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和冯春时果然不辱使命,经过半个多月的明察暗访,列出一笔清晰的账目给李安然,告诉李安然,大掌柜宋贤在杭州商铺里的人脉关系盘根错节,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人。近几年杭州不是不赚钱,而只是账目上赔钱,数目不小的款项都进了宋贤等人的腰包。

李安然笑道,“账目是最难查的,你们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找出破绽的?”

冯春时这几天越显清瘦,他略显疲惫地对李安然道,“公子,我年纪虽不大,可我在咱们山庄却呆了十年。我爹从小教我查账,做账,这里面的猫腻,我都是一清二楚。山庄里各个铺子,情况大同小异,小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何况宋贤,这么多年一手遮天,难免疏忽大意。加之我二人年轻,处处示弱,装作一副奉命行事的样子,他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安然露出赞许之色,说道,“那包世天是怎么一回事?”

陶杰惊讶地望着李安然,说道,“少爷!你竟然知道包世天!看你从没管过这边的事,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安然笑道,“我的结义兄弟,他们先来杭州踩了踩路,和我说过这事。”

陶杰道,“包世天开大和钱庄,平日里和宋贤来往过密。因为我们资金有时需要钱庄周转,宋贤大笔的钱也需要流出商铺外,所以,大和钱庄成了宋贤销赃的窝点。”

李安然问,“那我们被抢的那笔银子,与他们俩有关系吗?”

陶杰搔搔头,说道,“以现在的证据看,与他们好像没有关系。”

李安然看冯春时道,“春时你看呢?”

冯春时的一双大眼睛有点忧郁,他沉吟道,“总觉得,这事情有点太顺利了。”

陶杰道,“我们处处示弱,他们才放松警惕的。”

李安然突然道,“宋贤掌柜,有没有问过我?”

两人俱是一怔,冯春时道,“有两次倒是提到过少爷,一次是刚见面时,他问少爷怎么没来,一次是昨天,他问我们,少爷正在忙什么,他想过来探望,又怕少爷不方便。”

李安然道,“我这次出来,所有人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并不仅仅是因为咱们那笔钱,而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想要我的命。想必宋掌柜,也很清楚这点。”李安然突然心一凛,望着冯春时道,“看你很疲惫的样子,是不是这几日休息不好?”

冯春时道,“偶尔熬夜,夜里睡得香,却总觉精神不济。”

李安然道,“过来我看!”

冯春时听李安然的口气非同寻常,遂走过去伸臂让李安然把脉。李安然沉默了半晌,叫陶杰过来,陶杰有点紧张,问道,“少爷,出什么事了?”

李安然不语,抓过他的腕子来看脉,陶杰几乎是羞涩地说,“少爷,我身体一向很好,就是,就是最近,老是起夜。”

李安然松开他的脉,默默叹了口气。

陶杰和冯春时面面相觑,问道,“少爷,怎么了?”

李安然苦笑道,“我没算到这一招。是我没照顾好你们,才让你们中了毒。”

两人都有些惊怖,陶杰道,“中毒?我们,我们没乱吃东西啊!”说着他猛地想起来,“那茶,那茶是宋贤给我们端来的!”

李安然叹息道,“一到江南就遇到许多扑朔迷离的事情,让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那边,却忽略了你们。其实这期间我有两次偷偷去过商铺,并未发现异常,以为交给你们就足够,以为商铺的银子仅仅是引我出来的幌子,不想是人家最重要的一步棋。”

陶杰和冯春时静静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道,“你们中的毒,除了施毒的人,怕是只有我李安然才会解。”

冯春时的脸还是那一副苍白瘦弱的表情,他说道,“少爷为我们解毒,就是他们杀你最好的时机,是不是?”

李安然道,“他找了高手杀我,其实他也知道他们杀不了我,幕后的人只等着让你们中毒,而那些精彩的杀招不过是用来迷惑我的判断。”

陶杰年轻的脸上出现忧虑之色,冯春时却冷静而果断,他轻轻地道,“少爷,我不用你为我解毒。”

陶杰也一下子醒悟过来,说道,“少爷!我也不用…”

他话没说完,李安然示意他停住。李安然对他们笑道,“你们的父亲和我爹一起打天下,论理,我也应该是你们的大哥。哪有自己兄弟中了毒,做大哥的袖手旁观的道理?有危险就只顾自己,这样下去,山庄里谁还愿意跟着我?”

冯春时淡静地道,“少爷,我们还可以活几天?”

李安然道,“七天。”

冯春时一笑,对李安然道,“我冯家得老爷少爷的恩惠,春时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危急之时,怎肯再拖累少爷!家中母亲妻女烦劳少爷照顾!”话说着,他拔出匕首向自己前心刺去!李安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匕首落地,李安然训斥道,“你这胡闹什么!动不动去死,这样我身边的人还不得全部死光了!我说了没办法了吗?”

冯春时苍白着脸,执拗地望着李安然,陶杰刚才吓了一跳,也惊惶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沉着脸对冯春时厉声道,“你还不认错!我还想历练你让你成为菲虹山庄的栋梁之才,不想你,就这么不争气!”

冯春时怔怔望着李安然,一下子跪在地上,磕头道,“少爷!…”

陶杰见李安然发火,迟疑了一下,也跪在地上。

李安然望着他们,沉默了半晌,缓和口气道,“你们都起来吧,当什么事也没有,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件事我另有安排,你们不用担心。先出去吧。”

他们两人沉默了半晌,看李安然不容商量,遂起身静静地退出去。

李安然从房里出来的时候,下午的春阳温丽,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楚雨燕正在桃树下弹琴。

她的琴声断断续续的。李安然走过去,她正望着枝头桃花发呆,李安然在她身后咳嗽了一声,她猛回头,惊鸿般,带着微微的心悸。

李安然正在阳光中淡淡地笑。她亦展颜。

李安然又仿似在她的眉宇间看到了淡淡的月光。她的眸子很黑很清很亮,她的笑容,很美。

李安然问道,“怎么听你弹琴,心神不宁的?”

楚雨燕笑,露出浅浅的小酒窝,说道,“四哥教的曲子太难,老是学不会,记不住!”

李安然在她对面坐下来,一枝桃花就在他的肩后横斜着。他对楚雨燕道,“喜欢和你四哥学琴吗?”

楚雨燕道,“四哥说我没天赋,懒得教。”

李安然道,“你若喜欢,我去和他说。”

楚雨燕道,“我才不!四哥弹得曲子都长得要命,打死我也记不住,他,他脾气又不好。”

李安然道,“他看我的面子,应该不会为难你。”

楚雨燕道,“还是不要了,又会被他嘲笑!”

这时传来楚狂的笑声,“你们两个,又在谈情说爱呢!”话说着,楚狂已一下子在李安然身边坐下,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不少阳光,一张俊脸似笑非笑。

楚狂对李安然笑道,“我闲着无聊,看见你们良辰美景郎才女貌在桃树下,就忍不住来凑凑热闹。”说着,对楚雨燕道,“去,燕儿,去给你两个哥哥沏壶好茶来!”

楚雨燕应声而去。楚狂望着她的背影说道,“这丫头,虽然看着和普通的女孩子无异,可仔细分辨,眉宇气质,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气虽清,却美若妖异。二哥,这种女人万里挑一,现在从天下掉下来砸在你头上,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李安然道,“我知道她是来杀我的。”

楚狂笑道,“你也不是没见过美人,这什么时候改了脾气,来杀你的人,你也敢爱。”

李安然笑,“你忘了,我一向都是和有毒的东西打交道,越毒和我越亲厚。”

楚狂道,“这不包括我啊!我没毒。”

李安然道,“那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你没毒,哪个敢招惹你楚狂杜彤。”

楚狂笑。此时温柔的风拂过怒笑的桃花,天空一片绮艳。

第二十二章 幽隐的情事

燕儿端了茶放在小桌上,为他们俩斟茶。杯中的茶清亮的绿与夕阳的粉紫交辉成艳丽的色彩,楚狂道,“看看,这茶映了斜阳,也像美人一般,出落得倾国倾城了,我若是一口吞下去,是不是也太煞风景了。”

李安然道,“你也知道煞风景。知道煞风景,还不走。”

楚狂嘿嘿笑,一口气喝了两杯茶,犹自自己斟茶道,“这茶是我要的,我走,也得喝完茶才走,你们俩个要是忍不住,就别把我当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是瞎子看不见!”

李安然一拳捶过去,楚雨燕笑着,脸红了。

楚狂插科打诨逗笑了一会儿,施施然走了,夕阳已经暗淡下来,天地间被染上一层夹着灰紫的蓝,幽幽暗暗的。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在怀里,低头啄了她唇瓣一下。

楚雨燕像一只慵懒的猫,在李安然的怀里柔若无骨。

李安然抚弄着她颈后的小红痣,低头对她耳语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楚雨燕半仰起头,唇正好接进李安然的下巴,李安然遂伸嘴轻啄了一下,抚着她的眉梢眼角柔声道,“有什么事,跟我说。”

楚雨燕幽然道,“我不过是想起了,花溪苑的桃花也应该都开了,可是,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道,“傻丫头,不是说好了,你还有我吗?”

楚雨燕双手抱着李安然的背,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浅浅笑,慵懒着语气道,“以色侍人,能长久吗?”

她的语气,不是幽怨,不是感叹,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对未来的惶恐。她的声调低缓悠长,竟似乎有着点戏谑调笑。

李安然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她的脸,言笑晏晏,“你这是,怕在我这儿受了气,不能跑回娘家了吗?”

楚雨燕钻进他的胸怀,细细地笑。

外面下着细细的雨,不用打伞。草木的青色格外鲜亮,远处的景致则似笼了淡淡的烟,美而不真切。

李安然和楚雨燕两个人牵着手,在细细的雨中,静静地走。

两个人携手,无话,迎着细细的雨。

楚雨燕突然在这个李安然与她并肩沉默的瞬间明白,这个男人全部的磁性,不是他的笑,而是他内心深藏的忧伤。他的笑程式化般一如既往,唯有那忧伤才让人觉得他是活的,充满了生命的温度,让人的心在明了的刹那,开始微微地持续地疼。

他身上有一种自己熟悉,但又无法真正了解和分辨的东西,或许那种东西,应该叫做沧桑。

楚雨燕几乎惊恐,因为她无法压制她内心的痛,她为这男人,在心痛。

李安然察觉楚雨燕失神,侧头随声道,“想什么呢?”

楚雨燕也侧头望他,细细的烟雨打在脸上,轻若蚕丝。

脚下是湿润的青石板,李安然牵着她的手,烟雨茫茫看不到头。

李安然问她,“喜欢江南吗?”

楚雨燕望着身边碧色的湖光,嫣然道,“喜欢啊,你呢?”

李安然的手环上了她的腰,低头对她耳语道,“我也喜欢,因为只有在这江南,我才能遇到你。”

楚雨燕在他臂弯半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浅笑道,“因为遇到我,才爱这江南吗?”

李安然道,“是,因为你,这江南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楚雨燕道,“那你,又为什么爱我?”

李安然怔了一下,不说话,笑着,低头啄吻上楚雨燕的唇。楚雨燕推他,被他张开双臂抱在怀里,不能动。

李安然和楚雨燕泛舟于西湖之上,四周是阴阴的杨柳,一片沁人的水青。烟雨轻若无痕,春阴不散,几片半灰半白的云堆积在湖面上,青灰的湖水漾着柔光,让李安然蓦地想起花溪苑苑主平静的衣袂。

楚雨燕半卧在他的身上,舒适地放松了身体,慵懒地享受着小舟规则的轻晃。她顺手扯了一根出生不久的荇草,叼在嘴里,李安然拍了下她的脸,薄责道,“淘气!抓根草就吃,也不嫌脏!”

楚雨燕不以为意,李安然看着青翠的小荷,说道,“咱们来得不是时候,荷花都还没长起来。若是夏天,我一定为你采一捧荷,半开的。”

楚雨燕叼着草问道,“为什么要半开的?”

李安然道,“花怒放虽然美,但毕竟要凋谢了,还是半开的好。你捧着一捧半开的荷,青碧的叶,半开的花,嫣然一笑,应该再雅致不过了。”

楚雨燕于是嫣然笑道,“那就等到夏天,二哥你再陪我来西湖吧。”

李安然道,“用不到夏天,我们就得走了。你愿意,”李安然望着楚雨燕清秀的脸,说道,“你愿意和我回菲虹山庄吗?”

楚雨燕道,“你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只要跟着你就好了,你回菲虹山庄,我当然愿意跟着你回去。”

李安然抚弄着她的脸,沉吟道,“那回去以后,若是没有名分,你不怕吗?”

楚雨燕垂下眼帘,幽声道,“我出身卑下,自然配不上你。能得二哥垂怜就心满意足,不敢要什么名分,更不敢和将来的当家主母争宠。”

李安然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呢?”

楚雨燕道,“若是有一天二哥不喜欢了,但凭二哥处置就是。燕儿无所怨。”

李安然道,“好个无所怨。一个女人,对未来这样淡然无波,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心里没有我,我才不能伤害你,即便我薄幸无情,你也不在意,是吗?”

楚雨燕猛抬头,李安然道,“将心付与,恩爱消散时就是撕心裂肺,会不痛吗?”

楚雨燕怔住,李安然道,“我不缺一个侍候我的婢女,我要的,是一个肯用心爱我的女人。不许我负她。我负她,她就会恨我,乃至要杀了我。”李安然望着她清透的眸子,笑道,“爱之深,才责之切,我不怕女人厉害,我想要你那颗心,燕儿你,肯给我吗?”

楚雨燕眼里忽而闪过一抹光亮,慧黠地往李安然肩上一扑,抿嘴笑道,“那我要你,要你娶我!这辈子只爱我,处处宠着我!不许欺负我!不许看别的女人,更不许碰!”

李安然笑道,“适可而止,也不要太凶悍,不许碰就是了,还不许看,我又不是瞎子!女孩子,还是要温柔贤惠。”

午后雨下得密了,两人从福星楼出来,李安然买了两把伞,带着楚雨燕来到白宅。

李安然推门进去,楚雨燕迟疑道,“二哥,你,你怎么又把我带到这地方来?”

李安然脸上是若有若无温柔的微笑,他对她说,“你害怕吗?上次不是一个人在夜里也敢来吗?”

楚雨燕用伞遮住了脸,李安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怕倒是不怕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这里荒了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多停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