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了就快想想之后可以去哪里。”简禾抖开了刚才那张手帕,走远了几步,在贺熠刚才捡过草药的地方蹲下来,打算再摘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贺熠穿好了衣服,跳了下地,孰料因为太久没吃过饭,落地时,他的身体竟然晃了晃。

其实他是能自己站稳的,一直站在旁边的阿泫却冷不丁地抬手,推正了他的身子,还不偏不倚地按在了他包扎过的伤口上。

贺熠一个哆嗦,勃然大怒:“你找死!!!”

阿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简禾将小包草药塞进袖中,反手就是一掌,将贺熠拍得重新坐回原处,皱眉道:“快别乱动了,坐好!”

她看了看天色,道:“我们都跑出那么远了,我看那东西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阿泫道:“不一定。我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四周魔气甚浓,魔兽随时出没,并不安全。不过,我知道一条路,可以避开魔兽,去到安全的渡头。我带你走吧。”

贺熠一口恶气发不出来,恨不得一手拧断这讨人厌的小子的脖子,奈何现在却还要利用他带自己离开,只能暂且忍住。

阿泫带他们沿河川走,朝上游信步走去。这一路几乎都是在河滩上走的,没有任何的遮蔽物。简禾初时不解——这条路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能避开魔兽呢?

结果,走了快一个时辰,莫说是魔兽了,就连飞鸟走兽也没见到一只,安静得像它们被吓跑了。

贺熠警觉地拨开了挡在眼前的枝叶,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类的镇子。

夜幕之下,渡口灯火阑珊,人与楼宇均倒映在潺潺的水波之中。渡口最外泊了一艘木货船,这么晚了,还有人抬着货上上落落。数艘黑漆漆的渔船不起眼地捆在了江边。石墩上刻着两个巨大的篆字。简禾辨认片刻,都不知道这是哪里。

在草丛里猫了片刻,都没有看见仙门修士巡逻或在附近盘问的踪迹。不过也是,算上时间,贺熠“越狱”也才一天,就算是飞鸽传书,也没传得那么快的。

判定暂时安全后,简禾谢过了阿泫,道:“现在天都黑了,你家在哪里?”

阿泫绞着手,道:“我没有地方回。”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贺熠一顿,笑意森森道:“难不成刚才是我聋了?还是说你失忆了?把舌头吃下去了?刚刚不是说自己家就在附近的么?”

“我家没了。”阿泫置若罔闻,对简禾道:“我想跟着你。”

简禾的心中一动。

她没见过玄衣小时候的样子,但在骨骼还没发育好的少年时代,玄衣就生得了一副傲慢凌厉、清晰深邃的眉眼,多年从未改过。而这个阿泫,不仅相貌平庸得多,连魔气也很弱。除了名字有一个字的发音一样,以及同是赤瞳以外,他就与玄衣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可是,神差鬼使地,与之对视,她的心莫名就软了软,那句回绝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

系统:“主线剧情提示:请宿主将‘阿泫’带在身边。”

得了,这下更不必考虑了。

简禾一旦下了决定,贺熠再反对也没有办法。

在渡头边上溜达了一圈,简禾才知道此地名唤河清。这名字有点耳熟,简禾念了两边,才反应过来,这是夜阑雨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简禾掂量了一下手上的钱,一筹莫展。河清是有仙门世家镇守的,他们又人生地不熟,此地不可久留。但之后该去哪里,才是问题中的问题。

离开了河清又能如何,现在全世界都在搜捕贺熠,哪儿都不安全啊。

贺熠笑容满面地拦住了一个搬货的工人,原本只是想探探口风,谁知道这一问,问出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些人之所以大半夜的急急搬货,是因为明日河清就要封锁渡口,每一艘船都得细细盘查,他们运的是鲜货,耗不起这个时间,只能趁夜走了。

简禾吃了一惊,可问来问去,这些工人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说是镇守此地的仙门世家的意思。

简禾:“……”

这下麻烦了,就算明天不是因为贺熠逃跑的事而封锁渡口的,早晚,这个消息也会传遍各地,搜捕通缉他都是早晚的事。一旦他们被困在了这里,那迟早就是又一出的瓮中捉鳖。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再一问,天无绝人之路,这唯一的一艘在今晚离开的货船,竟然就是开往玉柝的!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可以安全地躲上一阵……那恐怕就是她的“娘家”玉柝了。

况且,现在也没有选择了,不跑就等着被抓吧。简禾不再犹豫,抖出了袖中的金饰,迅速换了点碎银,塞了点给货船的船工,就拉着贺熠跟阿泫嗒嗒地上了船。

第108章 第108个修罗场

九州水泽丰沛, 各地多有水网相连, 碧波万顷。从河清前往玉柝的大江两岸, 山峦开阔, 风声飒飒,鼓起船帆,船行速度极快。

简禾心道:“好在船走得快。”

他们那晚病急乱投医,腾腾地坐上船以后,简禾才知道这是一艘运载水果的货船。

运货嘛, 肯定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坏就坏在, 这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果子溢出的汁液奇臭无比, 酝酿一久, 堪比腐坏的榴莲。只要在一个屋子里放上半天,之后就要通风几日才能散味。

更让人窒息的是, 如今时节步入初春,而船舱下没有窗户, 连散味都散不了。

简禾:“……”

——不错,货船的工人本来就是偷偷收钱、偷偷捎带他们上船的,不敢明目张胆地让他们住在人的房间里,只能将一个狭小的仓库中的几箱果子都搬走, 再放上一块稍微干净些的板子给他们住。

初到第一晚, 贺熠开着半扇的舱门透气, 将腿支在了门框上, 抱怨道:“终于安全了。”

简禾点点头。

“对了……”贺熠将自己腹上松开的白绫重新束紧, 道:“小禾姐姐,之前都顾着跑,我可有一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简禾:“……”

贺熠甜丝丝道:“别那么紧张嘛。我就是想知道,几年前,在梼城里看我可怜,请我吃了顿饭的人,是不是你?”

系统到现在也没有警告她不可暴露马甲,看来,也已经快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简禾一咬牙,道:“是。”

阿泫坐在了角落,面色森森,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贺熠惊讶:“你居然承认了,哈哈哈哈哈哈!”

简禾道:“你已经认定了是这样,我不承认也没有意义。”

贺熠鼓掌道:“小禾姐姐果然聪明。不过嘛,就事论事,我还是很高兴你没有再骗我。”

“我再想想看。你是卞七,简禾,乔迩……卞七是白墨存的原定之妻。乔迩是玉柝乔家之女,两人在世上都有迹可循,有来历可依。那‘简禾’是谁?”贺熠眼中诡光微闪,道:“简禾简禾,简禾才是你的本名?”

简禾破罐子破摔,道:“……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三人神色一敛。进来的是放他们上船的工人,说这儿的隔音很差,躲在里面的时候,尽量不要出声,不然会连累到他。

简禾连忙应允,这场谈话就此被打断了。岂料此后多日,状况频发,竟然没机会再聊聊这个话题。

当晚,三人在狭窄的船舱中睡了一夜。贺熠睡在最靠门的地方,简禾睡在相对安全的中间,阿泫靠着墙睡,彼此之间只隔了一丁点距离,几乎是头碰着头睡的。可到了第二天,三人的位置就发生了变化——阿泫不知是半夜什么时候滚到简禾与贺熠的中间的,用短短的身子隔开了他们两个人。

路程还没过一小半,在这个小杂物间里憋了一个白天,终于有人受不住,倒下了。

“呕……”

夜风之中,阿泫伏在了栏杆上,对着江水干呕。涟漪微晃,于他青白的脸上荡出了明暗不一的银光。

他虽人小,消化能力却好得可怕,两个时辰前才吃过生肉,此时都已消化了,呕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只能呕出些清涎来。

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天天没点东西下肚,就算是魔族人也会受不了。

终于呕完,阿泫晃了晃,倚着栏杆,坐在甲板。简禾搀住了他,道:“觉得怎么样?还是很难受?”

阿泫摇了摇头,拭掉了唇上的晶莹,道:“没事。”

“唉,河清近水,我还以为你是坐惯了船的。”简禾拍了拍他的后背,开玩笑道:“怎么就晕船晕成这样了。”

阿泫却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坐船。”

刚上船时还一切正常。晃荡一天一夜后,那股难受的劲儿终于涌出来了。

简禾揉了揉他的头发,赞扬道:“那你的表现在第一次坐船的人里面已经算好的了,哈哈哈!”

阿泫静静地抱膝坐着,忽然道:“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简禾以为他是在拉家常,奇道:“我什么样子?”

“你是真的没有自觉。”阿泫颇不痛快地挤出了一句话,忍了忍,方冷声道:“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来告诉你——路上见到可怜的人,哪怕是此前素未谋面,你都要帮上一把,惹得别人对你念念不忘,为你心烦意乱。你自己倒是快活自在,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说抛就抛。被你管过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特别,却不知你根本就对谁都……”

意识到说得太多,阿泫忍了忍,没有再说下去。

简禾目瞪口呆。

他是突然就不说了,可她却不能装作没听见。

实际上,在她听来,这番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说得出这样的话的人,不应该是阿泫!

简禾须臾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觉得我在可怜你?我见到可怜的人都会管?”

阿泫睁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就算是路边一只阿猫阿狗朝你摇摇尾巴,你也会管上一通,我有说错吗?”

这句话听上去何其熟悉,简禾忽然记起来,贺熠当年不就是在她面前这样说过孟涟吗?说“路边的阿猫阿狗朝他摇摇尾巴,姓孟的都会管上一通”。

兜兜转转,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从旁人口中听见同一句评价。无论是语气还是词句,都简直像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的。

简禾道:“你没说错,但只对了一半。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是在逃避别人的追捕,我是嫌自己不够显眼?我犯得着为了帮一个陌生人而把自己搭进去吗?”

“那为什么?”

简禾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

闻言,阿泫倏地抬头,手指蜷了蜷,道:“……你说什么?”

“他也是魔族人。其实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我看见你就好像看到了他,总觉得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一时无人说话。

“你们是很要好的……”阿泫吐出了两个字:“朋友?”

简禾很快摇了摇头。

何止是朋友。但她也不知道如何定义彼此的关系。

见她否认,阿泫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

这时,有人在他们身后道:“你们怎么出来啦!当心被看见!”

简禾回头,来者是放她上船的那个船工的妻子,她也是这艘船上的厨娘。

简禾笑道:“许大娘,我们就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了。”

厨娘走近了些,看见阿泫萎靡的模样,心中了然,道:“又吐啦!不习惯江水性子的人就是这样。”

她将一个小碗放到了简禾面前,道:“简姑娘,这是一点驱虫的小药粉,洒在房间四角,夜里就没有蚊子了。”

运水果的货仓自然会惹来较多的虫蚁,简禾谢过了她,回头看阿泫,阿泫却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简禾就自己先回去了。

简禾走后,许大娘看着她的背影,叹道:“多美的姑娘啊。那个小公子也是个有福的。在我们家乡,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是要嫁给公子哥儿享福的,她居然肯跟着他流浪。”

她口中“有福的小公子”,指的正是贺熠。

阿泫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许大娘回过头来,又笑道:“不仅人美,还心肠好……我可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收留魔族人当仆从的。”

仆从?

阿泫一愣,怒极反笑:“谁跟你说我是仆从的?”

许大娘讶然道:“是那小公子早上跟我们说的。”

真是个不知廉耻的恶胚。以为谁不会编?

阿泫道:“错了,我不是他们的仆从,他们更加不是夫妻。”

许大娘不解,阿泫哼笑道:“我是她的童养夫。”

许大娘:“……”

其实他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但迎着许大娘怀疑的眼神,连自称“童养夫”的些微羞耻心也丢弃了。阿泫泰然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是魔族人,我们的关系从小就不被现实所容。她的爹娘故去后,那附近有个乡绅想逼迫她嫁人,她就带着我私奔了。”

许大娘整个人都混乱了:“私奔?可是,那个小公子……”

“他?呵……”这个“呵”的鄙夷味太重了,阿泫敛了敛,道:“他是我们的侍卫。”

许大娘:“……”

“他当年订过好几门亲,不过姑娘要么就病死了,要么就被迫嫁了人。因为不愿看见悲剧重蹈覆辙,他就自愿护送我们上路。”阿泫面不改色,同情道:“可惜,当年的事对他的刺激太深了。有时候脑子不清醒,就会把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说成是自己的妻子……”

许大娘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可阿泫说话有条有理,沉稳得不似一个毛头小儿。被其“大佬光环”折服,许大娘肃然点头,保证了自己不会周围去说这件事。

在船舱中擦拭着新买的剑的贺熠,怎么想不到,才一盏茶的功夫,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轰然从“有娇妻有仆从的少侠”坍塌成了“脑子有毛病的还克妻的侍卫”……此乃后话不表。

事实上,他也没机会去感受许大娘的注目。

腰腹上的伤口发炎了,又加上空气不流通,翌日,贺熠就倒下了。

小时候他总是大病接着小病,但在练了仙功后,体质好了很多。可惜最近实在过度透支了自己的身体,终于扛不下去,久违的一场病,起得来势汹汹。贺熠烧得昏昏沉沉,只能感觉到简禾在给他灌药,等他好一点儿的时候,船已经泊到了玉柝,正是傍晚。

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们下船的时候,许大娘多有不舍,塞了一些吃的东西给简禾,还八卦地瞟了贺熠两眼。

渡口在城郊,离玉柝主城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走到了城门前时,已经是深夜了,但还没到宵禁时间。城门是开着的。

城墙之上未见有仙门世家子弟驻守,更不见有全城戒严的征兆,风平浪静。

不管贺熠的通缉令发出去了没有,但至少,玉柝还是安全的。

为掩人耳目,三人戴上了兜帽进城。孰料一进去,简禾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墙根下,让她措手不及。

第109章 第109个修罗场

昏暗的墙根下, 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腰悬长剑,惜鞘身华丽有余,轻灵不足, 像是临时在库房里匆匆挑拣出来的。

他正低头与一名家仆交代着什么,侧偏着头,一双虎目炯炯发亮。

简禾愕然道:“乔瑛?”

听见这个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 乔瑛猛地转过了身来,不可置信道:“阿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阿姐”一出, 阿泫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盯着乔瑛一阵看。而贺熠则是知道“乔迩”有个弟弟的, 并未露出异色。

简禾没答,环顾了一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长街空旷, 静得出奇。春雾朦胧, 飘飘渺渺, 好似魍魉敞开的障局。还未到宵禁时间, 为何街上没有一个百姓在走动?更有甚者,户户门窗紧闭, 简直像是在戒严。

简禾疑道:“街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你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

“说来话长了,这两天……”乔瑛满口答着话, 一边走近简禾,瞥见了她身后的贺熠与阿泫,忽然警觉了起来:“阿姐, 他们是谁?”

昨晚,一纸飞遍了各大世家的通缉令被送到了玉柝,上书了贺熠的形貌、身高,还有一幅画像,直言贺熠此人凶狠狡猾,勒令各地的镇守仙家不仅要自查他有没有藏在城中,还要设下城防,检查进城的人。

此刻,贺熠的面容正隐藏在了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但那身高、身姿均是无法遮掩。这让乔瑛瞬间联想到了那纸通缉令,大为警惕。

乔瑛盯着贺熠,一边对简禾道:“阿姐,你先来我身后。”

忽然,有人远远地喝问道:“前面是什么人进城了!”

简禾回头,看见十多个身着深紫色校服的弟子正朝着这边走来。

简禾:“……”

半夜时分,这些人还佩着武器、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要命了,这显然是在戒严巡逻!

预判错误了,玉柝根本不比别的地方安全!

而事实与她的猜想也相差无几。

玉柝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名城,乔家虽为镇守家族,但本行却是炼丹制药和易容术,换言之,武力值很一般。故而,随着那纸通缉令而来的,还有附近的一个宗派的增援。

要是只有乔家管事,那就有余地可斡旋。可偏偏现在就多了外人,事情就难办了。

为首的紫衣弟子已经走到了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令道:“进城的人,把兜帽摘下来。”

简禾一颗心悬得老高,不知所措,心中崩溃:“怎么办,现在转头就跑还来得及吗……不,不现实,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心虚么?”

乔瑛维护道:“诸位,这是我的姐姐乔迩。”

“那后面的两个呢?没听见吗,叫你呢。”紫衣弟子心中狐疑,加快脚步,对贺熠道:“把兜帽摘……”

锵——

一道剑光划过了暗无天日的黑夜。

未竟的话语卡在喉咙,紫衣弟子怔怔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襟晕染开了一滩深黑的血花。他咽了口唾沫,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