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丰年、裴玄两个大管家,在诡异的默契中,说服官差衙役在偏殿里耐心等候,就双双地走到东厢房外,向里面站着的靖国公、康国公禀报。

“老太爷,各处都准备好了,单等着老太爷发话呢。”蒋丰年、裴玄的眼睛里都有刀子、有箭矢,一等各自的主人发话,就叫被他们牢牢笼络住的御史、翰林们上书,将对方弹劾至死。

靖国公嗓子里吭哧一声,是柳祺□□在先,况且杜新词已经香消玉殒,总是他柳家理亏,“杜公——”

“柳公。”康国公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真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以为他有能耐把握住杜、柳两家的关系,把杜、柳两家的矛盾始终控制在可随时化解的范围之内。不料,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父亲,这事怨不得祺哥儿,”柳徽忧心忡忡地望着人事不省的柳祺,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脉搏,“是杜家那丫头勾引祺哥儿在先——”

承受着丧女之痛的杜大老爷脱口道:“放屁!明明是你柳家教子无方,柳祺色胆包天——”

“住口!”靖国公、康国公齐声断喝。

康国公背着手,叹息说:“是我这老匹夫误了新词、祺哥儿。若不是我钻牛角尖,一直紧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新词、祺哥儿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父亲?”杜大老爷怔愣住,杜新词竟然还能够从康国公府出来!不用多费神,稍稍一想,就能想到是杜大夫人暗中放水。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

“是呵,是咱们两个老东西耽误了他们这对小鸳鸯,”靖国公伸手捉住康国公的手,十分亲昵地说,“康公,你还记得吗?先帝在时,曾说过他们两个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记得,怎么能忘呢?那是一个夏天,先帝忽然玩心大发,叫咱们带了各自的孙子、孙女去避暑山庄游玩。”康国公满脸的怀念。

杜大老爷、柳大老爷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想起这二年处处针锋相对的情景,一阵尴尬地移开各自的双眼。

蒋丰年、裴玄这两个下人,倒是一派沉稳,眼见两位国公爷携着手,唏嘘不已地回忆起当年的峥嵘岁月,二人忙命小厮将西厢收拾妥当,沏茶倒水,请两位国公爷向西厢里说话去。

迟一步赶来如意庵的朱秀安,隔着大老远就嚷嚷,“老太爷、老爷,杜家大姑娘勾引咱们少爷的书信,被小的取来了。哼,还想诬告我们少爷□□?等我们少爷醒了,还要告她一个□□!”

“朱秀安,你闭嘴!”裴玄喝了一声。

“拿着鸡毛当令箭!”朱秀安从鼻子里发出哼地一声,抱着一叠信函走向柳徽,为打压康国公府的气势,继续嚷嚷,“谁家的大姑娘会给爷们写这样不要脸的信?想上公堂,好呀,到了公堂上,叫人好好瞧瞧——”

“闭上你的嘴!”柳徽狠狠地踹了朱秀安一脚,朱秀安蹒跚了两下,险些把手中的信函扔到地上,“大老爷……”

柳徽瞪了他一眼,“把信拿去东厢里烧掉!”

“老爷,这可是康国公府的把柄……”

“朱秀安,”裴玄乜着眼,偏着头,瞅着还不明白状况的朱秀安,“我们大少爷和杜家大姑娘殉情了!因为大姑娘死了,少爷昏了,尼姑们吓破了胆子,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都是压根没有的事!”

“……”朱秀安嘴张着,眼睁着,一心要问“早先吹毛求疵,到处找茬寻康国公府的不是,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怎么就和好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只能忍住。西厢里,康国公、靖国公苍凉、年迈的笑声传出来,朱秀安带着满心疑惑走进西厢。

蒋丰年、裴玄两个知道两府的门生故旧都在等消息,忙走去偏殿,将官差遣散,随后告诉那些已经拟好奏章的御史们、官员们:杜新词和柳祺是殉情!康国公、靖国公懊悔不已,如今已经幡然醒悟,握手言和。

杜、柳两家重归于好,这消息惊得满城人目瞪口呆。

原本以为杜、柳两家会闹个不死不休的皇帝,骇然察觉到自己这九五之尊,被康国公、靖国公愚弄了,不禁勃然大怒。先帝驾崩之后,诸位王公侯爵仗着功勋累累飞扬跋扈、结党营私,他的政令竟出不得这座长安城!若不拔除这群目无君父的狂妄之徒,他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趣味?

皇帝肝火大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他要借住那些读书人的势力,扳倒这些王公勋贵!尤其是两淮节度使,“江南王”?谁下的旨意,封他为王?谁给他的胆量,叫他把江南纳入囊中,占地为王?

江南自古文气荟萃,那的文人秉性孤傲、目下无尘,断然容不得科举舞弊一事。他要借此,给两淮节度使重重地一击!

皇帝的心思诡谲难测,可没等他悄无声息地打击康国公、靖国公,开春他主持的籍田大典上,一阵斜风刮来,一株田埂边的桑树匍匐在地,将泥土撅起,露出新移植后还未长好的根须;他的籍田大典如此晦气,皇后的亲蚕大典,更是万事俱备,偏因所有桑树不出芽、不长叶而难以进行。

这样的不祥之兆,很快传入民间,惹得四方黎民惶恐不已,再加上元宵之夜,狂风肆虐、雨雪不断,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皇家避暑山庄,民间流言四起,到处都有商户屯粮、屯布,十家米粮铺子就有八家关门。

皇帝为安抚人心,一面和皇后二人到上国寺亲自为民祈福;一面令人严查商户,禁止商户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屯粮。

待一封奏章上来,陈述江南一带桑树疫情,皇帝开始起疑了:世间怎会有如何巧合之事?江南桑树患病,死伤大片,亲蚕大典上的桑树,便寸叶不发。莫非,当真有天意?

身为天子,皇帝对“天意”二字,却不是笃信不疑。他疑心这一切都是两淮节度使在作祟,于是他将那一封奏章留中不发,并和心腹大臣商议起增加江南税费一事。

那一封奏章留中七天后,上报江南桑树疫情的奏章,就似雪片一般了过来。至此,皇帝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下旨令掌管农桑一事的官吏前去勘察、防治疫情。

不觉间,已进入三月末,大考在即,所有人的心思,都从桑树的疫情,转移到为国选才的会试上面。

大考第一天,住在杏花巷一带略有些头脸的人物,以及在京的许多扬州老爷们,纷纷地汇聚到杏花巷中,前来给李正清送考。

李正清对着邹氏的菱花小镜,整了整衣冠,望着镜子中那张疲惫不堪、好似老了十岁的面孔,狠狠地咬了咬牙,端出沉稳的笑,在众人簇拥下,走上轿子。

送考的人太多,杨之谚被挤在后头,迟迟出不了门。

“再等等吧。”蕙娘耐心地安抚他,杨家的回信是和杨家的聘礼一同送来的,当着杨家小厮们的面,蕙娘不好意思和杨之谚太亲近。

杨之谚仍是那副迷迷糊糊的表情,既不见紧张,也不见踌躇,也不见紧张,只不时地念念叨叨,似乎还在温习功课。

“这个书呆子!”邹氏好笑地骂,蘅姑已经在二月里嫁进乔家,随着乔统领一家下了扬州,她等着李正清考完,就带一家老少回扬州和蘅姑团聚去。好不容易等到李正清被人簇拥着去了,杨之谚也在小厮们的护送下出了杏花巷,她当即叫奉官锁上门,“大嫂子,等放榜之后,我这所宅子就要发卖了。你把家当收拾收拾吧。”

蔺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呆愣愣地说:“卖这宅子干什么?弟妹,荣喜说了,他二叔中了状元,八成就要进翰林院了。在翰林院干上几年,再放个外任回来,将来指不定要做多大的官呢!你现在把宅子卖了,叫他二叔将来住在哪?”

“反正不住在这了。”邹氏想到马上就能把李正白一家打发走,不禁心情大好。

柳祥恩家的顶着一张比来时瘦削不少的脸——往年在靖国公府,肥鸡肥鸭吃着嫌腻,如今跟着蔺氏,真是做梦都想吃一块滋滋冒油的肥肉——她说:“大太太,这宅子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很大。想来,是二太太想要换个临街的宅子了。”

“……也是。”蔺氏心思动了一下。

邹氏也不管她,反正这宅子她一定要卖,而且,要卖三千两!她搭着蕙娘的肩膀,对她说:“好孩子,去把你和红豆的东西都收拾、收拾,不要嫌琐碎,但凡能用的都带上吧。”

“弟妹眼瞅着就是状元夫人了,还这样小家子气!”蔺氏拉了妙莲过来,“弟妹,该商议商议妙莲的事了吧?钱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邹氏说:“急什么?还没放榜呢。就这几天了,你还等不得?”

蔺氏笑道:“我是怕弟妹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想着咱们先合计合计,拟个单子出来。多了,我们也不敢奢求,也承受不住。怎么着,妙莲的嫁妆都该比着蘅姑的来吧?不然,人家不笑他二叔吝啬才怪。”

蘅姑是亲女儿,凭什么比着蘅姑来?邹氏带笑不笑地许诺说:“放心,不管怎么着,妙莲都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还能偏了她的?”听见马厩里的马和骡子咴咴地叫,不耐烦地说:“怎么扈妈妈还没把她的骡子牵走?”

“……扈妈妈一直在这住呢,这会子,她替二妹妹做牵头卖丝线呢。”蕙娘说。

蔺氏急道:“这个糊涂孩子,现在卖什么丝线?再等一等,价钱还有得涨呢。”

“我听说,价钱都翻两番了。”柳祥恩家的插了一句嘴。

蔺氏说:“弟妹,红豆卖丝线,没跟你打招呼吧?”记起年后她要开红豆的锁、开红豆的箱子,取一斤丝线给妙莲绣嫁妆,被红豆硬生生地顶了回来,不禁一阵气闷。

“……说了,怎么没说?就是我叫她卖的。一个小姑娘家,也跟人家学着做买卖?这算什么话?”邹氏不肯承认她和红豆这对母女间隔膜得很,揽着蕙娘一径地向后面走。

蕙娘不禁为妙莲担忧起来,“娘,当真不给妙莲准备嫁妆?”

邹氏抬手在蕙娘额头上弹了个响榧子,“你的嫁妆还没齐全呢,就替人家瞎操心!我冷眼瞅着,从年头到年后,人家也奉承了你大娘许多东西。我就不信,她没东西陪送给妙莲!”

“……那些东西,给荣喜定亲时,都送出去了。”

“……总之,不管我的事,也不管你的事。我又不是她亲娘老子,凭什么处处为她担着?”邹氏想起蔺氏那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就不打一处来,瞅着天上悠悠的白云,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蘅姑怎么样了,她那个性子,怎么能和乔家两个姑娘相处得了?”

没了和她争抢东西的蘅姑,蕙娘也有些怏怏的,怅惘地扶着柱子,就见荣安、扈婆子领着远山、近水走来。

“这么快就找到买家了?”邹氏问

扈婆子笑眯眯地说:“太太,这时候吆喝一声要卖丝线,多的是买家呢。也不是旁人,是王三老爷要买。”领着人向抱厦走,没一会子,奉官、荣安、远山、近水哼哧哼哧地搬箱子出来。

一会红豆也从抱厦房里走出来了,她在前厅里和王三老爷办了交接,王三老爷望着上面的檀条,重重地一抖字据,出了李家院门,迎面遇上赵颁,稍稍犹豫后,握着拳头,拱手寒暄:“赵老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赵颁也握着拳头,连连地拱手,“听说,王老弟把办蜡烛的差事领下了?”

“儿女不争气,挣扎着给他们挣一份口粮罢了。哪比得上赵老哥,膝下的三个哥儿个个出类拔萃,大哥儿把有容典打理得井井有条;二哥儿跟着陶家少爷当差,交游广阔;三哥儿……”王三老爷略顿了顿,一时无话可夸,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赵颁说:“别看老三乌眉灶眼的,他也还算争气。教他的先生说,明年他就能去考县试了。”

王三老爷忍不住在心底嘲讽说:能去考,可未必能考得中!一眼瞅见对过的乔家、郑家都锁了门,纳罕道:“乔家锁门就算了,我知道他一家去江南上任了。怎么郑家也锁门了?”

“郑家,”赵颁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郑太医那个老糊涂,家财都被他内人搬空了。他那个姓魏的小妾,机关算尽也没扣住郑姑娘的嫁妆,等郑姑娘出嫁,就挑唆郑太医把这宅子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哄他说‘先逼一逼太太,就不信太太眼瞅着咱们都被扫地出门,还不肯出银子赎这宅子’,郑太医赌钱赌昏了头,当真信了她的,果然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交给魏姨娘收着。姓魏的也真做得出来,连儿子也不要了,揣着一千五百两银子,跑了!”

“跑了?”王三老爷哑然失笑,“那等没有根底的妇人,怎么能信她?那现在老郑人呢?”

“人家把宅子收了,郑太太买了前头我家那老酒鬼的两进小院,把茶铺子改成了药铺子。郑太医跟过去,常时在药铺里替人抓药。你从梅柳巷过来时,没瞧见他?”

“我只顾瞧你家新开的杂货铺了,到底是你能耐,把宋五爷的客店顶了下来。”王三老爷艳羡地向前面瞅,靖国公府柳二太太当家,真是便宜了赵颁。除了那偌大的一所院子,赵颁不知道还占了靖国公府什么便宜。

赵颁捻着胡须,笑得十分和气,“只顾恭维我,我还要求你呢!杜家清词姑娘和柳家祺哥儿的亲事定下来了?你和杜家的蒋丰年要好,想来清词姑娘置办嫁妆的事,要落在你身上了……”

王三老爷说:“提起这事,我正为清词姑娘的嫁妆着急呢。杜大太太一心要给清词姑娘打一套黄檀的家具物什,到现在还没找到好木头呢。我记得,老哥你存了一库房的木头?”

赵颁嘴里咝地一声,“那些木头,是我给老二攒下来的,就连老大成亲,我也没舍得用它。”

“老哥,”王三老爷眯缝着眼,瞅着天上的日头,“你还惦记着李家二姑娘?我劝你罢手吧,瞧陶家那一副亲热劲,陶家少爷从早到晚地赖在李家……咱们不过是中等人家,拿什么跟人家抢?”

“……等发榜之后,再说吧。”

“还等呢,谁不知道李举人铁定在一甲之内!听说……”

“听说什么?”赵颁赶紧地问,王三老爷知道他和赵颁先前的过节极深,不吐露些秘密出来,赵颁不会和他亲近,压低声音说,“你真不知道?李正清考的不是第八名,是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怎么会?!”赵颁如同五雷轰顶,被这消息震得头脑发昏,“这可不是小事,他敢在这事上扯谎?等等,你不是说,他铁定在一甲之列吗?”

王三老爷微微一笑,“他确实在一甲之列,也确实只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究竟怎么回事?”

“二百两银子一封考题的事,你知道么?既然考题能卖,就能送!陶家的纵哥儿昏了头,一心要把‘岳父’送上一甲的位置。”

“真是、真是胆大包天!”赵颁以为自己胆量极大,如今一瞧,真是小巫见大巫!“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三老爷颇为得意,背着两只手,瞅着郑家宅子,“我就喜欢杏花巷这个地了,赵老哥,小弟要买下郑家的宅子,还请你帮个小忙。”当初仓促间被赵颁逼走,买下的宅子不但破败,而且逼仄,风水也不算好。

“老弟只管搬回来,谁敢跟老弟过不去,先问问我赵颁。”赵颁心底一阵激流涌动,回到书房,在窗前不安地来回徘徊,“林三,筠哥儿呢?”

“筠哥儿今儿个没出门,小的这就去请他来。”林三赶紧地向内院里走,赵筠乍然被赵颁叫来,心里疑惑得很。

赵颁问他:“李正清究竟考了江南省的第几名?”

“父亲,人人都知道,赵颁考了第八名。”

“哼!第八名,他考了个倒数第八!”赵颁气得一拂书桌,一叠被算盘压住的账册哗地一声掉在青砖地上。

赵筠不信,“父亲听谁说的?若是当真只中了倒数第八名,怎么直到现在,都没人跳出来揭穿他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去,到杏花巷里待着,替我盯着那群书生,看他们想干什么!王三算是哪一流的人物?这种事能被他知道,那知道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先前没人跳出来揭穿,后头必定会有大祸。”赵颁嘴边唾沫横飞,一张极有威严的面孔涨成了猪肝色。

“父亲,你怎么会急成这样?”赵筠多疑地望着赵颁,就算李正清只考了个倒数第八,就算李正清的一甲之路横生枝节,可又跟赵颁有什么关联?

赵颁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我、我全买了李正清……他若中不了一甲,咱们赵家就要元气大伤了!”

“父亲别急,等我去打听打听。”赵筠心中百味杂陈,那个女孩子不但是陶纵的婢女,父亲还未考中第八名……她早先说的另外一桩事,就是这件事吗?

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踩着满地青翠的落叶,赵筠在李家门前稍稍停留,便走上去伸手敲门,门开了,那匹灰马被一个陌生人牵出来。

“只略伤了一点蹄子,养一养就能拉磨使唤了。四十两银子买回去,一点都不亏!”荣安揣着银子,把那陌生人和灰马送出去。看见了赵筠,就说:“赵二哥来了。”

“你姐姐呢?”

“在花园里收拾爹的东西呢。”

赵筠走进去,先瞧见倒座房外,蔺氏仍不急不躁地呵斥丫鬟;走进仪门,则瞧见绣鸾、绣凤抱着包袱跟着邹氏忙进忙出,院子里箱笼都敞开在太阳地里晒着;走进花园里,遥遥地听见红豆在笑。

“那是杨举人的书本,你别放错地了。”

赵筠走到窗边,向里头一瞥,立时望见蕙娘、红豆两个正说笑着,收拾李正清的书本,以及衣裳、被褥。

“这褥子不要了,等回到扬州,再置办新的吧。”蕙娘嫌恶地撩起一条褥子,抬眼看见赵筠站在窗前,就给红豆使眼色。

红豆手中整理着李正清的纸笔,腾出一只手将鬓边的碎发向耳后一撩,“你来了。”

“怎么,准备回南边了?”赵筠以为自己的神情很镇定。

蕙娘一讪,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红豆搁下纸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姹紫嫣红、蝶飞燕舞,轻轻地点头,“是要回南边去了。”

“因为你爹只考了倒数第八名?”赵筠问,红豆见他已知道了,再次点头,“是,都是我家自找的,人言可畏,我家在京城可留不住了。”

“你家可以一走了之,可把我家害惨了!”赵筠摇了摇头,来时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王三老爷的话只是无中生有,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只能面对了。

“你家怎么了?”

“我爹把家中的存银,都拿去买你爹中一甲。”赵筠摇头一笑,“算了,我现在就去状元巷,瞧那群书生们打算怎么着。”

他匆匆地走出李家,走到自家院门前,冲守在门前的赵颁摇了摇头,就和林三两个骑着马向状元巷走去。

状元巷一片风平浪静,暄和的日光下,一阵墨香随着清风徐徐飘荡。然而,状元巷的界碑上,懒懒地跨坐着一个小厮。

这个小厮赵筠认得,是宋五爷客店里的伙计。

那伙计望见赵筠,噌地站起来,向院门里钻。

他这行迹,实在可疑。

宋五爷从那两扇黑漆木门内走出来,双手环抱着胸口,撇着一条腿,胸有成竹地冲赵筠笑。

赵筠转身走了。

“五哥,这事会不会出差错?”已嫁为人妇的郑川药走了出来,真真是可笑,她竟被个骗子算计了!早知道李正清没那么大本事,她只需按兵不动,就能看见李红豆沦为过街老鼠。

宋枕书背着手,笑说:“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差错?那天李家人不留情面,害得咱们宋家名声扫地,到放榜那一天,我就叫他家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到放榜那一天……”郑川药默默地念叨着,听见房内宋五爷、宋枕书之母在哀声地叫她,装做没听见,转身拐进自己房里。

从贡院里出来后,李正清、杨之谚都瘦了许多,杨之谚一进李家家门,倒头就睡;李正清则因为悬在心头上的一把斧子,惶惶不可终日,被邹氏摁在床上,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就被声名狼藉的恐惧惊醒。

知道他的心思重,一家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弄出大动静,就连荣宝也乖巧得不吭不声。

轻松地过了会试,半个月后,李正清、杨之谚又一同进宫去考殿试。

待到放榜那一天,一大早李正白就兴头地带着荣喜去看榜,他出家门时,吆喝了一声“二弟、弟妹,把打赏的荷包准备好,别失了礼数!”

“爹,二叔、二婶没吱声。”荣喜咳嗽一声,埋怨家里不够喜庆。

“你懂什么,你二叔这是摆官架子呢!”李正白喜在心头,也不敢李正清、邹氏计较,骑着亲家送的两匹高头大马,带着荣喜志得意满地向贡院走去。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他和荣喜站在榜单前,等着官差把红榜贴上去。

“我二弟是李正清。”

“李正清是我二叔。”

李正白、荣喜二人眉飞色舞地向同在等榜单的人寒暄,边上人或敬仰或疑惑或鄙薄地看他们父子,李正白以为人家沉沦在羡慕与嫉妒之中,脸上越发地红光四射。

“榜单来了!”有人吆喝一声,围在榜单前的人,全都成了奔驰中的白鹅,既要伸长了脖子向榜单跑,又要张开臂膀,将碍事的人推到一旁。

“李正清是中了第几名?”李正白扯着嗓子问。

“李正清中第几名?”一堆压根看不清榜单的人,跟着瞎起哄。

“爹,爹,你来瞧,你来瞧!榜眼是、是——”荣喜眼力劲好,他先看见了榜单,扯着嗓子一阵大叫。

“李正清真中了!”众人从荣喜惊慌的神色中,捕捉他们想要的信息。

“呸!一个区区倒数第八,鼓吹成正数第八,还想中榜眼!”后面一个人粗噶地叫,“什么倒数第八?”有人问,那嗓音粗噶的人嚷嚷道:“李正清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两淮节度使家的哥儿看上了他家姑娘,要抬举他做状元,不,是榜眼。”

“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主考官就是他们陶家人!没听说吗?一份考题只要二百两银子!”

“岂有此理,竟敢在科举场上弄手脚!果然有钱有势的人都手眼通天!这贡院里不该供着孔夫子,合该供着财神爷!”

一群人轰地一声向贡院里冲,那一尊早已准备好的财神爷被一堆读书人簇拥着抬出来,李正白仍稀里糊涂的,他被人泄愤地打了一巴掌,他就恶狠狠地一肘子捣过去。

“满嘴喷粪!我二弟就中了第八名,什么时候成倒数第八了?”李正白嚷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不住乱跳。

“捆了他,去杏花巷里抓李正清去!这个斯文败类,简直不知廉耻!”一群身穿儒袍,头戴方巾的读书人卷起袖子,先揪住李正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随后抬着财神爷像浩浩荡荡地向杏花巷走去。

赵颁隔着很远,听见动静,立时叫林三锁上院门,林三抵着门,听见外头砰砰地敲门,连声说:“错了,错了,李家在隔壁,我们姓赵,不姓李!”

有人发现敲错了门,就向前面走;后面的人不知情,依旧拿手去敲门。

林三不得不再三重复,“错了,我们姓赵,不姓李!你们去敲隔壁的门。”

人流涌到李家门前,柳祥恩、柳先恩和奉官、远山、近水一同抵着门。眼见那门框已经被人从门里推下,整个地向内倾倒,柳祥恩忍不住说:“哥,咱撒手吧。”

“撒手?怎么撒?”柳先恩知道柳祥恩心里有怨气,他就罢了,早先跟着李正清、邹氏沾了光,柳祥恩一直跟着李正白、蔺氏,可是一点好处都没得。

厅房上,李正清脸色煞白,他攥了攥拳头,咬着牙根向外走。

“他爹,是我害了你。你别去,叫我去跟那些人说清楚。”邹氏慌地去拦李正清,李正清叹了一声:“你个妇道人家,哪好出门?还是我去吧。千错万错,都错在我身上。”可惜,他埋头温习半年,临了连自己究竟有多少才干都摸不清。

“爹、娘,红豆已经出去了。”蕙娘看了看邹氏,又瞧了瞧李正清,想不到她家怎么就落到这个份上了。

“红豆——”邹氏口中叫着,两只手紧紧地揪住李正清的袖子。

院门咣当一声落下,亏得柳先恩、柳祥恩、奉官几个跑得快,才没被压在下头。

“李正清,你快点滚出来。”领头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宋枕书,其他人待要向前冲,就见影壁前,站着一个雪肤月貌的女孩子。

“这就是李正清的二姑娘,被陶少爷看上的那个。”宋枕书说,那群被意气冲昏头脑的读书人,立时叫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二姑娘,比烟翠楼里的金枝还水灵,难怪陶少爷喜欢!”

“她比金枝强?你长得不是两只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拿她比金枝,她给金枝提携都不配!金枝那回眸、一抬头,真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

“依本朝律例,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得□□宿妓,否则,十年内不得下场科考。”红豆瞥了一眼那几个貌似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门前稍稍地静了一下,旋即,有人叫道:“少啰嗦!你一家招摇撞骗,还有脸数落我们?李正清呢,叫他滚出来,老子倒要瞧瞧,他长得哪点像榜眼?他一个倒数第八,也敢在老子跟前要强?就是他这种卖女求荣的人,弄得我大梁乌烟瘴气!”

宋枕书眼角瞅着众人,待要起哄叫人挤开红豆向里冲,就听红豆问:“我爹中榜眼了?那报喜的呢?”

“你们还想等人来报喜?”

“杀人也得给个确凿的罪名,你们无非是以为我爹这个倒数第八,不配中榜眼。那么,他现在当真中榜眼了吗?”红豆问。

“你爹中了!”有人斩钉截铁。

“中了没有?”有人觉得心虚。

宋枕书说:“有陶家罩着,你爹怎么没中?来呀,跟我向里面冲,把李正清捆起来,咱们来个‘榜眼’插花游街!”

“走——”一堆人叫嚷着向里头冲,红豆不但没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扇在宋枕书脸上,“姓宋的,你先是骗婚,后是逼婚,现在,竟然带一群乌合之众来欺负我们!”

“李红豆,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不成?”宋枕书咬牙说,他只是不甘心被人那样打脸。

“都站住,报喜的人来了。”斜地里忽然响起一声,红豆听是赵筠,宋枕书当即冷笑一声:“英雄救美的来了!赵筠,你想捞个榜眼岳父?想得美,这太阳还没打西边出来呢。”

“先听听报喜的人怎样说!”赵籍跟在赵筠身后,瞅着眼前的乱相,暗暗地吐舌头。

“好,我们就来听一听,人家是怎么给李状元报喜的!”宋枕书抱着手,闪在一旁,李正清早被读书人揪出来了,他狼狈地被摁在仪门下,勾着头,不敢抬头看人。

“喜报!”一阵锣鼓声传来,隔着老远,就有人扬声问“请问杨之谚杨老爷住在这吗?恭喜杨老爷高中榜眼及第!”一堆人涌过来,望见前来闹事的人,不由地一怔。

李正清一直勾着的头,抬了起来。

“杨老爷?对,杨老爷,快把杨老爷请出来。”虽闹事的人还在,但听说女婿高中,邹氏不由地咧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