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重年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怀里的沈奈奈在这连番动静中不满地啼哭两声。她不敢再动,只是抬头重复那一句话:“沈家谦,你让开。”

沈家谦看了看她怀里的沈奈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该有自己的卧室,白天可以在你身边,但晚上要留在这儿,保姆会照顾他,你也随时可以过来查看。”

重年却被他这一番看似理智而冷静的话刺到了,声音忍不住尖锐了起来:“晚上奈奈也要在我身边,他是我的孩子。”

他忍耐而克制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没那么多精力照顾好他。”

重年忽然歇息底里了起来:“沈家谦,你就是要把我们分开是不是?就是要离婚,我也要带着他。我知道你不爱他,可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看着她,隔了很久,终于放开她的胳膊,神色冷淡,一脸漠然地说:“随便,但我跟你说,姜重年,孩子你永远也带不走。”他的话一说完,就调转头离开了。

重年看着怀里闭着眼睛安睡的孩子,一瞬间又泄气了,只觉得酸涩而无力,又苦又长绵延不断。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她怎么带得走这个孩子,她的孩子。

她却越发把孩子守得紧了。

沈奈奈好动,渐渐地,躺在婴儿床里也不得安生,举手抬脚,睁着眼睛看来看去。稍有不如意,又毫无预警,突然放声啼哭,声音又响亮。渐渐地,重

年也明白了,孩子的哭声不含悲喜,没有难过,只是一种倾诉,饿了渴了困了尿了,甚至是觉得无聊了,没人陪他玩,都可以放声大哭。这样哭得惊天动地,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得到了想要的,又能很快就停止下来。可是她白天黑夜都看着孩子,自然休息不好,眼睛四围都是暗青色的影子,一脸憔悴的苍白。

姜母怜惜女儿,看不下去,私下里不止一次劝过:“晚上还是让奈奈睡在婴儿室吧,我跟保姆一起看着,不会有事的,你也好好休息。”也欲言又止地提过:“你也该搬回主卧室去睡了。”

重年自是知道母亲大概是在这里住久了,渐渐地察觉出来了问题,只得推脱等孩子满月。然而又没有心思和能力去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何况沈家谦从那天晚上走了之后,又照旧好几天才回来一次,大约也是因为孩子才终于回来。这不是她想掩饰就掩饰得了的。她只想等着奈奈满月了,母亲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不用在这里胡思乱想而难受。

沈家为沈奈奈满月,特地在家品轩摆了一场满月酒。赶上沈奈奈前几天就有点低烧,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抱在怀里摸了又摸,这几天已连续请医生来看了好几趟。重年自然没有抱着奈奈去。

这天晚上沈奈奈难得没有闹腾很久,吃饱喝足后,伸了个懒腰,便躺在自己的婴儿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重年看着他睡得安详宁静的小小脸,宛如小小天使,然而这个小天使一旦睁开眼睛,又实实在在是个小恶魔,折磨得人围着他团团转。她这一个月下来,已经有了点经验,估摸着他这一觉大概可以睡三个小时,到那时候又该喂奶了。便订好闹钟,也躺下来补眠。

重年睡得并不沉。自从奈奈出生后,看着孩子,已经习惯了浅眠。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渐渐感觉到有辛辣的气味萦绕在鼻端与舌尖,压迫而窒息,长久不去,仿佛是酒的味道,又像是熟悉的气息。而胸口也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难受,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醒了过来。昏暗的床头灯下,沈家谦趴在她的枕边,大半个身体伏在她的身上,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项边。她只觉得热热的气息贴着她的脖子,伴着浓烈的酒味。她怔了一下,有几秒的时间头脑一片空白,渐渐才反应过来,动了一下头。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她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头,仰起头想要坐起来,他却忽然抬起头来。

重年楞了一下,恍然间对上了他的脸。隔得极近,灯影憧憧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在

这样的暗夜里,许许多多相似的画面忽然纷至杳来,遥远而又模糊。她曾经看过的这张脸——校园婆娑竹影下的晦暗不明,商场玻璃橱窗前的专注空洞,黑夜里伏在她身体上的强势坚决,走廊门口的冷漠遥远,那些喜怒无常的盛气凌人的高高在上的睥睨不可一世的…那么多的画面隔着时光混乱交织,渐渐与面前的这张脸重叠。

她的双手仍旧搭在他的肩上,仰着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双眼眸透明纯净,仍旧像个孩子,仿佛满溢依赖与信任。这一刻,时光之门悄然开启,他沿着重重叠叠敞开的门缝穿越岁月深处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漫天大雪的晚上,她仍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躺在他的怀里。往事深影憧憧,仿佛从未离去。沈家谦轻轻喊一声:“重年——”终于情不自禁地伸手捧着她的脸,仍旧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他说:“重年,我知道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会把你找回来。”

重年心里一酸,所有压抑的情绪深埋的往事一齐朝她狂涌而来。她忽然不顾一切地要推开他。他却不肯,不管不顾地直朝她吻下来。她被他重重地压在身下,一瞬间唇齿间充满了辛辣而浓烈的酒气,躲也躲不开。婴儿床上的沈奈奈忽然放声啼哭。重年心里一紧,又急又气,可是被他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只能使劲伸手推他的胳膊。然而沈家谦仿佛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掠夺里,她越挣扎,他的动作越蛮横激烈。她的头被他压得陷进枕头里,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狂热而迷乱索吻,另一只手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她的睡衣里肆意抚摸。重年一瞬间喘不过气来,在他唇舌间浓烈酒气的刺激下,反射性的一阵反胃恶心。她晚上原本是没有胃口的,可是母亲去参加奈奈的满月酒之前硬逼着她喝下了一碗鸡汤。现在那一碗鸡汤在肠胃里一阵翻涌,一股酸气直朝喉咙口涌来,嘴又被他堵着,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沈家谦在意乱情迷里听见她从喉咙发出的干呕声,动作顿了一下,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重年脱离了他的掌控,一偏头就吐了出来,顾不得一身的狼狈,用力推开他朝旁边的婴儿床奔过去。

沈家谦坐在床上,眼神从最初的混沌迷茫渐渐清醒了过来,最后一脸漠然。看着她又慌又忙地把沈奈奈抱在怀里,仿佛是抱着这世上最最珍贵的宝贝。他听见她又轻又软的声音响起:“奈奈乖,不哭,妈妈抱…”在这样的夜里,低柔回旋。是他听过许多遍的,却又是对他从来也没有过的温柔溺爱。

他曾经以为只要她天生冷淡,天性如此,那也没有什么

紧要。他几乎也以为他不需要她的热情,可是——其实她也有这样温柔的声音。

他冷笑了一声,看着枕头边淋漓的污秽,终于明白自己又做了一场梦。他不再看她,站起来直朝着外面走。打开门的时候,却又顿了一下:“姜重年——”他背着她没有转身,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如你所愿,我以后再也不会碰你。”

他的声音和在奈奈此次彼伏的啼哭声里,模糊而又冷漠,重年怔了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面前这张啼哭不止的小小脸孔。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流年 (上)

无论多么狼狈的夜晚总会过去,晨曦初绽,霞光漫天,新的一天总会到来。重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晚上,可是一天又一天,那个晚上仿佛梦魇一样,留在了记忆深处,一点一点融入身体,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活着的一部分。总是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顷刻间思潮翻涌,整个身体被大力击中,直击心底,前尘旧事齐齐兜上心头。也许只是在过马路的瞬间,或者是在夜晚的床头从手里的书与文字中抬起头来,看着奈奈安睡的脸孔,或者也仅仅只是什么也没有想,大脑放空的几秒钟。那样的时刻,所有的过往和从前一点一点被揭开。那些蛰伏在心间的细密心事涟漪一层一层翻卷,水面之下的记忆鲜活如初,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恍若近在眼前。

那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一句话会是漫长的孤寂和清冷。即便他说得那么坚决冷漠,她平静地低下头。

重年常听的一折戏里,有一句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少如花之时,只是喜欢那华丽精致的文字和缠绵婉转的故事,那样至死不渝的执拗。那个叫杜丽娘的女子,直至她写真留画死后,魂魄面对冥判时,却只是问:“劳再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

十几岁的重年曾为这句话痛彻心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朝下掉,哭得满脸都是泪,反反复复在心里念那句话:“他年若傍蟾宫客,不是梅边是柳边。”

十几岁的花季,世间哀痛莫过如此,可是世间执拗莫过如此。

那时候,重年把薄薄的一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大段大段的词句都是十几岁的时候根深蒂固记下来的。可总要到年纪渐长,春花已开到荼靡,姹紫嫣红开遍即将付与断井颓垣时,才渐渐体会出那里面更深远的哀痛。

那终究只是一个至情至爱至美的梦。从来梦中之情最真又不是真。世间何得如此良辰美景。

牡丹亭终究只是一个女孩子的梦,而如花美眷终付与似水流年。

在二十九岁的这个寻常的暮秋初冬,风轻云淡,碧空如洗,重年看着面前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缠着她,非要她带他一起出门的沈奈奈,顷刻间思绪翻飞,忍不住伤感。

那么多岁月就那样过去了,她的青春已经快要连尾巴都不剩了。而曾经懵懵懂懂的爱和婚姻,仿佛也只是一场梦。似乎她仍旧没有一样是圆满的。终究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肩膀被人大力摇晃了几下,重年恍然回过神来。却是贾真真,一脸无可奈何地拉她起来:“发什么呆啊,好好的伤春悲秋啊,快瞧瞧你那

宝贝儿子!”

重年怔了一下,恍然间却又想起有个人也曾经嘲讽过她伤春悲秋。

“我实在是拿沈奈奈没办法了,他瞧你不理他,就气烘烘地跑了,我拉都拉不住,你看他把我手咬的,这小东西力气倒是不小脾气也不小!”贾真真一边告状,一边倒真的把自己的手伸过来了。

重年一看,那手背上头果然也有细细的牙印痕迹,衬着嫩白细腻的肌肤很是明显也越发惨不忍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沈奈奈,你给我站住!”

已经跑到前头一片凋残的花地上的沈奈奈倒真的站住了,不过显然不是害怕,反倒是回头扬起下巴来目光炯炯地问:“那你带我去吗?”

重年快步走过去,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简直无可奈何。她今天和萋萋约好了去购物,晚上萋萋的未婚夫要请吃饭,当然还是萋萋要介绍未婚夫给她认识,说给她在婚礼前见见人。重年因是头一回和人家正式见面,又实实在在为萋萋高兴,想到身边黏着个小恶魔,担心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孩子会在一边淘气捣乱。于是上午就带奈奈来了爷爷奶奶这儿,想吃了午饭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在这里。恰好贾真真也带着双胞胎来了,上午几个孩子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她也难得清静了半天。可是中午吃完饭,沈奈奈听说双胞胎一会儿就要去姥姥家了,无论她怎么哄骗,也不肯再留在奶奶家了,非得跟着她。沈老太太自然不舍得,抱着他可怜巴巴地问:“奈奈不要奶奶吗?”沈奈奈倒是会哄老人:“奶奶,明天我放学了就来。”一句话,沈老太太喜上眉梢,连连说:“好,好,奈奈乖。”

沈奈奈可不乖,从出生就跟乖是一点都不沾边的,即便躺在婴儿床里像个小小天使。起初有一点不如意就哇哇大哭,闹得人仰马翻。而一天一天渐渐长大,会说话会走会跑的沈奈奈也仍旧是个小小天使,浓眉大眼,眼眸纯净,宛如天使——当然在不闹腾的时候。一旦闹起来,尤其那双大而狭长的丹凤眼瞪着人或者斜睨着人的时候,也实实在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小恶魔。身边带他围着他转的几个人无不头痛。拿这个小恶魔没有法子的时候,桂姐也只能无奈地看着他,对重年念叨:“跟家谦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成天一脑门的淘气犯闲,又调皮又捣蛋,简直不叫人安生,主意还多着,鬼精灵一个,还不肯人说,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 。”偶尔也会状似无意地顺带问起:“家谦这一阵还在忙?”

他素来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几年更是厉害了,在家总是难得有好脸色,一点小事不如意,就会冷下脸来,拂袖

而去。奈奈起初怕他,看见了他,就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跑开,可是渐渐大了一点后,大约是开始记事了,又不怕了,没事就喜欢跑去他的书房呆着,还总喜欢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仿佛是在打量探寻。尤其会说话后,经常还会扬起下巴,一脸神气得睥睨不可一世,奶声奶气地说:“沈家谦,你回来干嘛?”沈家谦皱眉,对他也很少有好脸色,嫌他又吵又烦,恼了,直接喝一声:“滚蛋!”奈奈却也还是不怕,瞪着一对大眼珠子,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沈家谦,这是我家,你才滚蛋!”最后直气得沈家谦拂袖而去。

此时,穿着黑色的羊绒圆领毛衣,米色长裤,黑色浅口小牛皮软靴的沈奈奈,微微扬起下巴,冬日暖阳下一张澄净纯真的脸异常粉嫩晶莹,煞是好看可爱。然而,那大而狭长的凤眼直看过来,那睥睨的神情,微微带着不可一世的倔强,也实实在在介于天使与恶魔之间。

重年又哪里奈何得了这个小恶魔,只得蹲下来,再一次轻声细语地尝试劝哄:“妈妈要陪萋萋阿姨去买东西,奈奈在这儿和奶奶一起,妈妈晚上回来就来接奈奈回家,好不好?”

“No!”一声响亮的回答。

重年噎了一下。暑假的时候,沈家和挂念沈奈奈,连哄带骗接他去美国玩了一个多星期。头两天,重年倒还好,身边一下子清净了不少。然而不到三天,就开始觉得空落落的,不习惯身边忽然少了个麻烦精,成天担心他在那边吃不好睡不好,于是自己整天也吃不好睡不好,在电话里面听到他顽皮的声音都恨不得他能在身边,能抱在怀里。沈奈奈倒是好吃好玩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良心发现,才闹着要回家要妈妈。沈家和见继续哄骗也没用,各种新奇的花样也都不能再吸引他了,万分不舍地又把他送了回来。

却没想到,沈奈奈去美国玩了一圈,回来后倒成了个假ABC,说话开始中英文缠夹,一句中国话里经常有好几个英文单词。本来就是还不满三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不清不楚。这一下,更听得人天南地北稀里糊涂了。重年担心这样对语言学习不好,慢慢引导了一个多月,才叫他渐渐地一句话只说中文或者纯英文,不洋里洋气地夹缠。可是沈奈奈说得最多的一个英文单词却是如论如何也灭不了的,没有中英文夹缠不清,一声干脆利落地地道道的美式腔,那就是:“No!”

重年板起脸来:“跟妈妈说中文。”

沈奈奈扬扬下巴,仍旧是一句干脆利落掷地有声的断然拒绝:“不要!”

重年彻底崩溃了,只得说:“你先跟三婶婶道歉,还有以后不许咬人

。”

“那你带我去吗?”

重年瞪了他一眼:“不许讲条件,去道歉!”

沈奈奈鼓起腮帮子,大眼圆瞪。

后头走近的的贾真真递了个眼色给重年,非常配合地直甩着手“哎呀哎呀”地叫。沈奈奈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头,终究还是一脸懊恼地迈着小腿跑过去:“三婶,我给你吹吹!”

贾真真把手伸过去,沈奈奈捧着她的手像模像样地吹了几口气:“三婶,还痛吗?”

贾真真横了他一眼:“你说痛不痛?你还咬三婶吗?”

沈奈奈挠了挠头,索性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一脸正气凛然:“那三婶也咬我一口。”

贾真真“噗嗤”一声笑了:“我才不咬你,反正你咬了我一口,你以后不听话了,我就告诉沈家谦。”

沈奈奈撇撇嘴,理直气壮地说:“关沈家谦什么事!我又不怕沈家谦!”

贾真真倒是也被狠狠噎了一下——怕他也不叫沈家谦了,还从张开口说话就一路沈家谦叫到现在。沈奈奈却一脸神气地回头,双腿在地上交叉踮两下,得意洋洋:“妈妈,Let’s go!”

重年彻底无语了,简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流年 (中)

萋萋在约定的商场楼下见着了沈奈奈倒是非常高兴,老远地就跑过来,伸开双手抱起来亲一口:“Hello,小帅哥!”

沈奈奈礼尚往来:“Hello,漂亮阿姨!”

萋萋心花怒放:“走,我们去吃冰淇淋!”

商场大门口走进去,左边就是一家哈根达斯店。重年担心冬日气温低,奈奈吃了冰淇淋闹肚子,哄来哄去要他只吃蛋糕,甚至最后板着脸再三阻挠,可是沈奈奈还是坚持要了一大份双球的抹茶和巧克力,吃得嘴角下巴都是黑黑绿绿。重年擦了他又糊上,哪里干净得了。最后果然也吃不了,把剩下的两个半球推给她:“妈妈,吃!”

“你不是说你吃得了吗?”重年一早就晓得他吃不了双球,不由得无奈地看着那早已被他搅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沾了多少口水的两团冰淇淋。

沈奈奈挖起一勺伸过来:“妈妈吃!”

重年无语地张开嘴巴。

萋萋在一旁看着,边挖冰淇淋吃边笑:“叫你点一份你不点,你看你儿子多好,特意留一半给你。”

重年吞下一口冰淇淋,恨恨地说:“我就是知道他吃不了才不点的,再说冬天吃什么冰淇淋。”

萋萋要买化妆品,吃了冰淇淋,便直奔自己常用的几个品牌护肤品店。重年想着要到冬天了,也买了一套保湿的护肤品,又给奈奈挑选了一罐面霜。临要买单了,沈奈奈却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一管口红,抓在手里不放:“妈妈,要这个!”

重年知道,他大概只是见那一支金色的管子漂亮好看,才抓在手里的。她这几年也渐渐地化妆了,像许多人所说的这是一种基本的礼仪。她也渐渐地接受了这种礼仪,在某些需要的场合会适当地修饰容颜,比如工作日的淡妆。而这几年的早晨,看着她在脸上涂涂抹抹细细修饰的人,大概就是沈奈奈了。他要是只看不动手那倒好,可是他哪里闲得住,自从有了动手能力,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非得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所以她倒是有几支唇膏和唇彩都被他当成玩具彩笔,随便在纸上涂鸦报销了。

导购小姐自是懂得抓住时机,笑意盈然地拿出试用品在重年手背上轻轻一划。萋萋偏头来一看:“颜色淡了点,不过下雪的时候用应该不错,奈奈眼光真好。”立即要了一支。

重年瞪了得到夸奖得意洋洋的奈奈一眼:“他在这里还能抓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不成,再让他抓下去,我这个月工资都要没了。”不过也觉得颜色好,是淡淡的玫瑰红,带着一点点珍珠色的闪粉,有山茶茉莉的清香与田野的芬芳。萋萋是对的,下雪的时候涂

上,大概更自然,像被冻红的。重年终于也买下了一管。

后来又去逛服饰店,萋萋买了几件初冬新装。重年没有需要,只是陪她逛来逛去,看中了一件白色的及膝裙子,买了下来,准备萋萋婚礼的那天穿。因为是周末,百货商场人潮汹涌,购物的人群络绎不绝。每走出一家店铺的时候,重年不是把奈奈抱在怀里就是紧紧拉住他的手,防止他乱跑进人堆。几个小时下来,倒是真的累了。偏偏沈奈奈还意见多多,有点不大乐意,这回在她又抱起他的时候,挑眉瞪眼地强调:“妈妈,我自己会走!”逗得萋萋直笑。

重年紧了紧怀里的身体,再一次谆谆告诫:“奈奈,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要听话,见到叔叔的时候,要有礼貌。”

沈奈奈在人堆里格外好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珠子四处转来转去,根本就没认真听她说话,忽然兴奋地扭动了起来:“小姨!妈妈,看小姨!”

双年去年终于从美国回来了,一边在自己的母校带学生上课一边也在医院上班。重年是高兴的,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在一起,这个城市也并没有那么大而空洞,生活里仿佛真正有了家的气氛。至少周末假期的时候,可以和双年相聚。姐妹两个人,像从前一样,随意清谈闲话。沈奈奈自然很快就和小姨混熟了,当然在人堆里也瞟得到。

重年努力地抬起头来,果然在前头手扶电梯旁边找到了双年的身影。可是并不是她一个人,她歪着头与身旁的人在说话。重年楞了一下,因为那个身影她并不陌生,即使只是人群里的一个背影,她也认得。

她没有喊双年。他们已经随着手扶电梯慢慢地下去了。沈奈奈急急地喊了几声“小姨”,却被喧嚣的人声而湮没了,只得蔫蔫地回头。

重年安慰他:“小姨没有听见,我们下个星期去找小姨。”

晚餐是在一家奢华的西餐厅,自然是萋萋那位未婚夫订的。重年走到门口的时候,倒是记起来,那年双年回来,与叔叔婶婶还有沈家谦曾一起在这里吃过一餐饭。

萋萋的未婚夫叫姚季恒,接近四十岁,没有婚史,经商。这是重年在见面之前就知道的个人基本信息。当然萋萋还告诉了她更多的信息。

比如萋萋的父亲十分中意姚际恒,而萋萋定居国外的母亲这两年一门心思催促女儿的婚事,自然有了合适的人也鼎力支持,特地从国外回来,曾经的一家三口在分开十几年之后,又重新相聚。

萋萋说:“我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更奇怪的是还没

有吵架,在离婚十几年之后竟然有了共同语言,表演‘夫唱妇随’,说来说去都是结婚,找一个人一起生活。我就纳闷了,结婚有那么好,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重年能够理解他们。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是有过一场破碎的婚姻,也不能阻止他们让女儿结婚生子,过所谓幸福的正常的家庭生活的愿望。

萋萋最终到底还是决定结婚,没有挣扎,没有抗拒,没有逃避,只是觉得时候到了。而对象是当时只见过三次面,三次都是在餐厅共进晚餐,而后开车送她回家的姚季恒。

如果是早几年,重年会觉得荒唐儿戏匪夷所思,会劝说萋萋慎重。然而时光自有其强大的魔力,腐蚀吞噬,一点一点地扎进身体里,融入血液。过去的时光成了她的一部分。而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萋萋一直以来的坚持与寻觅。

当初校园里那个打篮球,后来出国的男生,在去年又找到了萋萋。他以为可以鸳梦重温,因为她长久单身。

而萋萋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拥有过,就以为那个女人会等他一生一世。”

后来的他叫她原谅他,所以她就叫他跪下来。像一出最狗血的长篇电视剧演到了最煽情的部分。在他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发现他早已不是那个她当初心动的男生。那个校园里打篮球牵着她的手的男生早已死在她的青春记忆里,她只是用了这么多年的青春来祭奠他的死亡。

在那个大雨苍茫的夜晚,萋萋彻底告别他告别自己曾经的爱情与青春之后,给重年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重年看着窗户外朦胧的雨雾和雨点打落在玻璃窗上渐渐滑落,最后是萋萋凄然的声音:“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在找爱情,可是找来找去,到最后才知道,我的爱情已经死了,死在所有被我肆意挥霍的青春年华中。”

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长久的等待最终不过是一场烟花,而能够找一个愿意陪自己站在烟花冷却后的灰烬里,仰望黑漆漆的夜空的人有多么难。

所以她在得知婚讯的时候,只是问萋萋:“姚季恒能给你想要的吗?你们能够生活在一起吗?”

萋萋说:“重年,我曾经以为这世界上的婚姻都像我爸妈那样,吵吵闹闹,有些吵着吵着最后分离了,有些吵着吵着过下去了。这几年我看着你结婚生孩子,和沈家谦从不认识到认识,然后一起生活,现在却又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你过得比谁都孤寂。我也曾经以为婚姻不过如此。一个人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生活都是千疮百孔的,我想至少我也可以找一个人和我

一起来过这千疮百孔的生活。现在我只是想有一个家和一个男人,有自己的孩子,就像你有奈奈那样。”

重年当时只是沉默,然后轻轻地握住了萋萋的手。

或许大多数世人所理解的婚姻必须建立在相互了解相互认识的基础之上,甚至这其中还必须有感情和经济双方因素,这样的理智与谨慎,这样的爱情搭建的城池,可是谁也不知道能经历多久的风吹雨打。那么繁华与荒凉之后的宽容与原谅,也许会更长久。

重年的愿望再世俗不过,她只是希望萋萋可以幸福。

姚季恒非常绅士地等待在门口,迎上前来,笑容温和:“沈太太。”又看看她牵着的沈奈奈:“你好,奈奈。”

沈奈奈一本正经地回答:“叔叔好,我叫沈奈奈,无可奈何的奈。”

这是沈奈奈自我介绍的的标准话语,从来都要加上解说“无可奈何的奈”——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其实还是出自沈家谦之口。还是沈奈奈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有一回,沈家谦回家,刚进客厅,站在沙发上玩遥控飞机的沈奈奈看见了,扬起下巴看着他,然后手一松,一架飞机落在了他的头顶。

沈家谦当时气得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奈奈。重年都担心他会上来给奈奈几巴掌,连抱着奈奈的双手都忍不住抖动了起来,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而沈奈奈还不自知,手上按钮一转,飞机又飞起来了。他还奶声奶气地问:“沈家谦,你干嘛?”

沈家谦怒极,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沈奈奈,你以为我真拿你无可奈何!”

沈奈奈自此记下了那四个字,而且还在沈家谦一回又一回重复的无可奈何里,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自己名字的出处,而且还颇自豪。

重年暗暗捏了他的手指一下,警告他要乖不要捣乱。可是也只是过了几分钟,刚刚在餐桌就坐,沈奈奈就说:“妈妈,我要尿尿。”餐厅里极是安静,这句音量正常的话在鲜花与洁白桌台的优雅氛围衬托下,异常响亮。

萋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重年窘迫地看着他一脸理所当然的安适,还得再次教导:“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外面要说洗手间。”

“尿尿就是要去洗手间!”沈奈奈越发一脸理所当然。

旁边手持餐单等待点餐的侍者立刻极其周到地问:“太太,可否需要服务?”

重年的确还不大清楚洗手间的位置,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也需要人带奈奈去男洗手间。还没等她回答,姚季恒却向侍者打了个手势,站起来说:“我带奈奈去洗手间。”

重年于是笑吟吟向他道谢,看着

他领着奈奈走了,才对萋萋说:“人很体贴也会照顾人,你就和他好好过吧。”

萋萋笑:“我不过下去带你见他干嘛?你瞧你都成老太婆了,成天唠唠叨叨的,沈奈奈都没嫌你烦?”

重年也忍不住笑了,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是有点唠叨了,大概是平日里和奈奈说话养成的习惯。就像萋萋说的,有了奈奈后,生活中多了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开始,就没有一点是不需要跟在身边教的。这也要教那也要管,天长日久下来自然是话越来越多。而且想安静也不成,他经常会闹得人神经错乱,好比刚才大声要尿尿,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也只能见怪不怪,一点点地教。

因为侍者还在等着点餐,重年和萋萋各点了一份,也给奈奈点了一份。刚刚停下来喝水,萋萋忽然喊她:“重年——”向她身后递了给眼色。

重年不解地回头,怔了一下。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看见沈家谦了,大概总有一两个星期了。现在他却牵着奈奈的手若无其事地朝她走过来。

沈奈奈是板着脸走过来的,到了餐桌边,挣了几下没睁开手,不由得怒目看向紧紧抓着自己手的男人。

姚季恒微微笑解释:“我们在洗手间遇见了沈先生。”又招侍者过来:“添一位用餐。”

沈家谦客气了一番:“姚先生不用客气,要不我把孩子带去跟我吧,没孩子在这儿添乱,你们好好用餐。”

沈奈奈再次怒目而视。

“沈先生太客气了。沈太太和孩子都在这儿,沈先生既然是一个人还没点餐,就在这儿一起吃吧。难得萋萋和沈太太是这么多年老同学,今天本应该一起请沈先生来聚一聚。”侍者早已添了一人的位置,姚季恒顿了一下,伸手朝重年旁边做一个手势,“沈先生,请入座。”

“没事,我也是刚刚从香港回来,想着来随便吃点东西,那就叨扰了。”沈家谦微微颔首,一把抱起沈奈奈放在侍者拉开的椅子上坐好。他自己施施然地坐在了奈奈旁边。

沈奈奈不由得又怒目而视:“沈家谦,那是我的位子。”

沈家谦根本就不理他,转而笑意盈然和姚季恒说话:“姚先生也请坐。”

重年摸摸奈奈的头说:“奈奈挨着妈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