

倒是家里头姜氏孙氏怕他因病错过了一届而伤心,对待他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话里话外让他别在意什么的,绝对不肯再提秋闱的事情。

这种小心翼翼反倒是让章元敬无所适从,只得反复说自己不在意,偏偏他越是说,两个女人越是觉得他懂事,这是在强颜欢笑呢。

一直到了章铃兰的长子周岁那一日,看着兴冲冲准备礼物的章元敬,姜氏才算是相信了,私底下还对孙氏说道:“到底是亲姐弟,秋闱都没外甥重要。”

孙氏自然喜的姐弟俩感情好,对这话里头似有若无的抱怨也全当听不见了。

姜氏说归说,出发时也一块儿去了,她大概就是看不得孙子对别人好,当然,别人对孙子好的话,她还是看的十分顺眼的,这一点章铃兰做的很好,所以她才分外给面子一些。

毕竟去的人越多,到时候作为嫡亲的长辈,他们能不给见面礼吗,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

丁地主虽是乡绅,却也在青州县城置办了宅子,从章家驾车过去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一日嫡长孙周岁,自然是客似云来,门前车水马龙热闹的很。

要不然怎么说这位地主爷是个细心的呢,早早的派人盯着,章元敬三人一到,自然有管家客客气气的迎了进去,半点也不会显得怠慢。

章元敬也是常来丁家看望姐姐的,这会儿熟门熟路的到了厅堂,果然看见他家姐夫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更傻了。

一看见小舅子,丁聪连忙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元敬,没想到你能赶来,哎,要不怎么说我们家小子是个有福气的,偏偏遇到了这好事儿。”

这话听的姜氏的白眼都要飞出来了,什么福气,什么好事儿,感情这外甥就是盼着舅舅生病,不能参加科举回来参加周岁礼呢!

眼看姜氏脸色不好,幸亏丁老爷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拽住儿子,笑呵呵的说道:“亲家,您可来了,来来来,你们先去看看智儿,元敬,不嫌弃的话随我去见见亲朋好友。”

姜氏一听,脸色才缓和了一些,知道丁老爷这是给孙子介绍人脉呢,推了一把孩子,自己带着孙氏往里头走了。

章元敬只得跟着丁老爷去见人,丁老爷自己是乡绅,来的人大部分也是耕读之家,少有几个官吏和富商,都知道这位是丁家的小舅子,对他自然也客客气气。

丁家的周岁宴办的热热闹闹,生完孩子一年,章铃兰的气色也是红润的很,人也丰腴了一些。原本在家被老太太打压的厉害,仿佛一直存在的怯弱神色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出面料理家事的那种雷厉风行,看的出来,丁聪很听妻子的话。

姐姐日子过得好,章元敬也就放心了,到底是男女有别,一场宴会他光被丁老爷拽着应酬了,也没能跟章铃兰说上几句话。

倒是临走的时候,章铃兰带着丁聪前来送客,见他身上有几分酒气,忍不住说道:“怎么还喝了酒,你年纪小,可不能不顾惜身体。”

说完又开始抱怨丁聪:“你是姐夫,怎么也不看着点,就让他胡闹。”

丁聪嘿嘿一笑,摸着脑袋说道:“元敬,下次我来喝,你姐夫我酒量好着呢,千杯不醉。”

章铃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碍于儿子弟弟都在场,到底是没上手收拾他。

等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丁家,姜氏倒是说了一句:“铃兰丫头运气好,刚进门就生了个儿子,孙女婿又是个万事不管的,以后家里家外还不是都听她的,上头又没有婆婆,这日子过的多舒坦,哎,多亏当年选了丁家。”

得,这位感叹归感叹,还要踩一脚媳妇,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人家不想要的那种婆婆。孙氏也是软性子好脾气,听了也不往心里头去,反倒是说道:“是啊,多亏了娘眼光好,看铃兰日子过得好,我也算是放心了。”

不得不说,这对婆媳能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也是有趣。

章元敬笑看着,听着婆媳两个念念叨叨的话,牛车晃晃荡荡的离开,大概是最近睡得多了,他这会儿又有些发困,姜氏一看,索性把孩子拉过来放到膝盖上,说道:“想睡就睡一会儿,还得好久才到家呢,奶帮你看着。”

章元敬哪里好意思压着老太太,这么长的路回去,还不得把老太太的腿压得不能动弹了,他虚着靠了一会儿就爬起来了。

姜氏哪里不知道孙子心疼自己,又是高兴又是无奈,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每当这种时候,就是姜氏也忍不住感慨自家那死鬼和儿子都去得早,不然平安一个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辛苦呢,一刻也放松不得。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路过一条街的时候,外头忽然喧闹起来,章元敬撩开帘子,秋风立刻就吹了进来,带着几分快要入冬的寒意。

只见外头有几个官差抓着一个书生,也不顾他们家人的叫喊就往外头拉,章元敬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心中噗通噗通的跳起来。

姜氏人老成精,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平安,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心中那不妙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方才有官差抓走了一个书生,看着,好像是此次参加秋闱的人。”

姜氏心头一跳,问道:“怎么会,算算时间秋闱刚刚出榜,青州距离明湖不近,若真是参加科举的学子,这会儿怎么会在家?”

章元敬也是不知,只是觉得心惊肉跳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前头转弯就是他们家,姜氏却忽然说道:“我们先不回家了,去李家。”

章元敬眼皮子一跳,朝着姜氏看去,姜氏想了想,又说道:“丁老爷不是给了一方名砚吗,正当送给李老先生才是,这会儿也不算太晚,过去也合适。”

章元敬闭了闭眼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再一次想多了,但看到方才差役粗暴的动作,到底是不敢冒险。他被拿走或许还能得救,但奶奶和娘却经不住这种惊吓。

“阿全,转道去先生家。”若真的出事,县衙看在李家的份上,或许不会对他动粗,这种时候,章元敬也只希望又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第77章 舞弊

牛车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章元敬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青州的街道分外的安静, 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宁静和心惊, 一直到看到李家的大门, 章元敬才微微松了口气。

姜氏一直牢牢的抓着孙子的手,孙氏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向来听婆母和儿子的话,这会儿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反倒是比一老一小更加不经事儿。

时间不算太晚,李家还没有落锁,门房看见来人倒是有些惊讶, 奇问道:“章少爷怎么这会儿来了, 快进来, 老爷正巧在家呢。”

章元敬跳下了车,正要伸手搀扶姜氏她们下来,姜氏却道:“平安,你先进去探望李老, 我跟你娘就先回去了, 放心,奶奶心中有数。”

章元敬脸色一变,哪里肯让她们回去冒险,皱眉说道:“不行,奶,你要是回去的话我哪里能放心, 再说了,我自己躲了出来,反倒是让你们回去,我都成什么人了。”

姜氏却道:“你看那户人家也只是拿了书生,不会对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如何,我们回去安全的很,也能帮你打听打听,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章元敬却不答应,劝道:“有什么事情早晚都会知道,奶奶何必回去冒险,再说了,万一那些人粗手粗脚的冲撞了呢?”

姜氏这次却不听了,执意想要回去,在她看来这种时候自己不为了孙子冒险,还能指望谁呢,下人们探听消息倒是可以,但是一个个不能成事儿。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李管家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满头大汗的说道:“章少爷,老爷让您先进去说话,章老太太,章太太,您二位也请进来歇一歇脚吧,放心,老爷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章少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听见这话,姜氏才略微松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再坚持回去。

章元敬跟着李管家走进客厅,看见在座的人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一番,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老师,赵大人。”

赵大人的表情倒是还好,看着虽然有些严肃,但远远没到焦虑的程度,看见他还说了一句:“平安来了,是不是吓到了,别怕,这事儿牵扯不到你。”

有了这句话,章元敬的心中大定,也不迂回的问道:“赵大人,来的路上有府衙在缉拿书生,此次的事情,莫非跟秋闱有关。”

话音一落,赵大人就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说道:“严大人也是经年的老手了,却没想到栽在了这种事情少,此次不管真相如何,几位主考官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玉山也是大皱眉头:“明明考试之前,严大人已经临时替换了考题,没想到......”

赵大人却摇了摇头说道:“考前这事儿就闹得沸沸扬扬,严大人原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却不知道最后却......只是希望此次的事情别牵连到了我青州的考生。”

李玉山转而问道:“消息怎么会这么快,榜单才刚下来,一天的功夫不到,朝廷关押此次考生的命令就到了青州,这速度也太快了一些。”

按理来说,榜单出来之后,就算有人不服想要上告,这事儿也得许久才能传到京城,说句实在话,这里是明湖府,又不是京都,当地的父母官怕事儿,直接压下去也是常有的。

但是这一次,从那位寒门学子状告科举舞弊,到朝廷行动大肆抓捕学子,盘问科考细节,前后还不到一天的功夫,这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要说没人插手他是不信的。

赵大人也说道:“自然是有人推了手,他们费尽心机想要把严大人一脉拖下水,动作自然得快,不然等严大人反应过来,再想要闹大可不容易。”

李玉山皱紧眉头,说道:“闹大了,对他们又有有何好处?”

赵大人也不过是青州县的父母官,对此也无从得知,但从朝廷迅速的反应来看,这次怕是会有一次大动作,赵大人唯一庆幸的是,此次青州一共去了十一个秀才参加秋闱,有三个因病提前回来了,七个落榜,唯一一个中举的名次也并不高。

若是往年,对这样的成绩赵大人恐怕会失望透顶,毕竟科举的成绩也代表着他治下文风如何,虽然这么多年过去,赵大人已经对升官发财不抱希望了,但他确实是个好官。

但是今年,看见这样的成绩赵大人反倒是松了口气,没有出头椽子更好,那证明青州的秀才即使有人涉案,那也涉案不深,他不大会受到牵连。

赵大人与李玉山聊了一会儿,但他们一个在青州当了十几年的芝麻绿豆官,一个早就远离政治中心,只能从孙子的书信中略带猜测,到底也猜不出什么来。

一会儿,赵大人起身告辞:“李老,此次的事情波及颇大,明日还得请章秀才去府衙回话,不过他并未参加秋闱,不过是走走场,您老放心吧。”

李玉山自然带着弟子感谢了一番,亲自送了赵大人出门,等人离开,他的脸色反倒是阴沉下来,皱眉说道:“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京中情势。”

话未说明,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会影响到,不然这么大的动作只为了一次秋闱吗?

章元敬倒是安心了许多,只要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抓人,临了还要严刑拷打就好,他一边暗暗庆幸自己没参加考试就回来了,一边却也有些兔死狐悲。

“大兴刑法,对秀才不可随意动刑,只希望这次的学子不要折掉太多。”

李玉山叹了口气,又吩咐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让你祖母和母亲也安心,左右不会牵连到你。明日说话谨慎一些,除了自己的事儿,其余都说不知道就是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当年他参加过不少审计,对说话的艺术自然通晓的很,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反正问一句答一句就是了。

有赵大人出面,姜氏和孙氏都放心了,估计在她们的眼中赵大人就是青州县的父母官,他说没事儿那肯定就是没事儿,用不着担心太多。

第二日,章元敬果然去了衙门,对比昨天看见的粗鲁,几个府衙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尤其是以前在赵大人身边见过的几个,还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问话的师爷也是客气的很,将他的口供录了案就放他回去了,并没有多加为难。

章元敬走出衙门,心中的大石却没有被搬开,只觉得越发沉闷了,就在他被问话的时候,隔壁也有声音,听起来可不是那么友善。

这场明湖府秋闱舞弊案由一个临县的贫寒学子孙波涛掀起,在出榜单的那一日,他捶响了府衙门前的鸣冤鼓,集合数十名学子状告此次秋闱解元广子明成绩乃是舞弊所得。

此次检举声势浩大,朝廷的反应也让人心惊,在鸣冤鼓响起之后,明湖知府严大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大批参加秋闱的学子就被抓进了衙门。

不仅如此,一些自知自己中举无望,提前返乡的学子也被从原籍一一抓回,分开隔离审讯,不到三天的功夫,这次轰轰烈烈的舞弊案就到了老皇帝的御前。

不说远在京城的老皇帝如何震怒,舞弊案带来的震动远超乎章元敬的预料,甚至他都被传唤到府衙问话了三次,前两次还是熟悉的官吏,最后一次却是个尖嗓子的白面中年男人。

在看见白面男子阴鸷的眼神时,章元敬只觉得自己被秃鹫冷冷盯着,背后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幸好他准备充分,把那段时间大夫开的方子呈了上去。

白面男子扫了一眼方子,又让人去传了大夫,隔离审问了一番,确定无误才笑着问道:“章秀才,秋闱考试之前,你在明湖可听说了什么消息?”

章元敬只觉得他笑了还不如不笑,看得人心中发颤,“倒是听说了一些,不过都没往心里头去,大人也知道,每次考试之前,专有一些店家号称有秘题,其实不过是骗骗外乡人的,学生不喜欢这些邪门歪道,故而就不让身边人打听,只是闭门苦读。”

白面男人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章元敬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来,大概是上辈子应付审计习惯了,看着十分真诚。

男人微微一愣,倒是没料到这小孩儿这种反应,倒是觉得自己吓唬也没劲,这秀才也实在是清白,索性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也不浪费那个功夫。

章元敬回到家中,被姜氏逼着用艾草洗了个澡,这才松松散散的躺在了床上,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一时之间抓不住什么线。

他甚至都没参加考试,都被审问了好几次,那些拿了名字的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一些什么,刑讯之所以被人痛斥,正是因为到了极限,人为了少受一些苦头就会胡乱攀咬,这里头有些事可能是真的,但更多的人却可能无辜。

像是应和这次舞弊大案似得,青州明湖府一带忽然下起大暴雨来,一时之间就连运河都上涨了不少,而风雨交加的夜中,那个鸣鼓喊冤的孙波涛忽然在狱中自尽。

孙波涛死了,却在狱中留下了一封血书,其中大喊狱中有人对他严刑逼供,让他违背初心认下罪名,很快,这封血书被送到了京城老皇帝面前。

第78章 清洗

朝堂之上,原本应该肃穆的地方如今乱哄哄的一片, 文臣相互指责攀咬, 武将却袖手旁观, 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闹到最后,几个御史差点没撸起袖子干起来。

碰!一声巨响,皇帝直接把手中的奏章砸到了地上,好巧不巧正好在当朝礼部尚书的身前,吓得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大喊臣有罪。

老皇帝脸上的愤怒却平息了下来,他冷眼看着乱糟糟的朝堂, 冷笑道:“你有罪, 你确实有罪, 历届科举都是礼部负责,你就给朕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礼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掉落在正殿的大理石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让人心中没由来的惊恐和烦躁。

更烦躁的是高高在上的老皇帝, 明湖府距离京城可不近,偏偏那边发生的事情,顷刻之间就闹得沸沸扬扬,后面要说没有那几个儿子的手笔也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老皇帝才有几分投鼠忌器,只是想到那蠢蠢欲动的皇子们, 到底是一咬牙冷声喝道:“科举乃是一国之本,此次竟然出了舞弊,查,给我狠狠的查。”

皇帝发话,下面的人自然喏喏称是,虽然皇帝的年纪越发大了,这些年颇有几分精力不济的样子,但他积威日久,大臣们纷纷低下头生怕被迁怒。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御史出列,手中的奏章高高举起:“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御史出列的时候,不少文臣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心知此次的事情怕是要更糟,尤其是那督察员的左都御史面如土色,一看就知道这位御史的行动绝对没经过这位长官的允许,左都御史死死的盯着那个人,似乎要扑上去把人生吃了。

老皇帝皱了皱眉头,微微闭上了眼睛,语速却放缓了许多:“有本奏来。”

这位御史姓陈,乃是寒门出生,如今不过是三十五岁,正是年轻力壮心怀报复的时候,只见他大义凛然的一跪,朗声禀告:“皇上,臣弹劾礼部员外郎徐进贪赃枉法,招权纳贿,大肆卖官鬻爵,此次明湖科举舞弊一案,乃是徐进联同学生严志新,吴玉达所为。”

话音刚落下,原本事不关己的徐进只觉得双腿一软,直接出列跪倒下来:“皇上,微臣冤枉啊!这这,吴玉达严志新也并非微臣学生。”

那陈御史却不依不饶的问道:“严志新、吴玉达乃是同科进士,据微臣所知,这二位就是徐进的门生,六年之前徐进孙女大婚,严志新吴玉达曾送上重礼,其中严志新所送红玉珊瑚乃是上上之品,价值千金,试问他一个翰林院侍读,从哪儿来的银子!”

“再有一个,徐进嫡亲的孙女婿李子俊,如今还是翰林院编修,若说与严志新毫无交情,微臣是绝对不信的。”说完,陈御史膝行了几步,痛哭流涕的喊道,“皇上,徐进身为礼部员外郎,为了一己私利操纵科举,其心可诛,此罪当斩!”

徐进哪里不知道自己陷进了别人的圈套,严志新吴兴达可能是他的门生,但他做过不少届的主考官副主考官,真要是这么论的话岂不是桃李满天下。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徐进好歹也当了多年的官,这会儿反倒是镇定下来为自己喊冤:“皇上明鉴,陈御史所言皆是欲加之罪,微臣的孙女婿李子俊确实是翰林院的人,却是当年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他惯来不会逢迎,在翰林院如今还不如刚入官的人。”

以前徐进还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李子俊虽然是探花郎,还有个当官的爷爷,自己却不是当官的料,让他低头不会,让他逢迎也不会,甚至才华其实也是一般般,徐进颇有几分把孙女嫁给了水货的感觉,不过如今反倒是庆幸起来。

一时之间,徐进与那位陈御史你来我往的争辩,将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朝堂再一次闹了个沸沸扬扬,陆陆续续的,又有徐陈两派的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参战。

高高在上的老皇帝看了一场好戏,脸色却越来越高深莫测,一直等到陈御史不顾体统,开始攀咬出几位皇子的时候,他才冷冷一哼。

这一哼让大殿立刻安静了下来,徐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是重重磕在地上,像是要为自己鸣冤,又像是无话可说。

相比之下,陈御史看着理直气壮意气风发,倒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似得,老皇帝阴沉着脸孔,冷笑道:“事态不明,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一同督办此次舞弊一案,十日之内,责令你们拿出一个结果来,退朝!”

老皇帝一甩手走了,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人却黑了脸,尤其是督察院的人,看着陈御史的眼神完全像是要吃人,可以想象此次之后,陈御史要还能活着的话,回到督察院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这场从明湖府开始,震动整一个京城,被皇帝责令三司会省的舞弊大案,成了大兴兴宗晚年最大的一桩案子,从发生开始,就染满了血腥味。

在陈御史当庭弹劾礼部员外郎之后,陆陆续续不少官员被牵扯下水,甚至到了最后,有人直接攀咬住朝中的两位皇子不放,二皇子四皇子深陷其中。

朝廷的腥风血雨,也波及了民间,不说涉案的两位皇子名声狼藉,一时之间民间对科举的公平性也报以怀疑,甚至还有学子想要翻出历年科举的案例。

眼看着这摊子浑水越来越大,老皇帝一反初时的纵容,下令斥责两个皇子的同时,快刀乱麻的将此次涉案人员杀的杀,关的关,抄家的抄家,发配边疆的更是不计其数。

朝廷命官都是如此,此次明湖府的学子自然更是糟糕,上令取消明湖府此次乡试成绩,被检举舞弊的首犯孙波涛即刻处斩,三代以内不可参加科举,其余从犯徒三年,此生不可科举,知情不报者,徒一年,十年之内不可科举。

若说这些人还是罪有应得,只是苦了子孙后代,那么被牵连的保生就是纯属倒霉,凡是查明舞弊的学子,作保的保生一律仗二十,革除功名。

再有那些自发检举的人,不少就被打入了知情不报之中,带头检举的广子明已经死在狱中,念其已死不追责,剩下的人却没有那么好运。

一句知情不报,侥以获利,兴师动众,图谋自身,直接将这批正义之士打入了深渊,他们的处境甚至不如那些真正的知情不报者。

此次舞弊案牵连百人,上至主考,下及士子,不是处死,就是重刑,很少有例外的。

而在明湖府大肆清洗学子之前,李子俊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到青州,李家哗然。

入冬之后,这一年的青州分外的寒冷,一直飘着的细雨带着刺骨阴寒,姜氏给章元敬穿上披风,带着几分担心说道:“这么冷的天还要去吗?”

章元敬心知老祖母担心的不只是天冷,他握了握老人的手,安慰道:“奶奶,放心吧,这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受到牵连。”

姜氏叹了口气,满腹的话到底是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孩子出门,自己嘀咕了一句:“罢了罢了,总也不能教孩子当个没良心的。”

看见章元敬上门,门房更是高兴了,忙不迭的将他迎了进去,一边抱怨着说道:“大少爷的事情一出,老爷子就病了,以前上赶着上门的人都没了影子,还是章少爷您有良心,到底是没辜负老爷子这么多年的教导。”

章元敬只是笑了笑,就当没听见他抱怨的话。李子俊牵扯进了舞弊大案,眼看着就要不好了,连带着赵大人都为了避嫌不再上门,李家顷刻之间一落千丈,实在让人唏嘘。

只是在他的眼中,老师还是那个老师,他不管别人如何,却能管住自己。

还未走进院子,却听见里头闹哄哄的,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声音大声嚷嚷着:“爹,娘,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子俊休妻另娶,子俊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他怎么会牵扯进这种事情,肯定是被那徐家拖累,只要他跟徐家划清界线,一定能够没事的。”

后头似乎是章氏的声音:“子俊媳妇可有了身孕,你怎么忍心!”

钱氏却冷笑道:“她几年也没给我们李家传宗接代,我还没说她,如今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拖累死子俊吗,爹,子俊可是李家唯一的儿子,您可不能不管他。”

钱氏连声逼问,章氏还在旁边开解,里头闹成了一团,最后李老先生一句住口才算是结束,他冷喝道:“蠢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岂是一句休妻可解决的,这办法愚不可及,不但不能救回子俊,反倒让人觉得他天性薄凉,不堪一提。”

这么多年,李玉山对这个儿媳妇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直接让人把她拉了出去,章元敬进门的时候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只余下打翻的茶碗有些痕迹。

章元敬其实也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李玉山主动说起:“之前我写信入京,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希望你师兄这次能够安然无恙。”

章元敬正要开口安慰,却见门外一个人脸色惊恐的走了进来,正是那李管家,他看着显然有几分犹豫,李玉山脸色一变,道:“何事,实话实说吧。”

李管家却把头低的不能再低,回答道:“老爷,京城刚传到的信,您听了可别着急,少爷,少爷被革除官职,发配关山。”

话音刚落,李老爷子呼吸加促,忽然捂着胸口倒了下来。章元敬一把伸手扶住,只见老爷子面色发白,双目赤红,眼看着就晕了过去。

李管家吓得面无人色,还是章元敬喊道:“还不快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