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舍不得霍老师走。”小女孩凑近霍音,用脑袋蹭了蹭她。

霍音笑着抚摩她的发心,思绪有些飘远:“霍老师家里也有个像小恬差不多大的弟弟,他有自闭症,一个人会孤独,所以霍老师不能离开他。”

“是霍老师的孩子吗?”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她,一脸纯真。

霍音愣了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霍老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弟弟没了霍老师肯定会很难过的。就像小恬没有了爸爸妈妈一样…”

小女孩悲伤而压抑的眼神,让霍音有些难过。孤儿院的孩子,难免总是有些悲惨的遭遇。小恬早年也是家庭幸福的女孩,后来父亲因商业罪案,跳楼自杀,留下了小恬和母亲两人。小恬的母亲背负着丈夫生前的债务,最后不堪重负抱着小恬引火*,小恬侥幸被救了出来,母亲却因此葬身火海。

“小恬的爸爸妈妈不是不要小恬了,只是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至于霍老师…只是想躲开一个人罢了。”

“霍老师很讨厌那个人,所以才要躲开他吗?”

霍音笑了笑,有些苍白:“不是,就是因为太喜欢他,才会想要躲开。”

“小恬听不懂…”

“小孩子哪里会懂这些。”霍音揉着她的脸颊,温和地笑着。

**

霍音在厨房里做菜做到一半的时候,院长忽然敲门进来了。

院长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也不明说,只是笑眯眯地对霍音说:“霍医生,有人在孤儿院门口,说是来找你的。”

“谁啊?”霍音不解。

院长笑得意味深长:“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霍音所在的孤儿院建在半山腰上,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可能有她认识的人会来。父母和霍辞是不可能来看她的,这一点霍音很是笃定。再想想自己狭窄的朋友圈,霍音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有谁会特地来这里找她。

怀着忐忑的思绪,不知不觉,霍音就走到了孤儿院门口。

老式的铁质栅栏门,因为风吹雨淋,好几处都因为生了铁锈而脱落。一片黄一片黑的,略显萧条。

有人站在门口,背影挺拔,身形颀长。夕阳余晖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落下好看的剪影,像是从幻境里走出来的人。霍音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但她有一百多度的近视,这么远的距离,她是根本没办法看清来人的长相的。

见到他的时候,霍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是自己又在做白日梦了,就用力捏了一下手背,很疼的痛感,提醒她不是在做梦。

他见霍音来了,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干净利落地站在门外,一手插着口袋,另一手牵着小男孩。小男孩和他有着同样的轮廓与背影,活脱脱的是他的微缩版。

“梁淮则…你怎么来了?”她压抑住狂喜,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句话。

梁淮则故意逃避她的眼神,将梁慕尧抱起:“慕尧昨天哭着喊着要找你,所以我只得带着他来找你了。”

梁慕尧乖巧地像是只小猴子,挂在梁淮则的脖子上,甜甜地朝霍音叫:“阿姨…”

这一声出口,霍音的心都软了。

“不请我们进去吗?”

霍音急忙去推开门栓,小心翼翼对他赔笑:“看见慕尧一高兴,就忘记要给你们开门了,不好意思。”

“没事。”梁淮则朝她淡笑,鲜有的笑靥。

霍音没有告诉他,能够看到他,比看到梁慕尧还要高兴百倍。只是,她固执而又胆小地没说出口罢了。

梁淮则抱着梁慕尧走在前面,霍音就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她才发觉,即使每次都下定决心要离开他、要不爱他,但是每次他向她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的时候,她总会抛下之前的所有决心,义无返顾地继续爱他。

以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霍音思绪百转千回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看她。目光温柔,少了些以前的锐利:“不走在前面吗?我和慕尧第一次来,不认识路。”

四目相对的时候,霍音脸红了半片,埋头回答:“那我带路。”

会有人想着她,会有人因为她的离开而惦念,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霍音产生了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因为走在前面,所以霍音也没能听见父子俩轻声轻气的对话。

“爸爸,我没有哭。”

“然后呢?”

“没有哭。”

“那你想不想阿姨?”

“想。”

“那就说你哭过。”

“哦。”

父子俩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但却好像都心意了了地理解了对方的心思。大概是…因为父子血缘的关系吧。

**

恰逢孤儿院的晚饭时间,因为梁淮则和梁慕尧,霍音特地打了多一份的饭,再配上她刚刚从孤儿院里摘的菜,虽然算不上丰盛,但也足够温饱了。

他们三人是在霍音的宿舍里吃的饭。

宿舍不算太大,霍音独住一间。三人窝在一间里,虽然有点狭小,但也不失温馨。

饭菜都摆在霍音的书桌上,颜色整齐青绿。她也是从隔壁借了几个凳子,才勉强拼凑出三个的。因为书桌太小,她每次低头夹菜的时候,总能不经意地就看见梁淮则的侧脸,深邃而又好看。

霍音心猿意马地夹了个菜心给梁慕尧,梁慕尧朝她笑笑,大概是因为几天不见的关系,梁慕尧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黏人。发现了梁慕尧的这一表现,霍音咬着筷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梁淮则抬头的时候,就恰好看见了她的笑靥。微黄的灯光下,左侧的那颗小虎牙有些轻微的刺眼。

他的语气像是在训斥小辈:“吃饭的时候别开小差,别笑。你有哮喘病,食物进入气管会引起窒息的。”

“知道了。”霍音闷闷地说。

她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近在咫尺的距离,就好像随时都能亲吻他的脸颊一样。

咄咄——

规律又富于节奏的敲门声。

霍音放下碗筷去开门,却被另一双手抢了先。

“我去吧,你累了一天,先把饭乖乖吃完。”梁淮则说。

霍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乖这个词,就好像她就是他出了梁慕尧之外的另一个女儿一样。心里开始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泛滥,霍音有些不知所措。

“咦,小霍不在吗?”中年女人的嗓音,霍音能辨识出她的音色,是院长。

“院长,我在里面。”

霍音赶忙出声,照着梁淮则的性子,对于不熟悉的人大约都是不会舍得浪费一句话的。霍音怕院长尴尬,就先出声了。哪知道一不留神,就呛到了,食物被气流吸进气管,霍音顿时就面红耳赤地咳了起来。

梁淮则见状,立刻跑到她的背后,轻微用力敲打她的后背。没过多久,霍音的气倒是真的顺下来了。

他皱着眉,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有哮喘病,不准在吃饭的时候说话。教了这么多年,吃过那么多的亏,你怎么都没听进去呢?”

这么多年?

霍音有一瞬间的疑惑,但最后还是因为梁淮则难得的关心而跑诸脑后。她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又不是故意的,谁会乐意给自己找罪受。”

“你每次都这么说。”

他的声线里带着难以捕捉的宠溺,霍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一共也就提醒过她这么一次,哪能称得上是每次?

被晾在一旁的院长,温声开口:“小霍,我听说你有客人来了,就特地来给你们开个小灶加点菜。红烧猪蹄、还有个凉拌黄瓜,菜不算多,你也别客气。”

都是些极为简单的菜,但却夹带了院长无比的热情。

“谢谢院长。”

片刻后,霍音又凑到梁慕尧的面前,抱起他说:“慕尧,说谢谢奶奶。”

梁慕尧也不懂什么意思,但霍音让他做的,他总是会很自然地答应:“谢谢奶奶。”语气干巴巴的。

“小朋友真乖。”

院长伸手去摸梁慕尧的脑袋,梁慕尧下意识地躲闪。因为自闭症的关系,梁慕尧讨厌所有外来的触碰。

院长悬在半空的手,看起来着实有些尴尬。霍音刚想出声解释,却被梁淮则抢先了一步:“院长抱歉,慕尧患有自闭症。因此,除了亲人,他抗拒所有人的触碰。”

“哦…”尾音上扬,院长了然地回应。在孤儿院里,自闭症患儿不算少,院长倒是觉得自己唐突了。院长的思维有点混乱,直觉上,她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过了会,她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霍音,问道:“小霍,这位先生是…”

“他是…”一时间,霍音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她跟梁淮则的关系。

是雇主,又或是…丈夫。显然,后者的可能她完全不敢说出口,她怕一旦说出口,梁淮则就彻底的厌恶她了。所以,她思前想后,才决定用最笼统的那个词——朋友。

可惜,还没等她有这个开口的机会,梁淮则已经先一步自报家门。

“我是霍音的先生,梁淮则。”

霍音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击过了,轰隆隆地在回想,连仅剩的那一点思考能力也全都缺失了。

他说…他是她的先生。

先生,法定意义上被命名为配偶,生活中被命名为丈夫。古往今来,有无数人为这个词下过美好的定义。但现在,霍音只记得那其中一个。

——要和她相伴终身的人。

第14章 (四)

第十四章

院长听说梁淮则是霍音的丈夫,就对着霍音大加感叹了一番,说是霍音年纪轻轻就嫁了个好男人,还有了孩子和家庭,真是幸福美满了。

霍音什么都没听进去,脑袋里全都是梁淮则的那句话,空荡地在脑袋里回响,就像是新年里敲了一百零八响的钟声,久久不愿散去。

直到院长说,让梁淮则在霍音的宿舍里将就一晚的时候,霍音才猛然清醒过来。结果,等她想出声去寰转这样的窘境的时候,院长早已经走出了门外。

梁慕尧已经恹恹欲睡地躺在了霍音的床上,余下清醒的霍音和梁淮则干站在那里,相顾无言。

过了很久以后,霍音才吞吞吐吐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嗯。”他表情自然地,像是极为顺理成章的事。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是霍音在逻辑心理学里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因此,在时下面对梁淮则如此不安的情境下,她连开箱子给他找毛巾的动作都不是那么顺畅。

她翻箱倒柜了很久,直到把原本整齐的行李箱翻成一团乱了之后,她才慌乱地摸出了一块毛巾,递给他:“等会就用这个洗脸吧。”话音刚落下,她又补充道:“这块毛巾是新的,我没用过,你放心好了。”

他淡笑:“没事。”

霍音还蹲在地上,透过宿舍顶上五瓦的钨丝灯遥望他的侧脸,昏黄又深邃,好看得不像话。脑子里忽然就涌上来了一句诗——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霍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忽然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明明…她才离开他不到三天。

他脱下外套走进浴室里,霍音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匆喊住他。

“梁淮则…”

“嗯?”他尾音上扬。霍音想,大概是因为他是她爱的人,所以才会连一个转音都那么好听。

她的语气有点生硬:“孤儿院里没有热水,现在才初春,你小心感冒。如果有需要的话…”

“有需要的话,你会抱着我睡?是这样吗?”他难得地朝她开了个玩笑。

霍音吓得头都快低到地底下,却还是坦诚地说:“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烧一壶热水。”

梁淮则只是笑,不说话:“在加拿大的时候,零下十度都洗过冷水澡,这一点不算什么的。”

“那你…上辈子大概是北极熊。”

梁淮则背过身去,走向浴室,没有再说话。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某年某月某日,自诩强悍的他,为了向一个不太信医学的少女证明人体的耐寒性,在零下十度的低温里洗了个冷水澡。结果很丢人的,自诩强悍的他一下子就感冒了。他还记得,那时候她一边给他送姜汤,一边还揶揄他。

——梁淮则,你还真当你上辈子是加拿大的北极熊啊。

**

梁淮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霍音还在趴在桌子上准备明天上课的内容。大概是因为备课太认真了,以致于梁淮则从浴室里走出来的脚步声,她也没能准确无误地听见。

等梁淮则顺利地坐到霍音的旁边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似的抬起了头来。面对他的目光,她习惯性的小心翼翼:“早春洗冷水澡,应该很不习惯吧。”

“没事,以前在加拿大有一段时间交不出燃气费的时候,也经常洗冷水澡。”他眼窝深陷,语气平静到恍若隔世。

霍音放下笔,将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托腮,一副等他娓娓道来的样子:“没有想到,英明神武的梁先生也会有过交不出水费的日子。”

大概是因为霍音的笑极具感染力,所以梁淮则也微微牵动了唇角:“当年学医家里不允许,就一个人跑去国外读了医学,勤工俭学赚学费。所以,这种交不出燃气费的事情经常有。”

这原本应该是一件很落魄的事,但说在梁淮则的口气里,却像是一场极富浪漫的事。

“所以当时,她也就跟着你一起洗冷水澡吗?”

梁淮则忽然看向她,笑:“不舍得。”

他抿出一抹笑,不知为何,霍音的心头莫名的荡漾。

他又说:“她洗冷水澡,我舍不得。”

“所以呢?”

“用体温捂热了给她。”

“梁淮则你真是个疯子。”

霍音又说了这句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上一次骂他是疯子,是因为梁淮则说,如果可以他要把所有容貌相似白微娆的女人,全都绑在身边。

那时候,霍音的愤怒与无语占了大多数。而现在,霍音更多的是心疼。

漫无目的的心疼。

大概是因为平时狗血的言情肥皂剧看的太多,才会让那一幕幕变得那么清晰可见,就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画面里,白微娆站在洗手台前,手指沾了一点那盆常温的水,默默发呆,她大概是明白了什么,所以才会连眼泪掉在水盆里,都那么轰轰烈烈。

微咸的泪水滴在盆里,划出圆形纹路质地的波浪,婉转而又缱绻。

**

大概是为了缓解这种莫名的尴尬,霍音故意继续去备课了。梁淮则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拿着霍音刚刚递给她的那块毛巾,擦干湿透的短发。

霍音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书写着,孤儿院没有现代化的设备,只能用粉笔写写画画了。霍音也不是正统师范学校出来的老师,也不能多教孩子些什么,顶多也就是认个字,算个加减乘除罢了。她向来是个做什么事都要求尽善尽美的人,所以即使是准备这么简单的课,她也要专心致志到把声母和韵母一点点分解,利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孩子们学会。

梁淮则坐在她的身旁,微醺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让他的目光温柔了一片。

换行书写的间隙,她额头微动,不经意的动作,令勾勒在耳后的长发悉数落了下来。发丝得了书桌的阻碍,一瞬间就由笔直顺畅,变成了一条优雅而柔美的弧线,类似半屏半开的折扇。

或许是因为情绪使然,又或是梁淮则脑子里的那些回忆作祟。他竟然轻而易举地拿起了桌上的一支铅笔,径直挑起了她的长发。

绿色的绘图铅笔,还没开封削出笔尖,所以他也不怕会伤着她。

撩开她的长发的瞬间,露出了她的侧脸,大概是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那张脸居然在瞬间和白微娆重叠。似乎,在下一秒,她就会像白微娆一样扑在他的怀里,嬉笑怒骂地锤搡着他。

生理性的条件反射,永远无法逆转。因为异动的打扰,霍音下意识地就往动作方向的来源看去。

顺着深绿色的铅笔,一点点上移,直到落到梁淮则的脸上。大概是因为房间太过狭小,以致于让两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有些不顺畅。

思绪有些混乱,霍音朝他笑笑:“怎么了?梁淮则你害怕了?”

她的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连她自己说出来的时候都有一秒的怔愣。

“我为什么会害怕?”他挑眉问她。

霍音提起握笔的手,半托起下巴,以一种虔诚的方式看着他:“听说一个人孤单、害怕的时候,就希望能够破除所有的阻碍,时时刻刻地看到另一个人的脸,以增加自己的依赖感,难道…你现在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