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那人,将一切算得精准,半分不差。着实够可怕。可惜衡逸对待唐彦初太过专注,未曾留心,是谁导演了这一幕幕,走向决裂的戏码。

青青见到唐彦初,实在密不透风的蚕房,他身下都是血,染得雪白衣袍一片片脏污。

出淤泥而不染,是白莲,此刻已被衡逸一脚踩进泥泞之中,碾碎了,毁灭。

青青冷眼看着,唐彦初终于发现她,似得一丝曙光,一寸寸艰难地爬过来,人的身躯,扭捏如虫豸一般,缓缓蠕动,最终捉住她繁复绚丽的裙摆,紧紧,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公主……你求求皇上……臣唐彦初对皇上忠心……忠心不二……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青青望见一张苍白枯槁的脸,那样好看的面容,美得绝世无双,却在一个冬天里瞬息凋零,化作落叶般枯索的面貌。

实在可惜,但,又能如何?

青青狠狠将裙摆从他手中抽出,惹得他茫然相顾,似乎不能置信。他以为她前来相救,却不知,却不知她是如此森冷面容。“公主……念在……念在你我一番情意……还请……救臣下一命……”

他不曾想到,她竟如此绝情,听闻她冷冷如阎罗一般回应,“一番情意?我与你哪来的情意?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竟还当了真?状元爷,省口气养着伤吧。此事已成定局,你已是残漏之身,又缘何能再官复原职?笑话!”

他这才想起来,是了,他进了蚕房,太监在身上下了刀子,从此后变了天,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是了。

身下还留着血,丝丝绵延,是恨,恨谁?皇上,不敢不敢。只能恨她,恨眼前这女人,薄情寡义,见死不救。却不知后头更有好戏上演,惊得人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他望见一双明黄色双龙戏珠缎靴,一时欣喜,忘了身下疼痛,在地上翻滚着,雀跃着往前爬,似一只狗,叫嚷着爬到衡逸脚下,“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衡逸在门边负手而立,笑着,眼睁睁看地上蓬头垢面的东西爬过来,没脸没皮地在他脚下哭求呻吟。他轻笑,鬼魅一般,“卿家这几日可还习惯?身上少了个物件,有什么不同?说说看,若说得好,朕便提你做个六品官,可好?”

蚕房

唐彦初一怔,尽力向上仰着头,不明所以地望着衡逸,“皇……皇上……臣冤枉啊……臣唐彦初冤枉啊……”

大约是早已经绝望过,不自省,反反复复口中只有冤枉冤枉,喊光了希望。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生命也弱下来,像一盏枯灯,燃到了尽头,微微泛着黄,如秋,枯索凋败。

衡逸用脚尖勾抬起唐彦初下颌,瞧着这张倾国倾城的脸面,蹙眉含笑,“啧啧——你可是朕钦点的状元,朕又怎么忍心看你如此落魄?唐卿家,告诉朕,你同朕的姐姐是什么关系?何时爬上公主府的床?何时又与她恩爱缠绵难舍难分了?嗯?”

唐彦初傻傻楞在当场,官场上的事,何时又与公主有了关联。不禁回头去,茫然地看着青青。

青青扭过头,不忍看他。上前去拉住衡逸,急急道:“你想知道?出去,我一五一十同你说就是。”

衡逸一把抓住她手腕,拖过来撵在怀里,死死摁着,不容她动弹分毫。转而阴测测望向唐彦初,一脚踩在他白皙的脸上,旋钮,如同踩扁一只蟑螂,疼得唐彦初在地上挣扎扭动,黑乎乎死沉沉若臭虫一般。

咬着青青的耳朵,恨恨道:“怎么?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的手爬上青青胸口,画一个圈儿往下,突然间一把抓住她丰盈柔软的乳 房,碾在手心里,用了十分力道揉搓,疼得青青不住挣扎,推也推不动他。衡逸像是入了魔,双眼皆是嗜血的红,恨不得这一刻就了结了她,也省去了日后长长久久割不断的牵连,省得再为她心碎心痛,生不如死。

“想男人想疯了是不是?连这样的窝囊废也要!倒是赵四扬好些,可也断了腿,在床上可累着姐姐了吧。嗯?是不是?这腰……可真是要人命!”衡逸的手滑到那一尺素腰之上,抓拢来,紧紧贴着紧绷如铁的小腹,在他灼烫的欲念之上碾压揉蹭,惹得五内俱焚,一团团火焰上窜,烧着胸口,焚风肆虐,血脉之中流转的液体磅礴叫嚣,怎忍得她一次又一次背叛,一次又一次将他抛诸脑后!

他脚下已然发了狠,咬着牙,将唐彦初的下颌骨都踩碎。“姐姐,知道吗?朕想你想的浑身都疼。也亮出你勾引男人的本事来,让朕过过瘾,别次次都跟死鱼似的,干巴巴令人反胃。”

地上咯吱咯吱响着,是骨头片片碎裂,声声清脆。

衡逸吮着青青纤长白嫩的脖颈,似一只吸血的妖精,就要将薄得透明的皮肤穿透,滋滋饮血。

空气中氤氲着怒号的血腥味,阵阵翻滚,逼得人几欲窒息。

他牵着她的手,隔着锦缎抚摸他磅礴的欲 望,呼吸急促且短暂,唐彦初还在呆呆看着,蚕房里晦暗得只余一灯如豆。他异常兴奋,片刻便松懈。撤开踩在唐彦初脸上的脚,在青青脖颈之间喘息着,低笑,鬼魅般妖异,“还是姐姐最好。可惜……可惜是一双破鞋,人家穿烂了的鞋子,沾满了男人的脚臭味,朕可受不了!”说完一把推开她,毫无怜惜,却还是嬉笑着,俯视一对奸 夫淫 妇,恨得牙痒,“可是朕玩腻了的东西,即便是扔了烧了,也没人能碰!今天朕把话说明白了,好姐姐,你不是想男人想得紧吗?朕已经处置了赵四扬与唐彦初,接下来还要找谁?朕一并杀了,朕倒要看看,京城之中,还有哪个不要脑袋的敢上你的床!”

不错不错,她不屑给他,不屑爱他,他便顺了她的意,偏偏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看着她枯萎死去。到死都是他的人,埋在哪里,还要任他高兴。

他是当今天子,手握生死,睥睨天下,谁敢同他争?

青青不过默默站起身来,理一理凌乱的衣襟,淡笑道:“随你,都随你。”

衡逸的戾气无处发,转而又狠踢一脚死狗一般流着血趴在地上的唐彦初,“这东西可怎么办?留着他这条残命呢?还是给一刀痛快?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姐姐说如何?”

唐彦初此番才明白过来,本以为高中状元,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还有美人荐枕席,软玉温香春宵苦短,好不快活!谁知一不小心做了他人生气时摔的碗,扔的杯,听一声脆响,转身就忘。

什么才子,什么状元,什么将军,什么宰相,无非是他们皇家的奴才、玩物,一条条会喊会叫的狗,高兴来赐你宅邸美人,厌恶时不生不息就要了性命,最可怜叫你生不如死,连死都不成。

他心中熊熊燃起来卷天的恨意,那人是天子,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忠孝礼仪怎敢忘?只得将满腔恨意转向祸水红颜,是她,都因她,不守妇道,荒 淫放浪,引得他失了身份,做了下贱事,惹恼了皇上,才成……如此残漏之身。

都怪她,都怪她。

这贱 人!恨不得生生扒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犹不解恨!

唐彦初一时号哭起来,挣扎着爬到衡逸身边,抱着他的腿哭求,“圣上英明!都是她!都是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是她千方百计将臣勾引,臣一时迷惑,未能把持得住,才着了她的道!皇上……皇上……臣冤枉啊……都是她,天下第一的淫 妇!是他害苦我!”

衡逸享受着唐彦初在脚下,狗一样匍匐求饶。鄙笑着望向青青,“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一身软骨头,蠢笨得畜生一般!姐姐真是自甘下 贱!”

青青略微低头,侧过唐彦初投来的愤恨眼光,扶正了鬓边闪闪耀目的金步摇,才慢悠悠抬眼看向衡逸,四目相对,半分不退,“皇上说我不过破鞋一只,配个猪狗不如的,不是刚刚好?”

爱也无处爱,恨也无处恨,她每每如此,从不将他放在眼里。

衡逸气得双肩颤抖,抬手赏她一记爽利的耳刮子,又把方才端正的金步摇打歪了,那样大的力道,半张脸都是麻木,磕坏了嘴角,丝丝渗出些血来,好生凄凉的景象。

唐彦初看着,心中亦觉解恨,仿佛那一巴掌是自己甩在青青脸上,力道十足,爽脆刮辣,将胸中层层的恨意一并打完了,好舒爽!这淫 妇,合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衡逸的脸藏在重重光影之中,暗昧不明,看不清他此刻浓重的不可抑止的仇恨与悲切。完了,一本蛊惑人心的妖书,他终于翻到结尾,是最苦最痛的结局。往昔种种,似水无痕,再也追不回。

连回忆都是奢侈,她给他的,只有一点点,巧笑承欢,魅影蹁跹。

终是走到这一步,一切成空。

他阴沉着脸,紧紧将她锁住,口中却对她吼道:“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朕眼前!”

那一巴掌渐渐生效,青青的脸生生发痛,牵扯不出半点表情,只得木着一张脸,俯身行礼,按着规矩,一步步退了出去,丝毫不曾怠慢。

衡逸看着她退走,一切缓慢而悠长,似乎是做最后的道别,十里长亭,依依不舍。

但最终,她最终还是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消失在他纠缠不解的追逐之中。

到底,散了,统统都散了。

要跟自己说,就放她走。省得两厢折磨。

但心底里仍是不甘心,不甘心!

是舍不得,留不住,换不了的情。

扯了薄纱蒙住脸面,青青匆匆上了马车,不愿多看睽熙宫一眼,宫墙之上,落日沉沉,栖霞嫣然,美得壮烈且旖旎漫漫。

青青坐在马车里,半张脸被白纱遮盖,没得多余眼泪祭奠,心仍是飘游,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忽而方才粗布衣裳的车夫掀开帘子进来,青青一惊,细看了才认出来,是程皓然一身短打,贴了胡子,换做下人打扮。

唇边仍是疼痛不止,开不了口。

程皓然却是大喇喇坐下,兀自摘了布帽扔在角落里。看一看她,再看一看她,才叹一口气,决心靠近了她,不问她脸上的伤,心中的泪因何来,说起来,这里头的故事,最清楚是他,策划这一切的,不就是他。却还要装作男子汉大丈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情深似海,轻轻拦了她的肩,将纸片似的人儿抱进怀里来,沉稳声线在她耳畔蛊惑,“青青……哭一哭……哭出来便好……”

本来还要说,“以后万事有我,从今后,所有苦难都有我替你扛。”忽而听见青青平缓语调,低声问:“是你做的?年节里走漏了消息,月底就有人一本一本参他。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你说是不是?程将军?”

程皓然略微诧异,更是惊喜,松开来,拉下她面上薄纱,望着她唇角淤青,笑道:“我说我不是我,你信不信?”

青青拂开他抚摸着她侧脸的手,冷哼,“你说呢?”

他便低头来,宽阔的额头抵着她的,温热体温传过来,暖暖似融融春日。“好青青,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

青青咬牙,这无赖!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谋逆

相顾无言,沉默无声,四目相交,兜转之间全然你来我往满猜忌,谁的心迹先露,谁便是输,再来,一子错满盘皆输。谁肯善罢甘休。统统试了全力,暗中角斗,你死我活。

青青冷言道:“程皓然,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害死唐彦初后下一步将如何?真要力行你的宏图伟业狼子野心吗?本宫没那个耐性同你绕圈子,直截了当说明白,否则,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谁料程皓然突然间袭上她的唇,是她说话时清冷面容蛊惑他蠢蠢欲动的心,是她嘴角伤痕靡靡凄艳,捕获了他丝丝上窜的欲念。再一刻也等不了。他温热的舌尖舔吮着她微凉唇瓣,野心勃勃地窜进去,一一扫过了,羽毛似的拂过齿间,惹来周身垂柳般的轻颤。她推他掐他,他都似无知无觉,一颗心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勾连,再放不下其他,顾不得许多。天地空无,只余她唇间甜蜜。

不知是否行过坑洼处,车身颠簸,青青紧咬的牙关不慎松懈,他便趁机夺门而入,在她唇舌间翻搅纠缠,不退不休,攻城掠地。他宽厚的手掌撑在青青脑后,五指深入浓密乌发之中,徐徐摩挲,丝线般勾着她的心,牵连出细微处瑟瑟战栗,他吞咽着她,滋扰着她,亦然吞咽了她的魂魄,一缕飘游不定的浮萍似的魂,一个不经心落到他心底里,扎了根,生了叶,久久盘踞。

青青整个身子都软了,被他吻得化成了水,融融似梦,轻如纱。

车轱辘在底,和着尘埃闷闷地响,车架之中只听得见唇舌交缠的声音,细密而甜腻。

男人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沾满了焦灼心绪,不断深入,不断掠夺,停不下来,怎能停得下来。

他的掌心中升起灼灼烈焰,透过层层锦缎燔燃着她的肌肤。如握一双暖玉,忍不住反复摩挲,贴面亲吻,隔着纱绸抚摸她玲珑有致的身体,闭着眼感受如此这般漩涡一样致命的诱惑。

禁不住喟叹,长长久久浮在思念之上,享受片刻酴醾香梦,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的人儿,妙在不能言的美好。

可叹温柔短暂,他稍稍退开些,唇仍留恋在她粉白面颊之侧。低声笑,胸口震动,那尖锐的疼痛才汹涌而出,血渐渐溢了出来,染红衣襟,好一朵嫣红姹紫的花儿,恣意延伸的线条,烽烟般徐徐散开。

程皓然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青青的耳垂,沉沉笑道:“终于被逼急了?想要我的命?”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那只灿灿夺目的金步摇,簪子已有大半扎进他的胸膛里,沉甸甸的流苏割痛了她的手心,他的血丝丝顺着簪子流,脏了一只细白如玉的手。

青青看着他,不置信地看着他轻笑的脸,仿佛不过对待顽皮稚儿,宠溺之中微微含带些许责备,根本不曾放在心上。青青瞪大了眼睛,努力摆出公主威仪,挺直了背脊,睨着他,厉声说:“本宫乃堂堂大政公主,天家血脉,容不得尔等鄙陋之人轻薄!你若再敢进一步,本宫定要将你满门抄斩!”

他望着她面上一本正经威吓,被他捏着的小手还在颤,只觉着好笑,但胸口一阵阵锥心的痛,搅得他心乱。忍不住笑,挑起她尖尖下颌,语声轻轻,似玉珠落地,哗啦啦一颗颗坠在她心上。“可惜,偏了半寸,舍不得?”

容不得她争辩,他已然将她抓过来,转一个圈落在他膝头,高度恰恰好,恰恰让他不必低头便覆上她润泽柔软的唇。她唇齿间流溢的芬芳令他迷醉,早已将胸口疼痛忘却,顾不得她的手还抓着簪子,随时随地可以拔出来狠狠送进他心房,亦顾不得她周身冰凉,僵直着动弹不得。

他是中了蛊,醉死在她眼中的荒凉里。

他低叹:“真想在这就要了你。”

青青勾唇,握在手里的簪子转了个圈再深入些许,疼得程皓然皱眉,额上早已是汗珠密布,她讥笑道:“真想在这里就了结了你。”

程皓然伸手来攥住她染血的手,抓得她发痛,低头来咬她耳垂,于耳畔沉声蛊惑,如魑魅游离,无酒自醉,“青青,你在害怕……害怕丢了心……是不是……”

青青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

程皓然道:“到此而言,你已经忘不掉我。”

青青欲将手抽出,却被他死抓着不放,无奈,只得与他四目交缠,互不退让。

车停了,到府门口,却无人敢来惊扰。

人人都以为是一双鸳鸯好梦,谁知是生死相对。

程皓然轻叹,“还请公主给左将军去一封信,言明废太子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且静太妃病重,已无法再庇护小王爷。”

“三儿他……”青青忽而抬头,警惕地望着程皓然,背脊一阵凉,他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雄狮,忍耐多年,伺机而动,着实可怕。

程皓然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青青说:“你究竟计划多久?”

程皓然道:“我程家历经数百年不衰,靠得并不只是忠君爱民。要在官场上安身立命,不败如山,需要顾及得实在太多。而自四妹入宫为后,我便知这是祸不是福,皇上年轻气盛,收拾了左丞相,总有一天要轮到根基庞杂的程家,更何况,外戚专权乃历代大忌。无论四妹这一胎是男是女,皇上都不会放过程家。”

青青冷然道:“所以呢?将军决定先下手为强?”

程皓然十分平静,未有丝毫波动,无跃跃欲试的亢奋,也无唯恐失败的忧心,他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这般才最是可怕。“我只想保程家一家四百七十口平安,你子桑家的江山,我并没有兴趣。而你,青青,你难道没有这个念头?”

青青道:“我为何要让你做渔翁?”

程皓然笑,“不,青青,你才是渔翁。你想要什么,条件由你开。”

青青不信,“飞鸟尽,良弓藏,谁知到时候是否转眼就将我投入深井?”

程皓然捏着她的手松开来,淡笑道:“你看,你取我性命如此容易。你取我的心,亦然如此。”

青青冷哼,不屑道:“我早已不是怀春少女,你这一套对我没有用处。我只有一个要求,皇后这一胎若是男孩,必不能留。他若留,我必不长久。那个位子,本是我三哥的,若要换,也要换他的儿子,承安王元夕。”

程皓然皱眉,不赞同,“心真是狠。”

青青道:“将军十三岁随父出征,历经大小战役三百余,杀人无数,却说我心狠?怎比得上将军,逼我去害亲生弟弟?只此一条,若不答应,只当你我从不认识。”

她这就要下车,还是被程皓然拉回来,牵扯了胸口上的伤,他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换不来她半点关怀,早知道她心狠如斯,又怎会有平常女儿家慈悲心?非也,她的心全然给了另一个人,死人,他争不过死人。

“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以为,事已成,我一定将你丢开,任你被皇后凄厉折磨?”

青青道:“难道不是?若不是,你又何故突然示好?青青不过寡妇,无依无靠,你们兄妹便合计着趁此兜了寡妇心,从此一颗心都挂在英明神武的程将军身上,女人傻起来,还不任你予取予求?”

程皓然的眼睛陡然间黯淡下来,没得丝毫光亮,一片沉郁迷离,望不见底的漆黑深潭,酝酿着席卷天地的怒涛。但最终他不过一声叹,落寞孤影中恍然说:“原来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

青青早已不耐,没心思谈情说爱,一甩手,起身来,“你耐如何?”

程皓然却是抿唇不语,久久沉默,思绪翻飞,脑中一幕一幕闪回,杂乱无章。血已干涸,在衣上描画出一朵千瓣大理菊,美得炫目。

他收拾了心绪,缓缓说:“京畿防务属我管辖,而前线全赖左将军,若能联合他,则万无一失。可惜他并不信我。总不能领兵逼宫,留万世骂名。需要的是一个契机,蒙古人南下,兵荒马乱……”

青青忽然回想起衡逸微微笑着的面庞,藏在她怀里喃喃说,姐姐真好。

他又唤她,青青,青青,我爱你。

怎会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血肉相搏,互不放过。

是命运弄人,或是自作孽不可活。

青青不明白,越发的不明白,望着程皓然不断开合的嘴唇,一阵阵眩晕。这时连个可想念的人都没有。赵四扬若流星划过,太短暂太美好,来不及追问已碎裂。留她无依无靠,浮生凋零。

真真连个可想可念的人都没有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必须靠自己。这一身装甲,她心中的城池,不知能撑到何时。

“青青,青青——”

程皓然一连唤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望着他,却是透过他不知在思念谁。恍恍然被蒙住了眼,白茫茫的一片无际雪原,光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她问:“你说,我究竟为什么帮你呢?”

“就算是为了赵四扬。”程皓然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目睹她听见赵四扬三个字时猛然的震动与哀痛,突然间觉得自己如此卑鄙,如此不堪。

可是心中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她竟还是将赵四扬记得这样深,爱得这样深,赵四扬究竟有什么好?他又有哪一处比不得赵四扬的?

青青却是推开了他,摇头说:“不为任何人,就为我自己。就为,子桑青青。”

他望见她眼中的决绝,不似女人的气势。不禁拉住她,低声许诺,“我不会让皇后有动你的机会。也不会让自己有摈弃你的机会。”

程皓然的承诺,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明日便叫萍儿将信送到你府上。三儿要由我抚养,而我也会叮嘱左安良切切小心你与皇后,不可全信之,兵权绝不能放。”

程皓然捂着伤处,勉强扬了唇角,“随你。”

青青便要转身下车去,挑了帘子却突然说:“不要再提赵四扬,因为,你不配。”她背对他,在染血的黄昏里,凄迷的影落进他眼底,如此决裂芳菲的美。

他沉默不言,眼睁睁看着她毫无留恋地离去,却在空荡荡的马车里,就着最后一抹残阳余晖,描画出缀满阴霾的笑。

不配么?

人死了,在活人的心里倒成了万般好。

心口一阵阵绵延地痛着,她给的伤口,深入骨髓,永世难忘。

迷乱

许多时候,青青都不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生活成了漂浮的云,故事成了摆荡的絮,浮沉之间,青青已不是青青。

日头落了,又是一夜来,晚风徐徐,沁骨的凉沾着晚露丝丝拂过,乌青的发丝在耳畔舞蹈,翩翩似叶落无声。

三足莲花鼎炉里袅袅弥散出丝绸一般形态的香。嘉宝无声退到窗口,关上了青灰色苍穹的脸。

青青坐在床沿,身子懒懒靠着,昏黄光晕一圈圈涟漪般散开来,拂散在她脸上,描摹出皎皎月光一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