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这天晚上却失眠了,翻来覆去大半夜才睡着。

第四章 玻璃之城 (上)

于是就这样开始交往,重年有了男朋友。

第二天,他们没有见面,但郑铭下班后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晚上有同事聚餐。她睡觉之前,又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了,因为第二天是周末,她不困,便靠在床头看书。

他倒说:“重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她有点好笑,说:“我还不困,等会儿就睡。”

“那你早点睡觉吧。”

她听出来了他声音有点沙哑,便问:“郑铭,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说:“春节后来上班,同事们高兴就喝了一点。”

果然如此,她说:“你去喝点醒酒汤吧,家里有蜂蜜吗?如果有你冲一杯淡蜂蜜水喝就行了。”

他说有蜂蜜,她于是催他去喝蜂蜜水,电话也这样挂了。

重年听他的话,没有再看书,关灯睡觉了,

这一夜却睡得很好,早晨醒了,她赖了一会儿床,觉得肚子饿了才起来,刷牙洗脸后,去冰箱找了几片面包吃。萋萋和她约好了今天要见面,但是在下午。她知道肯定是因为她和郑铭的事,萋萋大约不放心,想当面和她说说。

上午的时候,她终于在MSN上碰见了双年,那边现在是晚上。视频里双年很明显瘦了,脸色不好。重年有点心疼,想着她一个人在那里,从去了还没回来过。

双年说:“病已经好了,瘦了才好看。”又说:“姐,你好像变漂亮了一点,肤色比以前更好了,白白嫩嫩连颗痘都没有,是不是和那个郑铭好上了?”调皮得眨着大眼睛望着她笑。

双年一旦缠上了,很难糊弄。重年知道她固执,只得老实交代了,还在她的追问下,讲了那天晚上吃饭的一些细节,后来差点被磨得都和盘托出了。

双年听得直摇头,竟然下了一句总结语:“你们真是两只乌龟,爬了八年才靠在了一起齐头并进,这要进同一个窝还要多久呀?”

前半句还好,后头就不正经了,重年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问起她下半年实习的事情。

双年讲了,还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实习之前可能有机会回来一次,机票学校出。

重年高兴了起来,立即想着到时候要请假,和双年一起回趟家。

末了,要下线了,双年还是问了:“姐,你喜欢他吗?”

似乎身边亲近的人都关心这个问题,双年不比萋萋,她年轻也容易较真。重年思忖着怎么说才能让她放心,最后说:“应该喜欢吧,我和他在一起很舒服,这么多年真习惯了,要完全喜欢他并不难,

我们以后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倒弄得双年直嚷嚷:“姐,你现在就想着嫁给他了?这才几天啊,虽然你们认识八年,可真正确定关系才三天不到好不好?不行,不行,我回去时一定要去见见这个郑铭,都怪你也不早点说,要不然我早就见过了…”

重年被她逗笑了,也放心了。

但好好的心情,却被中午的一通电话给带走了。

电话是房产中介打来的,询问她这个季度的房租怎么还没有送去。

重年大吃一惊。她春节放假前已经准备好了房租,那次毛小敏说要出去办事,会经过中介公司那里,便让她送去的。她们在一起住了快到一年了,这些缴费素来是谁方便就谁去。

对方却说:“毛小敏春节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回家了,房租春节后送过来。我想你们住了这么久,迟一点没事,但是今天还没送来,你们还是尽快送来吧,房东也在催了,我们得给房东一个交代。”

她越听越急,叫对方再查一遍,仔细确定毛小敏到底送去了房租没有,只得到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没有。”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挂断电话首先就打毛小敏的电话,竟然是关机。

这一下,她终于觉得不寻常,毛小敏可能已经走了。她慌得六神无主,跑到毛小敏的房间门口,握住门把一扭,门果然就开了。

但房间里头很整洁,床上没有被子,衣柜空了下来,书桌上也是一片空白。

毛小敏在她回家后,收拾东西走了。

重年坐在客厅,想了一会儿,渐渐理清了整件事情,可心里还是疑惑,为了几千块钱就要这样吗?她们在一起住了那么久,虽谈不上有多要好,感情有多深,可也曾经一起在客厅看过电视,一起在厨房做过饭,也一起谈谈笑笑地吃过饭。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多么薄弱,只是几千块钱,就打败了。

相处得好好的室友,为了几千块钱,竟然就算计她,这样不告而别。

她有点难过,不是单纯为了钱,而是觉得这世上能够信任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在这城市,这么多年,听说过许多,有些事情也见过,可总觉得大约也不一定是那样,总有美好的,值得信任的,人和人之间也可以不那么复杂。

她不知道是她太简单,还是这世上有些事情远远不如她想得简单纯粹。

下午萋萋听说这件事后也有点吃惊:“不会吧,这是犯罪啊,就几千块钱,至于吗?”

重年已经不知道怎么说了,总归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实由不得人不

信。

萋萋镇定下来后也想清楚了,安慰她:“或许是缺钱吧,重年,你也别多想,以后长个心眼,看人准一点,别再碰上这种人了。”

其实重年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忌这些了,冷静下来后,迫在眉睫的事仍旧是钱。她剩下的那一点钱远远不够付这个季度的房租,这才是她现在最为难的事。

没有钱,马上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怎么还会有闲情去计较那些感情得失,信任被骗。

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可临到要开口了,还是犹豫。她虽然在金钱上从来都没有宽裕过,可几乎也从未开口向人借过钱,钱多一点好用一点,钱少一点,好好计算一下,用得紧一点,总能应付过去的。而眼下是过不去了,半晌,只得放弃那些再也坚持不下去的原则。

“萋萋,那房租…我手里现在没有那么多钱…”

她吞吞吐吐的,一脸尴尬,萋萋很快明白了:“不是还有我吗,你急什么?等一会儿,我和你一起送去给中介。”

重年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是啊,还有萋萋,这么多年,幸好还有萋萋。

她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住在郊区的宿舍,刚刚拿到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可到了学校不知怎么就掉了,翻遍了口袋也没有,为了一百块钱,她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了。可是实在没有法子,过了一天,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接到电话气得骂了她几句,说粗心大意。

可是冷静下来,气消了,还是说:“掉了就算了,哭什么,不就是一百块钱吗?我叫双年放学后给你送去,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最后挂断了电话,她还是一个人在无人的地方哭,这次不是为了钱,而是那句“掉了就算了”。

明明没有钱,却要这样说,掉了就算了。

那也只是父亲担心女儿。

女儿怎么是钱比得上的。

萋萋说:“哭什么啊,你又不是眼泪多,眼镜都糊了,赶快拿下来擦擦!以后长个心眼,反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有些话,重年说不出口,可这一刻心里实实在在涨得满满的。在这繁华而空洞茫然的城市,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坚信。

第四章 玻璃之城 (下)

她和萋萋一起去中介交了房租。

萋萋坚持要报警。她说,虽然案件太小,大约不会认真追查,但这种人该有个警告,记录在案也好,下次犯案也会有点顾虑。

重年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道理,毛小敏不一定是惯犯,可她该为自己做出来的事情负责,哪怕只是一个案底。

于是当场在中介那里打了报警电话,向警方提供了毛小敏的身份证复印件。那位中年警察做完记录后,竟然滔滔不绝给她们上了一堂安全课,说如今房价贵,租房也贵,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作为公民就该有正常的警惕防患意识,在外面租房不能轻信人,房租要自己送给中介或房东…简直没玩没了。最后还是萋萋微笑着说:“大哥,谢谢你,这次是我们疏忽了,我们只是觉得有警察在,一般人不会那么胆大。”

那位大哥脸色一变,终于坐上警车走了。

重年和萋萋对望一眼,都笑了,有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小快乐。

萋萋说:“现在才知道流星花园里道明寺的口头禅‘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完全是扯淡,亏我那时还迷得不得了,这句话就该改为‘如果警察有用的话还要暴力干嘛’。”

重年“扑哧”一声笑了,这半天郁结在胸口的不愉快终于烟消云散,心情好了起来。

两个人一路谈笑着到了停车场,坐上了萋萋的爱车。

萋萋开一部绿色的POLO。重年一直也很喜欢这部车,小巧精致,而且漂亮适用。去年萋萋通过了CPA,下决心买这部车犒赏自己时,就是拉她一起去的。萋萋说:“带你来,你才有动力好好考CPA,我看你虽然用了全力,可心还不完全在上头,所以过不了。你想想过了CPA,你的工资马上就能翻一番,职业前景看涨,以后努力一把,买部车有什么难的。”

那时重年唏嘘:“我觉得CPA比买车还难,再说我买车干什么,十几万我怎么舍得,有公交和地铁也很方便。”

萋萋直翻白眼:“你也太容易满足了也太不争气了,小女人一个,简直没一点志气!”

重年在车上又想起了CPA,不由得有点沮丧和懊恼。

萋萋说:“叫郑铭辅导你吧,他前年就过了,说起来人家还是金融专业,但头脑就是比我们聪明。”

重年笑:“你也过了啊,就剩下我了。”

萋萋开着车,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重年,他对你好吗?”

重年说了实话:“很好了,萋萋,这么多年除了我家人,他是第一个这么对我的男人,我很感动也

很满足,是真的。”

“这就好。”萋萋说,“重年,你一直都不贪心,很容易就满足了,郑铭应该知道他捡到了一个宝。”

重年笑,在萋萋眼里她好,可她知道她并不符合时下多数男子的择偶条件。

“你别这样笑,我是说真的,郑铭这次算是有眼光了…”萋萋说到这里突兀地笑了,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重年,你别误会啊,他也没谈几次,大概就那一次,你也知道的,他要是不说,你以后也别问他了,免得他还怪我胡乱嚼舌根。”

这一点重年知道,也没想过要去计较,那些毕竟是从前的事,他愿意说她就听着,他不想说就算了。

萋萋突然把车拐了一个弯,“走吧,干脆今天叫他请客,我们现在直接去他家,你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在不在。”

重年有点犹豫,担心打扰了他,可想了想今天周末应该没什么事,便打了电话。

郑铭不在家,但他说马上就可以赶回去。

这还是重年头一次来郑铭的家。

房子在三环以内,位置很好,小区的绿化也做得极其好,房价大约很贵。她听他说过,房子是他父母出全款买下的,他们觉得他既然想在北京安定下来,就该有房子,于是张罗着来回挑挑拣拣最终送给了他一份终生难忘的生日礼物。

四室二厅的房子,大约有两百平米了,非常宽敞,装修简单,典雅大方,以黑白色为主。

郑铭招呼她们在客厅坐下后,去了盥洗间。

萋萋说:“重年,你可要好好看看啊,这可是你未来的家…”

重年轻踢了她一脚,嗔怪道:“别胡说…”下意识朝盥洗间望了一眼。

倒弄得萋萋直摇头,“我又没说错,难道你不想嫁给他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那种‘只恋爱不结婚’的论调啊…”

盥洗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重年怕她又说出了什么,想都没想就把手里剥好的桔子塞了一块到她嘴里,一抬头却望见那边郑铭已经走了过来。

他怔了一下,倒笑了:“重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喂人吃桔子。”

的确,因为动作急,她几乎是半个身子都趴在了萋萋身上。重年有点讪讪地收回了手,坐正身子。

“你想吃也可以叫重年喂你一块啊。” 萋萋咽下那块桔子后,笑得像奸计得逞。

重年的脸又不争气地一热,低着头,推了推萋萋。

郑铭却满不在乎地说:“你在这里重年怎么好意思喂。”

重年楞了一下,抬头去看萋萋,她正慢条斯理地剥桔子吃,

仿佛并没有在意。似乎是她想多了,于是松了一口气,笑道:“萋萋,他开玩笑的,你别听他胡说。”

“那就是说我这个电灯泡不在这里,你也不会喂他吃,是不是?”萋萋放了一块桔子进嘴巴,抬眼望她。

重年弄不懂她是真要一个答案还是在开玩笑,只能含糊着说:“他自己又不是不会吃。”

萋萋终于笑了,得意地瞟了一眼郑铭,继续吃桔子。

郑铭没有做声,只走过来在重年身边坐下了,拿了一只桔子剥。

萋萋说:“吃桔子怎么饱得了肚子,我们晚上吃什么?”

这话很明显是在问郑铭。他顿了一下,望着重年,“你想吃什么?”

重年一时倒真的想不起来什么要吃的,眼睛转了转,望见了那边的厨房,突然有了主意,说:“要不晚上不在外面吃了,我们去买点菜,回来我做给你们吃吧。”

郑铭还没答应,萋萋首先叫了起来,“姜重年,你个见色忘友的,这么快就想着为他省钱啊,我还指望着你说法国大餐,却没想到你都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了!”

重年尴尬得不得了,这才意识到其实潜意识里她确实觉得出去吃太浪费了,他虽然工资不低,可也经不起这样花钱如流水。现下被萋萋这样点明了,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郑铭悄然握住了她垂在沙发上的手,笑道:“那就在家吃吧,我还没吃过重年做的饭,我们多买点菜就是了。”

于是出去买菜,萋萋只点了几个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说不想跑来跑去了。大约是特意给时间他们独处,重年哪里不明白,到了超市净挑萋萋喜欢吃的菜。在她拿起一块排骨放进购物车时,郑铭终于抓住了她的手,“重年,我不喜欢吃排骨。”

他好像闷闷不乐了,重年笑:“我知道你喜欢吃牛肉,我们晚上做野尖椒炒牛肉吧。”

他这才笑了,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地去挑选牛肉,又拿了一把香菜和一罐野山椒。

重年觉得他有时像个小孩子,比如现在,听到自己喜欢吃的就这么高兴,其实也很容易满足,由得他去了。

晚上重年做了红烧排骨,野山椒炒牛肉,鲫鱼汤,清炖狮子头,清炒四季豆,还有一盘上海青。都是她拿手的菜,看上去倒像模像样。

郑铭每样菜都尝了一口,便说:“重年,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你很会做菜…”

他还没说完,萋萋就接口:“早知道,你早就把人哄回来给你做饭了,是吧?”

重年有点好笑,他们两人在一起,有时就会抬杠

,大约是认识太久了。

郑铭说:“现在也不迟啊。”夹了一块牛肉放进重年的碗里,“是不是,重年?”

重年不想加入他们两人的“战局”,笑了笑,低头吃饭。

大约都是胃口好,最后放下筷子时,一桌子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萋萋跑去喝乌龙茶,说吃多了要促进消化。重年收拾碗筷去厨房,郑铭跟了进来,要帮她洗碗。

重年素来都是一个人做这些家务事,倒不觉得洗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笑着说:“你去客厅陪萋萋吧,我一个人洗碗就行了。”

他却不愿意,可实在也插不上手,站在旁边看着,偶尔和她说点话。

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响,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白色的盘子边缘缀着青色的缠枝花纹,藤蔓疏淡,长着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很好看。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好。

第五章 子夜歌

重年花了两个月还清了萋萋的钱,毛小敏的房间也住进来了另一个女孩子。这次是萋萋带来的,是她公司新来的一个同事,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很安静。萋萋住公司安排的一套一居室的宿舍,很近而且方便,以前她还没提过要买房,可毛小敏那件事后,她开始拉重年陪她去看房子。

萋萋说:“从前我觉得有住的地方就行了,房价这么贵,何苦去折腾,钱放在手里更安心,但现在想想还是有个自己的地方好,谁也管不了,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哪里是公司宿舍比得上的,到底是别人的地方,谁知道能住多久…”

这话里头还有另一层意思,重年是明白的。

萋萋的父母在她读中学时就离婚了,父亲再娶,母亲再嫁后出国定居了。大学时她偶尔提起来只会满不在乎,笑得很大声,说:“离了好,再也不用听他们吵架了,现在我每个月也有了两份生活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够再问老头子要,反正他有钱…”每次重年都不做声,让她说,说完了两人去食堂吃饭,打男生的饭量,点很多菜,不顾形象大口大口地吃,周围偶尔会有惊讶的眼神掠过,大约以为她们饿了。

大学毕业时,她却说:“重年,我不留下来陪你,还能回哪儿去?哪儿还有家回,狐狸精给我生了个弟弟…”于是两个人都躺在被子里流下了眼泪。

那一天晚上,宿舍其他人都离校回家了,萋萋讲了许多,后来说:“上海那么大,再也不是我的家了,我以后只有我自己了。”

重年不反对买房子,如果她有经济条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买房。

在这城市,没有什么比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更能安心。

然而,她却觉得心酸:“萋萋,你没想过以后要找个人结婚过日子吗?”

萋萋笑:“我想,也得有那样的男人,我才不会再傻到去和人渣认真,去给狐狸精做垫底的!”

其实的确是想过的。

大学时拉她去那个学校看操场上打球的男生,兴奋地指给她看,“看见了没有?就是穿十一号球衣的,高高的,笑起来脸上有酒窝的…”

其实隔那么远,哪儿看得清酒窝,重年笑着点头:“长得很好看,酒窝很可爱。”

也是萋萋堂姐的高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