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韩苏站起了身,“没想到打扰了你这么久。我就先告辞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白色的雪幕之后,无卦心中沉沉地闷了起来:这些都是命…可为什么这些都是他的命呢。

韩苏沿着小径慢慢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无卦说那么多。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说说心里压了许久的那些东西。而无卦,这个刚认识不到三月的人,却是他现下最能倾诉的人。

不知不觉中,他已那样地信任她,在乎她。

因为昨日韩苏的那番话,无卦沉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看着眼前宁静的雪景,她提步出了院门——今日就出去散散心吧。

一路走到府门,她在路上正好有碰到青竹,和她说了下,便自自然地一个人出了门。当然,为了方便她还是着了简洁的男装。

清秀削瘦,隐隐散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来。

许是因为积雪,街上的摊铺都没有搭起来,但不少孩童都在开心地玩着雪。

无卦远远地绕着他们走——小心被他们丢出来的雪球误伤了。

走着走着,她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

在这白雪皑皑的寒冬,那河中之水仍是潺潺流动,没有一点结冰的迹象。

——莫非这就是那传说中冬日不冻的洛河?

沿着洛河,她慢慢而行。

人都说洛河之水,波光浩渺,其美不可话也。此话不虚——冰天动地之时,还能有滔滔流水,真是奇景。

好景使人舒畅,这点着实不假。看着眼前怡人的景色,她烦躁的心情也似缓缓被这流水抚平了开去,平和了不少。

——人各有命,无卦啊无卦,你又何必为一个短命之人庸人自扰。

复又看那冬日流水,一个想法跃入脑海——要是能在这河畔垂竿而钓,怕是别有一番风味。

正想着,她前头不远处就出现了一位垂钓之人。

那人裹在厚实的长袍之中,独自仰坐在河边的躺椅上,晒着雪后的暖阳,看上去好不惬意。

——倒是有人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无卦心中有些惊喜,提步向那人走去:能冬日垂钓之人,必定风雅,我且看看他的面相去。

在行到离那人约莫五丈之时,无卦突觉有些不对,微微放缓了步子。

果然,下一刻就有两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两人分别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交叉挡住了去路,冰冷的声音从其中一人口中传出,“什么人。”

原来还随身带着护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卦退后两步,压低了些嗓音,“在下只是游玩散人,恰巧路过罢了。”说完,她便转身往回走去。

可她才走了不到十丈的距离,突然身后传来了奔跑的声音。无卦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刚才拦路的一位黑衣男子一路跑向了自己。

?怎么回事?

她正在奇怪,那人在她面前站定了下来,“这位公子,我家主子邀您过去一叙。”

无卦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家主子?…是正在垂钓的那位吗?”

“正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无卦起了兴致,那人倒是个有趣的。

她也不推辞,反正这光天化日,旁边不远处就有不少行人,不会怎样。

再说,她也很想见见那个风雅的垂钓之人。

于是,无卦跟着黑衣男子一路走向了那处。

待她走近,那垂钓之人在躺椅上半侧过身看向了她,有些熟悉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缓缓响起,“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倾城一笑,映雪生辉。如此容貌,如此笑颜,只要是见过一次就绝不会认错。

无卦定立在那处睁大了眼睛:小杨村的帷帽白衣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妖孽男再现

看无卦认出了自己的样子,那男子心情很好地扬了嘴角,伸手指了指钓竿,“姑娘可想试试运气?”

很快就回过神的无卦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没有鱼竿。”

“无妨。”那男子空伸了下手,不一会就有黑衣护卫送了另一支鱼竿过来。

“姑娘如若不嫌弃,就且用这一根吧。”他看了身边护卫一眼,那护卫双手拿着鱼竿递到了无卦手上。

待握住那鱼竿细细一看,无卦忍不住赞叹了起来。

那制竿之竹杆形通直、材质坚韧、粗度均匀、节长适中,分明是上佳怀集厘竹。

以前和师父东奔西荡的时候她曾经见过,这种厘竹是所有竹子里头最适合做钓竿的。

——这人果然是个懂行的。

拿到好鱼竿,无卦也禁不住心痒痒了起来——好久都没钓过鱼了,手都要生了。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抵不住心里的那份蠢蠢欲动,“那…我就且试上一试。”

男子莞尔一笑,“请便。”

这时无卦才发现,自己的身后早已有人端了另一张躺椅放在了那里,看了看那躺椅,无卦试探问道,“可否…”

男子轻点了下颌,“就是备给姑娘的。”

这般细心的待客之道让无卦很有些受宠若惊。这不,她刚坐下身,就有护卫拿了鱼食过来,直接就要帮她装上钩。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无卦连连摆手,而后自己伸手接过了鱼食,很是熟练地挂上了钩,继而“呼——”地一甩鱼竿,放饵入水。

这整套动作,在她做来娴熟潇洒,快意非常。

一旁的男子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一丝欣赏。

“都说钓者‘怕得鱼惊不应人’,在下就不多话了。”而后,男子慵懒地转过身子,半闭眼帘,继续静静地钓着鱼。

无卦也静下心坐在那躺椅之上,放松地看着湖面,直屏去远处喧闹,默享雪岸无声。

周围的护卫早已隐起。

脉脉洛水之旁,两个表情各异的垂钓者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静静守着粼粼的水光,几要融入那如银的白色雪景。

天地一线,白茫雪色,银银洛水,分地如画。

微风吹过,河面的浮子好似动了一动。

无卦定睛看去,那浮子却又静了下来。

是风?

她不很确定,而正在疑惑之时,那浮子再次动了起来,在河中几乎划成了小圈,荡起一层层涟漪。

真是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鱼儿终于上钩了!

无卦一抓鱼竿,猛地从河中提拉起来,一线水珠随着她的动作从水面跃起划破天空,就顺那水珠看去,一条一尺来长的鱼儿正用力扭动着尾巴。无卦身子一仰,鱼竿微弯,那鱼顺着她甩手的方向直直摔到了松软的雪地上。

大功告成!

“啪啪啪。”那位刚才似乎入睡了的绝色公子正番坐在躺椅之上,笑着轻拍手掌,“好好好,好一条大鱼。”

无卦心情大好,不觉嘴角微微翘了几分,“这还要多谢公子的鱼竿。”

那位公子摇摇头,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是姑娘善钓。”

看着在雪地上蹦跶的那条大鱼,无卦走上前褪下了鱼钩,将那鱼一路拎到了公子旁边,放在了地上。“这条鱼就当是我谢公子借我鱼竿一试。”

那位公子一路看着她拿鱼过来,现下正笑着看着地上的鱼儿,复又抬头看向了她,“这也快到中午时分了,不如今日就由我借花献佛,将这鱼烤了权作我和姑娘的午食如何?”

“已叨扰公子许久,我还是就此告辞了。”和他一同钓鱼是无卦一开始没有想到的,毕竟是萍水相逢,还是有点距离的好。

那公子脸上的笑意停顿了一下,而后微微摇了摇头,也不挽留,“罢了,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

?无卦愕然,他怎么说得很肯定的样子。

“长青,你叫我长青即可。今日有缘同钓,不知在下可有幸和姑娘交个朋友?”男子起身走近她,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无卦的心中突然紧了一下,定睛仔细看那张脸庞,她有些吃惊起来——在那美色晃眼的背后,分明也是个短命之相,可为何她刚才一丝短命无福之感都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

长青,长青,这个名字是为了能活得长一点而取的吗。

“姑娘?”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长青又唤了一声。

无卦微低了头,努力抚去心中莫名的焦躁,直觉告诉她面前的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她略一思考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无卦,我的名字。”

“无卦?”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被缓缓念出,她突觉得自己应该说个假名才是,“好名字。”

“后会有期,告辞了。”有些摸不清自己心里的那份怪异,无卦匆匆道别。

“雪天路滑,姑娘慢走。”

背对着他,无卦不觉加快了步子。

——短命之人,韩苏、长青…你说,她怎么一个接一个地遇到?

此时的无卦并不知道,日后她所面对的一切,感受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短命之人。

回到王府,无卦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只龟壳。

——嗯,就算上一算吧。

长青,长青。

手起,卦出。

无卦表情一时僵在了那处。

好吧,竟然又是个算不出来的。

那个从容有度男子第一次让无卦感觉到了什么是琢磨不透,如迷似幻。

闭上眼睛,她有些倦意地撑着脑袋靠在桌上——那日在小杨村,他曾提出要看自己的手,难道是要看手相?这么说来,他也是个中高手?

随意拨弄着手中的铜钱,无卦有些感慨地闭目养神起来。

——国师、长青,才来洛阳这么点时间,她就见到了两个同道中人,而且都是高手级别?

什么时候,算卦这一行这么热了?

突然,一副诡异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白衣胜雪的长青和那位带着面具的国师渐渐重叠到了一起,如影随形,金色面具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带着倾城笑意,眼中漆黑一片。

猛然睁眼,她十分诧异于自己刚才所想。

这…细细思来,却又不是那么不可能。

是不是呢,到底会不会呢?

唉!

怎么猜没用,怪只怪自己都算不出来。

她有些丧气地收了龟壳。

算了,算了,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闹心得很。

转眼间,在王府已经住了半个多月。

无卦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和徐管家、青竹越发熟悉了起来。

韩苏时不时会来找她,有时是一起上街,有时只是坐在屋中天南地北地随便聊聊天。

小黑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胖了一圈,连那毛色都亮的快要滴出油了。

至于那天在洛水所遇的长青,她倒是再也没有见过,渐渐地也就被她抛到了脑后——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

这么白吃白住的,无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最后在她的坚持之下,徐管家迫不得已地收了她一些住宿费。

另外,她还认真地表示自己可以免费提供天气预测,包准包灵。

这倒是件好事,要知道测算天气这事可有用着呢。起风、下雨什么的都能提前知道,出门也好有个计划。徐管家自然欢喜。

于是,徐管家时不时会亲自前去听雨楼。待无卦面无表情地掐指一算,今日天象如何如何地一说之后,徐管家才会去决定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至于府里上下,更是将无卦姑娘视作了活神仙一般。

说啥来啥,那叫一个准!

这半个月,韩苏都没有去上过朝,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他那闲散王爷的日子,除了多了个让他挂心的无卦姑娘。

当然,这是好事。

冬日的雪早就化了,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府里在徐管家的吩咐下,已经都换上了新的春联、门联,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红彤彤一片看上去喜庆非常,到处洋溢着新年气息。

韩苏特地找人给无卦做了身新衣——大过年的必须得有。

无卦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因为韩苏很认真的说道:“如果你不要,那我就裁了给小黑做衣裳。”

无卦:“…”暴殄天物啊!

除夕夜,府里的众人聚在一起吃了大团圆饭,饺子是肉馅的,有的还包上了铜钱。吃到铜钱的来年一定交好运。

为了让新年过得欢喜,徐管家特地吩咐多包了些铜钱,不少人都吃到了。

韩苏也吃到了一枚,看无卦没有吃到铜板,他喜滋滋地想要去炫耀一番,却看到无卦拨了七八饺子放在盘子一边,将其他的都吃了,就是不动那七八个。但回头却又去舀了新的一碗接着吃,边吃还边又挑出了两三个放到一边。

“这些你为何不吃?”韩苏好奇地指了指那些被她挑出来的饺子。

无卦看都没看,说道,“硌牙。”

硌牙?

韩苏略一细想,顿觉吃惊——这十几个全都硌牙?

他不相信地拿着筷子把那十几个饺子全都戳了个遍,竟然颗颗都有铜钱。

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好不容易吃出来的一枚铜钱,韩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听他此言,无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而后将那十几个饺子一骨碌都倒在了吃得正欢的小黑面前。

小黑毫不在意的一口一个,还像吐子一般一枚一枚地吐着铜钱。

看着眼前的一切,韩苏半响无语。

守岁是新年的必备环节。

无卦入乡随俗地跟着府里众人一起守岁。

鞭炮声声,辞旧迎新。

锣鼓喧天,喜入新年。

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美丽焰火,韩苏的心渐渐沉了下来,耳边的喧闹似乎也慢慢远去。

——又过了一年呢,时间…也许不多了。

“睡吧。”有人拍了他的肩,他一回头就看到无卦有些无精打采的脸庞,小黑耷拉着脑袋趴在她的怀中,看上去困得不清。

“嗯。”韩苏微微扯了下嘴角,笑得很是落寞。

无卦看了他一眼,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

回到屋内,无卦早已困倦,裹被而眠。可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总有着韩苏那张落寞的笑颜。

——命者,度之不如顺之。

伸手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她缓缓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短命之相,无卦你要hold住啊

无卦为卦

除夕已过,新春既到。

一连几日,无卦总会时不时想起除夕那夜的场景——香喷喷的煮饺子,欢乐的王府众人,绚烂的五彩烟花,韩苏吃到铜钱时开心的样子,看到自己有那么多铜钱时吃瘪的表情,还有那抹落寞的笑容…

除夕,韩苏是在府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