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道,“想必你是知道,菲虹山庄和这江南白家之间的仇怨的。十四年前,白家三十二口人无一幸免,每个人还都保持着生前细微的状态,就好像是在一瞬间同时被人杀死的。”

楚雨燕没说话。李安然看着残破的庭宇,叹气道,“当时家母生下家妹难产而死,是白梦鹤作为一代名医应邀去接生的,就在那个晚上,白梦鹤也被人刺穿后心,惨死在菲虹山庄的街上。”

楚雨燕移开伞仰面看李安然,问道,“二哥,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她的脸有一点清冷的苍白,眸子黑深而水亮。

李安然并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枯长的荒草间长出的嫩芽,顾自道,“这件事成为纠缠菲虹山庄的噩梦,原来是我爹,现在是我。你既已要做我的人,我就应该告诉你知道。”

李安然苦笑道,“不久前,白家大小姐还有洪一舟老前辈,骗出若萱来寻仇。我本想救出若萱,仇怨的事情日后再做交待。可是,他们不愿等,也不给我机会。”

楚雨燕苍白着脸,轻声道,“我听说过,他们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全都炸死了。”

李安然道,“是!白家的人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证明给白家的人看。十四年前三十二口人,十四年后又是三十多口人。我曾经发誓,不管白家的人如何对我,我都要尽力,护她周全。”

楚雨燕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李安然托起她的脸,楚雨燕很柔顺地闭上眼睛,两排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得像是淡淡的阴影。

李安然看着自己手上的容颜,任细密的雨打湿了她的脸。

李安然轻声道,“叫我二哥,燕儿。”

楚雨燕闭着眼睛,唤他。李安然莞尔浅笑,低下头啄住她的唇,她的身子一软,跌到李安然的怀里,李安然拥住了她。

雨下得紧了。楚雨燕柔若无骨地贴在李安然的身上。李安然宠溺地对她耳语道,“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是你的二哥,将来还会是你的夫君,知道吗?”

楚雨燕嗯了一声。

李安然叹气道,“其实我每次到这里来,心里都很难受,我无法了解事实真相,我只有等,虽然这里的亡魂已经等了太久,不愿再等。而我自己,也没有做好将事实大白于天下的心里准备,尤其是遇到你。”

楚雨燕的身体微微痉挛。李安然突然温柔道,“燕儿,你说,死去的人会有灵魂吗?还是人死了已经在快乐地生活,却让我们活着的人徒增烦恼。”

楚雨燕忽而流下泪来。

李安然见她流泪,苦笑道,“你不要伤心。等有一天,事情有了明确的结果,不管是谁的错,我都会再带着你来这里,为白家的人上一炷香,感谢他们让你来到我身边。终有一天,我会再和你来这里,然后携着你的手出了这门,到西湖上,为你采一捧半开的荷,你扛在肩上,高过你的头。”

楚雨燕忽而扭过头去,任泪水无声地奔流。

阴雨天黄昏来得分外早,天色幽幽暗暗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打在伞上微微地响。破旧的白宅在风雨声中晃动着,一条窗棂年久断落,“啪”一声掉在地上,带着细微的余响。

李安然牵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青白的脸,黑亮的眸,回望这荒芜破落的中庭,内心叹了口气,拥着楚雨燕,离开。

第二十三章 绝杀

面具人第二次找邱风染,邱枫染正静坐在石岩上,望星星。

面具人一袭白衣,俊美无尘的青铜面具背着月光,右手拿着一枝扶疏的桂木,桂香幽隐,香远益清。

他在静静地等邱风染。

邱枫染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面具人走过去,桂枝随之摆动,摇落一身香。

邱枫染望着他,不得不承认,面具人真的是好一种令人倾慕的姿仪。望着他,仿似可以穿越岁月沉重幽暗的尘灰,透过空间苍茫杂乱的碎屑,直接抵达一种华美而寥落的境界,在那个境界他莲花一样,俯瞰众生,微笑。

他微笑的唇旁,没有悲悯,只有戏弄。

没有人可以窥视他真正的面容,那张绝美的青铜面具,散发冷硬而令人迷醉的光辉。

邱枫染莫名其妙的与之很接近。与之相见,莫名欢欣。那种人海知音的感觉,在与李安然朝夕相处,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两人两相对望,距离不近也不远。

邱枫染望着面具人笑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仿似面具人能够洞察理解他的心事。面具人身上那种寂寞的邪恶与唯美,让邱枫染心生倾慕。

两个人,甚至彼此都不用说话。邱枫染仿佛看到了那夜被撕碎的紫茎云兰的花瓣,洁白的光泽,带着淡淡的幽香。碎裂在地上。

那夜他拒绝了面具人的邀请。

那夜,在一剑的较量之后,面具人将跌落的紫茎云兰捡起,静静地撕碎。

可是面具人走后,他内心却是难言的惆怅和心痛。

今夜,面具人白衣胜雪,翩然而至,让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场注定无法逃脱的相遇。

面具人轻声道,“是不是这世上只有你,才那么有兴趣看天上不谢的烟花,难道你就不爱,这世上的繁华?”

邱枫染道,“这有什么差别吗?”

面具人道,“天行健,自然我们无法改变,可从我们拥有生命的那一天起,人生短暂,我们一定要让它绚烂。世间繁华,虽然难以把握,但也聊胜于无。”

邱枫染仰天笑,“如果繁华是你的诱饵,我是那条爱慕繁华的鱼吗?”

面具人叹气道,“你不是!”

邱枫染笑。面具人道,“可你也不是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是烟花,就要在黑夜的高空中绽放,让不同的人为之惊艳。”

邱枫染的心突然温柔地疼。这么多年来,烟花是他不为人道的秘密。

而偏偏,这个面具人,就像是读过了他的心,爱慕烟花。他第一次到自己身边,在花溪苑里点了把火,负手望着半天的火光,像是欣赏美丽的烟花。

这便是奇怪的机缘,莫名的吸引。

或许真的如面具人所说的,自己欣赏李安然,但不是为自己寻找一个朋友,而是在寻找一个对手。

面具人早就明了他的心。气味相同的人,即便相隔很远,混迹人海,也能一下子感受到自己的同类。

邱枫染看着面具人,问他,“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面具人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百年之后,万物就是你的刍狗。”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这是他第一次与李安然见面说的一句话。

难道,仅仅在一念之间,原本为刍狗的身躯会一下子成为驱使万物的神?

邱枫染黯然,他突然想起李安然春阳月光般的笑,温和而美到极致。

两个人之间,突然变得静寂,静寂得有些尴尬。面具人轻叹道,“李安然,就那么让人放不下吗?”

邱枫染没有回答,一遍遍想起,李安然在他的竹林伫居了三日,那三日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二人。从没有一个人,与邱枫染相处得那么愉快。李安然的衣服也会脏,可他从来都觉得李安然很洁净,不仅洁净,还很鲜活。

因为鲜活,所以具有生命的温度,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他的冷峭,如沐春风。

原来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那么快乐。

可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李安然就是李安然,他似乎生来就学会看花开花谢的,而他邱枫染却注定,在清冷的夜里,看星星。

他看向面具人,眼里是隐隐的热望。

他对面具人说,“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帮他一次。”

面具人道,“你可以帮他,毕竟他曾经是你的二哥。但我不能保证,他不死。”

邱枫染道,“好!”

面具人走近前,拍拍邱枫染的肩。他摇曳着手中的桂枝,喜极而笑,仰天踏歌而去,衣袂飞飘。

邱枫染听见他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错置的楚辞。以为只有楚狂醉了,才会唱得出。

楚狂。邱枫染浮上冷淡的笑容。这世上怕再没人比楚狂更炙热。

从此,那一场交游也只成过往。

浮生如梦,邱枫染突然从那梦中醒来。

陶杰和冯春时并排盘腿坐着,□着上身,房里上好的炭火轻煮着小巧的砂锅,弥漫了一室药香。李安然穿着白麻布衣,手里娴熟地捻着细细的银针,微笑地望着陶杰和冯春时。陶、冯二人颇为紧张,李安然安抚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怕扎针啊!你们什么都不用想,只是闭上眼睛就好。”

二人点头,脸上的表情还是担忧。李安然拿出宽绢布,将冯春时的身体固定住,冯春时惊道,“少爷,您这是…”

李安然道,“我怕你们乱动,功亏一篑,点你们的穴道又有碍血液流通,所以将你们轻轻捆住手脚,你们只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闭着眼睛,不要乱动就好。”

李安然将二人绑好,他拍着二人的肩,示意他们放松。陶杰出了微微的汗,李安然笑道,“都快二十岁了,干什么事还这么心慌,不要紧张,阿杰你这样子不行,肌肉绷得紧紧的,呆会儿我不好行针啊!”

陶杰仰天叹气道,“少爷,我,我忍不住。不然你打我两下好了,我,我怕…”

冯春时道,“阿杰,别胡思乱想了,少爷既然决定了,我们就不要添乱。”

陶杰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可是,我…”

李安然笑了,起身在室内点了枝紫色的蜡烛。冯、陶二人顿时闻到一种淡而宁静的香气,心渐渐平静下来。

李安然用一种凉凉的,散发着淡淡酒香的液体为他们擦拭身体。一声细微而尖锐的金属划过空气的声音,打斗声起。

冯、陶二人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李安然拍拍他们的肩背,让他们放松。

训练有术的杀手,刹那间涌过来,势如钱塘潮水。

付清流的剑挥出。他是李安然的师兄,是师父收留的流浪的孤儿,七岁便跟了师父,而那年,李安然才四岁。

他理所当然成了大哥。师父说他没有打暗器的天赋,他主要练剑。他暗器打得稀松平常,剑也比不过李安然。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顶尖的高手。但今夜,他拼出去了。

他的剑雪亮的,在夜空中绽放昙花一现般的光彩。他狂怒,凶狠。强劲的敌手激发了他嗜血的冲动。

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再来一个人。

杀手的剑像蛇的攻击般阴冷、准确,剑所到之处,不是划痕而是一个窟窿。付清流在与第三人迎战的时候,右肩被刺了一个透明窟窿,血流如注。

他的剑落地。他下意识用左手点住穴位止血,冷汗沿着脸庞直流下来,胶着住散乱的发。

杀手却不想多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理也不理付清流,直奔那间房。

他们所有人的目标,只是李安然。

那个伤了付清流冲上前的杀手,倒在邱枫染绮艳的剑光下。

玉龙飞雪剑。满天绮艳的夕阳。

夕阳特有的艳,特有的烈,特有的霸道。刹那间成为死亡的颜色,把对手的血肉化成火,在燃烧。

邱枫染白衣胜雪,他的长发在剑气中扬起,他冷冽的眸子,唇似乎在冷冽地笑,他的白衣在剑气中自如地聚散,避开对手零星的鲜血,一尘不染。

他似夕阳中冲天而起的鹤,义无反顾,无所畏惧高空的寒侵袭他的翎羽。

杀手在从各个方位攻击这间房,而现在只有两个人在抵挡,除了邱枫染,就是楚狂。

楚狂穿着那件一个月没有洗的宽大的黑布衣,他的头发,豪放不羁地凌乱地披散,有几处,很明显的,被人用剑削了去。

他的俊脸,是一种亢奋而又冷静的表情。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黑黝黝的,幽暗酷寒的刀。刀身不长,也不宽,只是刀刃锋利。刀尖处弯成弦月的形状,刀背宽厚,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兽形图纹,三年前他一时兴起,在刀背处凿洞装了三只铃铛,一舞起来,金戈铁马般锐利尖刻的响,北风吹过岩洞间隙般的刺耳的声音。这家伙酷爱音律,只是这几个铃铛的声响,像极了被死神捏住咽喉的生灵在凄厉哀号。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顶之上,披着惨白的月光。唇边是肆意不羁的笑,好似这亡命的厮杀是一场极其过瘾的游戏。

在这个时候,他有着一种百兽之王的雄霸,他用那双洞悉音律的耳朵,灵敏地听到细微的风吹草动,然后优雅旷放地飞身过去,一刀毙命。

一刀毙命。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快,这么残酷。

刀口就在敌手的心脏或是喉咙。心脏被刺穿了,喉咙则是被割破。

那把刀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嗜血而神秘的气息。在从此以后的传说中,楚狂的刀会因为饮血而变成蓝黑青碧的颜色,会因茹血而有了生命,从而更快,更灵动,更无可抵挡。那把刀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死亡的呼唤”。

生命就在刹那间结束。一切仿似很简单,随着一声尖厉而细长的声音,闻到一种金属的味道,中刀,眼中闪现出微弱的光泽。

刹那寂静。杀手被这凌厉的杀招所震慑,怯步不前。

楚狂吹了吹刀锋上的血,像是在吹落书背上的尘灰。

杀手又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