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朱举人拉住他的手,忽然提道:“章老弟,十五的时候,京城的飞鹤楼有文会,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凑凑热闹,不图扬名天下,看个高低也是好的。”

京城的飞鹤楼可比明湖府的天外来客有名多了,虽然这栋楼并不算高,也无多少景致,却是大兴的开元皇帝下令建筑的,专供文人墨客雅会,若是作出让楼主满意的诗文,里头的一切花销全免。文人不图省几个钱,却盼着自己一首诗能够扬名天下。

说穿了,这栋飞鹤楼便是当年开元皇帝收拢文人用的,这些年来一直还挂在内务府的名下,却又不归内务府管理,楼主是当今大儒,声名赫赫。

若是在里头做一首诗,能被飞鹤楼收录,那就等于入了皇家的眼,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还不是图这个,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章元敬一听,倒是也动了几分心思,想到自己入京之后就一直闭门苦读,略一犹豫就答应下来,朱举人听了显然十分开心,笑着说道:“待会儿我可得提前准备准备,虽不指望能被收录诗文,但也不能丢了父老乡亲的脸。”

章元敬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到了地方必定是要做诗文的,偶尔还会有盛大的文会,虽然飞鹤楼一般不会规定用什么文体,但去之前大家必定是各自都准备一些,以免到时候答对不能,到时候丢了自己的脸面,天大地大,读书人面子最大。

后面几日,朱举人果然关起门来造文,被他这么一带动,章元敬也不好闲着,索性就当提前考试,每一样都做一篇,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用上。

到了元宵节那一日,京城竟是比除夕初一还要热闹一些,想想也是,除夕那时候大伙儿都在家中团聚,到了元宵节可好,倾巢而出了。

朱举人看了看章元敬那一身,忍不住感叹道:“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章老弟这么一收拾,比隔壁那人俊俏多了,哎,你皮子白,就适合穿朱红的。”

章元敬这会儿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虽不是顶好的锦绣,却也是极好的缎面,当初孙氏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才做好,镶边的地方都用了暗纹,看起来颇有几分尊贵的感觉。

章元敬还嫌麻烦,但姜氏孙氏却十分坚持,孩子出门在外总要应酬,好歹也得有几件穿的出去撑撑场面的衣服吧。在他决定去明湖府赶考之前,孙氏就开始操持了,因为这衣服花时间,总共也就做了两套,一套朱红色的,一套是天青色的,天青色的略薄一些。

京城天气冻得很,章元敬虽然不爱红色,也不得不穿上自己最厚实的衣服,外头还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不过就像朱举人说的,被衣服这么一衬,章元敬便显得越发出色了,整个人都要发光似的。

章元敬抬头一看,也跟着笑道:“朱大哥也不错,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

朱举人哈哈一笑,他也是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上了,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他就是这五短身材了,就算想要玉树临风也不可能,只能盼着将来儿子能够出色一些,不过想到家里头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亲儿子,朱举人也是无奈了。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番,这才带着人出门了,飞鹤楼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算远,两人商量了一下便打算不雇车了,直接走过去。

走到了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章元敬暗道这个决定正确,这要是雇了车的话,恐怕到了大路上就寸步难行了,放眼望去,除了几两华贵的马车之外,街头今日车少的很。

他们也不赶时间,一边走一边看,京城的元宵节分外热闹,一路走来,不说两遍的各种小摊铺子,就是杂耍团子都看见了三个,到处都围满了人。

章元敬还看见了一个卖面具的摊子,那些面具做的栩栩如生,价格竟然也不贵,如果不是要去飞鹤楼,他都想要停下来买一个把玩把玩了。

朱举人见他依依不舍的模样,倒是笑着说道:“别急,这几日不宵禁,等会儿咱们回来的时候,摊子肯定还在,那时候你想买什么,尽可买就是了。”

章元敬被发现了,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就是些小玩意儿,也就是看着新鲜。”

朱举人笑了笑没有再说,心底倒是觉得章元敬到底是个孩子,看着再沉稳,才学再出众,那也是个尚未弱冠的孩子呢,带着几分小孩子气。

章元敬确实是打算之后再来买一个玩玩,又走了一会儿,却听朱举人说道:“看,那个就是飞鹤楼,赫,那是七彩琉璃灯吧,也就是飞鹤楼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第94章 群英荟萃

章元敬抬头朝着那栋高楼看去,只见三层高的雕栏玉砌上, 每一层高高挑起的屋檐上都吊着一盏灯, 每一盏都是精致无比的琉璃灯。

古代的琉璃很难是纯色透明的, 里头摇曳的灯火折射出五彩斑斓, 将飞鹤楼映射的如同仙境一般,来来往往的老百姓多有驻足不前的,都被这美景眯花了眼睛。

章元敬不稀罕琉璃,上辈子见的实在是太多了,但这一看也有几分怅然,遗世独立的飞鹤楼如同仙境,似乎一步即可达, 又似乎永远登不上, 就如他们的青云之路一般。

正想着, 朱举人已经笑呵呵的说道:“看来今日人不少,待会儿咱还不知能不能上去。”

飞鹤楼平时是不限制人进门的,但元宵节人太多了,飞鹤楼又是最佳的观景点, 这时候要是让人敞开着进去的话, 到时候飞鹤楼都得被人挤破了。

所以定下来的规矩,凡是这种大节日,除非是门内的常客,否则就得做出一篇还能入眼的文章,通过了初步的考验才能进门。

原本在家都已经准备好了,但到了大门口, 朱举人又有些惴惴不安,显然对自己不是那么自信,尤其是看到一排人簇拥在门口,凡是做了文,能上楼的,人群便发出一阵欢呼,若是不能进的,嘘声之下,那个人非得灰溜溜的离开不可。

朱举人一开始的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腿软的感觉,还拉着章元敬说道:“要不咱别凑这个热闹了,听说今日有文会,说不定进门的标准又高了,还不如平时再来。”

章元敬却一把拉住他,说道:“这怎么能行,咱们不就是为了参与文会而来的吗,错过了这一次,一直到会试之前,咱们可就没机会了。”

被他这么一说,朱举人又有几分犹豫,但他还是说道:“前面那人做的文章还不错,这都进不去,哎,我恐怕是没希望了。”

章元敬无法,只得劝说道:“好歹到了门口,你都不试试,将来岂不后悔。”

朱举人一咬牙,觉得这话也对,索性说道:“也是,丢人也就是一会儿,前面丢人的多了去了,大伙儿估计也记不住我的脸。”

章元敬其实也有几分紧张,看到门口的热闹,他倒是愈发想要进去看看了,也不知道这天下闻名的飞鹤楼是不是名声符实。

前面队伍不断,但前进的速度却不满,门口摆着桌子喝着茶,闭着眼睛听诗文的两个人并不多话,过于不过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做了决定。

被否定的学子或有几分不平的,却都不敢在这里闹事儿,朱举人看了一眼,惊讶说道:“居然是国子监的讲师,哎,也只有飞鹤楼能请动他们来当门客。”

章元敬一听,这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敢闹事儿,这两位门客的身份不同一般,对于学子们天然就是一种威慑,再有一个,他们的评断也具有权威性。

在章元敬的前头是一位年轻学子,看起来颇为自信,只是他的绝句一念完,对面的人就微微摇头,显然十分看不上的样子,学子脸色一白,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到底是哪里不行?”

那门客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却是毫不留情的说道:“哪里都不行,立意轻浮,用词粗俗,平仄不顺,简直是狗屁不通。”

年轻学子脸色铁青,在周围哄笑声中飞快的推开人群走了出去,不少人都说他自取其辱。

门客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到心上,看了一眼后头两人,眼睛在章元敬身上明显多停留了一会儿,开口却带着几分不客气:“怎么,你们也有异议?”

朱举人连忙说道:“没有没有。”

门客这才说道:“没有就开始吧,别白白耽误了后头人的时间。”

被他这么一说,朱举人就更紧张了,幸好他到底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背起诗文来的时候倒是镇定下来,流利无比,显然是在家用了心的。

背完之后,朱举人有些紧张的看着对面的人,那门客微微额首,可有可无的说道:“听着倒是个勤勉的,只是少了几分灵气,以后怕是成就有限。”

朱举人有些彷徨,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过了还是没过,幸好很快的,一个激灵的小厮将他领了进去,一边客客气气的说道:“这位公子是要立刻上去观灯,还是等您朋友一块儿。”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过,朱举人脸上满是喜色,乐滋滋的说道:“自然是等他一道儿的。”

终于轮到了章元敬,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对面的门客忽然嗤笑了一声,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他:“这倒是有个俊朗的,只是不知为何而来。”

这话不像是饱含善意,章元敬心头一跳,就听见另一个门客插嘴说道:“你莫不是羡慕?”

两人对了一句暗话,前头那人又说道:“羡慕个鬼,开始吧,别耽误功夫。”

看得出来,这人的性格十分桀骜不驯,骂起人来不是一般的锋利,也不知道飞鹤楼废了多少功夫,才让这样的人愿意来守门。

章元敬原本准备了许多诗文,这会儿略一沉吟,就吟诵道:“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这首诗是他即兴所做,意思倒也是简单,玉漏银壶且停下不要催了,宫禁城门和上面的金锁直到天亮也开着。谁家看到明月还能坐着什么都不做呢?谁听说有花灯会不过来看呢?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人脸色倒是微微一变,其中一人笑道:“你看看,人家小孩儿让你别催催,整天催催,你又不是管玉漏的。”

在他听来,这首诗既简单的解释了自己为何而来,又小小的讽刺了他们几句,倒是有趣。

先头的门客挑了挑眉头,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倒是说道:“少年人,就是得有几分锐气才成,我宁愿别人骂,也好过听了一整晚歌功颂德的。”

话音落下,有人过来领着章元敬进去,章元敬道了一声失礼,进门跟朱举人会和去了。

等他走后,那门客倒是笑着说道:“难得今晚能看见个有才气的,也不枉喝了一肚子茶。”

先头的门客却讽刺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他自己做的?”

被反驳的门客又说道:“来之前,谁能知道今日守门的是你这么个糟心货色。”

后头的计较章元敬无从得知,进了门之后,飞鹤楼内像是一下子安静下来,门外的喧嚣被隔在了外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隔离感。

朱举人一看见他,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进来。”

章元敬也笑了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一看只觉得飞鹤楼内文气极重,一楼墙上有条不紊的挂满了各种书画作品,就算是雕刻摆设,也多是以文具为主。

进了门的书生们都纷纷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都压低了,竟有几分书画展的感觉。

领人进门的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两位公子,飞鹤楼一楼放着的,都是文人们留下来的墨宝,两位若有兴趣大可以看看。再过半个时辰,二楼便有元宵节的文会,两位若想要上去参加,到时候直接上去即可。”

说完,这位小厮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章元敬有些疑惑的问道:“一楼是墨宝,二楼有文会,那三楼呢?”

朱举人倒是了解一些,解释道:“飞鹤楼的三楼,除非是皇族,或者是大儒文人才能进,普通人是不可踏入的,他不说,我们想上也上不去,楼梯口肯定有人守着。”

章元敬秒懂,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和那些大儒不一定会来飞鹤楼,但他们若是来了,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下头与民同乐,三楼就是让他们能够清净清净的所在。

知道了之后,章元敬倒是也没有往上凑的意思,就跟着朱举人在屋子里头看起来。

一路走下来,不说别的,光是这些书法墨宝就让人受益匪浅,章元敬深感这一次来的值,上头每一幅作品都非同一般,至少他自己是写不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到底还是摆放在飞鹤楼最中心位置的一幅字,凭心而论,这字不算特别出色,难得的是字里行间的一股子霸气,一般人真写不出来,那是太祖留下来的镇楼之宝。

章元敬看了看,又开始往僻静一些的角落找,走遍了整一个一楼才发现一幅熟悉的字。那幅字温润内敛,在一众书法大家中并不起眼,却让他双眼湿润。

那是当年李玉山进京,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留下的。李子俊高中探花郎的时候,也曾在飞鹤楼留下一幅字,听他说就在这幅字附近,只是章元敬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看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角落,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想必他那师兄的那幅字早就被收起来了,毕竟是先帝定下来的罪名,即使是飞鹤楼也不能无视。

没找到那幅字,章元敬的心情便有几分低落,一开始对飞鹤楼的惊叹也去了三分,想要超脱皇朝之上谈何容易,飞鹤楼名声再好听,其实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工具罢了。

正有几分感伤,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元敬?”

章元敬立刻收敛了情绪,一回头倒是也高兴起来:“从容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再一想也是正常,元宵节飞鹤楼文人雅会是一个传统,在此之前安从容似乎还邀约过他,只是他那时候还以为是另一种聚会,断然拒绝了。

安从容身边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书生的打扮,他飞快的走过来,笑着说道:“好你个小子,要来怎么不告诉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家敷鸡蛋呢。”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不客气的说道:“若是某人不约我去那种地方,我也不会拒绝。”

安从容哈哈一笑,使劲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你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一些。”

安从容是典型的风流才子,他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美人相陪,并不觉得这般会对不起家中妻子,这其实也是文人典型的想法。

跟着安从容过来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大约猜到眼前样貌出众,颇有几分长身玉立姿态的少年郎就是他口中常说的好友章元敬,一时之间倒是俱有几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乎与安从容的关系不错,笑着说道:“安兄,不帮大家介绍介绍吗?”

安从容一听,笑着说道:“这就是我那元敬老弟,你们都听过的,元敬,这位是我八拜之交,苏新苏守则。”

苏守则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笑着摆手说道:“某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的话,元敬弟弟可以称呼我为守则兄。”

这话分明带着几分亲近,可以想象安从容平时定是没少在他面前说自己的好话。章元敬也不矫情,一声守则兄,倒是立刻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安从容就爱让自己的朋友也变成朋友,见状一手拉着一个,十分得意的模样。

除了苏守则之外,随行而来的几个学子也纷纷上来见礼,双方倒是也客客气气,但不难看出,除了苏守则之外,安从容并不耐烦与他们同行。

过了一会儿,朱举人找了过来,双方自然又是一番见礼,避开人的时候,朱举人还惊讶的说道:“原来那一日送你过来的,竟是这位安公子。”

听着这话,安从容倒像是十分有名。章元敬疑惑的看过去,朱举人连忙解释道:“你不知道吗,苏家是淮河一带的大族,这位苏公子更是了不得,自小聪明绝顶,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中了举人,只是后来无心仕途,这才到处游历,留下了不少被人传颂的诗文。”

章元敬多少听安从容说过一些,但确实是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安从容不想从仕这一点倒是很明显,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两人的交情并无影响。

朱举人却带着几分感叹说道:“安公子已经很出色了,但他身边的那位苏公子更加出色,他可是大儒文阁老的关门弟子,已经拿下了小三元和解元,才名动天下,一楼就有他的字画在,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次的会元状元也必定是他的。”

文阁老的大名全天下都知道,作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他是资历最老,之前最受老皇帝信任的一个人,自身既是太师,又是大儒,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不为过,据说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多多少少都能扯得上关系。

作为他的弟子,苏守则这会儿才来参加会试,显然也是有几分讲究的,就算大家嘴上不说,心中也明白,这位苏公子将来必定是要青云直上的。

章元敬心中感叹了几句,很快二楼的文会即将开始,拖了安苏两人的福,他们竟然还能有一个位置可坐,要知道大部分人都得站的老远看完。

落座之后,苏守则颇为照顾的说道:“虽是文会,但至少也得有一个时辰,前头没什么大戏,你若是觉得闷了,也可以喝喝茶,吃点点心。”

章元敬笑着道了谢,苏守则为人妥帖,是个细心的,因为安从容的缘故对他友好的很,章元敬投桃报李,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倒是相视一笑,颇有几分默契在。

安从容一看,还颇有几分醋意的说道:“得啦得啦,知道你们有话聊,你俩一见面,倒是都要把我抛到脑后了,一见如故可不就是为了你们准备的。”

章元敬哈哈一笑,反问道:“从容兄,当初咱们不也是一见如故吗?”

苏守则也笑着说道:“不错,当初我与他初见,从容也一口一个一见如故来着,可见他口中的一见如故不怎么值钱,不能当真。”

安从容无奈跳脚:“看你俩一唱一和的,行,你们好去吧,我还不稀罕呢。”说完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三人说话,倒像是把周围的人都忘了去。

第95章 辩论

“咦,竟是孔师?!”几句话的功夫, 二楼已经安静下来, 一位穿着风雅的老先生走到台前, 吟唱起著名的祝酒词来, 这也是元宵文会的固定礼仪了。

章元敬有些好奇的朝着苏守则看去,后者解释道:“这位老先生便是闻名天下的孔大夫子,虽未入朝为官,但却是天下文人的榜样。”

他这么一说,章元敬也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自从出了一个孔子,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向来是斐然不同的, 前朝时期, 孔家还出了几任宰相。

大兴王朝建朝之后, 开元皇帝似乎颇为忌惮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影响,从此之后孔家再未有人入朝,只是背负着大儒的名声罢了。

这位孔大夫子便是孔家如今的家主,同样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了, 年纪大了之后, 这位老夫子便鲜少出现在人前,没想到这次飞鹤楼居然能请到他来。

看见孔师之后,其他人倒是不奇怪守门的人是那两位了,对比这位大佬确实是不亏。

孔老夫子人老中气却足,祝酒辞的话音落下,厅堂之中就到处叫好, 似乎都为他的文采所拜服,一个个露出如痴如醉的模样。

安从容是个促狭的,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叫什么好,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来的,这不是把人家孔师当成了街头艺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刻就得打赏了呢。”

章元敬差点没一口热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看苏守则,这位也是一脸尴尬,显然也是被安从容的一番歪理邪说弄的哭笑不得。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比了个住嘴的手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安从容耸了耸肩,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瞧瞧,本性暴露出来了吧。”

苏守则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道:“章弟说的很对,从容兄,小心祸从口出。”

安从容却不在意的说道:“除非你们俩出卖我,不然谁会知道咱们的悄悄话。”

章元敬与苏守则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有这么一个损友在实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幸亏安从容是个知道好歹的,也就是私下吐槽一番罢了。

孔师也是字字珠玑,只是经过安从容的话,章元敬和苏守则都不能全心全意的听,偶尔听见叫好的声音,脸上的神情都古古怪怪的,显然是受了影响。

相比起他们,另一头的朱举人等人倒是兴奋的红光满面,显然对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儒十分庆幸,若是放到现代,下头绝对是挤满了疯狂粉丝。

孔师并没有宣讲很久,很快就宣布文会开始,换成了楼下那两位门客来主持,章元敬也是这会儿才知道,这两位都是国子监的讲师,说话刺人的那位姓侯,爱打圆场的姓丁。

侯讲师扫了一眼人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试题来,偌大的一幅字悬空而起,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善若水,德行天下,尔若为官,德与行孰轻孰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章元敬总觉得这位侯讲师多看了自己几眼,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侯讲师并未看过来,想来也是,今日人那么多,侯讲师也不一定能记住自己。

侯讲师挂好了试题,才说道:“一盏茶的时间,尔等可先破题,若有意者,可上来一战。”

感情这次的文会还有几分新意,飞鹤楼直接出了试题,让到场的学子们来辩论,到时候无论结果如果,总比毫无目的的文会有意思多了。

安从容最是个坐不住的,这会儿看了题目,就忍不住说道:“德行德行,自然要讲究一个德行合一,哪里来孰轻孰重,这不就跟要把人跟影子分开似的吗。”

苏守则却笑着说道:“正是说不清孰轻孰重,飞鹤楼才会选了这个题。”

章元敬一想,觉得也是,若是个毫无异议的题目,到时候出来的必定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飞鹤楼的主旨是为了皇家选拔人才,自然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文会。

这边苏守则思虑了几分,转头问道:“你们且说说看,德行德行,德与行孰轻孰重。”

章元敬想了一下,便说道:“若是为民,自然是德为重,若是为官,还是行为重。”

苏守则抿了抿嘴角,抬头朝着他看去,悠悠然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想法,倒是正好与你相反,若是为民,行可为重,若是为官,非得有德。”

安从容挑了挑眉头,笑哈哈的看着两人,指着他们说道:“得得得,你俩这想法截然相反,可见一见如故也无甚大用,别等这场文会结束,你俩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苏守则却笑道:“辩论是辩论,朋友是朋友,我想章弟必定不会计较的。”

章元敬也觉得如此,当年辩论会的时候,正反双方在台上吵得头破血流,下了讲台还不是相互聚餐,有些人还能成为朋友。他并不觉得一场简单的辩论会影响到他们的朋友关系,便瞪了一眼安从容,说道:“别污蔑我们的友情。”

安从容摊了摊手,这时候第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的上去了,好巧不巧的,他的观点与苏守则相似,也觉得为官之道,德之一字是最为重要的。

能上二楼来的学生都有几分才华,这位上台之后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时之间说的太下的人频频点头,许多人自然而然的被他带着走了。

就连安从容也忍不住说道:“守则,这人的口才几乎能赶得上你。”

苏守则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转而问章元敬:“要不要上去试试?”

章元敬也慢慢喝着茶,但笑不语,如今时间还早,上去几乎是被人挑毛病,他才不会赶着上台,多听多看才是正道。

辩论的精彩之处就是有来有往,很快,觉得行更为重要的人上台了,但相比起来,不管是文采还是口才,这个人都大大不如,更加糟糕的是,他自己的跟脚也不是很稳当。

苏守则摇了摇头,说道:“此人已然输了,用不了多久就得下台。”

果然如他所说,没一会儿,在台下频频发问之下,那人脸色难看的下了台,在他下去之后,还有人骂道:“哗众取宠,真是没啥本事。”

幸亏行之一派也不是没有人,这个人被打了下去,又有下一个上台,比起前一个来,这位学生口齿伶俐,没理的地方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来,是个歪理邪说的好人才。

即使如此,中州普遍以德治天下,大部分学子的观点还是以苏守则相同,偶有不同的,也拿不出什么真材实料来,一开始听着似乎有道理,但却经不起敲打。

与之相反,德之一派人多势众,还有许多道德典范可以引经据典,实在是占据了大大的优势,慢慢的,辩论便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最后,一个德派的学生意气风发的问道:“谁敢来辩?速速上台。”

苏守则微微一笑,挑眉看向章元敬:“章老弟,现在到时候了没有?”

章元敬喝下最后一口茶,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朝着高台走去,他一上台,台下微微一静,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句:“这文会,可不是长得俊就有用的。”

章元敬微微挑眉,朱红色的衣裳衬托下,颇有几分花间树下拈花一笑的绚烂感觉,他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夸赞。”

那人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我可没有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