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梁淮则的脊背很是暖和,再辅以轻微的颠簸,让霍音的眼皮又更重了一层。

“白沐瑶是她的堂妹,唯一的堂妹,她之前拜托过我要好好照顾她的。”梁淮则语气微滞,在听到背上那人平稳的呼吸声之后,他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再说,我爱上你的原因,哪能跟别人一样。”

“傻瓜。”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伏在梁淮则背上的霍音,突然开始睡得有些不安稳。梁淮则故意停下了脚步,等她睡意平稳一点再出发。

隔了半晌,他以为霍音会安静下来的。却没想到,她反倒是唱起了歌来,类似于梦中的呓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梁淮则身形一顿。

某年某月,他跟白微娆一起登上加拿大最高的落基山脉看日落。

那时候,白微娆的哮喘病还很严重。下山的时候,他怕高原低压引起她哮喘病发,就特地背着她走。躺在他背上久了,她就睡着了。睡梦中一直在重复《送别》的曲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后来,她在他的背上醒来。

梁淮则问她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她只是说:“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有回到中国的感觉。”

她伸出头,伏在他的背上蹭他的脸,细微的胡渣摩擦在她的脸上,沙沙的声音,梁淮则至今都能回忆得出来。她说:“梁淮则我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她指着半山的落日对他说:“落日的颜色很像火光,爸爸被坏人冤枉私吞公款之后,妈妈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妈妈就是死在火海里的,现在红彤彤的太阳,真是像极了那时候的大火。”

梁淮则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见落日的霞光。他故意逃避似的,说:“国内空气质量不好,你的哮喘病现在还很严重,所以我们暂时不能回去。”

她心思单纯,也没意识到梁淮则声音里的闪躲。在浅啄了一口他的面颊之后,她又颇为感叹地说:“梁淮则,你爱我爱的这么小心谨慎,要是哪天我比你先死了,你可怎么办呐?”

“你敢!”

他回过头去,顺利地噙住了她的唇,辗转吮吻。她还被他禁锢在背上,动弹不得。

她没法反抗,只能等他尽兴。等梁淮则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的时候,她大喘了好几口气,恼怒地捶搡他的胸膛,怒声说道:“高原上空气本来就稀薄,梁淮则你是不是想闷死我?”

他也只是狡黠地朝她笑:“我只是想给你渡气。”

过往的一切太过美好。

想到这里,梁淮则圈住霍音的手,终是忍不住地收紧了。

他曾经赌输过。

这一次,他宁可永远都不要知道赌局真相,也不要…再输。

他没资本了,输不起了。

第17章 (二)

第十七章

回枫南市的日期在即,孤儿院支援的日子即将过去。这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里,梁淮则和霍音之间的气氛也由曾经的剑拔弩张变得和谐了许多。之前,霍音以为他应该是住了几天就会走的,却没想因为梁慕尧离不开她的关系,他又是硬生生地陪她待完了整个支援期。

离开孤儿院的前一天,院长为霍音一行人举办了隆重的告别仪式,说是隆重,只不过也是由小孩子献献花的事情。同行的小护士是个特别重情义的人,被孩子们这样送别,愣是哭成了累人。

大约是被气氛所感染,霍音也被闹得流了好多的眼泪。霍音一直很享受被人依赖的感觉,可惜父母与霍辞永远都对她敬而远之。后来遇上了梁慕尧,被他依赖着,霍音也觉得自己好像也得到了支撑。

甚至于到了现在,霍音连自己以后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地远离梁慕尧,也变得那么不自信了。或者说,比起梁慕尧,她更舍不得梁淮则。

大概是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给予过她最炙热温暖的人吧。

那天他背着她,从山上到山下,她虽是睡着了,但他身上的余温,霍音却一直视若珍宝地回味着。

**

同行的小护士跟着大队伍上了车,霍音则是为了照顾梁慕尧,选择与梁淮则同行。

走到孤儿院门口的时候,梁淮则的车已经停在了哪里。透过斑驳生锈的铁栅栏,霍音还能回想出那天梁淮则带着梁慕尧站在门口等她的模样。霍音还记得,认出他样貌的时候,她忽然全世界的礼花都绽放了,耀眼的光线足矣让她兴奋到晕眩。

想到这里,霍音嘴角浅浅地上扬,如同品茗清茶,虽是淡,却也是回味无穷的。

车窗降下,梁淮则英俊的侧脸缓缓显露。与此同时,梁慕尧也殷勤地趴在了车窗上,撑着脑袋朝霍音笑。

破旧的铁栅栏门被上了锁,霍音也不着急,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等开门的人来。没过多久,倒真是有一位老大爷从门边上的一幢破房子里跑了出来。

大约是怕霍音等急了,他一边披衣服,一边拿着一大串钥匙,向她摇旗呐喊:“小姑娘别急,我这就来开门了。”

霍音朝他甜甜的笑:“不急的,您慢慢来好了。”

老大爷大概是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锁打开。边开锁,还边问霍音:“小姑娘这么早,是要往哪里去啊?”

“我是来孤儿院里支援的医生,现在要回去了。”霍音大方地说道。

老人的观念里,医生总是崇高而温良的代名词:“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当了医生,真是了不得啊。”

霍音刚想说什么,却见老人家开锁的身形猛地一顿,连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她立刻扶住他:“老人家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刚起来,脑袋有点晕。”

老人拍了拍霍音扶住他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但枯槁而煞白的嘴唇,还是让霍音放心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医生那股救死扶伤的使命感吧。

栅栏门已经打开,老大爷推开大门,目送霍音走出去:“小姑娘一路顺风啊。”

霍音犹豫地迈开了几步,走到了梁淮则的车前,刚一碰门把手,梁慕尧就热情地探出头,甜甜得喊她:“阿姨…”父子俩的笑容频率也总是在一个层面上,梁慕尧笑,梁淮则也总会笑。

他薄唇上扬,难得温柔地对她说:“上车吧,该回家了。”

“家”这个词,让霍音有一瞬间的动容,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了。

砰——

一阵闷响从霍音的背后传来,霍音和梁淮则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看。

之前给霍音开门的老大爷已经意识模糊地倒在了地上,干瘪的身子无端地抽搐着。老大爷脸色发白,嘴角向一处歪斜,开始喷射状地呕吐。呕吐物流淌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难闻的腥臭,浑浊而肮脏。

霍音见情势不对,立刻跑到了老大爷身边,打算把他扶起来。

“霍音,别动他!”梁淮则喝令。

梁淮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站在了霍音的身后。他抢先一步蹲下身,也不顾地上的脏污,趴在老人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频率。之后,又熟练地抬手翻开老人的眼皮,说道。

“左侧瞳孔放大,右侧瞳孔缩小,典型的脑出血的症状。病人嘴角向一侧歪斜,出现单侧肢体偏瘫伴有失语,伴随喷射状的呕吐,应该是突发性脑溢血。”

梁淮则顺势让老人侧卧在病发时的位置,并将他的一只手垫在耳朵背后,再把老人的腿摆成直角作为支撑。最后,使头部上仰。这一系列的动作,能够防止病人的呕吐物堵塞呼吸道,引起窒息。

在做完这些后,他刻不容缓地吩咐道。

“霍音,马上打急救电话。”

“是。”

霍音打完电话,正打算询问梁淮则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却看见他猛地解下了脖颈里的围巾,递给霍音。

“接冷水,沾湿了给我。”他惜字如金。

因为知道他知道,没耽误一分钟,病人就可能没命。

硕大的logo印在羊绒质地的围巾上,动辄上万的著名奢侈品品牌。霍音愣了愣,却还是二话没说地立刻接了冷水给他递过去。

梁淮则收到后,将围巾整齐地裹在老人的头顶,辅以左手按压,一直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头部物理降温,能够降低人脑细胞坏死的速度,能够降低脑出血对于人脑的伤害。

作为一名成功的脑外科医生,梁淮则深谙这一点。

救护车到来之后,梁淮则帮助医生一起把老人扶上担架,又向随车医生叮嘱了很多细节才走开。

梁淮则回过头的时候,霍音还站在原地。

身后,医生护士人来人往作为背景,救护车灯刺目地规律而闪动着。梁淮则朝她会心地笑,她也就回他笑。霍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他真心的笑容,就忽然感动地热泪盈眶。

他快要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年轻的随车医生忽然好奇地叫住了他。

“这位先生,请问你是老人的家属吗?”

“不是。”

“原来先生是见义勇为啊。”

“也不算是。”梁淮则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霍音,心领神会地笑:“只是责任感罢了。”

年轻医生一脸惊讶:“为什么会是责任感,难道先生也是一名医生吗?”

梁淮则薄唇微抿,淡笑,却不说话。

响起刚才梁淮则叮嘱他的那些话,年轻医生像是忽然理出了头绪,问道:“冒昧地问一句,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梁淮则。”

抛下这句话,梁淮则就走开了。

年轻的医生还站在那里,回味着梁淮则这三个字。得闻梁淮则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大三医学生。曾经轰动一时的脑外科权威,以不到二十七岁的年纪,站在了医学的最顶峰。他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和梁淮则一起探讨脑外科医学,不过等他真正成为一个医生的时候,梁淮则已经无端隐退,弃医从商了。

他刚想再问梁淮则一些问题,然而,抬起头之后,梁淮则早已不见踪影了。连带随同他一起救人的那个女人也一同不见了。

**

梁淮则的手上还残留着老人的呕吐物,他也不嫌恶,只是走到车旁,从车里抽了一把面纸,随手擦去。

修长的指节伸的笔直,从手背到手心,以及手指的夹缝中,一处不落。然而,从始至终,他也只是在重复擦拭这个动作,没有露出一点嫌恶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等他们俩等得太久,梁慕尧已经安分地在车里睡着了。

困惑已久的问题,萦绕在霍音的心上。她绕过车身,走到梁淮则的身旁,以不会吵醒梁慕尧的声音,问他:“梁淮则,明明你一直都还有医生的仁德仁心。为什么…不继续救人了呢?”

用过的纸巾掉落在地上,沾着呕吐物,看起来有些肮脏。

他漫不经心地说:“霍音,不要问这个问题了。没有意义。”

那天在清觉寺的山上,她很清楚明白的知道,梁淮则会弃医从商的原因。也因此,她的语气有些激烈:“你不应该因为她的死,而心灰意冷的。我想,即使她死了,她都应该是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信仰的。”

情绪上涌,霍音莫名地吐出了一句话,像是从未经过大脑思考,直接从心底吐出的:“如果白微娆还或者,她一定不希望你因为她迷失了自己的。她一定会希望你能继续救人,继续…做她的梁医生,做她的梁淮则的。”

“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他无妄地朝她笑。眼神里,有霍音看不懂的期待:“如果你真的觉得是这样,那我拼死也会为你达成。”

他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霍音蓦然觉得,他应该…又把她当成了白微娆。

霍音故意躲避梁淮则的目光,每每被误认为是白微娆的时候,她总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那种被定格在脑海里的思维,时刻提醒着她,被误认为白微娆是一件极具侮辱性的事情。虽然,连她都不懂,这种情绪是有何而来的。

她绕到副驾驶座,正准备打开车门的时候,身后却有一双手,蓦地环抱住了她。

梁淮则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颈项里吐纳,暧昧到难以形容。如果不是因为隔着一扇门还有一个梁慕尧,霍音一定会狠狠地打醒梁淮则。可是,因为会吵醒梁慕尧,她会舍不得。

又或者,是因为打心眼里的…无法抗拒梁淮则的触碰。

“霍音,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她声音氤氲,点头说:“好。”

他伏在她的耳后,气息低沉:“从前,我跟小娆打过一个赌。她信佛,所以我们说好,等我救满999个人,九九归一了,她就愿意嫁给我。在救满999个人的过程中,她怀了慕尧。明明我们都有孩子了,她却还是固执地不愿意嫁给我。

后来,朋友的妻子患了重病,我和她一起回国。等终于凑满999,慕尧也顺利出生的时候,她却突如其来的离开了我们。所以,她大概现在都不认为她应该是我的妻子。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早在加拿大的时候,她年满十八周岁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偷偷的领了证。”

梁淮则声线微顿,盖棺定论:“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所以呢,梁淮则你想说什么?”霍音问她。

“所以我想告诉她,我们历经了法律的鉴证,以及佛祖的劫难。我要让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我梁淮则的妻子——永远的妻子。”

霍音语气带着些细微的讽刺:“那你有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做你的妻子吗?”

梁淮则沉默,没有回答。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扳过霍音的身子,迫使她面对他。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所以,霍音我们尝试着在一起吧。”

“我会尊重你所有的选择,我不会再像对待小娆一样的勉强你,可以吗?”他眼神中的哀求,化作尖利的刀片刺进霍音的心底。他眼中的悲哀多浓重一分,她就多血肉淋漓一分。

霍音思维紊乱,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催生着她拒绝。但本能的意识,还是冲破了所有的阻碍。

含着泪,朝他点头说:“好。”

第18章 (三)

第十八章

回到枫南市之后,霍音又回到了诊所里工作。

和以往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偶尔下班早,她打算去接梁慕尧的时候,梁淮则总会和她心意相通似的等在楼下,和她一起去接梁慕尧回家。

梁淮则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当初说要娶霍音,二话不说就娶了她。现在说要和霍音尝试着在一起,就一直想方设法地跟产生接触的机会。

曾经,梁淮则对着霍音处处防备的时候,霍音一直止不住地想要靠近他。然而,反倒现在承诺了要尝试在一起,霍音却开始提不起劲了。

中午的餐厅有些嘈杂,挂壁式的电视机悬在半空,根本听不见任何的新闻播报。霍音从餐桌上拿起遥控机,在随手换了几个频道,也没找到自己想看的。

她拨了拨碗里的米饭,正打算拿出手机,刷刷微博的时候,陈子瑜却端了一份饭菜,坐在了她的面前。

“陈姐。”霍音愣了愣,热切地叫了一声。

从孤儿院支援回来之后,陈子瑜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今天,她主动坐在霍音面前,倒是让霍音觉得心情都放空了。

陈子瑜单刀直入:“霍音,陈姐有事藏在心里,总觉得不说不痛快。说出来可能你会讨厌我,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告诉你。万一因为我的隐瞒栽了跟斗,我会过意不去的。”

“好,陈姐你说。”霍音倒是干脆。

陈子瑜抿了一口水,语气颇为认真:“我听说…你跟梁医生在一起了是吗?”

“梁医生?”霍音反问。

“梁淮则。”陈子瑜重复了梁淮则的名字,即使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习惯性地称他为梁医生。

霍音夹了几粒米饭,送入口中,沉闷地“嗯”了一声。

“我想,那天你陪着我试婚纱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关于梁淮则的事吧。”

“嗯。”霍音又惯性地点头。

“你怎么就那么傻呢?一个心心念念藏着白微娆的人,一个心心念念想找人替代白微娆的人,会让你失望的。”

陈子瑜恳切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霍音,梁淮则真的会让你失望的。”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霍音蓦地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里有不畏艰险的执着:“陈姐,我不怕失望。”

陈子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早在你接手梁慕尧的案例的时候,我就该阻止的,可我那时候却偏偏不当一回事。现在…我可真怕是因为我当初的不作为害了你。霍音,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不想让你受伤。”

“陈姐,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受伤。”霍音朝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细微的苦涩。她以为自己能瞒过去的,却还是被陈子瑜捕捉到了。

“霍音,你真的太像她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活脱脱的就是小娆的模样。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父亲住院,她拿着一本笔记,说是要给我父亲做术后心理辅导。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心理医生。”陈子瑜哽咽片刻:“以致于后来你穿着医生袍,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小娆死而复活了。”

“白微娆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