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淮则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安静地挪开了竖在她眼前的那支笔。笔尾抽离的那一刻,她的长发也随之散落下来,像是垂下的屏障,竖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

脑子里有句动人的话,在不停地回响着。类似于少女柔美的音调,让梁淮则至今还能回忆起那股温度。

——梁淮则,我害怕,所以我要时时看见你。

那时候他们还在加拿大,因为早年流亡的缘故,白微娆从高中开始就辍了学。后来,梁淮则想让她捡起来,她却冒着眼泪抱着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梁淮则对白微娆向来都是极尽宠爱的,只要她说不愿意,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勉强她的。

也因此,即使舒晴每每嘲笑他对于白微娆是溺爱,他却也只是当作耳旁风,吹过就算了。

溺爱,是个贬义的词汇。梁淮则曾经以为,他就那样地溺爱着她,就能跟她一生一世了。

可惜,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世人自有定律,溺爱注定是一个带着悲剧性的词汇。就像他,也永远逃不了失去白微娆的宿命。

梁淮则还记得,那时候因为课业繁忙的缘故,他经常会彻夜赶报告。那时候白微娆就会热闹地坐在他的旁边,拿一堆零食慢慢啃。她隔一会时间,就会拿一只铅笔挑开碍眼他的鬓发,让他的侧脸毫无意外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是说,因为她害怕,所以要时时刻刻的看到他的脸。知道他还在她身边,她就会觉得很安全。

他笑着刮她的鼻梁,她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眼角还带着难以察觉的泪花,说:他是世界上她唯一值得信赖和依赖的人。

每次她拿铅笔挑他的额发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夺下她手里的零食,偷吻她一番。

用实践的温热感,证明他还在她的身边。

原味薯片微咸涩的口感,梁淮则在梦里回味过无数遍,只可惜再难重温了。

第15章 (五)

第十五章

次日,梁淮则和霍音都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梁淮则靠在椅背上睡了一夜,加之本就浅眠。于是离房门最近的他,成了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梁淮则刚把门打开,外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

是院长。

“小梁,小霍起来了没,她的班里出了点事,小恬哭着喊着在找她。”声音焦急。

梁淮则也不知道院长口中的小恬指的是谁,但作为医生多年的镇定感,立马就引领他找到了院长口中的重点。他指了指身后狭窄的单人床:“小娆昨晚备课晚了,所以现在还在睡。”

“小娆?”院长问。

霍音姓霍,名音。名字里没有一个与‘娆’同音,或者是能够被混淆的字眼。

梁淮则微愣,才解释道:“不好意思院长,口误。”

院长尴尬地笑笑:“没事。”

院长转身就打算走进房间去叫霍音,结果却被梁淮则拦住了:“院长,刚刚我叫错名字的事…别告诉她。”

院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中年妇女,她秉信着宁拆一座桥,不毁一桩婚的原则。毕竟,自家的丈夫嘴里出现了别的女人的名字,任何人知道了都不会高兴,无论理由是什么。也因此,她立马就爽快地回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告诉霍音的。”

**

在院长通知霍音,小恬跟人打架后,霍音二话不说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何,每每面对小恬的时候,霍音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感,像是完全能够感同身受一般。

等到霍音到了班级里的时候,已经有老师把打架的学生分开了。当场老师说,小恬是挨打的那个,两个男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围着小恬打了起来。霍音还没听完,就立刻去查看小恬的伤势,大概是因为老师及早发现的缘故,小恬也没伤到什么,只是膝盖擦破了一层皮。

霍音到了孤儿院门前的水井前,打了一桶水给小恬一点点地擦去滴下来的血珠。

小恬疼得大哭大喊:“霍老师轻一点…”

“知道要让霍老师轻一点,当初他们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快点跑呢?”霍音拿她没办法。

小恬委屈地说:“他们都是男孩子,我哪比得上他们。”

霍音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站的笔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告诉霍老师,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待会霍老师替你好好地去找他们算账。”

小恬撇了撇嘴,低头沉默良久,才慢慢开口:“昨天晚上我写了一封信给妈妈,夹在书里就不小心带到了课堂上。他们看见了就把我的信抢了,还在课堂上读我的信,还笑我说孤儿院都是没爸没妈的孩子,就我一个人搞特殊。我心急告诉他们我有爸爸妈妈,只是…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们就一直笑我,我着急把信抢回来,他们就开始围着我打我了…”

听完小恬的陈述,霍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默地扯过小恬,把她按在怀里。

大概因为霍音的怀抱太暖和,所以小恬才会暖得眼泪直流。等到哽咽声结束,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她才慢慢从霍音的怀里抬起了头。

小恬抹了一把脸,骄傲说:“霍老师,我已经哭完了,不伤心了。”

霍音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不伤心就好。”

初春的天气,霍音的领口突兀地湿润了一片。外表看起来只是外套上面沾了点水渍,但微凉的触感提醒着霍音,已经从外到里全都湿透了。

小恬自顾自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拿着霍音刚才给她擦洗的纱布,一点点地往伤口上抹水。她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义无返顾地继续抹着水。

霍音没再去帮她,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世间万能的人。她不可能庇佑小恬一辈子,她所能教会她的,只是懂得自己舔舐伤口罢了。

就像她一样。

身后蓦地有脚步声欺进的声音,霍音回过头去的时候,梁淮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他不主动说话,她也就不主动说话。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时把目光投注在水井边的小恬身上。小恬半卷着裤管,白花花的小腿肚露在空气里,还沾着血珠,看起来着实可怜。

“怎么不去帮帮她?”梁淮则问。

霍音笑了笑:“我现在能帮她,以后能总不能帮她一辈子。与其教会她依赖,不如教会她独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话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呢?”梁淮则语气自嘲。

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

“什么意思?”霍音下意识地问。

他沉着地吐了两个字:“小娆。”

关于白微娆的事,霍音一直是个明眼人。梁淮则不说,她就永远不主动去问。一是因为怕引起梁淮则的反感,二是因为对于白微娆过去的事,霍音潜意识里有些抵触的情绪。

虽然那些情绪…来得很是怪异。

而梁淮则也没有告诉霍音,如果他能早一点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如果他能早一点教会白微娆独立,而不是因为自己自私的占有欲,将她一直困顿包围在身边。

或许,白微娆的结局会不太一样。

或许,他的结局也会不一样。或许,霍音的结局也会不一样。

世事就是个九连环的锁扣,只要你解开一环,似乎就能解开所有。但很可惜,梁淮则始终不是聪明人,聪明到能够解出任意一环。所以,才会面对事到如今的境地,依然只能做个缩头乌龟。

坐在井边的小女孩,大概是已经把伤口处理好了,所以才会转过身正对着霍音,扬着纱布邀功似的笑了笑。小女孩背转过身的那一霎那,梁淮则才看清她原本白嫩的腿上,竟然全都是深褐色的疤痕,触目惊心。

他皱了皱眉,问霍音:“她腿上的疤痕是怎么弄的?”

“作为一名曾经的医生,你难道看不出来原因吗?”霍音第一次见到小恬腿上的疤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几天下来,她倒也是习惯了。

“重度烧伤引起的肤质病理性改变。”

霍音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哪有那么多的学术性术语,就是烧伤罢了。”

“她应该才十岁多,怎么会碰上那样的事。”

霍音偏过头看他,转头的那一瞬间,日光透过她睫毛间的缝隙落在梁淮则的脸上,令他有一秒的恍惚。

霍音语气微沉:“小恬八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商业罪案自杀,留下了她跟她母亲两个人。后来她母亲因为丈夫遗留下的债务,不堪重负,抱着小恬一起引火*。火烧的很大,小恬侥幸被消防员救了出来,但脚上却因为烧伤而留下了成片的疤痕。如果你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出小恬的喉咙是沙哑的。因为小时候吸入了太多浓烟,所以导致她身带受损。至于她的母亲…早在那场火灾里,就葬身了。”

“是吗?”

极尽简单的二字回应,霍音却从他的声线中听出了抗拒的情绪。霍音虽不要求梁淮则能像她一样的悲天悯人,但至少现在,他语气中的抗拒,来得实在莫名。

霍音反问:“难道你就不觉得感同身受吗?”

“感同身受?”他玩味地重复了这个成语。

“是啊。”霍音不以为意:“每次想到小恬的事,我都能很感同身受的感觉到那种亲人离世的痛苦。难道你不会吗?”

须臾之后,霍音又嘲讽似的补充道:“也对,像你这样衣食无忧、生活美满的大人物。哪里会懂得别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呢?”

她尾音落下不到半秒,梁淮则就蓦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指尖在用力,那股强大的力量,令霍音无法反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不可察觉的愤怒,再辅以手上的动作,霍音丝毫不怀疑,下一秒她的肩胛骨就会被他捏碎。

他面目冷静,没有一丝表情。霍音很怕这样的梁淮则,似乎只消一眼,他就能洞穿她所有的心思。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他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霍音,你要记住,你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你父亲叫霍诚,母亲叫陈丽芹,你还有一个弟弟叫霍辞。至于你那些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是悲天悯人罢了。”

“永远不要想,也别再想。”

梁淮则说完的下一秒,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指尖的余温还停留在霍音的肩胛骨上,久久不去。

自与梁淮则相识以来,他在霍音面前展现的所有情绪,不过是漠视和淡然。即使近些日子,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却也一直克制某一步。

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暴力地对待过霍音。

霍音并不是因为他的粗暴而不满,只是因为他对她施展力气的时候,眼里偶尔划过的那一丝恼羞成怒,让霍音看不真切。

而且,他对霍音说出的那句话。

与其像是告诫,不如说是逃避。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霍音的自我催眠。

第16章 回忆的拾荒者(一)

第十六章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小恬并不能算是个完全的孤儿,事实上她还有一个外婆。不过因为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经济能力,生活自理已经是难事,更诓论要照顾小恬了,所以小恬才会被送到了孤儿院来。

外婆住在孤儿院前面的一座山上,交通淤塞。两天后,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小恬在孤儿院里被打的事情,吵嚷着要把小恬带回家。院长无奈,在询问过小恬的意见后,才答应把她送回去。

宜北市的山都异常的陡峭,山体滑坡这种事也经常有。院长不放心小恬一个人回去,就打算委派一个老师送小恬回家。院长找了个当地的熟悉山形的老师送小恬回家,而小恬却依依不舍地扯了扯院长的衣袖,低声下气地说:“我想让霍老师送我回家。”

霍音本来就不放心小恬一个人回家,如果能亲自送她上山,把她叫到她外婆的手里,自然是放心不过了。也因此,她立马就应下了小恬的请求。

就那样,霍音牵着小恬一起走出了孤儿院,往对面的山上走去。

**

梁淮则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等到中午的时候,他没见到霍音回来吃饭才察觉到了异常。他问了院长,才知道霍音去送小恬回家了。

他也没当一回事,等到了傍晚还没见到霍音的人影,他才开始着急了。

窗外淅沥沥地开始下小雨,泥土由干涩变得泥泞。透过老式的铁质玻璃窗能够看见临山的风景,大概是因为降雨的缘故,山上逐渐蒙起了一层薄雾,气雾缭绕之间,梁淮则已经不能清楚的辨识出山形的轮廓了。

“阿姨怎么还不回来?”梁慕尧趴在窗前,手指对着窗上的雾气圈圈画画,显然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样子。

梁淮则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院长刚进门,就立马探了探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在没见到预料中霍音的身影后,她才语气焦灼地问梁淮则:“小梁,霍音她还没有回来吗?”

“嗯,从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梁淮则表情凝重。

“照理说送小恬回家,往返的路程不会超过三个小时的。现在都快过去五个小时了,她怎么还没回来,真是要急死人了。”院长瞥了一眼窗外,着急地跺了跺脚:“况且现在还下起了小雨,万一待会雨下大了可怎么办。大雨天可是最容易引起山体滑坡的。不行,我得马上找人去山上找找她。”

院长刚打算出门,却被梁淮则给拦住了。

“院长,我去吧。”

院长刚想出声拒绝,他却已经先行开口:“慕尧就麻烦您照顾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蹲在梁慕尧的面前,神情恳挚像是在与稚弱的孩童进行着男人间的承诺:“慕尧,坐在这里等爸爸,爸爸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嗯。”

梁慕尧重重点头,小短腿挂在床上,目光坚毅的像是个强硬的男子汉。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妈妈这一个词,是多么的突兀与生涩,却又像是与生俱来的。

——那种肝脑涂地的保护欲。

**

梁淮则像是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在山上寻找着霍音的身影。还好山上都是高大的乔木,只要沿着走上山的那条道,总能看见霍音的影子的。

梁淮则是在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才找到霍音的,那时候她还没意识到梁淮则的到来,仍旧保持着两手扶树,一只脚弯曲着的姿势。

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靠近,霍音的第一反应是防备,但在抬眼见到梁淮则之后,她那颗悬着的心才匆匆放下。

“你怎么来了?”山风呼啦啦地吹,霍音的声音也通过风声,支离破碎地传进梁淮则的耳朵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目光驻足在某一处,问她:“你的左脚怎么了?”

霍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匆匆地把那只受伤的脚按在地上。刺骨钻心的疼,痛得她呲牙咧嘴,但她还是义无返顾地摆着脸,对他笑:“没什么。”

在梁淮则的面前,霍音总不屑于展现软弱。她不是电影里的白沐瑶小姐,不需要展现那楚楚动人的一面给梁淮则看。

梁淮则能够看得出她在硬撑,她每次都是那样,要等到撑不下去了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他帮忙。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走过去,凑近她而后揽住。霍音的左脚本来就不受力,梁淮则这么一扶,她就轻而易举地黏在了他的身上。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能闻见他细微的鼻息,以及他唇角那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

他把她扶到一块石头上,弯下了腰,霍音就很配合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怎么弄的?”他问她。

霍音犹豫了一下:“刚才送完小恬回家,下山的路上下了点小雨,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然后脚踝就疼的不能动了。”霍音也是个医生,所以她知道在叙述病情的时候,总要细致到细枝末节,不能有一点的含糊。

梁淮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脱掉鞋子,除去袜子。在霍音的脚踝处按了几下之后,他才盖棺定论道:“应该是脱臼了。”

“然后呢?”

“你忍一忍。”

霍音还没反应过来,梁淮则就已经咔哒地一声,把她脱臼的脚踝挪回了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尖叫都来不及了。

大概是因为梁淮则的手艺太好,以致于霍音连应有的疼痛都没有感受到。也或许,她是被梁淮则的美貌所引诱,以致于令她连疼痛都忘记了。

她晃了一下脚腕,语气揶揄:“你以前不是个脑外科医生吗?怎么还会治这个。”

梁淮则只是笑:“以备不时之需。”

“难不成你还有做跌打大夫的经历?”

“没有。”他唇角弯弯:“只不过以前刚开始做实习医生轮科室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

“原来是这样。”

霍音也不奇怪,毕竟,换做在以前,梁淮则曾是全国最好的脑外科医生,他精通的东西是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他随便学一点的东西,大概比起别人,也已经算是精通了。

霍音思绪出离的那一刻,梁淮则已经在她的面前蹲下了。他说:“你脚上的脱臼刚归位,不适合走路,我背你回去。”

他的脊背刚硬挺直,让霍音有一瞬间的熟悉感。她也不说话,只是顺理成章地伏在他的背上,任由他把她背起来。

梁淮则身上的温度恰好,还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松木气息,好闻又清淡。霍音靠在他的背上,睡意有些泛滥。梦境与现实交叠的时候,梁淮则忽然出声,把她带回了现实。

“你跟她差不多重。”

“嗯?”她尾音上扬,夹带着些睡意:“是白微娆还是白沐瑶。”

霍音环在他脖子里的那双手,也能感觉到他面部的变化,带动着脖颈里的皮肤,微微上移。

他蓦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会扯到白沐瑶?”

大概是因为睡意还没消散,所以霍音才会这样的勇气十足:“我以前看到过你跟她的绯闻,传的沸沸扬扬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因为她长得像白微娆,才会喜欢上她的。”说道最后的时候,霍音的语气闷了闷:“就跟你娶我的原因一样,因为长得像白微娆。”

“你难道不觉得,小娆姓白,她也姓白太过巧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