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像个坟墓,过了半分钟,忽然听到秦衍说:“我不该出去那么久,留你自己一个人在会场里。”

他回头来看我,我也扭头看他,默默对视了几秒,我奇怪地说:“有什么该不该的,你有人身自由,我也不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一时发病也是没想到。”想起自己那时候还生气地骂人了,更有些抱歉地说:“那么喜庆的场合,吓到了你们的客人,是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现场没什么事吧?”

他回过头去,静了下说:“我没回去,不知道。”

我想了想,又笑了声,推卸着责任道:“其实还是该怪秦朔,谁让他叫我来的。要是你们哪个客人受了惊吓,要追责的话就找他,不要找我,我也是受害者。”

秦衍却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我刚想说“没什么事你就也快点去休息吧”,他就转过头来,抬眼看着我,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或许有时候我不太能跟得上你的想法,荞荞,要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怔了好几秒:“不满意?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对你不满意了。”

他又停了一下,眉心聚起来:“你说你讨厌我,你为什么讨厌我?是因为我今天晚上冒犯了你?如果是那样,我道歉。”

我愣了愣,回头想了一下,自己也不晓得那个时候的情绪怎么那么激烈,思考了半晌,觉得还是装傻比较好,我说:“有吗,我没有说过吧…我不讨厌你啊,我要是讨厌你的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这么好好地跟你说话吗?”

秦衍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我无奈地道:“你看我干什么,真的啊,虽然我不跟你结婚了,但是也不讨厌你…不是都那么说吗,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那些谈恋爱谈得死去活来的都能一笑泯恩仇,况且、况且我们又没有谈恋爱,所以也到不了因爱生恨的地步…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是开玩笑的,也说不上冒犯那么严重,只不过我都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下次就不要再这样了,让别人看到误会了,也不好啊,你说是不是?”

他似乎吞咽了一下,却没回应。我低了低眼睛,忽然有些难过,我苦笑了下,小声地说:“其实还好你没有跟我结婚,你没听见刚才医生说吗,我以后不能生孩子,原来我的病也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我没有那么严重呢…还好你没有跟我结婚,不然你的基因这么好,绝后就真的太可惜了。”

静了好几秒,隐约听见头顶的声音:“我不在乎以后有没有孩子。”

我抬起头,顿了一下,刚才在出神,有点没听清秦衍刚才说了什么,他又用很漆黑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荞荞,我很早就说过,你身体不好,我愿意照顾你。就算因为这个你不能生育,我也不介意。我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做到,你现在的情况,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

我僵滞地看着他好一阵,我不懂,为什么他一定要责任心那么强,为什么要可怜我呢。这么好听的话,我真的很想什么都不管地答应,可是半年前那些痛苦的回忆又一下全部涌了上来,挣扎了很久,我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突然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过去,有什么轻软温暖的物体撞在了我嘴巴上。我怔愣着还没回过神,他又从我齿间一下顶了进来。腰上被一股力道捞过去,他湿热的舌头整个探进来,用力缠着我的,千军万马一样地扫荡着。我顿时觉得舌尖发麻,意识也全然放空,混身都脱了力,一只手的手腕被他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却没有力气挣开。

不知是不是足有两三分钟那么长,渐渐地,他的动作变得轻缓温柔,舌尖轻轻扫过上颚,又压下来沿着舌形画了一圈,触感有一点痒,就像是小孩子在轻轻舔着棉花糖。我有些不由自主地战栗,抓紧了他的衣服,觉得自己仿佛逐渐被湖水淹没了,有些喘不上气,忍不住轻哼了几声,他却似乎误会了什么,束在我腰上的手又收紧了一点,刚刚退出去一点的舌尖重新深入进来,再度厮磨辗转了十几秒,我终于觉得呼吸不过来了,头一偏,一把推开了他。

四下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呼吸的声音,过了几秒,一旁的人伸手来拉我,低低叫了声:“荞荞。”

我却突然醒悟了过来,猛地甩开他的手,我抬起眼睛生气地冲他吼:“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啊,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你刚才不是才说跟我道歉吗,我不是才说了让你不要再这么做了吗,为什么你不能尊重我一下?你愿意照顾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被你照顾?”

秦衍看着我,顿住好几秒:“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我不想再看他了,把头低下来,咬紧牙关静了好一会,说:“我不想你怎么样,我现在只想要你去帮我找套睡衣,然后出去,我不太舒服,我要休息了。”

————

替换,差了几十个字…差了几十个字…差了几十个字…

当晚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一晚没怎么睡着,还是一晚都在做梦,总之睡得不太好。到了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忽然醒了过来,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就起来把床上的枕头叠在一起垫高,靠在床头坐了不知多久。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又觉得困,倒头回去睡了一会,这次倒是睡得沉,一觉醒来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这个房间在一楼,还带着个卫生间,昨晚阿姨拿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过来。我起来去卫生间里洗漱完,出来在窗台前站着看了一会外面的院子,然后便听见有人敲门。

我回过头,觉得装睡不让外面的人进来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只好大声一点说:“门没锁。”

门把手拧了一下,然后房门被推开,我却愣了一下,因为进来的人不是我以为的人,而是昨晚那个邵医生。

他站在门口温和地对我笑:“早上好,荞小姐。”

我有点困惑地说:“你好邵医生,你昨天晚上也住这儿?”

他说:“没有,但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回头把门又关上,然后朝我走了过来:“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说:“好多了,昨晚都忘记谢谢你,你是心内科的大夫么?”

他点头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不说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救死扶伤也是我的本职工作。”他走到我旁边,把窗帘拉开大了一点,露出整个窗台,地上身上顿时铺满了温暖的白光,然后他又把窗开了一扇,新鲜的空气也涌了进来。他说:“不过还好当时我在现场,否则真是有些危险。”

从小就听多这种话,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笑了笑道:“嗯,真是多亏你,可惜我今天就要回N市了,下次有机会我再请你吃饭。”

他回过头来看我,轻轻笑了一下,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忽然说:“荞小姐,恕我冒昧了,我能不能了解一下你过往的病情。”

我怔了一下,沉吟着道:“你是说我的心脏病么…我是家族遗传的,从小就有,属于扩张性心肌病,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有时会心律失常,呼吸不畅,有时候前胸还会觉得痛。”

他轻轻蹙了下眉,说:“那你近来觉得怎么样?”

我低头想了想,他又提示着道:“你会不会最近觉得,经常容易疲劳,心悸,胸闷,晚上会呼吸困难不能平卧,有时候会咳嗽?”

我安静了一阵,抬起头说:“会啊,以往冬春季节的时候,偶尔会这样,今年可能比较累吧,比以前难受的次数多一些。不过我小时候更严重,有时候吃东西都会恶心,上楼梯都受不了。”

他又蹙着眉,没有说话,我看了他一阵,说:“怎么了吗?”

他顿了一下,说:“荞小姐,我建议你今天回去之后,到医院好好做个检查,昨晚我叩诊,发现你的心浊音界向左下扩大,肺部罗音很重,我觉得你的情况不是那么乐观。”

我愣了愣,他又迟疑着道:“扩张性心脏病很容易引起心力衰竭,如果刚才说的那些症状你都有,而且很频繁,那我判断…”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静了好几秒,慢慢地说:“我觉得你似乎有一些心衰的迹象。”

我仍然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过了一会,说:“…原来你昨天想说的第二个问题是这个。”

他停了几秒,又道:“这只是我个人很粗略的判断,或许不准确,还是要去医院拍片子查过才知道。”

我看着窗外的枯枝安静了好一会,低声说:“嗯…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邵医生,你知道么,我妈妈就是心衰过世的。”

他没有说话,我又说:“她是生我的时候诱发的心衰,最早是左心脏,肺部淤血查出来的,后来我爸爸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怕她累,可在我十二岁那年她还是过世了。邵医生,小时候我查过,心脏病发展到心力衰竭的病人,五年以上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就算到了心衰末期做心脏移植,绝大部分人也没有五年以上的存活率,国内心脏移植手术后最长寿命的人只有十年…我就是想知道,医学发展那么多年了,现在这个数据有提高吗?”

我转头去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荞小姐,且不说我判断得对不对,就算我的判断是对的,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如果只是一度心衰,好好调养,积极治疗,未必最后会发展到你说的那种地步。你说的都是理论数据,我回国不算久,之前在国外的时候,也见过心脏移植后活了二三十年的病人。”

我想了下,说:“但我肯定不能生育了,对吗?”

他又沉吟了片刻:“只要是心脏病人,妊娠都会有很大风险,你目前的情况我觉得不可行,以后怎么样,我不好说。”

我转头回去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几乎全落了,光秃秃的一片荒芜,沉默了两分钟,我轻轻笑了一下,说:“邵医生,其实我知道,心力衰竭就是你们心内科的恶性肿瘤,因为它是不可逆的,只会越来越严重,也只能任由它越来越严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像我这样的,就算有后代,应该遗传患病的几率也很高,原本就不适合生育,再说了…我哪还有那个机会呢。”

他沉默着,许久,我把视线收回来,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觉得手心上有灰,就伸出左右手拍了拍,忽然看到自己右手上的生命线。攥着拳把手慢慢放下,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告诉我,那些都是迷信,可是我现在真的有点害怕。

又思考了几秒,我抬起头:“邵医生,你跟我说的这些,没有和别人说过吧?”

他摇了摇头,我说:“那请你不要和别人说,任何人都不说,这属于病人的隐私,你可以做到么?”

他似乎有些犹豫:“荞小姐,秦衍和你的关系究竟是…”

我摇头:“我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我追过他,他不喜欢我,对我有点愧疚,就是这样。”

他默了几秒,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名片:“荞小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我电话,我之前是在国外念的书,也有很多朋友在国外,现在国内外的技术还是有很大差距,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静了静又道:“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越是这样,对心脏负担越大,请尽量保持轻松的心情。”

我把名片接过,点了点头:“我知道,也不是第一天得这个病了,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

邵医生说:“嗯,那我先走了。保重,荞小姐。”

他离开后,我又独自在屋子里呆了一会,等到心情平复一些后,看了看时间。昨晚睡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让今天安排司机来接我,这会司机应该已经去酒店帮我拿了东西,应该也差不多过来了。

从房间里开门出去,外面很安静,阿姨走过来,跟我说:“荞小姐,您醒了?老太爷高血压犯了,秦先生早上去了医院,让您醒了在这等他,他中午前会回来。”

我说:“我等不了他,等会有人来接我,我就要走了。”

她迟疑了下,为难地说:“那…请您先到餐厅吃早餐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

我耸耸肩:“好,随便你。”

转身往餐厅走,虽然没什么胃口吃早饭,但我确实有点渴。穿过一楼的大厅走到另一侧,刚抬起眼睛,忽然看到餐厅那坐着的人,脚步一下就停住。

互相沉默了十几秒,对方从餐桌座椅上站起来,跟我点了一下头:“黎小姐。”

我回过神,淡定地走过去,找到厨柜拿了个杯子,然后拿起餐桌上的水壶倒水:“原来岑小姐也在这里。”

她轻声回答我:“嗯,大院那边客人太多,住不下,伯母就让人送我来这边住。”

我喝了两口水,抬头看了看她,岑珈低眉顺目的。我真搞不懂,她肯定已经知道我和秦衍没有结婚,按理说她现在才是正房,我只是无干人等,而且她年龄也比我大好几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一副好像生怕我欺负她的小媳妇模样。

看她左手握住右手站那不动,我只好无奈地说:“你一直站着干什么,我只是来倒杯水,你请自便。”

她垂着眼睛,眨了眨她很长的睫毛说:“你要用早餐吗,我帮你盛碗粥吧?”

我安静了一下,说:“我是这里的客人,你也是,都是客人,又不是主人,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拿着杯子想走,她却忽然说:“黎小姐,有些话我想问你。”

我想了一下:“可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如果你想问的是去年我去找你的那件事情,那我向你道歉,是我骗了你,那时候我和秦衍没有结婚,他也不知道你给他写了信。”

她却抬起眼睛,唇角动了动,低声说:“早上邵医生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

我愣了愣,片刻后,她又说:“抱歉黎小姐,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话,当时我在院子里散步,你们窗户开着,我就不小心听见了。”

沉默了好几秒,我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放下杯子,拉出个谈判的架势,说:“你想问什么?问。”

岑珈慢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好像酝酿了很久,小声地问说:“黎小姐,我刚才听你说,秦衍不喜欢你,是这样吗?”

“…”我真的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就想把我噎死,忍了又忍,说:“…是吧。”

她却道:“可是昨晚你在他外公寿宴上晕倒的时候,我觉得他还挺紧张你的。”

我无奈地说:“岑小姐,你知不知道突发心脏病的死亡几率有多高?如果我们家宴会上死个人,我搞不好会紧张得大小便失禁都说不定。”

她停了下,踌躇着说:“可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喜欢秦衍的,你为什么不想把你的病告诉他?”

我看着她几秒,平静地说:“他现在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告诉他干什么?难道我告诉他,我的病就能好起来吗?”又顿了下,“何况这也属于我的隐私,就拿你来说吧,岑小姐,难道你喜欢告诉全世界你得了应激障碍和抑郁症,然后在大家怜悯同情的目光底下过日子?”

她闻言,低下头紧紧地抿了下唇,我叹了声道:“抱歉,无意冒犯。”

她却摇摇头:“没什么,我理解你,就像我,之所以那么多年一直躲着他,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很…他要是和我在一起,会承受很大的压力,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

我无语了几秒,忍不住说:“不好意思,岑小姐,我跟你不一样。要是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不会躲着秦衍那么多年,毕竟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他的错,你觉得自己被玷污过,所以不能面对他。你说你不想他和你在一起有压力,可是却忍心让他痛苦地找你那么多年,我觉得说到底,是你太自私,是你不能接受你之前在他心里完美的形象被破坏了。”

她有一点愣,抬起眼睛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愤然:“黎小姐,你怎么这么说?”

我冷哼了声:“难道不是么?虽然那种事情很痛苦,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你还不能走出来么。比起生死来说,那算得了什么?”停了几秒,我叹了口气,继续说:“说真的岑小姐,我曾经想过,如果秦衍这次找到你,你却还不愿意接受他,让他难过的话,那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愿意嫁给他。因为他就算不喜欢我,他也不会喜欢别人,可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对他更好了,所以即便我不能让他在感情上得到满足,但如果能照顾他,让他安心无虑地生活,那也足够了。”

她却顿了一下,脸色变了变,说:“黎小姐,你不能让他安心无虑地生活。”

我默然看着她,她又迟疑着道:“黎小姐,我听到邵医生说了,你的病…要是跟秦衍在一起,不是你照顾他,而是他照顾你,要是几年后你…那对他来说更会是很大的负担。”

安静好几秒,我咬了咬牙,压着怒意说:“我知道,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她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我又道:“你既然能想明白,那我就劝你替我保守秘密,秦衍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万一他知道我的病比你的更可怕,搞不好到时候会放弃你转而选择我,你也不想这样吧?”

岑珈把头低下,没有作声,我想这意思应该是她已经和我达成了共识,而且她看起来也没什么更多想问的了,我就拿起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站起来走到客厅,又想了想,实在不想跟她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干脆回房间拿了外套,去了外面的院子。

三月的T市还是很萧索,院子的花圃前一片凄清,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滚。我在一个长木椅上安静地坐了一阵,后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过来,我回过头,然后皱了皱眉。

秦朔走到我旁边,把手搭在椅子上跟我笑:“怎么每次见到我你都是这个表情,好像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无力地把头转回来,说:“还没有深仇大恨啊?拜你所赐,我昨晚差点曝尸宴会厅。”

他把笑收了,肃然地在我旁边坐下来,拧着眉和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孱弱,你有病也不早告诉我。”又顿了一下,“不过你要是生气的话,我可以找些人把撞你的那个人狠狠揍一顿,怎么样?”

这个人比陆昭朝还不靠谱,一百句话里也没一句正经的。我翻个白眼:“我最气的就是你,你自宫吧。”

“别啊,我是无辜的。”他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跟我道:“我说真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就现在屋里那女的,昨晚我伯母让我送她回来,我压根不知道秦衍打哪儿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阴气沉沉的女朋友啊,要知道我就不诓你来了。”

我无话可说,他又拍拍我的肩:“哎呀,你别这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啊,我是你的拥趸你的亲友团。而且啊,我觉得秦衍好像还是更喜欢你,他一接到家里阿姨电话说你要走,立马让我过来留着你,昨晚我送那女的回来,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转身就去你房间里了,你想想啊,是不是?”

我低下头,沉默着回忆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木椅边沿那微微掉漆的部分。安静了半分钟,忽然听见院子外有汽车的声音,抬起眼睛,是我们家的车停在了别墅门前。

我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跟秦朔说:“我先走了,秦衍回来的话麻烦你和他说一下,近期请不要来打扰我,我现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没有力气跟你们家的任何人周旋了。”

他愣了下:“啊?”

我没再应他,转身走到门口,司机从车上把我的行李拿下来,我回屋里去换了套衣服,然后就离开了。作者有话要说: 替换…又不爱冒泡了你们…

四月,清明时节。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我爸去给我妈妈扫墓,陈芊为了避免尴尬,都会回娘家。近来家里的生意好像很忙,我爸原本一直在外地出差,但还是在清明节前一晚赶了回来。

当天我以为自己醒得很早,因为天色很暗,后来才发现只是外面黑云压城,时间却已经不算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阴天回忆了一下,每年不论我们事前是定在哪一天去给我妈妈扫墓,到了那天一定会下雨,是那种很阴冷的小雨,一如十多年前她葬礼的那一天。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城郊的陵园,司机把车停在了山下,那里离山上的墓地还有一段路,雨淅沥沥地下,我和我爸爸撑着伞走上去。

从山脚到上面大约有两百多阶台阶,还好雨天路滑,走得也慢,到了上面,我只是稍微有点喘,外人看不太出来。

这里的墓地平时都有人维护,我爸爸拔了拔墓边的杂草,然后让我把带上来的花放到墓碑前。那是我们家花园里自己种的白玉兰,我妈妈生前很喜欢这种花。

给我妈妈上完香,站在伞下,听到我爸爸在身边对着我妈妈的照片感慨:“你妈妈是你十二岁那年走的,今年你都要二十四岁了,一下子又十二年过去了,时间真是快。”

我转过头,我爸垂着眼睛沉默着,安静了几秒,我问他道:“爸爸,妈妈过世的时候我不在她跟前,我也一直没问过你,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关于我的话啊,你还记不记得?”

我爸低下头去沉吟了很久,说:“你妈妈当时走得很突然,来不及留任何话。”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最后那段时间她已经重度心衰了,她的情况又做不了手术,她知道自己随时会走,所以经常念叨你…我最记得的就是她嘱咐我,说她走了以后,让我一定要每年都来跟她说说你的情况,上什么高中了,考哪个大学了,什么时候谈恋爱啦,身体好不好啊,这些,全部都要跟她说…我当时觉得你妈真是很偏心的一个人,就只想着你,完全不管我。”

我笑了一下,挽了挽他的胳膊:“我妈当然要偏心啊,我那时候才那么小,但你一个大男人,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她操心。”

我爸转过眼睛来白了我一眼,安静了好几秒,我又轻声说:“爸,我一直想问你,妈妈走了以后,一直到你遇到陈芊,那七八年里,你会觉得很孤单寂寞吗?”

我爸似乎又思考了一下,低声道:“当然会了,就算是现在,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都还是会想起你妈妈,觉得为什么她不能和我们坐在一起,觉得很遗憾…”他摇了摇头,低头静了几秒,又把手在我手背上抚了抚:“不过还好你妈妈给我留下了你,你越长大跟她长得越像,爸爸后来看着你,就会觉得欣慰很多。”

我沉默了阵,点了点头,安慰他说:“嗯,您别难过,我会替妈妈一直陪着您的。”

我爸却又笑:“怎么陪啊,你迟早都要嫁人的。”

我有些怔住,默了片刻,我把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松开,说:“爸,我要跟你坦白件事情,虽然你可能已经猜的了…我不会跟秦衍结婚了,对不起一直躲着没跟你说,我知道你在妈妈面前一定不会打我的,但是你可以骂我。”

我低着头等他发怒,可是等了好一阵都没什么动静,抬起眼睛,我爸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安静了一会,就问我说:“是他不喜欢你?”

我迟疑了几秒,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我爸又静了静,说:“那就算了,不喜欢我女儿是他没眼光。”

鼻子有点发酸,我咬了咬牙,有点忍不住想哭,我爸抬手来帮我擦了下眼睛,低声安慰我:“好了,没事的,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有什么了不起,我女儿这么多人追,才不稀罕他。”

我拼命点头,抬起脸笑了一下,我爸叹了声说:“走吧,等会雨该下大了。”

我迟疑了下,说:“你先下去吧,我想在这再跟我妈妈呆一会。”

我爸古怪地瞟我一眼:“还要跟你妈说悄悄话?”顿了一下,又嘱咐我:“那你等会自己下来的时候小心点。”

目送我爸的背影一直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才回过脸。地上的香和纸钱已经燃尽了,全部变成黑色的灰烬。地上有些湿,我从包里找了些纸,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看着我妈妈的照片,那是定格在她三十七岁的时候,面容有一些憔悴,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截下来的,记忆中小时候我们每年都会照一套全家福。我安静地说:“妈妈,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不想让爸爸听见,所以就让他先走了。”

低下头安静了好一阵,我拨了拨被风拂着落在花上的灰,舔了舔嘴巴说:“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我生病了,是和你一样的病,前两个星期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心衰,已经是中度…我回来查过了,五年存活率,跟癌症是差不多的。”

说着有些难过,闭了闭眼睛,我不想在我妈面前哭,忍了忍道:“我还没有告诉爸爸,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要是知道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离开他,他会受不了。但我想你在天上看着我,肯定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敢和你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你病重的时候我哭了,你就安慰我,说人的一辈子能活多久不重要,只要活着的时候开心快乐就行了。所以你现在也不要为我难过,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天上也很孤单,我想到我是去那边陪你,也就没有那么绝望…妈妈,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幸运的,从小你和爸爸都对我那么好,我们家也衣食无忧,我想要什么都有,我的朋友也都对我很好,甚至连陈芊都很关心我,最好的家人朋友我都有了…”

说到这里停了停,我深吸了口气,继续平静地说:“嗯,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我还有个愿望没有实现…我有个很喜欢的人,去年我差点和他结婚了,那时候我想着,等结婚了我就带他来让你看看的,不过可惜最后我没有和他结婚…”停下来擦了擦眼睛,我又说:“不过还好我没跟他结婚,妈妈,你知道么,秦衍他真的很好…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如果我和他结婚了,五年以后我又不得不离开他,那到时候他一个人,要怎么面对那么孤独的一个世界呢…他这么好,也应该有个很好的女孩子跟他在一起,他还应该有孩子,那样完美圆满的家庭才是他应得的…妈妈,你说我这么想对不对啊?我觉得我是对的,可是你知道么,我还是很伤心。因为之前我想,虽然秦衍他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我能在旁边一直看着他,知道他过得幸福开心就行了,可是没想到现在连这个愿望也没办法实现了…妈妈,其实我真的很舍不得他,你说以后我死了,他会不会逐渐忘记我啊,我不想他忘记我…”

说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就算把头仰起来,用手捂住眼睛,也仍然无济于事。从小到大一直以来,我觉得我对生死似乎比别人看得淡些,我也原本以为,这半个月我已经想开,或者该哭的时候也痛快地哭过了,却原来还是这么忍不住。我记得有一句话似乎是这么说:我喜欢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你。我想我那么舍不得这个世界,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生老病死的事,却不是我有办法控制。

埋着头又在墓前坐了一刻钟,雨越下越大,身边全被打湿了。手机响起来,是我爸的短信,我回了他一条我马上就下去,然后便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慢慢走下山。

回到车上,我爸爸似乎刚挂断一个电话,他回头看了看我,从车后拿了纸巾给我,一边跟我说:“好了,不哭不委屈了,我刚才已经跟秦衍他父亲讲了,婚约取消,我们不跟他们玩了。”

我顿住了一下,半晌,慢慢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的雨帘,我心想,为什么要难过呢,这样很好,总算彻底结束了。

又静了很久,我把手搭在额上,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一度想过BE的我会讲?

清明过后,N市又下了几场雨,气温也低,都暮春了,还一直是寒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