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音打断她,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陈述。既定在脑子里的思维告诉霍音,白微娆已经死了,永永远远地死了。虽然,连她也不明白,这样确定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她是死了,但是她活在梁淮则的心里。”陈子瑜的语气沉了沉,带着些慈悲的宽容:“霍音,我很怕他是因为你相似白微娆的脸孔才爱上你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吃亏的。”

“吃亏又算的了什么,那也得他真的能爱上我才好啊。”霍音笑得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

霍音摇头,说:“没什么。”

解开了陈子瑜埋在心里的不愉快之后,两人就像往常一样的开始吃饭。陈子瑜还是会像往常一样的,把霍音喜欢吃的菜夹给她。看她耐心吃饭的模样,陈子瑜总会忍不住会心地笑。

正午时光,太阳从头顶扫射而来。光影交叠的那一瞬间,陈子瑜竟然把霍音认成了白微娆。

陈子瑜母亲早逝,父亲以一力撑起了她的家。后来,父亲罹患肿瘤,生命垂危。是梁淮则和白微娆救了她的父亲,救了她濒临垂亡的家庭。陈子瑜一直是个感恩图报的人,所以,对于白微娆和梁淮则,她也一直是怀着无比感恩的情绪的。

她幽幽地伸出手,想去触摸白微娆。然而,霍音的一声“陈姐”,却把她拉回了现实。

面对着和白微娆相貌如出一辙的霍音,她忽然皱着眉疑惑出声:“霍音,你像她,却又不像她。”

陈子瑜抬起手,手指无规则地舞动着,像是在规划着什么。

“就好像有一双手,硬生生地把属于白微娆的容貌,做了细微的改动,拧成一个不像白微娆的形状。但实际上,却根本无法摆脱白微娆的模型,才会造就出了一个神似的霍音。”

霍音没听懂陈子瑜在说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陈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我也不懂我在说什么。”

陈子瑜挠了挠脑袋朝霍音笑:“如果我们现在是在拍科幻片,我一定会怀疑你是白微娆的□□人。”

霍音被□□人一词逗笑了,与此同时,陈子瑜也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餐厅里的人逐渐少了起来,声音也由嘈杂重新归于宁静。一方声音减弱,就必定伴随着另一方声音的增强。人少了之后,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也开始变得突兀起来。

霍音咬着筷子,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某位心理学博士的访谈节目。

女主持人的声音优雅而富于磁性:“今天很荣幸地,邀请到了著名的心理学博士——旅加华人邵迟先生。”

女主持人对着屏幕温婉一笑,短镜头至长镜头的切换,顺畅而流利。不消片刻,男人英俊的脸庞,就显露在了电视机前。

“大家好,我是邵迟。”流利的中文,夹带着细微的生疏感,有一种凌驾于世俗的优越性。平仄的音调,透过无线电波传遍全市各个角落。

“邵迟先生怎么想到要来枫南市做客了?”

邵迟牵动唇角,礼貌性地一笑:“早年父母离异,我就跟随母亲移居到了加拿大。后来父亲辞世的时候,我也回来过一趟。说起来,枫南市是我出生的地方,也算是我的半个故乡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女主持人看了一眼手卡,继续下一个问题:“邵迟先生最近在国内外可都是声名大噪,听说您曾经利用独创的催眠植入记忆法,救助了一个轻生的女孩是吗?”

“是的。”

“可以简单地说说是什么样的事件吗?”

邵迟淡笑:“当时,她的母亲求助我,说是女孩因早年被强-暴落下了心里阴影,曾数次轻生自杀,所以她希望我能够替她去除这一段记忆。我那时候正好在研究这一项课题,于是尝试性地对她进行了催眠植入记忆的方法,篡改了她的记忆。”

女主持人优容地笑了笑:“听起来可真是像《盗梦空间》一样的故事。是对任何人都适用吗?”

“并不是。”邵迟打断她,否定道:“催眠植入记忆,只对于心理防线薄弱,遭受心理重创的人有效。一般正常人,是无法对他进行催眠,更不用说植入记忆了。”

“邵迟先生可以具体地说说,您独创的催眠植入记忆法吗?”

邵迟伸出手,悬在半空,对着镜头开始比划:“我们把人脑中的记忆模块比作一个容器。催眠植入记忆,就是在催眠过程中,将这个人原有的记忆,压缩成一小块,塞入容器的角落里,使人难以记起。再通过大范围的重复催眠,把另外的记忆大量填充进这个人的脑中,在无限的重复引导中,使原本空洞的记忆变得深刻,像是这个人原本的记忆。不过…”

“不过什么…”女主持听得十分入迷,着急问道。

“不过,植入记忆的方式,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即使再催眠植入记忆成功之后,也必须每年至少一次,对这个人进行重复的催眠。”邵迟忽然无妄的笑了笑:“就像是,医学意义上的复诊一样。”

“那是否可以利用催眠植入记忆的方法,改变一个心理防线薄弱的人所有的记忆,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可以,只不过工作量比较大而已。”

邵迟蓦地偏过头,朝正镜头微微一笑。唇角上扬,笑得危险而邪恶。

“我对一个人做过类似的尝试,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是否仍旧有效。”

画面一转,瞬间由访谈变成了无缝连接的广告时段。

霍音在看节目的时候,陈子瑜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看了。毕竟,对于自己学术领域的东西,总是难免好奇。等广告开始播放的时候,陈子瑜忍不住恼怒地垂了垂桌子,嘴里嘟囔着:“该死的广告时间!”

反观霍音,倒是一本正经。不过,紧锁的眉头,却是暴露了她现下的情绪。她沉思许久,才问陈子瑜:“陈姐,你难道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谁眼熟?”

“邵迟。”这两个字吐出的时候,有种意外的熟练感。

陈子瑜放下筷子,撑起脑袋细细观察了一会屏幕上的人,问道:“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和白微娆有点相像?”过了会,她又转过头去看霍音:“和你也有点像呢。”

“真的吗?”

霍音望了一眼电视屏幕,果然影像中的邵迟,真的和她有些细微的神似感。霍音不以为意,毕竟led电子屏幕画质失真是常有的事,因此,霍音也完全不把这件事当做一回事。毕竟,人的五官相同,如果细细看,总能看出些许相似的。

“难不成你和他是上辈子失散的兄妹?”陈子瑜戏谑道。

“陈姐,你胡说什么啊?”

陈子瑜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不过说正经的,他可是当今心理学的大咖级人物,相当于当年的梁淮则。你觉得他眼熟,哪里会奇怪。”

“可是,我感觉我是真的见过他。”

“在哪里。”

霍音翻了一遍脑海里所有的记忆,才想起来:“我记得,我大二转学读心理学之后,每年都能遇到他来我们的学校里办讲座,而且一办就是一个星期。”

陈子瑜觑了霍音一眼:“那有什么奇怪的,你大学读的学校,可是全国心理学专业最好的学校。能每年见到他,应该也是很正经的事。哪个名校,不喜欢找几个驰名中外的华人,举办几个连续性的讲座呢?”

“也是。”

听陈子瑜这样说,霍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但心里,仍旧还有一股隐隐的不安感在作祟。

第19章

第十九章

单一的光线从水晶灯里折射出,一下子变得五光十色。灯下人群熙攘,悠扬的华尔兹乐曲循环播放。女人们都各自穿着了最华丽的衣服,男人们的衬衣也被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

霍音一身干净简单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个鹅黄色的开衫,看起来慵懒的装束,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连霍音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梁家,枫南市的商业巨贾,也是本市的领导型集团。在梁淮则父亲梁成涛那一代,就开始执掌枫南市的经济大局。用最不恰当的比喻,大概就是梁家跺一跺脚,枫南市也要抖三抖。

五年前,常年鼎盛的梁家也曾遭遇过重大的威胁。幸好,梁淮则及时扭转了局面。这些年来,梁成涛因为身体原因,已经逐渐从领导人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由梁淮则接手。但迄今为止,他的影响力仍是不容小觑的。

而今天,正是梁成涛的六十大寿。

“阿姨…”梁慕尧扯了扯霍音的衣袖,喃喃地叫了她一声。

霍音在人群中蹲下身:“慕尧怎么了?”

梁慕尧的自闭症还未痊愈,对于人流拥挤的地方仍旧十分胆怯:“我想去找爸爸…”

霍音环顾四周,在没能发现梁淮则的身影后,说:“阿姨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霍音从包里拿出手机,在梁慕尧的面前晃晃:“那我打电话给他好不好?“

拽着霍音的小手摇了摇,将她往前拉。霍音也不反抗,只任由梁慕尧牵引着她往前走。

小短腿一步步地迈上台阶,一直引领着她霍音她走向人流稀疏的二层。

到了人少的地方,梁慕尧的戒备心也放下了不少,开始慢慢幽幽地扯着霍音往里面走。梁慕尧的步伐很是熟练,一路穿越回廊,转弯。

转弯之后,一切豁然开朗地呈现在霍音的眼前。那是一座独立的书房,从回廊到书房的扶梯隔空而建、梨花木质地的书房门板高贵典雅,上面镂刻着各色雕花图案,美轮美奂。

房门半开半合,从门缝处看去,能够看到里面隐约的风景。

这样的情状,让她有一瞬间的记忆重合感,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罢了。思绪飘离的那一会,梁慕尧已经牵着她走上书房前的平台了。

“爸爸…”

胖胖的手指指着门缝里的人,朝霍音解释。

霍音顺着梁慕尧的手指,往里面探了探。果然,梁淮则就背对着门站在里面。霍音稍稍地侧过身,就看见了被梁淮则盖住的另一个人的身影。

梁淮则是站着的,而他是坐着的,坐在轮椅上的。他的眉目冷冽,和梁淮则有着几分相似。两鬓花白,腿上包裹着一条羊绒毛毯,是一个病弱的老年人的标准配置。然而,他的气质却异常威严,饶是谁都不可能将病弱一词跟他搭上边。

轮椅、长相,统统指向着霍音,他就是梁淮则的父亲——梁成涛。

想到这个名字,霍音的拳头卧得很紧,指甲攥紧了手心也恍若未知。

莫名的恨。

等到霍音发觉这一种情绪之后,才胆战心惊地松开了手。

梁慕尧还想往里面走,霍音却拉住了他,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慕尧,这里不是我们家,我们不可以随便到处乱走哦…”

对于霍音的话,梁慕尧向来言听计从。因此,霍音下命令的那一刻,他就乖乖地站在了霍音的旁边,表情毕恭毕敬地像是一枚军人。

砰——

梁慕尧刚安分停下的那一秒,书房里就传出了烟灰缸猛砸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因为烟灰缸太重,又或是玻璃触地的那一瞬间没有碎,才会让那一声闷响格外地触目惊心。

低沉而颇具威严的声音响起:“梁淮则,为了白微娆,为了那个贼的女儿,你现在可真是快要六亲不认了!”

“贼的女儿?”梁淮则反问。

“难道不是吗?你敢说她父亲不是私吞公款的贼?!”梁成涛的怒气又更深了一层:“要不是因为她那个该死的父亲,你二叔怎么会…”

梁淮则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捡起地上的烟灰缸,重重地扔到木质书桌上,没有一点的预兆,又一声重响。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娆踏上那架飞机的时候,你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一字一顿:“你说,他的父亲该死,你说…白微娆也该死。”

“梁淮则,我是你父亲!”梁成涛的声音整整大了一个分贝。他似乎想用这句话提醒他,他现在的语气是不尊敬的。

然而,梁淮则却恍若未闻,继续说道:“二叔是咎由自取,又或者说…他的死你也是由你造成的。至于小娆的父亲是不是贼,你心里很清楚又何必我来说。你曾经明白无故的毁了一个家庭,难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感到亏心吗?”

“梁淮则!给我闭嘴!”

他蓦地打断:“也是,你从来都不会感到理亏。因为在你的认知里,脸面永远高于一切。就拿你以前面对媒体时说过的那句话,贼是要株连九族的。如果你觉得小娆的父亲是贼,那么你也逃脱不了。”

他的每个字眼里都带着情绪:“白微娆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梁淮则和梁成涛的所有对话都归止于平静,他们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看去,才发觉是梁慕尧站在门口。

他的脑袋已经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瞪着大眼睛在往里面看。

“是慕尧啊…”書。快電 子 書

或许是多年商场经验,造就了梁成涛瞬息万变的表情掌控力。在见到梁慕尧的一瞬间,表情立刻从面对梁淮则时的剑拔弩张,变成了慈善和蔼。

梁慕尧没说话,只是朝梁成涛笑了笑。对于儿子梁淮则,梁成涛一直谨遵着严肃教育的原则,但是面对梁慕尧的时候,他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了心疼。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过去的自己太过作恶多端。才会到了晚年之后,害得自己的孙儿得了自闭症那样可怕的病。

他厌恶白微娆,但对于梁慕尧,他向来只有宠爱。

“慕尧过来,爷爷好久没看见了。快过来,让爷爷抱抱。”他站在轮椅上,朝梁慕尧张开了手。

一旁的梁淮则脸色有些沉重,在梁慕尧推开门跑到梁成涛的身边的时候,他的神情一下由沉重变成了震惊,甚至…细微之间还有些许恐惧。

不为什么,只因为梁慕尧推开门的时候,门背后露出的身影——是霍音。

他早就知道,梁慕尧在哪里,霍音就会在哪里的。但是,梁慕尧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存了侥幸的心理。

梁成涛也见到了门后的人,他的轮椅晃动了一下,然后脖子下意识地往后缩。霍音学过微观心理学,这个动作以及表情,是来源于惊惧。

他重重地拍了拍轮椅,威严不二的声音里夹带着质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常理,梁成涛应该问她“你是谁”的,但是加了个到底,霍音就知道,他应当是把她认成白微娆了。

“我…”

霍音刚想开口介绍自己,却被梁淮则打断。

梁淮则走上前揽住她,另一手还捞走了即将跑入梁成涛怀里的梁慕尧。他背对着梁成涛,薄唇微抿朝霍音笑:“她是我的妻子,霍音。”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拉住梁慕尧,将他们带出书房。临关门前,他只是朝着轮椅上孤独的背影,勾了勾唇。

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讽刺极尽:“和她…长得很像吧。”

“梁淮则,你是不是疯了?!”

老人拍着轮椅,愤怒地前仰后合。

梁淮则关上了门,仅靠一扇半寸薄的门板,就辟出了一个世界的宁静。

**

梁淮则带着霍音走到了梁家的花园里。

别墅内一片热闹,然而花园里却宁静的诡异。大概是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往光鲜亮丽的地方去,所以才会永远忽略了宁静吧。

春日正好,花园里的花也刚开出来。现在虽然是晚上,却也盖不住浓郁的花开。

梁慕尧跑到花圃里,也不知道要去忙活什么。梁淮则和霍音也都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在花圃里忙碌的身影。

半阵风刮过,吹得花园里的竹叶片窸窸窣窣地响。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梁淮则的声音。

“刚刚…在书房外你听到了什么?”

“嗯?”尾音上扬,霍音睁圆了眼睛,一脸的不解:“你刚刚说了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见。”

“我跟他在书房里的对话,你都听见了是吗?”梁淮则再次重复,微凉的嗓音里,故意躲闪的情绪一闪而过,但霍音还是很巧妙地捕捉到了。

她幽然地回过身朝他笑。

他是逆光而立的,所以转过身的那一霎那,刀尖一般晃眼的灯光,就直统统地扎进了霍音的眼睛里,她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大约是知晓了这一点,梁淮则才不紧不慢地跨前了一步,用高大的身躯,为她辟下了一处阴凉。

霍音只需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晦明不一。

她反问他:“我能听到什么?”

梁淮则眉头紧锁。

霍音难得大胆地伸出手,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你是不是在跟你父亲说什么商业机密,怕被我听见了。我可要告诉你,我全听见了。所以…要是你哪天敢不要我了,我就公之于众,让梁家破产。”

“看我多会报复你。”她骄傲地双手叉腰。

大学的时候,霍音的老师曾给她上过一堂课。

关于伪装,最天衣无缝的办法,就是用最天真的方式,去承认。因为,人们永远宁可相信愚蠢的天真,也不会相信狡猾的辩驳。

梁淮则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刚才,在门口说你像她,只是为了气他。他恨小娆,而我…恨他。”

“霍音,你是你,她是她。你不是白微娆,也一点都不像白微娆。”

曾经,梁淮则接受她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她长得像白微娆。而现在,他推翻以前的一切供词,说她一点都不像白微娆。

这一点,反倒是让霍音不解了。

她想,要是她是侦探福尔摩斯就好了。那她就能够从白微娆的父亲、二叔、咎由自取这些单薄的关键字上,找到串联出所有因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