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个人,用餐气氛似乎好极了。沈家谦从来长袖善舞,没有应付不了的场合与人事。他和姚季恒边吃饭边谈话,话题从各自的公务谈到了行业发展等等,总之,是男人在一起会谈的话题都能随意闲谈几句。而且欣喜地发现某家姚季恒近期合作的公司与沈家谦的律师事务所有

长期合作关系。两个人顿时更亲热几分,连敬三杯酒,借着这点扯上的合作关系,更是天南地北地谈开了生意经,一席话下来气氛好得不得了。重年照顾奈奈吃饭,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萋萋偶尔阴阳怪气地插几句话。比如:“沈先生这么忙,这两年钱没少赚吧?近来接了什么大案子?”

沈奈奈含着一口牛肉,“哼”一声。沈家谦瞟他一眼:“吃慢点!”继而从容不迫地回答萋萋:“忙是有一点,不过大概没有姚先生这么忙。姚先生事业做得这么大,你以后可得好好看着点。”闲闲打太极,又一语双关。萋萋哪里听不出来,白了他一眼,索性拿起酒杯喝酒。

第三十五章 流年 (下)

吃完饭,到了停车场,萋萋和姚季恒一起。沈家谦抱着奈奈,重年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他的车子。这也是他们这几年的默契,无论在同一个屋里如何形同陌路,相见亦如不见,在外头却还是正常“夫妻”。

沈奈奈吃完饭后便蔫蔫的困了,向来是晚上九点钟不到,重年就要督促他睡觉的。这时候也差不多睡意来了,一直没精打采地垂着头,要不也不可能安静地任沈家谦抱着走出餐厅。坐进车子后座里头,重年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他轻糯糯地喊一声:“妈妈。”重年摸摸他的脸:“睡吧,妈妈在。”他便趴在她身上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她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说不用来接。来的时候,沈老太太硬是要司机送,而且一问晚上还要吃饭,又交代了司机来接。但凡是与奈奈相关的,沈老太太向来是事事要安排妥帖,而且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车子缓缓地驶出停车场,没入城市的夜色。一路灯河璀璨,霓虹闪耀,滟滟的流光映在车窗玻璃上,一直扑入眼睛里来。过了这么多年,这城市的夜色仍旧衣香鬓影歌舞喧哗,三千灯火摇曳繁华,热闹到了顶点,灯火阑珊里十丈红尘轻软如烟。她只是默然地看着窗户外,偶有一束灯光掠过,打在她的脸上,反射在车前镜里,白得异乎透明的一张脸。沈家谦忽然转头开了车里的音乐播放器,静谧的空间立刻充溢音乐的旋律。

重年看看在自己怀里安睡的奈奈,本想出声阻止的,可是听到音乐声的瞬间,只是踟蹰了一下,终于还是静默不语。车子里的音响自然也是顶级的,音乐声无孔不入,他放的竟然是流行乐,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歌。反反复复就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唱,她恍惚里回过神来,那个男人带着回忆的声音在熟悉的旋律里像水一样蔓延过来。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也不再重要,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虽然岁月总是匆匆的催人老,虽然情爱总是让人烦恼,虽然未来如何不能知道,现在说再见会不会太早…”

一遍又一遍都是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微微嘶哑的嗓音,仿佛是一块极细极细的磁针,一直吸进人的心里去,细密的心事涟漪层层翻卷。她全身发软,只是觉得虚软无力,仿佛渐渐被

抽光了力气,心里空落落的伤感,一双手臂紧紧缠在怀里的柔软的身体上,渐渐地才透过气来。

车子停下,她抱着奈奈努力地躬身跨出车子。沈家谦等在车门外,漠然伸过来双手。她没有争,把奈奈给了他。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力气抱着奈奈走到卧室去。客厅里亮着灯,桂姐还在等着她和奈奈回家。这几年为了照顾奈奈,桂姐已经在这边常住下了。倒是看见沈家谦抱着奈奈进来,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皱眉问:“你这又是到哪儿去了?大半个月不着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回来就回来,你当这儿是旅馆酒店落落脚!”

“不是跟你说了么,出差…”

“出差出差,你成天出差,要不奈奈怎么看见了你就没好脸色!”桂姐咕哝着。

沈家谦素来看桂姐脸色,只是赔笑:“桂姐,瞧你把这小纨绔吵醒了,又该闹腾了。”桂姐经他一提醒,终于噤声,转身轻手轻脚地回自己一楼的客房卧室去了。

他抱着奈奈朝楼上走,走廊天花板上的感应灯一盏一盏亮起,衬着两边墙壁上乳白色的壁灯,黑色尖顶式的小屋子,碧色琉璃瓦里头笼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明珠似的光华,熠熠打在墙上,一直映到地上人的影子上去。

他忽然停了下来。天花板上的感应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只剩下墙壁上嵌着的一盏一盏圆白色的小灯还亮着,像是一粒一粒的夜明珠,又像是水晶,华美而深远,那光线却是朦胧的,打在象牙白的墙纸上,也是模糊的淡白色。

其实只有几秒,他恍惚只觉得是很久很久,像是站在年月的深渊,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一直到天荒地老。

他终于说:“到了。”她仍旧沉默,如果不是墙上的人影子和那轻微的脚步声,他都不敢确定她在身后,一直在身后跟着他走上来。她静静走过来,伸手把奈奈接过去。他低头看着地上,但是知道她没有看他,她终于抱着奈奈转身打开了卧室的门,然后是轻微的关门声。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到了三楼。楼上有一个露台空中花园,夜色里一大片蔷薇月季,已经开得颓败,灯光下枯黄的零落的花朵,秋天已经要过去了。他在藤椅上坐下,眯眼吹了一会儿冷风。终于还是起身走到露台旁边的一间屋子,推开门,里头黑漆漆的。他摸黑开了一盏落地灯,借着灯光的影子,熟练地在一格架子上摸下一张片子放进播放机。屏幕亮起来,朦胧的白色的光,微微晃荡,丝丝缕缕一直映到他的脸上。他倚在软软的沙发上,恍惚只是觉得找了到了地方。

在视听室看了半夜电影,后来他终

于渐渐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意识渐渐消失前,眼前仿佛还闪现电影里的那个女人提着饭盒,莲步轻移摇曳生姿,靡丽的小调里,一盏破旧的灯照在陈旧的墙上。

迷迷糊糊醒来时,窗户大开,厚重的黑色丝绒遮光窗帘被拉开,明亮的光线刺得他反射性伸手挡住眼睛。逆光看见是桂姐站在窗户边:“你怎么又在这里睡了一晚上?”

他随口答:“时差,睡不着。”

“那今天还要送奈奈去学校吗?”沈奈奈进幼儿园后,沈老太太强行定下了一条家规:星期一和星期五,沈家谦要管接送。因为当初沈奈奈刚刚上了一个星期幼儿园,闹着不上学。沈老太太虽然极是怜爱,但也晓得孙子不能耽搁在家里。只得把他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劝,问是不是学校不好老师不好还是有坏同学欺负,私下里又去学校问。有一个老师却建议,让家长接送一段时间,这样孩子会安心来学校。沈老太太一想是这个道理,又瞧一般的孩子不是爸爸送就是妈妈接,而奈奈是司机接送。因为重年还没有驾照,上班的公司与幼儿园又不同方向,时间赶不及,也就头一天早上跟司机去送了一回,后来几乎都是桂姐跟司机。沈老太太便想到了沈家谦,于是一个电话把他叫回来,强行要他管接送了一个多星期,一直到沈奈奈不闹了,肯上学了。沈家谦自然不可能天天接送,后来便定下了那条家规。其实,真正实行起来,一个月最多一两回,因为沈家谦难得在家,即便在家,最多也就是送送。

桂姐犹豫了一下,“要不你回房睡一觉,我叫司机送奈奈去学校。”

“我送吧,说好了星期一我送的,昨天晚上小纨绔已经晓得我回来了,现在肯定在楼下等着,要不送他去学校还不定怎么跑到老太太那儿去闹腾。”他起身脱掉外套,“我先下去洗个澡。”

桂姐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沉默。

沈奈奈在楼下饭厅吃鸡蛋饼,拿叉子叉了两下不耐烦,索性撂下碍手的叉子,伸手抓着吃。重年看得既无奈又好笑,不由得又絮絮叨叨:“妈妈已经切开了,叉子叉起来就可以吃了。”

沈奈奈哪儿有那个耐心,吞下口里的鸡蛋饼,理直气壮:“叉子不好用。”重年无语了,他倒埋怨叉子了。

桂姐走进饭厅,看见他又是手抓,不由得也跟着无奈地絮叨:“说了多少遍也没用,来,桂奶奶喂吧。”

沈奈奈张开嘴吃下桂姐送到嘴边的鸡蛋饼,却又不耐烦了:“沈家谦呢?他再不来,我走了。”

“沈家谦马上就来,你吃完就来了。”桂姐看一眼重年,“他在洗澡

。”

重年含糊“嗯”了一声。桂姐也不再继续说,只是喂奈奈吃鸡蛋饼。等沈奈奈吃完鸡蛋饼,咕噜咕噜喝了一杯牛奶,沈家谦果然下来了。

沈奈奈瞪着眼等他吃完了早餐,一见空咖啡杯撂在桌子上,赶紧跑到客厅背起自己的小书包,神气活现:“桂奶奶,我上学了!妈妈,拜拜!”重年照例又是一番叮嘱:“你在学校要听老师话,放学了去奶奶哪儿要乖,不许捣乱惹奶奶生气,妈妈下班了去奶奶家接你。”

沈奈奈小手一挥:“不用!我吃完饭自己回来。”

重年白了他一眼,他所谓的自己回来,当然也有司机送回来。

沈家谦瞧了一眼腕表,终于说:“该走了。”转身大踏步朝门口走去。沈奈奈赶紧挥挥小手:“桂奶奶,拜拜!妈妈,拜拜!”小跑步跟在沈家谦后头。

沈家谦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嫌他小腿小脚的太慢,一把捞起他单手抱着走。沈奈奈又挑眉瞪眼的大嚷:“沈家谦,我会走!”

桂姐看得忍俊不禁:“这个小顽皮蛋!”重年也笑了。

第三十六章 世俗生活 (上)

星期一向来是忙碌的。重年在怀上奈奈那一年,终于也通过了最后几门的考试,拿到了CPA证书。去年也转去做了会计师。产假结束后,她也动过换工作的念头,起初因为奈奈还小,她担心自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全心投入一份新的工作,而且沈家谦的父母都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希望她能够暂时停止工作,在家里陪奈奈——孩子还小,需要妈妈。她的家已经千疮百孔了,不想和老人也把关系弄僵,因为他们毕竟是奈奈的爷爷奶奶,而且还有自己的叔叔在。便一直耽搁了下来。后来却渐渐地也找回来了工作的感觉,她仿佛又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财务部员工,各种本职工作应接不暇,并没有任何特殊照顾。至少那段时间过后,她没有再感觉到那样明显的特殊待遇。

世俗生活就像一张密密匝匝千丝万缕的网,缠缠绕绕地把人笼在里面,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她缩头乌龟的老毛病便又犯了,躲在壳里也这样过下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她手里头还有一笔账没做完,因为下午要送审,她就没去吃饭,留在办公室把账算清了。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却饿得心慌,肚子咕噜咕噜响。她向来没吃零食的习惯,所以办公桌上倒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于是跑去问海燕有没有什么吃的。

海燕翻来翻去,在包里找到一袋话梅,可是也饱不了肚子。坐在海燕旁边的孙自琼倒是连忙拿出了一块面包,笑吟吟说:“我这里有面包,重年姐填填肚子吧。”无异于雪中送炭,重年笑着接下了,自是万分感谢。

下班后,海燕因为丈夫出差了,不想回去一个人做饭吃,便约重年一起去吃了晚饭再回家。正好奈奈去了奶奶家,重年回家无事,一口答应了下来。等电梯的时候,孙自琼听见她们说要去吃混沌,笑着说好久没吃混沌了,自然也是要去吃,而且还带上了自己的妹妹。

原来是孙自琼和妹妹约好了一起晚餐,她的妹妹孙苒已经到了公司写字楼下。那小姑娘才二十出头,却开一辆火红的玛莎拉蒂敞篷跑车。孙自琼说她妹妹有车,不用打车时,重年和海燕都没觉得任何奇怪,这年头有车的人实在太多了,工作一两年买辆车代步对许多高收入人群人来说并不是多困难的事。然而,在停车场见到孙苒那辆火红的玛莎拉蒂时,不仅海燕瞪大了眼睛,重年也一脸诧异。她们都知道孙自琼家在外地,父母都是普通公务员,而那样的车子又实在不是普通白领工作一两年再依靠家里赞助奢侈一回就卖得起的,而且孙苒肤若凝脂,明眸流转而来,如同活生生的一只精致的芭比娃娃在眼前,与职场女强人沾不到一点边。<

br>孙苒的敞篷跑车是四座的,海燕坐进车子就忍不住“哇”了一声:“这是玛莎拉蒂首款四座跑车吧,没想到刚出来就见到真货了,还能坐一回。”

孙苒在车前镜里璀璨一笑:“我男朋友送的。”话落,脚一踩,火红的车身优雅地划出一道弧线,鲜衣怒马直窜而出。

海燕递个“果然如此”的眼色给重年,又继续笑意盈然地八卦:“你男朋友真好,一定很爱你,我听说这车子得好几百万呢!”

孙苒淡淡地说:“没多少钱,也就两三百万吧。”

海燕靠了靠重年的腿,又一脸兴致勃勃:“那也不便宜了,我想都不敢想,把我老公卖了也买不起,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没想到孙苒却忽然微微蹙眉,声音里都有了淡淡的抹不去的幽怨:“ 我哪儿晓得他在外面做什么,一直就是忙忙忙,忙起来了十天半个月才见一回,昨天晚上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一起吃顿饭,刚刚坐下,他忽然又有事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餐厅。”

重年听到这里有点于心不忍,拍了拍还在蠢蠢欲动的海燕一下,因为自己也有妹妹,对别人的妹妹也顿觉得亲切几分,笑着说:“男人有事业是会忙一点,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孙苒仿佛已经释然,在车前镜里对她嫣然一笑:“沈太太,沈先生是做什么的?他应该天天回家吧?”

重年怔了一下,她素来在外是极少提到沈家谦的,最后也只是微微一笑。

孙苒说知道一家好吃的混沌店,一直把车开到了老城区,最后七弯八拐地到了一条老巷子里,才又一脸喜孜孜,像个孩子似的欢喜地指着前头一家古旧僻静的小宅院:“就是这里!这家的混沌做得可好吃了,还是我男朋友带我来的。”

海燕说:“这地方可不好找。”

重年有点恍惚,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仿佛走在时光里。她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家夜色里的小店,那个夜晚已经模糊成了记忆里的几个片段,可是这么多年了,这家老店却还在。终于还是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等混沌上来的时候,重年接到了桂姐的电话,犹犹豫豫地问:“你在哪儿?回来吃晚饭吗?”她原本以为奈奈去了奶奶家,桂姐自然也去了,所以就没打电话。没想到桂姐却在这边,连忙告诉她在外面和同事一起吃混沌,不回去吃饭了。

“哦…那你吃了饭就回来吧。”桂姐仍旧犹犹豫豫地挂了电话。

重年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沈家谦在家。他就坐在客厅讲电话,直到她走过去,也没抬一

下头。自然只有桂姐笑眯眯地说:“回来啦,奈奈刚刚打过电话,一会儿就到家了。”

重年自然不方便马上上楼回房间,对桂姐笑笑,便坐下来等奈奈。

桂姐问:“在哪儿吃的混沌?好吃吗?我倒是记得有一家店做得顶好吃的,好像在一条老巷子里,在哪儿…家谦,你记得吧?”

沈家谦刚刚挂了电话,想也没想就回答:“那地方挺偏的,不熟悉路根本找不到,说了您也不晓得,要是想吃了,下回我带您去。”

“讲起吃来,你倒是头头是道,没有不晓得的地方也没有找不到的地方,但要指望你带我们去吃,那就不晓得等到哪一天了,还是等你不忙了再说吧。”桂姐不无讽刺。

沈家谦依旧是一张笑脸:“要不明儿带你去吃?”

桂姐冷“哼”一声:“没空,明天要陪奈奈吃饭!”

沈家谦碰了一脸灰,倒有点坐不住了,刚刚站起来,门铃却惊天动地响了起来。他顿在原地,桂姐和重年自然是抢着去门口迎接了。

门一开,司机领着奈奈站在门外。奈奈朝司机摆摆手:“伯伯,再见!”司机笑着点点头:“明天见,奈奈。”对重年和桂姐也笑而颔首,转身离开。

奈奈仍旧背着书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坚持,上学放学从来都要自己背着书包,其实才幼儿园,里头也没几本书,所以倒也被当做他难得的一个好习惯,被一再表扬。重年要拿下他的书包,还被他一扭身拒绝:“妈妈,我自己背上去。”转脸瞧见沈家谦,又是一句老话:“沈家谦,你回来干嘛?”

沈家谦从来听见这句话都要冷下脸来的,今天更是声音都冷了下来:“沈奈奈,你过来!”

沈奈奈习以为常,反倒没被他的脸色吓到,还稚气而神气地扬扬下巴:“沈家谦,你要干嘛?”

沈家谦大概是被气得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重年顿了一下,轻声说:“如果没事,我们回房间了。”她牵着奈奈的手朝前走。

“沈奈奈,何田田的书是你撕的?”沈家谦终于冷冷开口。

“沈家谦,谁跟你说的?”沈奈奈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你还要谁说?”沈家谦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着旁边某个虚空的地方,一脸漠然,“你就惯着他,你瞧瞧他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今天晚上你自己问问这个小纨绔,他上个星期到底都在学校干了一些什么!”话落,转开脸去直朝楼上走。

重年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在家。

“沈家谦,我干什么了?”沈奈奈又

再一次扬起下巴,在后头追着问。沈家谦哪里理他,仿佛没听见,已经走上楼梯,一直到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沈奈奈憋着一肚子气,一晚上都闷闷不乐。洗完澡躺在床上后,重年摸摸他的脸,还是柔声问出来了:“告诉妈妈,你做什么了?”她不是不相信奈奈,只是他又实在淘气,在学校也没少惹祸,而且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叫沈家谦特地在家等一晚上。沈家谦说她惯着孩子,也的确是惯坏了,沈家从上到下恐怕除了沈家谦没人不纵容奈奈的,她自己又何尝脱得了干系,总是想着不能由着他,可是每每事到临头就是狠不下心来。

沈奈奈却挑挑眉:“妈妈,你去问沈家谦!”

重年瞧他一脸的不服气,自然晓得这时候不能逼他,他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脾气,逼急了,那就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于是循循善诱:“妈妈不问沈家谦,妈妈就相信奈奈,你跟妈妈说。”

奈奈看看她,忽然不说话,闷声不响地把头钻进被窝里,还闭上了眼睛。

重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正在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真的闯了什么祸不好意思说。却听见他闷闷地说:“妈妈,何田田的书是她自己撕的。”

重年顿时放下心来:“好,妈妈就知道奈奈不会撕人家的书。”

沈奈奈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说:“那你明天跟沈家谦说。”

重年这才晓得他这半天是在闹别扭,忍不住好笑地摸摸他的脸:“好,妈妈相信奈奈,睡觉吧。”

沈奈奈无忧无虑地睡着了,重年却没有这么快入睡,拿起枕头边的书翻开,然而看着看着,思绪却渐渐地从密密匝匝的文字里游离出去,一直飞回去飞回去,也许是嘴里那点淡淡的混沌味道,她终究还是想起了从前。可是才三年,不长也不短——现在想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三十六章 世俗生活 (下)

重年并没有机会对沈家谦说出奈奈格外纠真的那句话,因为第二天早上在饭厅根本就没有看见他的人,一连几天他也没有再回来。她已经习惯了,倒并没觉得怎么样,只是奈奈惦念着自己的“冤屈”,赌了好几天气。 天天回家就跑进他的书房,把书柜上的书只要够得上搬得动的,一本一本搬到地上来,绕着他的办公桌围了一圈。重年头一天进去发现后,不免好笑,也试着阻止过。然而哪里管用,沈奈奈的牛脾气上来了,好说歹说也没用,就是要和沈家谦对着干。到最后,重年倒是被他绕进去了,也觉得沈家谦冤枉他“罪大恶极”了,索性由得他了,只是担心他被大部头的书砸到脚,过一阵就进去看看。

接到母亲打来的那一通电话时,已经又是一个周末,重年还在沈家谦的书房,结果书没有砸到奈奈的脚,却是电话砸了她自己的脚。

旁边忙着搬书的奈奈好像被吓到了,连忙“咚”一声扔下书跑过来:“妈妈,我给你吹吹不痛!”像模像样趴在地上吹吹她的脚,又踮起脚想摸到她的脸,奈何实在太矮了,怎么也够不上。

重年从大惊里反应过来,胡乱抹了两把眼睛,对他说:“奈奈,妈妈有事去找小姨,你在家里和桂奶奶一起吃饭。”她捡起电话,匆匆跑到楼上房间拿包,又在抽屉里一通乱翻,把所有可以动用的卡都塞进了钱包。最后还得安抚几句一路跟着她还非得跟出门的奈奈,哄他说很快就回来,连和桂姐打声招呼都忘了,“砰”一声把奈奈关在门里,只晓得要去找双年。

双年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她出门后连打了几个电话都不通,猜测她是在医院,于是又打车直奔医院。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出租车司机大约是见她面色惨白,又一直催促快点,收钱的时候好心安慰她:“姑娘,是亲人生病了吧?别急,到了医院就是还有希望。”

一句话,重年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眶打转,回头看见夜色里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时,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稀里糊涂的直奔胸心外科,在大厅里却迎面撞到一个护士身上,打落了她手里拿的东西,一阵晃啷声和着清脆的碎裂声传来,大理石地上散落了一地碎玻璃片,药水也逶迤流散开来。重年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恍恍惚惚里,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想要蹲下去捡东西,直到脚底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慌忙地退开两步,却没想到一脚又踩在碎玻璃片上,脚底下一个踉跄,她没稳住身子,直直地扑到了地上去。

那护士眼睁睁地看着,吓得一阵尖叫。重年大概是摔麻木了,最

初趴在地上却并没有感觉,渐渐地才感觉到疼痛,全身上下都在痛,手掌心更是钻心的疼,像被刺穿了。她抬起手来,才看见手心里有血在蜿蜒流下来。 这点血却提醒了她,她撑着地想挺身从地上爬起来,胳膊却忽然被人扯离地上的碎玻璃,有人扶着她的腰抱她起来。她下意识勾住那人的脖子,转过脸来却怔住了。

她终于心里一酸,直到这时候才觉得沮丧而无力,刚刚趴在地上浑身疼痛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酸涩,只是想赶快爬起来,因为她不能倒下。可是她却看见了他——偏偏是在这时候,她总是什么事都办不好,总是在最狼狈无助的时候遇见他。

周顾走出电梯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见她。他是听见了尖叫看过去,才看见躺在地上的她。而光滑洁净的大理石地板亮晃晃的映出水光,他走进了才发现地上还有碎玻璃片,顿时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抱起了她。他一直走到几米开外,看了看地上一片干净才放下她。重年脚落地的瞬间却还是忍不住咝咝地吸一口气,踮了踮脚。

周顾很快察觉出来了异常:“把鞋脱了吧。”一面说话,一面也直接提起她的那只腿,扒掉鞋子。翻过来一看,平底软皮鞋底扎着几块碎玻璃,直接嵌进去扎穿了薄薄的鞋底。他扔掉鞋子,扒掉了她的另一只鞋。

对面那小护士起先对着一地的乱摊子,一脸怨气冲天,可是等到见到她滑倒在碎玻璃与药水地上,又什么气都没有了。这时候在对面好心提醒:“这地上摔碎的有输液水还有一打体温计,输液水是给病人配的流感药没大事,但体温计里的汞有剧毒,碎片扎进了肉里可就麻烦了,最好带她去清洗包扎下伤口。”

周顾马上道谢,又说:“打破的吊水瓶和体温计我一会儿去缴费。”

那护士也没客气,论起事故责任也该这样。于是点点头说:“我去找人来收拾,你先带她去急诊室吧。”

重年穿着袜子站在光滑洁净的大理石地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他问:“你来找双年?”

重年“嗯”了一声。

周顾说:“双年在手术室,我先陪你去清洗伤口。”低头看见她的脚,又顿了一下。重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呐呐地说:“我可以自己走。”

周顾大概也觉得不方便,便只叮嘱 :“那你小心点。”

到了急诊室,医生给重年清洗伤口的时候,他说:“我出去一下。”重年原本以为他是去缴费,可是等到医生清理干净了她手掌心里的碎玻璃,又给她上了药水,连同脚底心扎破的地方也一并查看上药了,他还没有回来。她去收费处看了也

没有他,她急着去找双年,也顾不得一身狼狈,于是脱掉已经沾染了淋漓的碎玻璃与药水的外套,看皮鞋底嵌的碎玻璃不容易□,索性提着鞋子还是穿着袜子,径直走向电梯处。到了心胸心外科一问,双年果然还在手术室,她知道不方便打扰,又问了手术还需要大半个钟头,便和家属一起在手术室外等着。

周顾却也知道她在这儿,隔了不到一刻钟,拎着两个袋子找来了,里头却是一双软底皮鞋连同袜子还有一件白色的针织外套。

他把鞋子放在地上,外套递给她:“穿上吧,我去医院附近买的。”

重年看着地上的鞋子还有近在眼前的外套,心里一暖,却是说不出来话,无论再多的感谢都成了多余。她沉默地接过他手里的外套穿上,他又递来袜子,她穿上鞋袜,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周顾直到这时候才问:“你这么着急找双年是不是有什么事?”

重年转过脸去看着手术室门口,因为手术还在进行,门上方的一盏红灯高高照耀,在红彤彤的灯光下的那一扇门庄严沉默,或许还带着抹不去的哀痛。她终于低声说:“我爸爸现在也在手术室。”

周顾微微抬眼,有瞬间的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你先别急,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吗?告诉我医院。”他的声音仍旧温文尔雅不缓不慢,可是却带着坚定的镇定人心的力量。重年接到电话后又急又慌,只知道父亲出事被送往了省城医院,其实并没有详细问母亲是哪家医院,这时候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和他一起走到楼下心外科办公区外的走廊,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详细询问了目前的状况。然后又一一转告给周顾。

周顾记下了重点,也开始打电话,大概十几分钟后才挂掉最后一通电话,说:“我已经联系了医院那边,也找了还在那边同济的梁教授过去了,你先别担心,梁教授是神经外科专家,对这种开颅手术经验丰富,他主刀的成功率在国内是排得上号的。”

重年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在旁边已经听出来了一些信息,忽然也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家医院。仿佛是宿命一样,生命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她顿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心乱如麻。她半晌才抬起头来说:“周顾,你能帮我订两张机票吗?越快越好,我想和双年一起赶回去。”

周顾又开始打电话。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重年走近了几步,看着窗外阑珊的灯光,远处夜色里的家家灯火,只觉得遥远而又模糊,像沈家谦这几年留给他的背影一样,而她又有多久没有看见家的灯火。

第三十七章 红尘几多梦 (上)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还没有结束。姜母神情木讷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直到他们走近了也没发现。

“妈——”重年轻轻喊了一声。姜母转过脸来看见女儿,一双通红的眼睛又涌出泪花。重年心里一酸,也几乎落泪,只是说:“爸不会有事的。”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母亲,顿了顿,又重复说了一遍:“爸不会有事的。”

双年说:“手术已经有五个多小时了,我想进去看看。”她的话说完,便看着周顾。周顾说:“好。”转身便去安排。

双年穿上他拿来的手术服,戴上帽子与口罩,仿佛与几个小时之前,重年看见她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一样。浅绿色的手术服衬得她的眼神清澈干净,一双大眼直直地看过来,带着镇定与慎重。

重年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感觉双年是真的长大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仅仅是她的妹妹,还是见过许许多多等在手术室外病人家属的姜医生。

双年和一位周顾带过来的医生一起进了手术室,重年不知道手术还需要多久,但双年进去了,她心里安定了不少,想起来母亲得到消息从家里赶过来,又一个人在这里守了好几个小时,便叫她和周顾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姜母自然不肯离开,只是摇头说不饿。

重年说:“不饿也得吃一点,你要是把身体熬坏了,谁来照顾爸?”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动了母亲。她又请周顾帮忙在医院附近订一家酒店,等他们走了心里合计起钱来了。她这几年的工资大半也都存下来了,平时没有什么大的花费,觉得也是一笔钱,可是真碰见了现在要用钱的地方,十几万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她想双年刚工作一年多,手里恐怕也没多少钱,最多几万块,两个人合起来也只有二十来万,根本不经用。这么一算,她顿时也为钱愁眉百结。

周顾回来的时候,也带了生煎包和粥给她吃。重年虽然口口声声劝母亲吃了才有力气,其实自己也是毫无胃口。她夹起一粒煎包吃,在北京口馋的时候,其实也想过这种家里的生煎包,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这时候吃到嘴里,味道没有变,却再也没有那种怀念得到满足的感觉。她食之无味地吃了几粒,还是把粥喝了。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手术室门上的那盏红灯终于熄灭了。重年站起来看着陆续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个手术帽边缘露出微白双鬓的老医生在周顾面前停下来,取下口罩说:“病人还需要在重症室观察几天,我会留下来看看。”

周顾说:“谢谢您,梁伯伯。”

梁瑞城拍拍他的肩,对旁边

的重年和姜母安抚似地点点头。重年连忙向他道谢。梁瑞城笑了笑,极其自然地问了一句:“家谦还没来?”

重年道谢的笑脸僵了僵,突然意识到这位周顾认识的梁伯伯或许也是沈家的世家。她很快平静地说:“他出差了。”只是没想到周顾也帮着说:“二哥这一向挺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