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一声:“你知道,我有的是方法叫你吃下去。”

重年的确知道,他所谓的方法她是见识过的也再清楚不过。在张开口吃下那一匙他仍旧伸到她嘴边的粥之前,她静静地问了一句:“沈家谦,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也很想知道,或者你现在可以试试?

她终究没有试,只是麻木地咀嚼吞咽那一匙早就冷了的粥。一直到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他又夹饺子给她吃,她一口就把一粒饺子全部咬进了嘴里。于是只要他送到嘴边,她就张嘴吃下去。

在吃了不知道多少粒饺子后,沈家谦忽然厌烦地甩下筷子:“吃这么多干什么?你中午还吃不吃了!”

他起身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穿上,一边扣扣子,一边不咸不淡地说:“我随便你闹,有多少人盯着你肚子看你也晓得,我们沈家就指望你肚子里的那一块肉。老太太

现在没别的盼头,成天就想着跟人家老太太一样抱个孩子在怀里,我姐跟你叔叔这么多年没孩子,也不可能有了,可他们又喜欢孩子得紧。我们沈家现在就眼巴巴望着你肚子了,你要是叫他们舒心了,我也能叫你舒心。不过——”他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万一要是孩子有了一点意外,你这一辈子恐怕只得和我绑在一起,我们迟早总得生出一个给他们。”

短短一席话,他一连说了两遍“我们沈家”,也一样格外咬字清晰,一字一顿重重地说出来。她麻木地听着,起初还不明白他说这段话是为了什么,听到最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只觉得既可笑又荒诞。

他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扣,戴上腕表,最后又淡淡地说:“你知道我姓沈,长在我们沈家,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沈家谦临走时的那番不轻不重的话,像一根针扯出线头,千头万绪忽然纷至杳来。原先并没有想过的细密心事悄然而至,她开始想那天晚上是什么令她不顾一切地一步一步走到厨房门口叫住他。那时候只是害怕失去,拼命想要护住,可并没有想过此后该怎样。已经几个月了,有时她也会想起那个孩子,才在她身体里呆了几周,从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是偏偏是这样,命运总是这样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拥有就已经失去。到底是没有缘分。然而,这回会怎样,她也不知道。这个忽如其来的孩子重重地闯进她原本已经纷乱不堪的生活,把她那已然歪倒倾斜的城墙压得彻底坍塌崩毁。她不确定是否要这样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带到人世,显然此时不是迎接他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天真去以为真能如他说的那样,生下这个孩子后便可以万事如意。生命是神圣的,可是抚育一个孩子,并不仅仅只是生下来,此后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接下来的大半天,她脑子里都是这些纷纷扰扰的念头,直至中午的时候,病房里陆续有人进来。桂姐来给她送饭,沈老太太和沈家和也来了。她们自然是已经知道沈家谦走了,特地过来探望抚慰,待她自然越发殷勤细致。

沈家和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他就是闲不住,呆了两天,就又忙得团团转了。”

沈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他倒是忙的什么?正经事都搁一边了。”

沈家和嗔怪道:“妈!他要是不做事你又得说他游手好闲,正正经经做点事,也从来没讨到你和爸的一句好话。”倒像是真有点不满了。

沈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从头至尾就知道护着他,他现在这样还不是你给惯的!”可是

好歹也眉开眼笑,没再说什么了。

重年默默听着她们母女说话,忽然非常想念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许许多多小时候的琐碎画面。慢慢地,思绪却又飞回来,回到了自己身上。她在被子里轻轻地伸手摸着那一块地方,里面有一个还未成型的小生命。她自然而然地想会是儿子还是女儿,假如她也有女儿,以后会不会母女两人再次经历一遍她所有的童年。

假如她也有女儿。

——这个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拾。尽管还有那么多不确定,未来茫茫重峦迭嶂,在这一刻,把手停在那一块地方,她却只有一个愿望。

午饭过后一会儿,汤元宵便来了。重年原本是在沈老太太的叮嘱下躺下来午睡的,可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挨到她们出了病房就爬起来了,此时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汤元宵的到来既意外却又是昨天袁山嚷嚷了好几遍的,仿佛又是理所当然的。

重年招呼她吃水果,听她叽里呱啦不停,说上午有实验课没有来,又愤愤不平地说袁大头晓得了肯定要骂她。比较起来,她话是真的多,来了不到半个钟头,一股脑儿讲了一堆。重年笑意冉冉,有时应答几句,不知不觉也跟着她一起吃了一堆瓜果皮。

自这天开始,汤元宵果然是天天来,她活泼娇俏又叽叽喳喳,像个小太阳,走到哪儿热到哪儿。重年看着她青春飞扬的脸庞,陪她唧唧哝哝琐碎闲谈,倒是很轻松地在医院住了几天。

这期间来来去去也不断有人来探望,萋萋辗转听说她在医院后,也来了好几次。有一回终于欲言又止地告诉她:“郑铭去了美国。”重年顿了一下,没有做声。过了很久才渐渐觉得一股寒气从身体的最里面涌了出来。

她只是没有想到周顾也会来。那时,萋萋也在。他只是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仍旧是干净而纯粹的微笑,那一刻时光仿佛回到最初她睁开眼睛看见他。同样是在医院,他站在病床前,而她靠着床头看着他的笑。多年后,她仍旧觉得温暖安心。

生命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就是在这个下午,所有的挣扎不确定所有的犹疑不安啪啦一声统统落到了地上,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定。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萋萋说:“重年,你要想清楚,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这是孩子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可是她又说:“然而,我一早就知道你还是会生下这个孩子。”

重年笑,回答她:“是,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和沈家谦无关,和我的婚姻无关,我就是要他。”

从医院回

去后,重年没有睡主卧,而是回到了原先那间卧室。桂姐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了,也只是笑着说:“现在是要注意一下,家谦又是酒又是烟的,外面应酬又是一堆,要是赶上半夜回来了,闹得你也休息不好。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好。”

桂姐帮她收拾了卧室,拿了一些换洗衣物过来,特地选了纯棉的床单被套,上头有朵朵小小淡淡的碎花,很旧的墨绿色,仿佛是远方记忆里的田园阡陌,黄昏的时候家家炊烟袅袅。

重年躺在上面,安然无虑地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却在房间门口抬头看见了沈家谦。他衣冠楚楚从主卧室走出来,神情淡然而冷漠,只望了她一眼,大踏步地直朝着前走去,远远地把她丢在后面。

早餐桌上,只听见桂姐问他:“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家谦答得非常顺溜:“晚上,我瞧你们都睡了,就没吵醒你们。”

“你还想糊弄我们!”桂姐板着脸数落他,“要是晚上下飞机怎么可能一身酒气?你自己去闻闻你放在洗衣篮的衣服,你肯定又是在哪儿闹到了半夜。我跟你说,以后回家身上不能有酒味也不能有烟味,在家里更是不能沾。”

“为什么?”沈家谦若无其事地抬头笑了笑,“我喝点酒也是睡在我的房间里,隔得这么远,我在我的房间里抽枝烟孩子也闻得着?人家那么多还没出世的孩子,哪个有这么娇气的。桂姐,照我说你们就该放松点,不要还没点什么就瞎操心。这才两个月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以后他出来了还有没有我的地方?要不我干脆搬出去住?”

“你敢!”桂姐“铛”一声放下手里的细瓷小勺,再也忍耐不住重重地说,“你再由着性子胡天胡地闹下去总有一天后悔的还是你!”

他自然没有搬出去,他只是渐渐地不回家了。又或许他还是回来过,只是她没有见着。桂姐在这里照顾了她一个星期,见她的身体的确已经稳定下来,才放心地回了沈家老宅,只留下了一个阿姨给她做饭。还是沈家和特地找来的,说是中国八大菜系都会做,其中尤其擅长粤菜,煲的汤既可口又养生。重年笑着接受了下来。她也渐渐有了胃口,许多以前吃不下,觉得油腻味道奇怪的食物也开始吃了,怀孕初期的各种不良症状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她只是嗜睡,可以连着从晚饭后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得不睡眼惺忪地起来上班。

沈老太太起先是反对她继续工作的,接她出院的时候就直说过:“你以后好好在家休息,工作不急,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再做点有兴趣的事,家谦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重年当时有点难过,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可有可无,甚至是浪费时间。连沈家谦都这样以为,她不怪别人,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从这份工作里获得了什么。即使因为它,她曾经丧失过自尊,留下了终身也找不回来的缺口。可是在这时候,它同样也可以给她做人最起码的尊严。

“我可以继续工作。”她平铺直叙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不再做声。沈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从容不迫地改了话题。

一个星期以后,重年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天真。沈老太太给她安排了一辆车子加司机,每天按时接送她上下班。部门新来了一位同事,安排在出纳岗位,听说是从外地分公司的财务部直接调来的,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就来报道了。那位新同事和她年龄相仿,一脸书卷气,却喜欢打扮得老成持重,连着好几天都是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平板的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起。但却非常擅于交际,见着了人总是微笑着主动打招呼,才来了一个多星期,和部门每个人都可以说上几句话,从工作到衣服的款式化妆品的牌子哪家餐厅的菜好吃孩子上哪家幼儿园,什么都可以谈得来。 重年头一天回来上班就领教了她的热情,首先是称呼。在同事介绍的时候,重年想她是新来的,一根筋似的喊她:“小孙。”孙自琼也非常和善地一口一个“重年姐”叫了起来。

还是海燕私下阴阳怪气地和她嚼舌根:“重年姐重年姐,你也不怕把你叫老了,她比你还大半岁,叫得倒是亲热。”

重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她初来乍到面对陌生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并不容易,想和同事走得亲近一点尽快融入工作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很快她就被她的热情弄得既尴尬又手足无措。那一天是周一,按照惯例她有几笔费用要支出,也有一笔重要的账目要核对。孙自琼却自作主张地帮她填写了汇款单,看见她在对账,又连忙走过来:“重年姐,前几天刘经理亲自给我讲过这笔账目,还是我来试试吧。”再次自作主张地把她桌子上所有的单据都拿了过去。

重年叫都叫不住,想要起身去她座位上和她好好说说,那头他们的顶头上司却从门口走了进来。那位曾笑着拍拍她肩膀,鼓励她考CPA的财务总监早已有了另一个更符合身份的称呼“首席财务官”。看见她了,仍旧笑着招呼:“重年回来了啊,跟我来一下。”

坐在CFO兼财务总监办公室柔软的皮沙发上,重年听他不疾不徐地说:“小孙是新来的,也才毕业一年多,还需要多磨练,出纳这块你是最熟悉的,这段时间就让她给你打打下手,

你有时间了多带带她,一些不重要的零碎工作,自己就不要管了,统统交给她。我也和她说了,要好好学习,多多进步。”

重年握着秘书刚刚送进来的一杯温开水,迟疑了一下:“那我…”

“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你们出纳这一块一直归刘经理管,她这个月开始要接手成本核算那一块,以后国内海外各分公司的成本账目也都要汇总到她那儿去,她兼顾不了这么多,以后出纳这块就由你管,这周人事任命就会下来。”

重年直到回到座位坐下,还有点发懵,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倘若早几个月,她或许会高兴,毕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这几年下来除了兢兢业业完成岗位工作,她也并非没有任何其他成绩。可她还是觉得悲凉,突然忍不住气血上涌,冲到洗手间就打了沈家谦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那头淡淡地“喂”了一声。重年刚刚涌起来的愤恨不平被他遥远而冷淡的声音冻结住,只是握着电话不做声。沉默中,她听见有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传来,随后照例是他漫不经心的吩咐:“把MIF的案子拿来给我,信合的合同打印三份…”

她静静地收回手,按了挂机键。

从这天开始,她手头的工作几乎都移交了出去,重要的账目交给了出纳组几个老同事,海燕也接到了几项,剩下的统统交给了孙自琼。在人事任命正式下达后,刘经理也象征性地和她办理了交接。可是重年很快就发现,她交接过来的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不需要费时间的工作,而且出纳组内会有人完成,出纳经理只需要审核签字。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不叫交接。

在犹豫了一天据理力争是否等同于 “夺权”后,她仍旧在第二天中午刘经理约她一起午餐的时候,笑着问了一声:“剩下的工作,我们什么时候交接?”

“一点一点来,急也没用。重年,你也知道我们做财务的最怕出错,我们两人只要共同把工作做好,度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这位做了她两年直属上司的老同事悠悠缓缓地说。随后问起她的身体,给她盛汤,又连连劝她多吃菜,身体重要。

饭后,刘经理不容分说地抢着买了单,说是特意带她来尝尝这家新开的苏州菜馆,要是觉得味道可以,过几天要请部门同事一起来吃顿饭。

接下来几天,她也仍旧没接到任何实质性的工作。连想去茶水间倒杯水,孙自琼看见了也会接过她的杯子,说顺路。这么大的公司,孕妇自然不止她一个。她看见过人力资源部怀孕进入六个月的女同事在培训室给新员工培训,大着肚子站一个小时下来。也见过其他部门怀

孕的女同事挺着肚子忙忙碌碌往来穿梭,晚上留下来加班都不是怪事。

她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财务部乃至整个公司最闲的人。即使她只是初孕,并没有任何不适,也被像熊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供养了起来。

重年闲了几天后,也想清楚了没有顶头上司的授权,交接不会是这样的。整个财务部上上下下好几十人也不会天天看着一个闲人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闲言闲语。也或许还是有闲言闲语,只是在公司里她听不见而已。

萋萋在周末兴味盎然地听她讲了这一周的经历。末了,在她终于说出“辞职”两个字时,却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辞职了你去哪儿?不工作?真要沈家谦养你?”

重年楞了一下。

“哪个正常的公司会轻易要怀孕两个多月的员工?刚刚熟悉了工作,马上就是好几个月的产假了,还不提什么产检啊身体不舒服啊请假啊,我要是人事经理也不会要。”

“幸亏你不是人事经理。”

萋萋被她这句带着失望的冷幽默逗笑了:“但我是财务总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升职了,现在是财务副总监。”

重年惊讶了一下。

“我前不久才知道,老头子看中了我们公司,砸了一笔钱过来,现在算是个股东,然后我就被董事会直接任命为财务副总监了。”萋萋无所谓地一笑,“你看我还不是做得好好的,我还打算换台宝马小跑来配合我现在的职位,待会儿你就陪我去提车。”

重年看着她脸上的笑,想说点什么,可是再多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也只是轻轻唤了一声:“萋萋…”

萋萋说:“你可别劝我也辞职,我那天真想这么干,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我为什么要辞职?他要花钱就叫他花呀,他是商人,自然无利不往,说到底也是为了赚钱。我谢谢他顺便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会做出来给他们看什么叫‘实至名归’,什么叫‘是我的始终是我的’。照我说,你也不用辞职。你辞职了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正好顺他们的意,回家乖乖生孩子,要么就是换到另一个他们给你准备好的动物园去。谁叫你肚子里是他们沈家的一块肉,他们怎么能不上心。”

重年知道萋萋越是叽叽喳喳一口气说一大段话,越是心里不舒服。所以也不打断她,只是听她说下去。可是这些话也并非不是实情,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现在却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傻瓜。诚然,她的自尊又再一次被沈家谦轻而易举地踩到了地上,他当然也不会在乎她会不会痛,即便她捡起来小心翼翼缝补好,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安放。

>他说,我觉得时间已经够久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来玩那些追逐游戏,你既然最终是要婚姻的,恰巧我也想娶你,我们各自互取所需,结婚适得其所。

他说,结婚就结婚,撞上了就撞上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说,我想不起来,还是你来说吧,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这世上的事,许多时候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第三十三章 不离不弃

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重年渐渐开始反胃恶心,对气味异常敏感,呕吐得厉害,尤其每天早晨,趴在马桶上几乎要吐出胆汁了。偶尔在走出房间的时候会遇见沈家谦,他当然不会多看她一眼,衣冠楚楚直朝楼下走。远远把呕吐得脸色苍白双腿虚软无力的她丢在身后。连早餐桌上亦是沉默,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吃完早餐,她有司机载去上班,他也走自己的。至于晚上,那是难得见着他的人的。这样冷漠,他却也会陪她去产检,次次也不落下。到了那一天早晨总会在家,吃完早餐就等在客厅,然后载她去医院。照例是一路沉默,他只开车,她看车窗外。到了医院,他和医生护士任何认得的不认得的人都可以寒暄笑谈。外人眼里的他无不意气风发,万众景仰的人生,天之骄子何来落寞寂寥。

重年是瞧惯了他长袖善舞,人情世故里如鱼得水的一面,也自知再过几十年如论如何做不来他的一半,免不了一脸漠然,冷眼旁观。

几回下来,他在回来的车上脸色也越来越冷。纵然他在外如何风度翩翩谈笑风生,在她面前,向来只是由着性子撒气,往好里说是公子脾气,无非也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她不值得敷衍而已,偶尔睥睨一眼,已是极大的关照。

重年有时不经意在车前镜里看见了他的脸,总会忍不住想,那上面笼罩的寒冰不知几时会碎裂成一片一片的冰块,然后一齐统统朝她飞来,居高临下地砸到她的脸上。

到底他还是顾忌孩子,即便满脸怒气,也会极力忍耐克制地到家里的停车位。汽车缓慢地停下来,只待她两只脚踏出车子,下一刻便是“呜”的一声引擎启动,性能良好的车子倏忽窜出,如同踏蹄狂放奔驰的骏马,肆意扬长而去。接下来几天,再也见不到他,那是常事。

桂姐私下提起来,念叨他是犟脾气,忙起来也像个一根筋的犟驴子,只晓得闷头闷脑做事。重年只是微笑附和,一脸无动于衷的平静,眉目间毫无怨气。

桂姐看在眼里,又并不晓得两个人之间的心结,只当是一个冷淡,一个别扭,看看她的肚子,又反过来劝她:“其实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你给他一颗糖吃他就能高兴半天,你要是不理他,他想理你也堵着气不理你。家谦就是这样,我看以后自己的孩子出来了做了爸爸也改不了。他八成是瞧我们一门心思惦记着这个小东西,没人搭理他,心里不舒坦,妒忌了,跟自己的孩子还堵起气来了,只是在外面胡闹。照我说啊,就该冷落冷落他,叫他跟自己生闷气去,可是也别尽由着他在外头胡闹,该管的还是要管。”

也许桂姐是

对的。重年又何尝不明白这样下去不行,时间可以建立一座城,也可以摧毁一座城。即便再深厚的情感,在时间的洪流里也会有苍白无力,何况是他们座已然倾斜倒塌的城池。然而,倘若他们还要在这座城池的废墟里若无其事地住下去,那么总有一个人要低头。或者他等的就是她的低头。可她不肯也做不到。

伴着渐渐隆起来的腹部与一个小生命的茁壮成长,重年迎来了二十六岁的生日。那天早晨,她照例趴在盥洗室的马桶上吐得一塌糊涂。梳洗完毕后,她换衣服收拾东西,准备下楼吃早餐,然后上班。起初并没有留意,直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时,才看见旁边有一只黑色的小圆盒。她站了很久,视线渐渐透过那只小圆盒看见熠熠的光芒在闪烁。仿佛是当初一叉子下去,璀璨的光芒闪烁在青绿色的奶油间,硕大晶莹的宝石,珠光宝气直映到眼睛里去。

她终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打开卧室门走出去的时候,却看见沈家谦静静地靠着门口走廊站着,仿佛是等她出来。他的眼睛看着她,没有冷漠,亦没有冰冷,只是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很远很远某个虚空的地方。

他们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她的手紧紧地握在门把上,只需要几步就可以走出去。可是她却顿在那里,忽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静静地问:“沈家谦,这也是你秘书建议的方法吗?”

沈家谦有一瞬间的呆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底一片空洞与茫然。

重年竟然笑了:“你有一个好秘书,你该好好谢谢她。”

他神色一变,脸上终于又是那种她熟悉的冷漠与冰冷。那一双狭长的大眼狠狠地盯着她,像刀子一样剜在她的脸上,漆黑暗沉的双眸里浮着碎碎的冰裂纹,仿佛要把她撕裂成一片一片。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他会狠狠给她一巴掌。她不是不害怕,却固执地看着他。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漠然转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重年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隐在了旋转楼梯下,再也看不见。她退后两步,浑身虚软地靠着墙慢慢地滑下来,忽然又是一阵反胃恶心,还没站起来,趴在地上就开始忍不住干呕。

接下来重年度过了整个孤寂的秋天,除了周而复始的上班与定期的产检,其他时候几乎足不出户。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她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渐渐地开始把自己隔绝开来,沉入一个文字的世界。只是在沈老太太笑意盈然地告诉她孩子性别时,怅惘了一会儿。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也还是高兴了起来。这期间她仍旧参加了这一年的CPA考试,在萋萋的怂恿下

,把剩下的三门全部报了。坐在办公室而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就看专业书。偶尔从书本里回过神来,会察觉到肚子里小生命在轻轻地动。她抚着肚子笑:“宝宝累了是不是?那我们休息好不好?”她开始了跟孩子说话,在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在夜晚大而空荡的床上。她感受着一个小生命逐渐生长的喜悦与欢欣,生之愉悦压倒了一切看似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现实。

奈奈出生的那一天,漫天大雪纷飞,都说那是北京城里那年最大的一场雪。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星期,重年也在医院等待了一个星期。因为沈老太太不放心,在预产期前一个多星期就催促着叫人安排她住进了医院,也把重年的母亲接了过来。于是两位母亲和桂姐天天守在医院,连沈家和亦和已继续留学美国读博士的双年一起提前回来了,却只有沈家谦一直到预产期前两天才从欧洲回来。 沈老太太当着重年的面,自然是狠狠发了一顿脾气。沈家谦只是默不作声。

重年坐在床头,看着窗户外白茫茫的一片,已经忘了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自从那天她把他气走了后,他起先连着一个多月没有回来,后来不知道在哪天,又沉默地等在客厅,带她去医院产检。她自然想得到总该是沈家人把他叫回来的,越发沉默下去。后来有一天产检结束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说要去欧洲一段时间。她默然了很久,回答了一声“哦”。他就走了。连家门也没有进,在家里的停车位放下她,开着车子呼啸而去。

第二天,沈家谦的父亲得空也来了趟医院,一脸温和慈善与重年说了几句话后,叮嘱她安心待产。一转身沉着脸把沈家谦叫出了病房。

在病房外的起居室里,沈家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呷了一口茶,对站在身前的儿子开门见山地说:“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叫沈君文,出生后,章秘书会给他上户口。你这两天就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

沈家谦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孩子的名字我也取好了,也跟妈说过了,叫沈奈奈。”

“那也能叫名字?”沈父“铛”一声把茶杯撂在茶几上,“亏你也想得出来,我瞧你是一肚子草包!还轮不到你来丢人现眼取名字,我说叫沈君文就叫沈君文。”

“我觉得沈奈奈这名字挺好的,您就别管了。”

“混账东西!我不管谁管,你真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了!”沈父勃然大怒,气得抄起茶杯,直砸过去,伴着茶杯哐啷落地,霍地起身直指着他,厉声命令:“沈君文,我定了!”

沈父多年身居要职,宦海奔波,从来说一不二,不怒而威,连身边多年的

机要秘书亦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在家里更是只手遮天,命令多余商量,万分信奉“枪杆子里出政权”或者说“棒下出孝子”,对自己的儿子从来是打骂多于说教,容不得半分忤逆,而且但凡不动怒,一怒随手抄起东西就打。沈家谦年少的时候也着实怕过,想到那鸡毛掸子抽在背上的狠劲,即便人前说得冠冕堂皇“要打就打”,再硬的骨气过后看见鸡毛掸子也忍不住发怵。可是他又实实在在是个硬脾气,从小到大,顶撞忤逆仍旧样样来,越打越勇,说好听点是勇气可嘉不怕痛,说实在点无非也就是个皮糙肉厚的“贱骨头”。尽管母亲姐姐桂姐个个苦口婆心地劝,也还是一根筋犟到底,一顿打也没少挨。

沈父虽然在盛怒中,但多年来养成的准头却一点儿也没偏,那一茶杯直朝着他砸过去。沈家谦偏了一下头,茶杯撞到他肩上,反弹回去跌落在地,成了一地碎片。

这么大的动静,病房里面自然也听见了。沈家和最先跑出去,沈老太太随后对姜母叹口气:“这个小东西,一回来就惹他爸爸生气,两个都是硬脾气,我出去看看。” 桂姐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姜母还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家事。她养了两个女儿,又都自小乖巧,疼爱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顿时犹犹豫豫地看着重年:“要不我也出去看看?”

重年其实隐隐约约有听见一点眉目,只是忍不住心寒——原来他也会觉得无可奈何。这世上的事终归是无可奈何,谁也逃不掉。她本来想说,别管了,随他去。想了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外面沈家谦还是硬挺挺地站着。沈家和忙不迭地擦着他肩头洒落的茶叶沫子,一脸心痛。一跺脚又朝着自己的父亲嚷:“沈奈奈有什么不好听的!用得着您发这么大的脾气,您干脆砸我身上算了!”

沈父虽然对儿子向来是信奉硬棒子出政权的打骂,可是对女儿也认了一个老理——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女儿是用来疼的。现在听到自己女儿这样孩子气的话,却也没动怒。倒是后头出来的沈老太太白了她一眼,跟着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名字当然要你爸爸来取,当初你和你姐姐的名字,哪一个不是你爷爷取的,你别一回来就胡闹。”

沈家谦哪里晓得顺着台阶下,仍旧无动于衷:“反正您们别管,我说叫沈奈奈就叫沈奈奈。”

“你——”这一下,连沈老太太不由得也动怒了,一抬头看见了重年的母亲出来了,只得忍下一口气,笑着说,“亲家母,叫你见笑了,是在给孩子取名字呢。”

“哪里哪里。”姜母也笑。

沈老太太

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睛余光又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心里一动,于是笑吟吟地接着说:“家谦说叫沈奈奈,他爷爷说叫沈君文,亲家母,您觉得哪个名字好?”

姜母被问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相对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女婿,可是另一个是自己女婿的父亲,两个人的面子都要顾,一时哪里知道怎么选。可是看着一脸和蔼可亲的沈老太太,又不得不回话,想了想,犹豫着选了个折中的回答:“都好都好,君文是大名,奈奈是小名。”

这本来是旧时的老传统,现在也有许多城市和乡下也还在因循守旧——孩子出世的时候随口叫一个小名,等到要读书了,再正正经经取一个学名,也叫大名。

沈老太太恍然大悟,觉得好极了。抬眼见自己的丈夫脸色平和,又瞟了一眼自己那不动如山的儿子,果然也是垂着头不说话。于是又笑眯眯地说:“好好,就这样定了。”

于是,沈奈奈的名字就这样定下了,隔了三天,整个病房都是一片“奈奈”声。

重年是顺产的。即便母亲私下一脸惴惴地劝她:“听说剖腹没有那么痛,我打听了也安全,我们那时候是没办法,现在何必去吃那个苦。”沈老太太也开明地说随她选,但也强调还是要看生产时的具体情况,听取医师的建议。更有萋萋听说她想要顺产后,不晓得从哪儿忽然学来了一大堆知识,在她耳边不停地嘀咕各种利弊,却多数都是男女情*事隐秘。重年听得面红耳赤,虽然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可从来想不到男女之间还会有那么多隐晦的讲究,而男人又会是那样在乎,自然更是想也想不到生孩子还会与那些有关。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那些,自从与沈家谦闹翻后,想也不会想起男女间的那些纠缠。就算从前和沈家谦相处得好好的那段时日,他有时放浪起来,在床第间说一些不正经话,却也是三分含蓄七分调笑的优雅,她一概只当是污言秽语,根本也不许他说完,虽然多数也没听懂。萋萋也不管她支支吾吾的阻挡,该说的还是照样说。结果重年也还是红着脸说了一句:“我不在乎。”萋萋恨铁不成钢,咬牙直骂她傻瓜,不爱惜自己。

其实重年并不傻,她只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延续生命,生下自己的孩子。她想,做一个母亲,那是生命中必经之痛,是女人一生中最圆满的仪式之一。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的阵痛与分娩,每一次大痛袭来,她昏昏沉沉地以为自己是在油锅上煎熬或者万箭穿心,世界会在那一刻静止,可是到底也还是坚持了下来。伴着宝宝一声响亮的啼哭与产房里接连而来的欢呼声,她筋疲力尽

大汗淋漓地松懈了下来,却迫不及待地搜寻宝宝的身影。终于有人抱来孩子给她看。她看见了宝宝皱巴巴的红通通一张小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了一起,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努力地仰起头挨了一下宝宝的脸。那一刻心里实实在在胀满了欢喜,只是觉得幸福,仿佛躺在了五彩祥云之上,像一朵白云漂在蓝天,阳光灿烂,世界这样温暖柔软,这一切都这样好。

在昏昏沉沉合上眼睛,要沉入睡眠之前,有一双手轻轻地抚摸在她的脸上,把她脸上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她感觉到有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眼睛上,久久地停在那里,仿佛是久远而酣甜的美梦里遗留的一吻,不舍得离去。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心里一酸,动了一下头。终于麻药效力发作了,她又累又困,于是睡着了。

重年不知道的是,她流泪了。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落在枕头上。那双手的主人低头吻去了她眼角的热泪,俯身在她的枕头边,脸挨着她的脸,久久没有离去。那个大雪纷纷的下午,窗外的世界银白璀璨,天地苍茫而深远,只有他与她脸挨着脸靠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产房里给她缝合伤口的医师护士静默无声,从头至尾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结束了,那中年女医师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沈先生。”一位小护士终于忍不住细声说:“沈太太只是累了,不会有事的。”

沈家谦抬起头来说:“我知道。”

她只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她和他们的孩子都会好好的。他知道。

第三十四章 冷淡与热情

重年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那一个星期她沉浸在初初做妈妈的喜悦中,其他任何事情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宝宝。他哭了,他是饿了渴了冷了困了,还是尿了不舒服了要人抱了。起初,只要奈奈一哭,她总是心里反射性地跟着一紧,慌乱地叫人把他抱到身边来,非得要搂在自己怀里才觉得安心一点。一边轻哄:“奈奈乖啊,不要哭,妈妈抱…”一边又忙着去查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哭。

与她比起来,初为人父的沈家谦却处之泰然多了。那个星期他自然是守在医院,几乎是寸步不离。有时沈奈奈哭起来,病房里的一帮女人抢着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喂奶换尿布,他还会波澜不惊地说:“孩子哭两声还不正常,都这么紧张干什么!”可有时沈奈奈哭得久了,啼哭不止,他又不耐烦:“他怎么总是哭?”

这些话,听在重年耳里却如同针扎,几乎是立刻冷冷地看着他。沈家谦那样的脾气,却难得并不发作,仿佛没有看见,只是看着沈奈奈不做声。

白天病房里的人总是多,沈家一帮人连同姜母,还有请的保姆,不时还有来探望恭贺的人群。他们其实连话也说不上,只是有时候他把沈奈奈抱给她。到了晚上,人少了,却又是沈奈奈最不安生的时候,经常啼哭大半夜。虽然有保姆在,桂姐与姜母有时候也会轮流留下来看护沈奈奈,可是重年也还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也并不觉得困,唯一担心的就是奈奈。然而沈家谦又仿佛和她作对似的,经常晚上任沈奈奈如何啼哭,任她又急又恨地喊:“沈家谦,把他给我!”他却偏偏就是不给她,和保姆两个人手脚伶俐地喂沈奈奈吃奶粉,换尿布。

重年私心里是想要全部喂母乳给奈奈吃的,可是她又并没有那么多奶水。在整个怀孕期间,任凭怎么补,她一直都没有胖起来,反倒是越发是消瘦了下去。沈奈奈出生后这几天,因为身体虚弱,休息不好,越发憔悴。而沈奈奈胃口又好,比一般的婴儿都要能吃,经常就饿得哇哇大哭,倒是有一半吃的是奶粉。

沈家谦并不关心沈奈奈吃的是什么奶,只要他吃就行。用他的话说:“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给他吃饱就行了。”重年最恨的就是他这样漠不关心,又理所当然的神态。从前她也不是这样的,可是仿佛从沈奈奈出生后,她所有的压抑的情绪却又忽然直朝着他爆发。她到底还是做不到一直那样平静。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微笑,面对他,这时却只有冷笑。她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那个自己尖锐刺人,像一把尖利的细刀,只要碰见了他,总是蠢蠢欲动要

跳脱出刀鞘,露出锋利冰冷的刀刃朝他刺去,不惜伤人伤已。

她厌恶这样像刺猬小兽的自己,可是她也厌恶那样的他。

沈家谦却一直不理她,至多也就是背过身走开。出院的那一天,他们为了婴儿室才真正地吵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天,重年才知道,沈家谦还准备好了婴儿室,却在主卧室旁边。粉蓝色的婴儿床,天蓝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有保姆床,晚上保姆会照顾奈奈。沈老太太早已请好了两个保姆轮流照顾自己的孙子。重年自然不肯和奈奈分开,她早已在自己的卧室备好了婴儿床。等到晚上接她和奈奈出院的人该走的都走了,才终于一声不响地要把奈奈抱到自己的卧室去。

她从婴儿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奈奈,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沈家谦站在婴儿室门口。她垂下眼睛,不看他,只是抱着孩子要从他身边走过。然而,他却挡在门口,“砰”一声关上门。怀里的安睡的沈奈奈大约被关门的响声惊到了,动了动头。重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终于抬头说:“沈家谦,你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