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22号,萧九九打赢官司,得到萧亦娄先生百分之七十的遗产,我不甘心,所以我便抓走了她,将她软禁,要她签下过继文件,远赴法国,终身不得回香港,我认罪。”

“1995年12月13号…”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眼珠黑暗,看向原告席上的九九,眼神深处似带着祈求,“我开了三枪,一枪打死了萧老太太,一枪打在萧九九肩上,还有一枪,打在萧陌寒的心脏上…”

全场哗然。

萧陌寒,不就是她的养子么?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她还是人吗?还有人性吗?

“我统统认罪。”杜心毓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保持的一贯的端庄得体,她好像没有灵魂了,却还是有淡然的声音在回响。

“还有,萧陌寒并不是我的养子,他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我的丈夫不叫萧亦东,我的丈夫叫周元,他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海水楼事件里,我的儿子也不叫萧陌寒,他叫周陌寒…”

电视机前的人们皆怔怔地看着。

这个女人是不打算给自己留活路了吗?说的话,句句把自己往死里推。

被告方框里。

杜心毓仪态端庄,转了个身,面对着九九。

然后。

她跪了下去——

强烈地白光打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仿佛摇摇欲坠,又仿佛坚定得磐石无转移,她就那样静静地跪在九九面前,脸色苍白。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坠落,她轻轻闭上眼睛,“我统统认罪,这一切孽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跟陌寒无关,九妹,看在陌寒真心对你的份上,又看在他替你挡了一枪的份上,你救救他吧。”

她的态度卑微,跪在她前面,已没了得体的样子,一瞬间,她似乎老了许多,泪流满面地祈求,“我所欠下的债,由我自己在偿还,陌寒现在在重护病房里,也许,我终生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还给你,甚至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救救他…”

她下巴不住颤抖,不断重复着,“救救他…”

直到情绪失控。

她掩面痛哭。

法院是庄严的地方,不允许大肆喧哗和吵闹,法官看得心烦,用眼神示意两个法警将她押下去。

杜心毓紧紧抓住被告席上的木板框条,不肯离去,“九妹,我求你救救陌寒吧,我求求你…求求你…”

九九坐在原告席上,面色冰冷,幽暗的眸色里有嘲弄的意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害得两家人无辜破碎,害死了她爸爸,又害死萧陌寒。

如今杜心毓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才幡然醒悟,可是她爸爸呢?她爸爸的死又何其无辜?又由谁来偿还?

用她的命就想还清她对爸爸所犯下的罪么,萧陌寒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宝贝,她当然害怕萧陌寒死去。

可是爸爸同样是九九的宝贝,是九九的英雄,她活活打死了爸爸,如今她觉得自己错了,就觉得别人理所当然地要救他儿子么?

可是…

确实是萧陌寒救了她,要不是萧陌寒,今日生命垂危的人就是九九了。

闭上眼睛,这些年萧陌寒对她好历历在目。

就算软禁她的时候,也不允许杜心毓用手段折磨她,要不是萧陌寒对自己有情,只怕萧妈和九九早被杜心毓连根拔起了。

这些年,在杜心毓背后默默保护九九和萧妈的人,一直是萧陌寒。

九九唇角苍白。

该不该救他呢?若救了他,他又心生歹念对付兰花儿怎么办?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九九闭上眼睛,背脊僵冷。

身旁的兰仲文紧紧握住她的手。

“九九,不要心软。”他的手同样没有温度,僵硬如冰,看着杜心毓,眼底没有一丝感情。

犯了错,就该偿还。

医院里。

冰冷的白色灯光下,萧陌寒躺在重护房里,他人中插着氧气管,目光涣散,面容异常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一吹就会随风散去。

电视里正在直播遗嘱上诉案。

杜心毓跪在地上,不断哀求九九救救自己。

九九恍若未闻,面色苍白,但好看的眉宇蜷着淡淡的犹豫,显然她是在考虑。

原来他姓周。

周陌寒。

这名字真是好听。

昏暗的光线里,萧陌寒苍白得似乎透明,了无生气的样子仿佛会随时停止呼吸。

他看着杜心毓被法警拖下去,她紧紧抓着框条,双眼通红,眼底深处,蜷着浓郁的悲恸。

那么注重仪态的人,为了他,第一次在人前失了态。

法官当众宣判她的罪行。

法槌一敲,罪名成立,于1995年12月19号,判杜心毓无期徒刑。

由于英国对死刑的态度一直深深地影响着香港的刑事政策,1991年6月香港废除死刑,所以在香港,无期徒刑就是最重的刑罚了。

萧陌寒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旁,他呆呆地望着地面上自己的黑影,脑中一片空白,只觉那黑影将会要扑过来,把他一口一口地吞噬掉。

不知过了多久。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拔掉了自己人中氧气管,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原谅杜心毓了。

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上发出“滴——”地一声。

心跳频率变成了一跳直线。

护士手中的消毒托盘摔在地上,她着急地跑去找医生,“张医生,患者病危,快通知他的家属…”

、第二十五章 九九气管炎

下庭后。

天空突然飘起了雨。

雨丝打在地面上,寂静无声。

墓地山上,墓碑一座挨着一座,一直延伸到山底。

九九站在伞下。

透明的伞将九九的面容照得洁白无暇。

九九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色康乃馨,雨珠打在花朵上,晶晶盈盈的。

爸爸的坟头已经长出了些许绿色植物。

萧妈眼神悲恸,弯下腰拔去杂乱的青草。

兰仲文见状,叫顾融扶住她,自己弯下腰为坟墓拔草,沉默不语。

萧妈难受地闭上眼睛。

雨越下越大。

天色阴沉浓黑,雨珠噼噼啪啪打在地上,有种急促混乱的节奏。

雨花溅湿了兰仲文的裤脚,他浑身都湿透了,却没有停下,手指飞快地抓住青草,利落拔去。

萧妈哭得虚软无力。

九九抱住她,唇色苍白得有些透明。

“妈,今天是来给爸爸报喜了,我们不要难过了,好吗?”她难受地开口,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湿润,平静又脆弱。

不知道过了多久。

萧妈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爸爸,我们来看你了。”她的声音宁静,充斥在狂暴的风雨里,有些虚幻,“爸爸,你想我和妈妈了吗?妈妈没事呢,我也很健康,爸爸,今天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害你的歹人终于被绳之于法了,你安息吧。”

萧妈虚弱地被九九扶着。

岁月改变了所有人的容颜和心态,小时候,都是父母为她挡风遮雨,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

今日,爸爸已离去,而妈妈也老去,是该她保护妈妈了,若不能做到保护自己的亲人,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妈妈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所以她就是妈妈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了,她是妈妈的支柱,不该在让妈妈担心和伤心了。

她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爸爸虽然是单眼皮,但长得高大帅气,在九九心里,他就是最帅的男人。

她出神地望着那张照片,兰仲文把她揽进怀中,手指微微收紧,让她身体大部分支撑在他身上,传递温暖的力量。

九九像是突然醒悟般,抬头看了兰仲文一眼,他尖削的下巴就在自己的眼前,线条性感倨傲。

雨越下越大。

瓢泼大雨从天幕浇灌而下,溅湿了所有人的裤脚。

透明的雨伞下。

九九回抱住他,眼珠异常宁静。

雨声很大,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隐着股坚定力量,“爸爸,我跟兰花儿要结婚了,虽然爸爸不说,但是我知道爸爸很喜欢兰花儿的吧?跟他在一起,我相信爸爸你可以放心的,他会好好对我的。”

漫天大雨里。

雨水濡湿了他的黑发,濡湿他的黑衣,他的眼睛却出奇的温柔,他大声道:“爸爸,我要跟九九结婚啦。”

声音郑重而虔诚。

萧妈静静看着,她撑着雨伞,声音在雨里显得分外寂静,“你爸爸他同意啦。”

早在几年前,亦娄就已经答应了。

当时他还对她说,九九能找到兰仲文这样的男人,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一点也不假。

九九能得到兰仲文的垂怜,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了。

呼啸的风雨里,安岑匆匆赶来,她手里抱着一把坏了的伞,头发和脸都被淋湿了,声音急切,“兰少,萧陌寒病危,他想见九九最后一面。”

雨越下越大。

整个天幕都像是被盖上了一张黑布,乌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

病房的门被一只纤细的手打开。

九九站在门口,微弱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白寥寥的灯光下。

萧陌寒躺在病床上,他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睡王子,静静地闭着眼睛,漆黑纤长的睫毛也静静地,没有一丝眨动。

九九的心骤然一紧,晃了晃他的胳膊,“小哥。”

萧陌寒恍若未闻,英俊的面容如同凝了一层霜,冰冷彻骨。

“小哥…”九九的声音沙哑。

她始终是不够成熟的,萧陌寒只剩下几个小时可以活了,一想到这,她的心就抽痛得不行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又痛又涩,“小哥,我来看你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就要走了,九九无论如何也铁不下心来冷漠待他,况且他死前的遗愿只是想见她。

自那天他为自己挡了一枪,九九就原谅他了,要不是他,今天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九九了。

她僵直地站在病床前。

白寥寥的灯光下。

萧陌寒的睫毛渐渐湿濡,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的睫毛缓缓抬起,望着她,眼底像无星无月的黑夜般空茫茫一片。

窗外雨声沙沙。

头顶上的女孩,有着玉色一样莹润的皮肤,慵懒的眼瞳,如蔷薇的双唇,精致的下巴,优美修长的脖颈,白皙清瘦的肩膀。

“九妹…”他嘴唇弯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染出朦胧的微笑。

“我在。”九九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是凉的,他的手也是凉的,九九有点无措,宁静的眼珠蒙上一层水汽。

“不要哭,九妹,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萧陌寒苦笑,苍白的嘴唇轻轻抿起,“九妹,这些年,对不起…”

九九咬住嘴唇,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原谅你了。”

面对一个大期将至的人,九九无法做到铁石心肠,怜悯充斥她的感官,让她鼻头酸涩。

“九妹。”他看着她的眼睛,面容黯然,“如果不是因为我做的这些事,你会喜欢我吗?”

九九没有回答。

手指愈来愈冰冷。

萧陌寒静静的望着她,眼底充满了痛意和神伤,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不会的吧。

就算他没做那些事,九妹也不会喜欢她的吧。

玻璃窗外。

兰仲文怔怔地站着。

或许是隔着远远的距离。

萧陌寒看起来竟是那么的孤独脆弱。

兰仲文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他对萧陌寒没有同情心,也许死亡才是他的归宿,若不是死亡,他也是杜心毓的帮凶,余生要在监狱里度过。

对于萧陌寒,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兰仲文隔着玻璃凝望九九,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芒,一旦失去就会死去的唯一的光芒。

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九九抬头看他,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定定地看着他。

兰仲文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微笑点头,想做什么就做吧。

九九得到了允许,轻轻咧嘴,握住萧陌寒的手。

她握得很轻,像是怕握痛他,声音郑重,“会。”

就当是骗骗他吧。

让他走得安心一点。

萧陌寒黯淡的眸子微微一亮,“九妹,你会喜欢我?”

九九点点头。

然后用手轻轻将他额前的发丝拨开。其实萧陌寒长得很好看,九九怔怔看着,有些出神。

若不是因为萧陌寒的行为,就冲着小时候他救过九九一命,又跟她一起长大的份上,行相优秀俊美,九九不会心动才怪。

所以有些事情是注定要错过的,她终要遇见兰仲文,所以其他的人,都变成了将就。

也许萧陌寒是为了让九九来遇见兰仲文的助力石,当年就是因为萧陌寒,爸爸妈妈才跟奶奶吵得那么严重,继而将事业转到广州,避开了婆媳之间的战争。

因此,她来到广州,遇见了兰仲文。

缘分的事,有时候不可以说没有,所以她与萧陌寒,注定是无缘的,这不怪谁与谁,也不怪命运多舛,而是对的时间遇见了错的人,有缘无份。

萧陌寒在对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九九,他不该喜欢上她,也许今日就不会那么痛苦,因为他心中只有九九,而九九心中只有兰仲文,谁也不能说谁无情,不过是彼此都太执着。

有的人把心掏给你的了,你却假装没看见,因为你不喜欢。

有的人把你的心掏走了,你还假装不疼,因为你爱。

“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对你很好,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会从小就保护你,让你做我一个人唯一的公主…”他嘴角绽开一抹凄美迷离的笑容,虚弱地说:“如果是这样,九妹,你会嫁给我吗?”

他的唇白得越发透明。

眼神渐渐失焦。

九九心里一惊,大声喊道:“会!小哥!我会嫁给你!”

但他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面容越来越暗淡。

窗外的雨势突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前的蔓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