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丁兰心第三次听丁介莉说起程四季,潜意识里,有点排斥。

没想到,她在这头思想开小差,丁介莉在那头已经拨通了程四季的电话:“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大家都在,我干脆把他叫过来好了,刚好让你们大家给兰心把把关,这以后可是你们家女婿呦…哎,喂!小程啊,我是莉姐呀,你吃饭了吗?…你现在有没有空?莉姐这边三缺一啊,呵呵呵呵…好的呀,那地址我微信发给你,好的呀好的呀,那一会儿见哦。”

丁兰心半张着嘴,傻了。

第十九章

丁兰心坐在马桶盖上发愁。

想到一会儿要见程四季,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丁兰心想起几年前自己和罗晋元的第一次见面,姑姑也没明确地和她说是相亲,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去吃了一顿饭。从头到尾,她都没怎么说话,只听见罗晋元在那里侃侃而谈。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罗晋元单独约她吃饭看电影,丁兰心推了几次,很快就接到丁介莉的电话,被臭骂一顿后,她只得去赴约。

就那么约会了两三回,罗晋元就以丁兰心男朋友的身份自居了,并且在两人认识后一个月就去拜访了丁兰心的父母,并得到了他们的肯定。

二十九岁的丁兰心不明白二十四岁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软弱,她想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坚决地对长辈说“不”。可是现在,人生真的在以某种似曾相识的方式重来,甚至要比之前的那次都要悲催——厕所外头全是丁兰心的家人,她的父母,姑姑,姑父,表弟,还有姑父家一堆不熟悉的亲戚。

她居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亲。

丁兰心祈祷程四季是个中年大肚谢顶男,这样她便有理由拒绝。

可是,万一,他长得还算正常怎么办?她会不会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穿上婚纱,推进礼堂,又一次快速地进入婚姻?

丁兰心抓了抓头发,问自己,你敢跑吗?

答案是,不敢。

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响起,丁兰心划亮屏幕,发现是祁峥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

她有点纳闷祁峥找她做什么,点开一听,居然是小男孩清脆又稚嫩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兰心阿姨,你好吗?我好想你啊,还有甜甜妹妹,我祝你们圣诞节快乐。】

丁兰心一怔,一颗烦躁的心瞬间就变得柔软了。

她回复语音:【小嵘,阿姨也祝你圣诞快乐,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很快,祁嵘的语音回过来了,依旧很小声:【我刚做完作业。】

【祁峥帮你检查了吗?】

【还没有。】

【他在干吗呀?】

【他在洗澡。】

【他最近身体没事吧?有没有去医院复查?】

这一次,祁嵘很久没有回过来,丁兰心等了一会儿,就要放弃等待走出厕所时,一条语音过来了。

她点开听,祁嵘说:【我刚才帮老祁去拿内裤了,他洗澡总是不拿内裤,每次都要我帮他拿,真讨厌。】

丁兰心默了默,语重心长地回:【小朋友应该帮大人做点家务事哦。】

祁嵘:【可是老师说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啊啊啊~~~】

一条语音结束了,丁兰心莫名其妙,紧接着又是一条语音过来,她点开,嗲嗲的童音已经变成了年轻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刚是小兔崽子偷玩我手机,你别理他,他皮又痒了。】

不知怎么的,丁兰心脑子里就浮起了祁峥此时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刻板的面容,全身赤..裸,只穿一条内裤。他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拿着手机说话,因为放松,背脊微微地弓着,小腹上毫无赘肉,只有一块一块坚硬的腹肌,还有那两条诱人的人鱼线…

祁嵘哇哇大叫的声音打断了丁兰心的“幻想”,她忍不住回:【小孩淘气很正常,你别打他!】

等了片刻,祁峥回过来:【我不打他,我让他去把我的内裤洗了。】

丁兰心:“…”

“嘭嘭嘭!”厕所门板突然被敲响,丁兰心吓了一跳,表弟吴睿洋在外头喊:“姐,你掉马桶里了?快出来,大家都等你呢,那人到了!”

丁兰心一下子被拽回现实,应了一声后,她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做了个深呼吸后准备出门。

这时,一条语音进来,丁兰心收听:【我身体没事,你不要担心。】

她手拧上门把,又一条语音:【就是…几天没见,挺想你的。】

丁兰心走出了厕所,走廊那端就是丁介莉包下的棋牌室,隐隐约约,能看到里头晃动的人影,听到嘈杂的声音。

最后一条语音过来:【丁兰心,圣诞快乐。】

丁兰心穿过走廊,进到棋牌室,丁介莉看到她,眉头一皱眼一瞪:“怎么去厕所去了这么久?来,兰心,姑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程四季。”

棋牌室的灯光很亮,亲戚们都在边上嗑瓜子看热闹,丁兰心看向站在丁介莉身边的男人——中等个子,身材敦实,剃着个板寸头,穿一件黑色短大衣。有一点丁介莉真没说错,程四季五官长得很正,不算帅,但给人很踏实、很正直的感觉,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比实际年龄看着要年轻。

程四季对着丁兰心微笑:“你好,我是程四季,我常听莉姐提起你。”

丁兰心还没开口,丁介莉已经在边上纠正他了:“该改口了呀,兰心可是叫我姑姑的,你叫我莉姐,是想让兰心叫你叔叔吗?”

程四季哈哈大笑:“好吧好吧,那我就随兰心叫你姑姑,不过这样叫,不是把你给叫老了么?”

他居然自作主张地喊她兰心了。

丁介莉瞪他:“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还有,来就来了,买什么东西呀。”

她这么说,丁兰心才发现,程四季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了好多礼物,水果、烟酒、保健品,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送给罗逸恬的洋娃娃,甜甜已经抱着娃娃和亲戚家的小孩玩得起劲了。

周围的亲戚个个都露着赞许的目光,显然,程四季的第一次亮相,得了一个不错的高分。

程四季说:“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也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就随便带了点东西。”

丁介莉见丁兰心一直没说话,以为她是害羞,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程四季身边,看看两人并肩而立的样子,越看越般配,不禁笑道:“哎呀,小程,我怎么没有早些年认识你啊,要是我们早点儿认识,我当初就把兰心介绍给你啦,也不用你和兰心各自在婚姻里白白走一圈了。”

哪里想到,一直乐呵呵的程四季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变了脸色,丁兰心刚巧看向他,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悲伤、痛苦、甚至是愤怒之情。

丁兰心感到奇怪,心里冒了一个问号。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正常,程四季说:“姑姑,你把我叫来好像是因为三缺一啊,那咱们就别站着说话了,坐下打牌吧,边打边聊。”

丁介莉连连点头:“对对对,打牌打牌,今天我手气不错呢,来,嫂子,兰心,我们一桌。”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的丁兰心终于开口:“姑姑,爸,妈,程先生,我刚才接到朋友电话,让我出去一趟,我就不打牌了,你们好好玩吧,我先走了。”

一屋子人全都静了下来。

杜娟和丁介康看看女儿,再看看程四季,最后又看向丁介莉。杜娟拉拉丁兰心的袖子:“兰心,那么晚你出去干什么呀?在这里陪你姑姑打几副牌嘛。”

丁兰心笑道:“妈,我都答应人家了。”

丁介莉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盯着丁兰心的视线如刀似剑,似乎想用威严强迫她改变主意,毕竟,丁兰心还从没有这么不给她面子过。

但是丁兰心却固执地坚持着,她已经穿上了厚大衣,挽起包,拜托母亲带甜甜回家后,对着丁介莉和程四季微微一笑,往大门走去。

丁介莉喊她:“兰心。”

丁兰心回头:“什么事?姑姑。”

丁介莉轻描淡写的语气:“是哪个朋友这么重要,要你晚上还要出去的?你爸妈认得吗?”

“他们不认得的,是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但是我和他关系挺好。”

“那几乎是算陌生人了?你一个女人,那么晚不安全的,让小程送你去吧。”那不怒自威的眼神和语气,活像是电视里演的慈禧太后,丁兰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看向程四季,他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含笑,似乎并没有生气。

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的男人,气度还是令丁兰心佩服的。

她摇头道:“不用了,谢谢。”

说完,她转过身,抬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背对着所有人时,丁兰心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笑得肆意又爽朗。

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都等不及电梯,直接从楼梯间蹦跳着往下,旋转,旋转,连着走了十几层的台阶,丁兰心终于走出大楼,看到了头顶稀疏的星空。

她伸展双臂做个深呼吸,冷冰冰的空气吸进肺腑,令她神清气爽,忍不住大声地对自己说:“丁兰心,圣诞快乐!”

“咚咚咚。”

“咚咚咚。”

漆黑的屋子里,灯光亮起,祁嵘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正躺在上铺玩手机的祁峥已经快速地爬下了床。

他问:“谁啊?”

门外的人一直没出声,祁嵘害怕地把被子闷在头上,祁峥才不怕,走过去一把打开了门:“大晚上的你找…”

两个大纸袋递到了他面前。

一个袋子里是好多罐装啤酒,另一个袋子里,似乎是鸭脖、薯片等零食。

然后,两个袋子缓缓分开,祁峥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张笑嘻嘻、因为爬了七层楼而泛着红晕的脸。

他惊愕地看着她,听到她说:“嗨,祁峥,圣诞快乐!”

第二十章

祁峥打开小屋子的日光灯,背对丁兰心穿上了睡衣裤,丁兰心当做没看见,转过头,就发现祁嵘瞪大眼睛盯着她,下一秒就光着两条腿溜下了床,鞋都没穿,赤着脚跑到她身边又蹦又跳:“兰心阿姨,你怎么来啦!”

“来和你一起过圣诞节呀。”丁兰心揉揉祁嵘的小脑袋,“阿姨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先去床上,别冻感冒了。”

祁嵘乖乖爬回床,丁兰心坐到他身边,从袋子里给他拿出薯片、牛肉干、话梅和巧克力等一大堆零食,祁嵘眼睛都花了,看看这样,摸摸那样,问:“兰心阿姨,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丁兰心微笑:“对啊,都是给你的。”然后,她又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带包装的陀螺玩具,“这个呢,是给你的圣诞礼物,飓风战魂,你喜欢吗?”

“哇!!”

祁嵘已经激动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紧张地看着祁峥,意思是:我能拿吗?

祁峥瞪他:“还不快说谢谢。”

祁嵘欢呼起来:“谢谢兰心阿姨!”

丁兰心坐在祁嵘床边陪他说了会儿话,祁嵘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叽里咕噜地对丁兰心说着自己在学校里的事。

祁峥看着他们两个头碰头说悄悄话的样子,嘴边不禁漫起了笑,架起茶壶烧开水,又去阳台上抽了根烟,进屋的时候发现,祁嵘快要睡着了。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抱着陀螺放在胸前,生怕被人偷走似的。

见他睡着了,丁兰心帮他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

祁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这时候才问出心里的疑问:“你怎么来了?”

丁兰心冲他抬抬下巴:“不欢迎?”

“不是。”祁峥脸色有点不自然,挠挠后脑勺,环视自己乱成一团的屋子,小声说,“你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嘛,我也好收拾一下。”

单身汉祁峥并不擅长料理家务,丁兰心“嗤嗤”地笑了:“没事儿,我就是想出来走走,一下子也想不出能到哪里去,干脆就给小嵘送点儿零食来。”

祁峥问:“今天不是圣诞么,你不和朋友一起过节?”

丁兰心歪着头看他:“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祁峥一愣,哑然失笑:“喝点热水吧,你鼻子都冻红了。”

祁峥小屋子带着一个小阳台,没有照明灯,也没有包上铝合金窗,只有两个平方大,摆上两张椅子和一个小方凳,几乎就没有多余空间了。

丁兰心坐在椅子上,把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到方凳上,啤酒、鸭脖、花生米,还有——旺仔牛奶。

她把牛奶递给祁峥:“你还没过戒酒期,只能喝这个。”

祁峥头大:“你这不是馋我么!”

“我就是馋你了,怎么地?哎,喝不喝?不喝拉倒。”

祁峥咬牙,抢过她手里的牛奶,拉开拉环就猛喝一口,唇上立刻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奶印,丁兰心咯咯直笑,满意地说:“这才是乖孩子。”

祁峥:“…”

天上没有云,能看到几颗闪闪的星,预示着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但是深冬夜晚的寒气还是令人难以忍受,丁兰心裹着一床厚毛毯,怀里抱着一个大枕头,依旧冻得咝咝吸气。

空气冰冷又干燥,每一次呼吸,嘴边都带出一团白气,对面的几幢民居房里,有几扇窗还亮着灯,不远处的高架桥上,车辆飞驰的声音听得清晰,偶尔,有居民走过楼下,谈话声也会隐隐约约地传来,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丁兰心前所未有地感到放松,打开一罐啤酒,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感叹道:“好爽!”

祁峥发现这一晚的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似乎天黑了,她卸下了伪装,不像平时那么端庄秀气,但是在他眼里,这样的丁兰心更加真实有趣,还很可爱。

祁峥还是忍不住问她:“哎,你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丁兰心睨他:“干吗这么问?”

“你不像是大晚上还会跑出来瞎溜达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峥轻笑:“我以为你滴酒不沾。”

丁兰心转着手里的啤酒罐:“我平时是不喝酒,今天突然有点想喝,但是我没想到冬天喝啤酒这么冰,牙都冻酸了。”

祁峥打开食品盒,拣了一块鸭脖津津有味地啃起来:“甜甜呢?”

“在我妈家。”

“祁嵘老是和我念叨甜甜,什么时候,咱俩再带他们一块儿出去玩。”

“好啊。”丁兰心点头,“你平时是不是都不带祁嵘出去玩的?那么小的小孩子,每天待在家里肯定都闷坏了。”

祁峥默了默,说:“我也想带他出去玩,但是真的没时间,经济上也不允许。”

丁兰心觉得很奇怪:“祁峥,我想不明白啊,你到赋江七年了,一直在工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打两份工,有时还去做兼职模特,怎么会没有存款呢?我看你花销也不大呀,几乎可以算是很省了,你的收入不见得比那些小白领来得低,这些年,你赚的钱都去哪儿了?”

她有这个疑问很久了,直到现在才问出口,丁兰心眨巴着眼睛看祁峥,昏暗的空间里,祁峥的脸色一直很平静,微风吹过来,他额前的发一飘一飘的,一双眼睛黝黑深邃,沉默着望向头顶的夜空。

“怎么说呢。”他思忖着,“你知道我和祁嵘的关系吗?”

丁兰心张大嘴:“噢!我就知道,祁嵘不是你弟弟!”

祁峥笑了:“为什么呀?”

“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丁兰心笃定地说,“祁峥,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了,祁嵘是不是你的儿子?”

“噗!”祁峥一口牛奶呛在喉咙里,大声地咳嗽起来,哭笑不得地问丁兰心,“你想什么呢?谁和你说的?”

丁兰心脑洞大开:“连续剧里不是常这么演么,男女朋友玩早恋,家长不同意,于是私奔,一不小心女生怀孕了,生下孩子后就被家长带走了,送出国念书,男生就只能带着孩子一起过,大概是觉得影响不好,所以对外宣称两个人是兄弟。儿子像妈妈嘛,所以祁嵘和你一点都不像。”

祁峥被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打败,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鬼念头的?”

丁兰心喝一口啤酒,回想:“好早以前了。”

“…”

她又说:“到底是不是呀?”

祁峥挑眉:“当然不是。”

“那你和祁嵘到底是什么关系?”

“兄弟,如假包换的亲兄弟,只不过是同父异母。你说的没错,儿子像妈,我妈妈是北方人,祁嵘的妈妈是南方人,所以我和他才会长得不像。”

祁峥点起一支烟,红色的火星在黑夜里闪烁着,他陷在回忆里,眉头微皱,侧脸的线条硬朗,深刻,令丁兰心忍不住去想,他的故事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