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迎上去。衣襟撕裂的声音,不同方位的剑割破他的左袖,割裂他的前襟,刺破他后心的衣衫。然后不同方位的人,倒下。

杀手望而怯步。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薄薄的寒。

楚狂的身后就是通向那间房的门。楚狂与杀手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人,刀锋滴血,突然出手。

那尖锐的,风啸般的声音响过。死神的呼唤。

邱枫染的玉龙飞雪剑虽然厉害,但尚可纠缠,可这个用刀的家伙果敢狠绝,毫不废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偏偏是,每次历险的结果,不管是被削了头发还是刺破了衣裳,但结果都是,他活着,对手已死去。

已无人可杀。玉龙飞雪剑淡漠了嫣红。邱枫染清冷地站在夜幕里,剑上是清冷的月光。

细微的声响,强劲的风,突现的芳香。

玉龙飞雪剑顿时红的如残阳似血!

然后错过,剑生生被震落,邱枫染跌坐在地上,虎口震裂,右臂生生发麻。几乎于此同时,那个人影袭击楚狂。楚狂的刀挥出。

闪电般的芳香,刀被凝滞的刹那,楚狂奋力斜身,抽刀,人也被远远地弹飞出去。

人影从天而下,直袭李安然。

第二十四章 逢生

李安然平静地为陶杰下最后一根针。剑光袭来,冷硬的剑锋,暗淡的光,来无声息。

剑已刺入李安然的衣衫。李安然猛地后仰、下身,剑贴着前心的衣服斜刺了过去,然后李安然迎着剑挥袖,出手。

仿佛江南,那空灵迷蒙的雨。

来人刹那怔住,李安然已闪身而立,温和地唤道,“苏前辈好。”

站在李安然面前的,是一个身形清瘦俊逸的白衣人,戴着一张俊美无邪的青铜面具,他听到李安然的话,惊颤了一下,低沉地“哦”了一声。

李安然笑了。他笑得温情和煦,像是在和失散的老朋友打招呼,他对面具人道,“苏前辈不再用滴水木莲草,但是芳香依旧,即便是面具遮住脸,可风采依然。”

面具人无以掩饰其失落,淡声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李安然道,“苏前辈对在下了如指掌,而在下对苏前辈,只是略知一二。”

面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楚狂踉跄地闯进来,煞白了脸,散乱着头发,忍痛唤道,“二哥!你还不杀了他!”

李安然扶住他,让他坐下。转身对面具人道,“苏前辈,这世上除了冰心海棠,还没有不能被人破解的毒。但是以前辈之见,我四弟和您身上的毒,哪一个会先被解开?”

面具人沉默,冷冷的思量,他的面具浮上了俊而冷的微笑,他笑道,“好!想不到这会是个如此精彩的棋局!李安然,我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你!你的确比我想像的和你曾表现出来的,还要优秀。”

李安然道,“前辈谬赞了。苏前辈蛰居江湖,才是大智慧。”

面具人似笑似叹,“不想我苏笑等了二十年,竟然会冒出一个李安然来搅局!不过,这的确很精彩,好极!妙极!”

面具人说着,将解药交给李安然道,“他服了这个,三两天就没事了。能把刀用得这么好,杀了我那么多的人,让他死,我也舍不得。”

楚狂“哼”了一声,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你若舍不得,就不该毒我啊!偏巧我这么倒霉,碰上一个连二哥也毒不死的家伙!我倒想二哥这次毒死你,省得日后麻烦!”

这话说得面具人笑起来,楚狂道,“中了我二哥的毒,还笑!”他说着,自己气力不支,“哎呦”一声从椅子上落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李安然打开药瓶闻了闻,为楚狂服下,楚狂吃了药,忍着痛道,“二哥,这是不是解药啊!别回头我吃了,死得更快了!”

李安然苦笑道,“不要说话,闭嘴!”

面具人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李安然起身将一个小白瓷瓶扔过去。面具人接过,打开塞,将解药倒在嘴里。过了半晌,他虚弱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配得出‘半月追风’。”

李安然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怕是也只有这‘半月追风’才能难得住苏前辈吧。在下为了这次邀约也算是用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苏前辈到底为了什么事,一定不能放过菲虹山庄呢?”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孤独地走向庭院。右脚已经踏出了门槛,却突然定住,回头望着李安然,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想起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苏笑呢?苏笑已经死了整整二十年了,旧日的称呼,不用再提。”

他落寞地离去,他的声音里有着让人难以体会的沧桑和苦涩。李安然失神,又听得苏笑在外面笑道,“我还会再来的,我们后会有期。”

他的一声后会有期渐远,渐飘,却在静静的夜里久久地萦绕。李安然冲出去,扶起付清流,迅速地为他上药止血。付清流望了他一眼,昏了过去。

邱枫染跌坐在地上,怔怔的,表情清冷得让人难以琢磨。他受的伤并不重,或许更严重的是失败的挫伤。

李安然望着他,没有说话,而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仰望着夜空,唤道,“三弟!”

邱枫染没有出声。

李安然也没有言语。两个人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了隔阂。李安然心疼地望着邱枫染冷傲如旧的表情,却只觉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躲闪不及,溅在呆坐着的邱枫染的白衣上。

邱枫染的肩背一抽搐,下意识伸手扶住李安然,唤道,“二哥你没事吧。”

李安然虚弱地倒下去,倒在邱枫染的怀里,无力地喘息。邱枫染抱着他突然有一点不知所措,因为在他心里,李安然永远也不会柔弱。

而他突然倒下去,在自己怀里,柔弱如毫无抵抗的婴儿。邱枫染突然生起一种恐惧的直觉,或许,自己也会有一天,突然这样倒下去,柔弱如毫无抵抗的婴儿。

邱枫染突然感到凄凉。空旷的凄凉。

从前,他只是孤独,只是冷,但并没有凄凉。

这种空旷的凄凉让他的鼻子酸酸的。心也在涩涩地疼。

他以为,再帮李安然一次,然后离开他时,自己只会轻松,却不想,是这样酸涩。

他钦佩李安然。虽然冒险,但赢了面具人。为陶、冯二人疗毒,需要运用真气将蘸着解药的银针缓缓推入指定的十二处大穴,恰到好处,深一毫则死,浅一毫无效。待插完最后一根银针,也是李安然内力最空虚柔弱的时候。

面具人拿捏得正好,他在李安然下完最后一根针的时候出手,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输了,不但让李安然躲过了那一剑,还中了李安然的招!

本来的计划,是他合楚狂之力,他们二人拦住面具人的。

可没有想到,面具人一招击败他邱枫染,有几乎是同时,另一招击败楚狂。在李安然下完最后一针的缝隙杀过去,几近完美。

合他们二人之力无法应付面具人卓绝的武功,当时内力空虚柔弱的李安然是如何躲避,又是如何反击的呢?

李安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悠然醒来,睁眼一看,禁不住苦笑。付清流正躺在不远处的床上,还在晕迷。楚狂横趴在长椅上,他的后背被砍了一剑,剑有毒,毒虽解,可伤很疼。邱枫染落寞地靠坐在椅子上,手上缠着绷带,肩袖处是几点血,自己喷出的血。

邱枫染见李安然一醒来就笑,说道,“你还笑,一屋子伤员,你还笑什么笑。”

李安然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背上,服下云逸给他的疗伤药,苍白地喘息道,“伤是伤了,但总算还都活着。”

楚狂轻轻“哼”了一下道,“现在还都活着,下一刻谁能说得清。现在就是来一个普通的杀手,我们几个全得玩完。那个戴面具的,不会这么傻吧,我想杀手一会儿就来了。”

邱枫染难得对楚狂如此温和,他带着笑说,“四弟不要担心,杀手不会来了。”

邱枫染以为楚狂定会反击“为什么杀手不来!”,可不想楚狂对他一笑,没头没脑道,“三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邱枫染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他自我解嘲地一笑,摇摇头,望着房顶。楚狂对他说道,“以后多笑笑吧,快结婚的人了。以前再怎么不好,都过去了,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结了婚,就要开开心心的。”

邱枫染潸然落下泪来。他突然觉得,楚狂如此可爱。今夜,他们兄弟四人并肩战斗,同生共死。却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孤身远去,以敌手的身份相遇,就是在婚后的第一天吧,从此我不再是我,而你们依旧是你们。

他昂着头,泪悄悄滑落,并没有人注意。邱枫染很快冷冷淡淡地笑着,楚狂颇为神往地顾自羡慕着,“有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么崇拜你,又会做一手漂亮美味的鲈鱼。三哥,你要掉到蜜罐了。从此与佳人携手竹林,饮茶读书,并肩看星星,三哥要过神仙般的日子了。”

邱枫染对着楚狂笑,“你就羡慕吧。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

楚狂做出一副孩子般无赖的脸皮,对邱枫染柔声央求,“三嫂有没有妹妹啊,介绍给我吧。”

邱枫染无奈地苦笑,“你受那么重的伤,还在这儿贫嘴。”

楚狂疼痛得呲牙咧嘴,对邱枫染道,“三哥你的金疮药管不管事啊,我怎么还这么疼啊!”

邱枫染却发现李安然靠在床背上冷汗滚滚而下,面色如纸。不由大惊,冲上去唤道,“二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将云逸的疗伤药一下子又服了一大把,邱枫染端水过去,李安然忍痛喝了几口,只觉得腹如刀绞,脸疼得是浅灰一般的颜色。

楚狂也趴不住了,冲上去看。不由大惊道,“糟了!二哥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五弟他们云家的疗伤药,服了以后应该是五脏六腑舒服熨帖,怎么会这么疼啊!”说完拿过药放在鼻子下闻。

邱枫染道,“你不要胡说!这世上什么药二哥分辨不出来,会吃错药!”

李安然无力地伏在床上,突然一个痉挛,一大口血直喷出来,吓得邱枫染和楚狂吩咐后退,又一起冲上去,却见李安然疼痛已缓,大口地喘息。

楚狂心疼道,“二哥,你,真没事吧?”

李安然喘了会气,虚弱道,“没事,药没有错。是五弟的药和我先前服的雪莲红珊丸相冲撞。我上次用雪莲红珊丸治内伤,它还有残存,这次服五弟的药,撞在一起,难免的。喷了口血,将雪莲红珊丸的残存药性带出去,以后就没事了。”

楚狂舒了口气,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上,邱枫染冲上去扶,楚狂苍白着脸,戏谑地问,“三哥,现在,你不嫌我脏了吗?”

邱枫染一听,一下子将楚狂扔在地上,于是传来楚狂惊天动地的哀叫。

外面晴透的天,有了一点夏天的暴烈。阳光从窗户撒进屋来,有微风,惊起桌上的细细的尘灰,在日光中上扬,飘落。

李安然靠在床头,望着日影中惊起的灰尘,怅然若失。

楚狂斜在门口,敲门,问李安然道,“你这是怎么了,重伤在身,可不适合伤神啊!”

李安然道,“我老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楚狂道,“是不是有杀手追杀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来了!我就说那个苏笑,不会这么好心,这么好的机会他楞不下手!”

李安然拧眉道,“苏笑好像突然罢手了,这事情着实透着诡异。难道昨天晚上,他手下的人全部倾巢而动了?这不可能啊!”

楚狂道,“别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好养你的伤,费那个心神干嘛!”

李安然微微叹了口气,楚狂突然盯着他枕头和床的缝隙,狐疑道,“那个,是什么?燕儿的?”

李安然扭头往下看,心突然宽敞了一大片。

那是只精美的红玉凤凰簪子,在阳光闪放异彩。

楚狂一见这艳丽的东西,切齿道,“是他的!姓斩的!”

李安然望着簪子笑了起来,身体望后一靠道,“这男人,竟然不见我一面,只留下这个破簪子!”

楚狂一脸痛恨,说道,“你什么时候和这种人也扯上了交情!”

李安然道,“我们原本就有交情。你也别瞪我,他留这个信物,就是告诉我他日后要成百倍地讨回去。”

李安然为楚狂做了新衣。

大红,金线,雪白,墨黑,浅紫,牡丹花,统统都是楚狂喜欢的颜色和图式。上等的精致丝绸,在阳光下一晃,散发着质料特有的光泽。

楚狂拎起锦袍裹在身上,笑道,“呆会,我正好可以穿着这衣服到街上去唱涉江,若是戴上个花环,就更是妙极了!”

那日黄昏,楚狂洗了个澡,换上那袭雪白大红纹绣的锦袍,披了发,戴了花环,身上系了许多香花,抱了那把七弦琴,一边弹奏一边在街市上踏歌而行,如入无人之境。

黄昏的街市正是热闹非凡之时,大家见一个翩翩佳公子,全身上下戴满了花,旁若无人地抱琴踏歌而来,纷纷侧目避让。

那时的街上混合着煮玉米的清香,炸臭豆腐的油烟和蒸包子的蒸气,夹杂着男人的叫卖、女人的吆喝和小孩的哭闹。有那么一个时候,仿佛突然间声音和气味都不见了,众人都如同做梦般,看着一个衣着华贵高大英俊的男子,用繁复的香花装扮,弹奏着动听的琴,用他金子般嗓子高唱《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楚狂的风神气度,洒脱不拘泥万物,独自高歌,游戏红尘,癫狂中迷人眼的俊美,举止间掩不住的阳刚,令观者目眩神疑,恍若梦中。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拉着修鞋的白头发爷爷,尖声稚气道,“爷爷你看,那个哥哥戴好多花啊!”

楚狂正欲高歌而过,听到女孩的叫声不由回头而顾,小女孩偎在爷爷怀里,在满天绚丽的霞光中望着他,眼睛黑亮亮的,天真无邪。

楚狂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黑乎乎脏兮兮的凳子上,抚着小女孩颇为杂乱的头发温柔道,“哥哥这样子打扮好看吗?”

小女孩仰慕地望着他头上的花环,吸了吸鼻子清脆道,“真香!”

楚狂从身上折下一朵野兰,小女孩很乖顺地接了去,放在鼻子下闻。楚狂笑着起身,没行几步,突被一大群光鲜亮丽的女人围住,那些女人七嘴八舌道,“我也要!”“也给我一朵!”“公子我还要!”这样说着,干脆自己动手,你一朵我一朵地摘,当然也顺手牵羊吃楚狂的豆腐。楚狂不堪其扰,粗暴地推开几人,挤身逃出圈去,身上馨香零落,颇有几分狼狈。

没有得手的女人又欲围上来,楚狂见势不好,仓皇逃遁。等停下脚却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位年轻女子娇呼道,“楚狂打扮成这样,不是要女孩子喜欢吗?现在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呢!”

楚狂回眸看见邱枫染身边的谢小倩笑得花枝招展的样子。他似笑非笑地走过去,谢小倩道,“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楚狂突然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向谁讨要来的啊!”

楚狂脸上带着笑,一把拎过谢小倩来,皮笑肉不笑道,“以为我三哥在,我不敢教训你是不是!你看我今天教不教训你!”

谢小倩娇声向邱枫染求助,邱枫染唇角含笑,冷清道,“叫你不要淘气你不听!今天就把你交给四弟教训一顿了!”

楚狂于是笑起来,对身边的谢小倩道,“看你这回怎么办!三哥不管,我更不会饶你了!”

谢小倩的腕子被楚狂抓得疼了,忙着可怜兮兮地求饶,“四哥放我这次吧,我一时淘气,下次再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