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味。”贺熠喃喃道。弹走了指尖的水后,他抬了抬下颌,冲对面的人扬声道:“喂,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人已经死透了。”

“人都还没拉上来你就知道了?”

“就是啊,可别耽搁了救人!”

对面船的人压根儿不信一个瞎子说的话,自顾自地划船向前,来到了浮木附近,伸手就抓住了陆伯儿子的手臂,道:“陆唯,你还好吧?”

陆唯垂着头,毫无反应,似乎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

船上的人用力一拉,登时吓得惊惧大叫起来。

看清陆唯的模样后,简禾的心脏也漏跳了半拍,头皮炸起了一阵麻意。

——江中之人,脸上没有眼球,只剩下两个黑乎乎的血洞。

并且,他右边的整条手臂,以及肚脐打下的下半身,都已经被卸了下来,只剩一点皮肉连着,身体的重量轻得可怜。

刚才,之所以看到他用单手扒着浮木,并不是因为另一只手浸在水里,而是因为他只剩小半个身体了!

“什么、什么鬼东西?!”

“是谁动的手?!”

……

好像点燃了一个讯号。从他们捞起陆唯的身体开始,江面上就飘起了一阵浓白的迷雾。

宛如自天河落下的纱罩,铺天盖地,密不透风,迷了人眼。顷刻间,原本还在咫尺之遥另外两艘船,就突然都看不清了。

一时之间,江水、莲花、星空等,好似都不存在了,只剩一叶扁舟,孤独不安地浮在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阿汀神经质地咬着指甲盖,背贴着船舱的门,颤声道:“这雾是怎么回事?什么都看不见了……”

“冷静点。”简禾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是忧心忡忡。

现在的她没有仙功护体,视力、听力、嗅觉都是普通人的水平,就算真有什么在靠近,她也根本察觉不到。即使察觉到了,估计也来不及防御。

简禾:“……”吾命休矣!

就在谁都看不到的暗处,一只腐烂发胀、指甲猩黑、戴着腕带的手,悄无声息地攀在了船沿上,留下了一滩水渍,意图从那儿爬上船。

迷雾缭绕的船板中心,贺熠耳朵微动,忽地一抬脚,精准且狠戾地碾住了这只手,直接把它踹回了水里。

第23章 第23个修罗场

尸手落水, 扬起了一片水雾。

方才被压得往一边倾斜的舟身猛地一晃,底部轰然落水, 比海盗船还刺激。船舱里摆放整齐的东西东倒西歪地砸落下来。

船板湿滑, 简禾一下站不稳,猝不及防地失衡落地,后背重重地滑撞上了船沿,眼前一阵发黑。

系统:“叮!宿主受伤,血条值骤降,实时总值:2点。请通过与角色‘贺熠’的亲密接触,加速充值血条值。”

阿汀早就已经麻溜地躲到了船舱里,锁上门后本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会被掉落的用具一顿好砸,烛火亦被浓雾扑灭。没比简禾好多少。

她捂头躲避, 一边尖叫道:“啊啊啊啊啊——”

简禾暂时还爬不起来, 却仍被这阵音浪吵得脑仁儿胀痛, 恨不得爬上去把这怂瓜的嘴巴封起来。

贺熠在光线极好的情境下, 也暂时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现在雾气阻挡视线、光线极暗,已分不清白昼黑夜,贺熠以耳为目,听风辨别外物。阿汀这样乱叫,一定会干扰他的判断。

可以帮不上忙,可拖后腿则是万万不能的啊少女!

船尾, 数只冰冷潮湿的尸手攀在了木船上。

白茫茫中, 寒光频现。雾已浓到看不见贺熠的身形, 只能听见刀刃破开腐肉时的戾啸震荡声。

简禾七晕八素, 艰难地支起了上半身。忽然感觉到了后颈凉飕飕的,下意识一转头,毫无心理准备之下,近距离地对上了一张可怖的脸。

湿漉漉的黑发粘在了这东西瘦削的脸上。它的面容麻木且浮肿,皮肤泡得起皱,好似盖在了肉上的烂面皮。被剜去眼珠的眼眶空洞洞的,怨毒而僵冷地盯着简禾,冲她诡异地勾起了嘴角,一手青筋暴起,就要握住她的脖子。

简禾:“……!!!”

次奥次奥次奥!

阿汀扒在了门边,哆哆嗦嗦,两只脚都是麻的,见到这一幕,再度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这里又有一只——”

风声一起,噗嗤一声。

寒光闪烁,简禾眼前一花,弃仙的断刃扎穿了这只浮肿的手腕,将之钉在了木头上。

贺熠捂着一只眼睛,挺拔的身姿从白雾中浮现,踱步前来。

那东西“嗬嗬”地抽搐了几下,另一只手从水里伸了出来,徒劳地扯住了贺熠的靴子。

“把我的鞋子都弄脏了。”贺熠啧了一声,惋惜道:“那我就只能砍掉你一只手啦。”

说罢,如玉的五指陡然一使力。

腐尸没有血,却有不少碎肉飞溅出来。这东西哀嚎一声,落入了水中,那只手却被钉在了船上。

贺熠抽出了弃仙。

被惯性一带,尸手被甩到了船板上。

原来,那手臂的断口处,居然有一圈密密麻麻的针孔,还穿着几根断裂的缝针用的棉线。难怪这么容易就挣脱了,因为这只手是缝上去的!

分尸魍魉,分尸……莫非,那东西是把受害人的身体部分拆卸下来,由此拼凑出自己的躯体?

或者说,刚才那东西,只是它操控的一个马仔,并不是它的本体?

“阿汀姐姐。”贺熠放下了捂眼的手,回头冲她笑道:“我若再看到哇哇乱叫的人,就会把这只手剁碎,塞她吃下去。知道了吗?”

没什么会比这句话描述的情景更吓人。更可怕的是,阿汀完全不觉得贺熠是在开玩笑。

她打了个寒战,捂住嘴巴点头。

贺熠把弃仙收入剑鞘,把简禾从地上拉了起来,歪头道:“吓着了吧?”

刚才,简禾与那东西几乎鼻贴鼻对上,那种湿冷腥臭的气味,仿佛还缭绕在跟前。

贺熠虽无情,但手却非常暖和。整个人站在那里,俨然闪烁着大佬的光辉。

不光是为了血条值,还因为安心,简禾恨不得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去:“没、没吓着。”

“真的?”贺熠眼中诡光一闪,挑眉道:“那你从我身上下来吧,这样贴着我太麻烦了。”

说罢,作势就掰开了她的手。

结果,落地了不到一秒,简禾就再度扑了过去,缠住了他的手臂,恨不得窜到他口袋里:“别赶我,其实……还是有点吓到的。”

“哈哈哈!”贺熠笑弯了眼睛,单手揽住了她的肩膀,道:“我耍你的,傻子,这也相信。”

简禾注意到他刚才捂着的眼珠上蒙着的白翳隐隐消散了,一愣后,惊喜道:“你的眼睛……是不是看得见了?”

“看不太见。”贺熠甜丝丝道:“但是,总算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那边厢,终于把锁死的门锁捣开,准备爬出船板的阿汀,忽然敏感地觉得这气氛有点微妙,想了想,默默地缩了回去,把门关上了。

自贺熠把那东西的手斩断后。就不再有那些东西出现了。木舟在迷雾中停滞了片刻,忽然自动往前漂动。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中,白雾原地散尽,出现在眼前的,已是一座黝黑的山林。

船头吱呀一声,在浅滩搁浅了。

“雾散了!”阿汀迷惑道:“但这是……哪里?我在江州城里从来没见过这片树林啊。”

简禾抱着贺熠的手,抬头环顾四周,心里暗道一句不好。

不是船漂到江州城外面了,这是一个障局。

障局,简单粗暴点说,就是鬼打墙。直接给你造出一片虚幻的景象,让你永远找不到出路,且这景象是会随时变换的。

以前,简禾就听说过,数批不同的人被困在障局里。迷象变换之时,陌生的两拨人面碰面了,却因为吸多了迷雾,彼此都以为对方是敌人,就这样互相残杀。

害人愈多、邪气愈重的魍魉,就越能造出宏大的环境。而想要破除幻境,只有一个办法——干掉它。否则,就要做好被困死在其中,当成耗子一样,玩弄到精疲力竭的准备。

简禾:“……”

完了完了。

她有点低估难度了。系统说过这次的扑杀难度是高级,诚不欺她也。

能铸出这么真实的幻境,可想而知,这次的魍魉绝对比秦南吃心怪难对付多了。

当然,正常情况下,这种东西来一打,都不是贺熠的对手。可他现在带着两个拖油瓶,不知道会受多大影响。

阿汀战战兢兢地跟着上了岸。在今晚之前,贺熠在她眼里还怎么看怎么靠不住。眼下,却俨然成为了她们两人的支柱。

她小心翼翼道:“另外两艘船的人也来这里了么?我们要找他们么?”已经是唯他马首是瞻了。

简禾心道——那两艘船没跟着金大腿,估计在刚才的迷雾中,已是舟覆人亡、凶多吉少了。

正是因为察觉到在那样的情境下杀不死贺熠,才会费尽心思造出一个障局吧。

简禾道:“贺熠,我们要往里走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贺熠笑道:“既然都把我们请来了,那就往里走吧。”

就在前方,堆着一座小小的山岳。走近了,简禾心底一寒。阿汀更是倒吸一口冷气,但因为记得贺熠的警告,硬是把尖叫憋在了胸口。

前方是一座尸山。

底下堆砌着累累白骨,上方,则是新鲜的尸体。最上方,横七杂八地被扔了数具残破的尸身,衣服还淌着水,湿淋淋的。

正是今天晚上同行的那四个男人!

“看来失踪的人,都在这里了。”简禾喃喃道:“这东西杀人后,把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卸下来,缝制成了一个躯壳,供自己所用。”

魍魉终究是邪物。就像秦南吃心怪一样,需要经常换人皮才能保证不露馅,并且,只有脱下人皮,才能使用法力。

而这次的怪物,则是用的拼凑法。好处是在躲在这具躯体下时,也能够用法力。可坏处也很明显,便是血肉腐坏的速度比单单一张皮快得多。

所以,它才会不断地杀人,不断地换下过期的肢体。

不知不觉,密林之中的迷雾忽然变浓了,景象变换、扭曲成了一座广阔的宫宇。

简禾一个回头,便发现贺熠与阿汀都消失了。

简禾:“……”

她脑海里响起了一阵丧钟声。

这狗屁的鬼打墙,把她的金大腿送走了!

敢不敢不这么坑爹啊!

简禾悲愤欲绝。方才吸入了太多雾气,现在也有点儿晕。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惊,先猫下身躲在了暗处,祈祷这障局早点儿变回去。

远处,一个高大英俊的仙门侠客步履蹒跚地持剑走上前来,正是阔别了数日的孟涟。

他乡见故人,简禾欣喜若狂地爬了出去,大吼一句:“大侠,是你!”

孟涟:“……”

他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简禾道:“说来话长了,我是被掳来的!你呢?不是早就走了吗?”

“那天听你一言,我立即动身,打算从城北出发前往隶州。孰料,经过冬江下游时,听说了这边的失踪案,觉得放心不下,便决定留下查查。”孟涟叹了一声:“最终便追到这里来了。”

说罢,他身体晃了一晃,简禾连忙上前去扶着他,摸到他的黑衣一滩湿意:“怎么回事?你衣服都是血。”

“无碍。我方才与那魍魉打过一场,受了点轻伤。”孟涟喘了一声,道:“放心,它已被我重创,挨不了多久了。这些障局变化,不过是它的垂死挣扎而已,等它消散后,我们就能回到入障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次的BOSS已经被孟涟解决了?

说完,孟涟步履又是一下踉跄。简禾连忙用肩膀撑住了他,道:“既然那东西快死了,应该对你构不成威胁了。你要不坐到旁边休息一下吧。”

孟涟还未说话,白雾又再度变浓。简禾眼前一花,发现四周的景象,又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深洞,月光自洞口落入,中间是一个非常大、呈现为宝蓝色的水潭。

白雾消散,简禾搀扶着孟涟,抬头,与三米之外的贺熠、瑟瑟发抖的阿汀对上了视线。

简禾:“……”

她该怎么解释?

第24章 第24个修罗场

望着眼前互相搀扶的两人, 贺熠抱着手臂,目光从孟涟搭在简禾肩上的手臂、慢慢流连到了简禾扶住孟涟的腰的手臂上,像毒舌的信子舔舐过皮肤。忽然, 他笑了起来, 道:“小禾姐姐, 原来你在这里, 刚才突然消失了,还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呐。”

山洞光线不好,孟涟因受伤而头昏眼花, 起初并没有发现对面的人是谁。可当那个他化了灰也认得的声音一响起, 孟涟的瞳孔便猛然一缩, 质问道:“你是……贺熠?!”

云影散去, 洒下了大片苍白的月光。也让下方的众人的相貌无所遁形。

看清了对方模样,孟涟原已有些松懈的右手,倏地重新握紧了剑, 剑尖指着对方, 咬牙切齿道:“原来你躲在了这里!”

“不要用躲字这么难听好不, 这是缘分。”贺熠啧了一声,看向简禾, 颇有威胁意味地道:“小禾姐姐, 怎么了,你还不回来?”

孟涟低头看简禾, 愕然道:“你原来认识他的?!”

简禾:“……”

完了, 她感觉自己快被四道目光烧穿了。

权衡了半秒不到, 求生欲使得简禾明智地做出了决定。默念了句“大兄弟,祝你平安”,她抽回了抱着孟涟的腰的手,跑向了贺熠。

贺熠面上浅笑盈盈,却冷不丁地拽住了简禾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身后,力气大得好像想捏碎她的腕骨。

见到此情此景,孟涟总算回过味儿来了,气得手在微微发抖,厉声道:“你分明知道贺熠就在江州城,当日为何要存心戏弄我?!什么不知道贺熠的行踪,什么在隶城见过他,还支使我离开这里……简直是谎话连篇!”

简禾:“……”唉,人在江湖飘,带着系统,没法子。

她诚恳道:“这个,真的对不起。”

贺熠是何许人也,凭借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话,就听出了个大概了。那丝缭绕在心底的猜忌和浓烈的妒意,瞬间就被心底滋生出的优越感取代了。

——原来如此。

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在这种时候刺激对方更好玩儿了。贺熠心情转晴,和颜悦色道:“孟二公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自然是因为跟你这个半路出现的蠢蛋相比,她亲近我,她选择了我啊。你也不想想看,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能让你一出门就打探到我的行踪啊。”

孟涟喝道:“姑娘,勿要被你身边之人蒙蔽。你可知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披着人皮的恶鬼?公孙氏两百多口人均是死在了他手上,老弱妇孺,无一人幸免!明知这样,你还要呆在他身边吗?!”

“厉害,原来孟二公子有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的习惯。”贺熠鼓掌,却又道:“不过,你是不是把你兄长的人头算漏了啊?还有,你不觉得这样一直用剑指着我们几个人说话,有点不太礼貌吗?”

论气死人不偿命,打七寸的能力,孟涟自然比不过在市井摸滚带爬长大的贺熠。听到这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孟涟怒不可遏道:“无耻之徒,你还有脸提手中之剑?!”

他越是崩溃,越是怒火攻心,贺熠的笑容就越是灿烂。骨子里,那股因对美好之物的不屑而滋生出的恶劣的破坏欲,又再度开始作怪了。

“哦,你说弃仙啊。”贺熠晃了晃弃仙的断刃,饶有趣味道:“这是我从一个手下败将那里收缴回来的呀。枉你还是个名士,原来技不如人时,连提都不许别人提。”

孟涟怒啸一声,扑了上去。

在这狭窄的水潭之上,剑影雪亮,戾啸刺耳。

弃仙与筵青原本威力相当,可现在,弃仙只剩下了小半,贺熠本该落于下风。可他的剑法不知是糅杂了多少家而成的,招招刁钻,毫无章法,尽朝着人最脆弱的地方攻击,邪门歪道又下作狡猾。孟涟剑法扎实,只可惜亏在了不久前才对付过一只穷凶极恶的魍魉。如今灵气受损,又被贺熠故意以语言激怒,出剑时,几乎有些失了章法,反倒隐隐被压了一头。

高手过招,剑风呼啸,动作快得像摁了快进。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终止在了一片喷洒于半空中的血花里。

筵青落地,孟涟脸色苍白如纸,踉跄倒退了两步,持剑的手腕无力地歪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手筋已被挑毁。

这伤不是不可治愈,但受过损的手腕,绝对不能再把筵青舞出从前的水准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气中又是数下银光,孟涟胸口漫出了一缕明艳的血晕。

“孟二公子,哪个世家背后不是满手肮脏,你看公孙家死了那么多人,别的世家都不过是聚在一起骂我,没一个真的来找我麻烦的,因为他们知道公孙家不干净,报仇也不关他们事。那些侥幸逃脱的公孙家小辈呢,倒是想找我寻仇,发现打不过了,就找外人帮忙,丢脸!他们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愿意代他们追着我跑?你不知道你很烦吗?”

孟涟咯出一口血,恨道:“公孙扬家主清廉持正,我与长兄二人在落魄时曾受到公孙家主帮助,那段时期,他待我们如师如父,亲厚至极,毫无嫌弃。如今他家遭此不测,小辈求助于我,你又杀我长兄,若我不挺身而出报恩复仇,才叫做枉为人!”

听到这话,贺熠蓦地失笑出声。

孟涟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你颠倒顺序,本来就是孟或先来找我麻烦的,不然我也不会杀他。我还笑你有眼无珠,难怪会信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