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亭序杀局1玄甲卫上一章:第 7 章
  • 兰亭序杀局1玄甲卫下一章:第 9 章

萧君默沉默,片刻后才道:“有一两处细节,绝非事先安排,纯属……纯属意外。”

楚离桑一听,眼前蓦然闪过那天在屋顶上,萧君默慌乱中抓了她胸部的尴尬一幕,脸颊顿时又是一片绯红。

萧君默面无表情,把目光挪开。

楚离桑强忍怒火,想着什么,眼睛忽然有些泛红:“那天晚上在菩提寺,你拿了一把伞来遮我,也都是虚情假意,想骗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对不对?”

萧君默一怔,万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承认和否认显然都不合适,一时语塞,张口说不出话。

“我再问你,就算我爹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辩才,可他凭什么就要跟你走?”

“这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抗。”

“难道圣旨就不需要理由吗?”

“圣上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作为臣子,我无权过问。”

“那要是皇上让你去杀人放火、残害无辜,你也不问良心就去做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一片惊愕。就凭这句话,已足以够得上杀头之罪了。络腮胡等人再也忍不住,唰地抽出龙首刀,全都围了上来。萧君默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络腮胡等人一凛,只好停下脚步。

就在萧君默回头的间隙,楚离桑突然出手抽出他腰间的龙首刀,一下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在场众人尽皆大惊失色。

络腮胡等人想冲上来,却再次被萧君默的手势阻止。

楚英娘和辩才同声大喊:“桑儿,不许胡来!”

萧君默垂眼看了下寒光闪闪的龙首刀,低声道:“楚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胁玄甲卫,是什么罪吗?”

“叫你的人都退开,马上!”楚离桑稳稳地拿着刀,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么做,只会伤害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我再说一遍,叫你的人退开!”楚离桑厉声道。

萧君默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大声道:“罗队正听令!带弟兄们上马,立刻退到一箭之地外候命!”

罗队正就是络腮胡,名罗彪。他闻言一怔:“将军……”

“我说了,立刻!”萧君默依旧没有回头。

罗彪无奈,只好收刀入鞘,带着众骑士拍马驰到了一箭开外的地方,远远观望着。

“然后呢?”萧君默双手一摊,看着楚离桑,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

楚离桑被他的笑意激怒了,手中的龙首刀一挺:“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只是你舍不得。”

“你——”楚离桑大为羞恼。

“别误会。我是说,我现在是你的人质,你必须好好利用我,不是吗?”

楚离桑竟然语塞。

萧君默又是一笑:“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好了没有?”

楚离桑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抢了萧君默的刀,却压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时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萧君默叹了口气:“楚姑娘,既然你没想好,那在下就不等你了。”说着身子一闪,头一偏,同时闪电般出手,右手三指扣住了楚离桑的手腕,再轻轻一扭,那把龙首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他的手上,刀尖反倒指向了楚离桑。

然而,楚离桑的反应也超出了萧君默的意料。

就在萧君默夺刀的刹那,楚离桑一直垂着的左手忽然扬起,袖中一道寒光吐出,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竟然深深插入了萧君默的右臂,鲜血立刻涌出。

这些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连楚离桑都被自己下意识的激烈反应惊呆了,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楚英娘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楚离桑挡在身后,毅然面对着萧君默的刀。

不远处的罗彪等人见势不妙,立刻飞驰过来,翻身下马。罗彪一边抽刀一边怒喝:“弟兄们,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女子给我拿下!”

辩才大惊,当即跨前一大步,跟楚英娘并肩而立。绿袖和大壮等五六个伙计也纷纷冲上来,把楚离桑护在身后。

“反了反了!”罗彪大怒,“把这些刁民通通抓起来!”

众骑士齐喊“得令”,抽刀将众人团团围住。

“罗彪,”萧君默忽然淡淡道,“我还没死呢,你居然敢替我发号施令了?”说着收刀入鞘,却不急着拔去右臂上的匕首。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一滴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将军,卑职是看见您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就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萧君默白了罗彪一眼,“楚姑娘分明是想送我这把匕首,只是心情有些迫切、方式有些欠妥而已。”说着猛地从臂上拔出匕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楚离桑不禁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君默端详着那把手柄上镶嵌有红、绿两色宝石的匕首,啧啧赞叹了几声,笑着对楚离桑道:“楚姑娘,谢谢你以如此贵重之物相赠,萧某就不客气了。日后若有机会,萧某定当还礼。”说完便把匕首插进了脚上的高筒皮靴中。

楚英娘情知萧君默是有意帮女儿脱罪,便道:“对不起萧将军,都怪小女莽撞,误伤了将军,还请将军移步,到舍下敷一些止血药。”

“多谢大娘!敷药就不必了,这点伤对在下算不上什么,无足挂齿。”萧君默笑了笑,然后看着辩才,“法师,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辩才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楚英娘:“英娘,皇上是请我入宫做客的,不会为难我,你别担心,更不可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听懂我意思了吗?”

楚英娘显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艰难地点了点头。

辩才又转向楚离桑,摸了摸她的头:“桑儿,爹只是离开一阵子,去去便回,你在家要听娘的话,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凡事都要三思后行。能答应爹吗?”

楚离桑含着泪,正想再问什么,却被辩才慈爱而又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只好道:“爹,我答应您,我和娘在家里等着,您一定要回来!”

辩才笑笑,对绿袖、大壮等人挥了挥手,然后从容地走到萧君默面前:“走吧。”

罗彪和众骑士这才收刀入鞘。一名骑士立刻牵了一匹马过来,扶着辩才登上马背。

萧君默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楚离桑也正看着他的背影,二人四目相对,眼神都有些复杂,当即各自弹开。

辩才在萧君默及一众玄甲卫骑士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尔雅当铺。

此时,周围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和过往路人。直到萧君默一行人走远,围观人群依然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楚英娘握住了楚离桑的手,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

“娘,您应该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吧?”楚离桑定定地望着长街的尽头,那里早已没有了辩才和萧君默等人的身影。

楚英娘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楚离桑转头看着母亲,目光很冷,“您和爹这么多年来,对我隐瞒的一切!”

一扇雕花长窗的木插销被一根细细的铁丝轻轻挑起,然后窗户便从外往里被慢慢推开了。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跳了进来。

此人是萧鹤年,而他进入的这个房间,正是魏王的书房。平日只要魏王不在,这间书房都是关门落锁的,唯一的钥匙则挂在魏王腰间。所以,要想背着魏王进入书房,扒窗户是唯一的办法。

一个时辰之前,洛州方面以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份奏表,直接送到了魏王手上。本来奏表都是要通过门下、中书两省呈递给皇帝的,但玄甲卫的奏表属于密奏性质,可以直接上呈皇帝。由于魏王负责辩才一案,所以该案的奏表便都先送到他这里,再由他入宫呈报。

这天夜里,魏王阅完这份奏表,喜不自胜。是夜在府上当值的萧鹤年很清楚,该奏表肯定是辩才案的最新情报。这份情报若是白天送达,魏王必定会立刻入宫呈给皇帝,但因眼下正值深夜,魏王才把奏表暂时锁在了书房之中。

此时已是寅时二刻,再过半个多时辰,承天门上的晨鼓便会敲响,魏王便会带上奏表入宫。所以,要想获取情报,这是最后的一线机会。

于是,萧鹤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魏王熄灭书房的灯火,关门离开片刻之后,他便从后窗进入了书房。

魏王李泰酷爱文学和书法,是以府中藏书卷帙浩繁。偌大的书房中,除了门窗之外,四壁都是靠墙而立的书架,架上整齐堆放着一卷卷帛书,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书架堆满了,很多书便只能五卷、十卷地装在帙袋中,胡乱堆积在屏风后面的地上。

在几乎完全摸黑的情况下,萧鹤年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那些鼓鼓囊囊的帙袋,然后绕过屏风,来到了案榻前。

他知道,魏王收到的文牒信函,普通的会随意放在书案上,重要的则会锁进一只精致的镏金铜匣中。

此刻,萧鹤年已经完全适应了房中的黑暗,依稀可以看见那只铜匣仍旧位于原处——魏王坐榻的里侧。

萧鹤年迅速抱起铜匣,走到些微有点月光的西窗下,把铜匣放在地上,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这是一把复制的钥匙,并非原配。

这只铜匣的原配钥匙,魏王一直带在身上。有一次,魏王喝多了,开完铜匣便将钥匙遗留在了锁上。萧鹤年立刻到灶屋抓了一块面团,在面团上摁下了钥匙印,过后成功复制了一把钥匙。

萧鹤年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啪嗒一声,铜匣上的锁应声而开。

萧鹤年一喜,立即打开铜匣,抓起里面的一沓文牒,迅速翻看了起来。此时的萧鹤年并未注意到,就在他打开铜匣的刹那,在匣盖与匣身接合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被碰落到了地上。

由于羽毛的颜色与镏金的颜色非常相近,不易发现,加之光线极为昏暗,所以萧鹤年根本没有察觉。

很快,萧鹤年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小卷帛书奏表——暗淡的月光下,隐约可以看见展开的帛书中,写有“臣萧君默奏”的字样。

萧鹤年快速读了起来。奏表并不长,很快就看完了。把帛书重新卷回去时,萧鹤年的目光异常凝重。

所有取出的文牒都依照原有顺序放回了铜匣中。萧鹤年在盖上匣盖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地上的那片金色羽毛。他捡起羽毛,略一思索,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旋即重新打开匣盖,把那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匣盖与匣身接合的缝隙处,然后轻轻放下匣盖,上了锁。

李泰只躺了半个时辰,几乎未曾合眼便起身下床了。他稍加洗漱后,便匆匆来到了书房。此时天色尚暗,几个随行宦官赶紧把书房里的灯烛全都点亮了。

李泰命宦官们候在门外,然后径直走向坐榻。

那只镏金铜匣还是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放在坐榻的里侧。李泰没有直接打开铜匣,而是整个人趴在榻上,轻轻把铜匣挪出一寸稍许,仔细查看着什么。

这张坐榻的靠背底部,有一些雕花镂空的装饰图案,而这只鎏金铜匣的背面,同样有镂空图案。方才李泰在离开之前,特意扯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把坐榻和铜匣的两处镂空系在了一起。所以,只要有人移动铜匣,头发就会被轻易扯断。

此刻,那根长长的头发丝已经断了!

李泰脸色大变,立刻掏出钥匙打开铜匣。只见匣盖与匣身接合的缝隙处,那片金丝雀的羽毛还在,但位置却稍有不同,而且原本是羽根朝内、羽枝朝外,现在却变成了羽根朝外、羽枝朝内。

很显然,在他离开书房的这短短半个时辰里,有人不但潜入了书房,并且成功打开了这只铜匣。而此人的目的,自然是想看玄甲卫刚刚从洛州送来的那份奏表。

想到这里,李泰立刻起身,走出书房,快步穿过大半个府邸,来到了正堂西侧的司马值房。此时,一名书吏正趴在书案上打盹。

李泰脸色一沉,站在了书案前。

随行宦官赶紧上去把书吏弄醒了。

书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李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跪地行礼:“殿下恕罪,卑职没有睡着,只是眯了一下眼……”

“你们司马呢?”李泰心里着急,懒得跟他计较。

“回……回殿下,萧司马说要出门去办个事,刚刚才走的。”

“他是不是走得很急?”

书吏思忖着:“确……确实有些急,连卑职要给他开个夜行公函,他都说不用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切都清楚了!李泰想,这个潜入书房盗取情报的人正是萧鹤年,而向魏徵泄露消息的内鬼肯定也是他!

可让李泰百思不解的是,萧鹤年为什么要偷取辩才一案的情报?他现在又急着要把情报送给谁?会是魏徵吗?如果是的话,他和魏徵到底跟辩才有何瓜葛,跟父皇不遗余力想找到的《兰亭序》又有什么瓜葛?

萧鹤年骑着快马赶往魏徵府邸的路上,先后遇到了三拨巡夜的武候卫。

按照唐律,官员或百姓夜间若有急事需要上街,必须由官府或坊正开具公函,出示给武候卫查验,才不算犯夜。萧鹤年虽然十万火急地出了魏王府,来不及开公函,但凭借魏王府司马的身份,还是没遇上什么麻烦,一口气赶到了永兴坊。

萧鹤年叩响魏徵府西门的门扉时,承天门上的晨鼓恰好擂响。

听着激昂的鼓点,萧鹤年的胸中也陡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情。

刚刚起床的魏徵在书房接待了萧鹤年。他知道,萧鹤年突然前来,必定是不听他的劝阻采取了行动,然后得到了什么重大情报,因此才打破了多年来的规矩,贸然闯到了他家里。

魏徵用一种异常严厉的目光盯了萧鹤年好一会儿,才道:“鹤年,你跟我多少年了?”

萧鹤年明白他的意思,歉疚地笑笑:“快三十年了。”

“既然快三十年了,怎么还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魏徵一脸严肃,“不按约定的方式联络,冒冒失失跑到我家里,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吗?”

“先生,实在是情况紧急,我不敢再耽搁了。再说,方才我来之时,夜禁还没过呢,街上又没人,谁也没看见我。”

“谁也没看见你?”魏徵冷笑,“你在路上碰到几队武候卫了?”

“三……三队。不过,我有魏王府司马的身份……”

“我不是指这个!”魏徵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想说的是,日后倘若有人想查你今天的行踪,只需找到那三队武候卫,一核实,就可以大致推断出你行走的路线,继而就可能推断出你是来找我的!”

萧鹤年赧然良久,才道:“先生,属下知错,愿受责罚。”

“责罚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现在。”魏徵冷冷道,“你不宜在此久留,有何事要报,快说!”

萧鹤年知道魏徵一向面严心慈,这么说其实就等于原谅他了,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把萧君默密奏中的大意扼要说了一遍。

“洛州伊阙县,尔雅当铺,吴庭轩?”魏徵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低首沉吟。

“是的,这就是辩才的伪装身份。先生,您打算何时派人过去?”

“我会尽快安排。”魏徵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萧鹤年察觉:“先生是不是想说什么?”

魏徵叹了口气:“咱们这次是要从君默手里抢人,若真抢成了,就等于把这孩子的仕途给耽误了。”

萧鹤年苦笑了一下:“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他进玄甲卫才三年,一口气就干到了正五品上的郎将,这放眼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依我看,就算真耽误他一下也不碍事,权当给他一点挫折,历练历练!”

魏徵笑笑:“听你这口气,你这当爹的好像醋劲还挺大。”

萧鹤年装糊涂:“有吗?”

“还不承认?你熬了快二十年,才从一个正五品上的长安令,熬成从四品下的魏王府司马,就升了一级。可瞧瞧你儿子,才三年就升了多少级?说不定过两年官都比你大了,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嫉妒?”

萧鹤年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这么说笑了几句,原本沉重压抑的气氛轻松了少许。可一沉默下来,两人便又同时心事重重。

“你昨夜如此铤而走险,魏王府还回得去吗?”魏徵道。

“先生放心!属下做得还算隐秘,相信魏王一定不会察觉。”

“这种事可不能掉以轻心。你再回想一遍,有没有哪个细节疏忽了?”

萧鹤年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疏漏。”

魏徵不语,似乎仍不太放心。

“先生,”萧鹤年起身,“晨鼓响了有一会儿了,如果先生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告辞了。”

魏徵没说什么。

萧鹤年躬身一揖,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

萧鹤年回头:“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魏徵迟疑了一下:“也……也没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萧鹤年一笑,又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魏徵望着空荡荡的房门,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此时的魏徵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他跟萧鹤年的最后一面。

第六章 辩才

一队黑甲骑士、一驾单辕双轮马车,在伊阙通往洛州的驿道上缓缓而行。

伊阙县距洛州治所洛阳县约七十里,途经苍翠秀美的伊阙山。此处两山相对,伊水中流,远望如天然门阙,故名“伊阙”。名闻天下的龙门石窟,便雕刻在伊水两岸的山崖之上。此时临近三月,驿道两旁青山碧水、草木葱茏,倘若不是那些黑甲骑士身上的杀气破坏了氛围,这样的时光和景致几乎可用婉约与唯美称之。

与其他骑士如出一辙的冷峻表情不同,此刻萧君默策马行走在马车旁,神色倒有几分惬意和闲散。

尽管经过了包扎,右臂的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不过这点小伤对萧君默来讲属于家常便饭,只是他入职玄甲卫以来的诸多“纪念”之一罢了。

马车窗牖上的布帘掀开着,辩才从窗中默默遥望远处的龙门山。只见满山的翠绿之中,掩映着一座红瓦飞檐的寺院,还有几缕钟磬梵呗之声隐约可闻。

“法师是忆念当年的出家生活了吗?”萧君默笑着问道。

“出家或有不修善,则不如在家;在家能修善,则胜于出家。”辩才淡淡说道,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回答。

“法师这句话,我记得是出自《十住毗婆沙论》。对吗?”萧君默随口说道。

辩才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萧将军年纪轻轻,对佛教经论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略略读过几本罢了。”萧君默道,“法师引用这句话,是不是想说,你虽然以吴庭轩的身份过着在家人的生活,但心性却可以不受红尘染污?”

辩才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将军想说什么?”

“没什么。”萧君默一笑,“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佛在《四十二章 经》中说:‘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狱。’又在《心地观经》中说:‘在家逼迫如牢狱,欲求解脱甚为难。’我想请教法师,作为一个志求解脱的出家人,你为何会舍弃清净自在的出家生活,把自己投入这样的‘牢狱’呢?到底是怎样的压力,迫使你做出了如此艰难的选择?”

辩才呵呵一笑:“将军不要把我形容得这么悲壮。我离开寺院、蓄发还俗,完全是出于自愿,并未受到什么压力,更谈不上什么艰难的选择。”

“法师这么说就言不由衷了。”萧君默言语犀利,脸上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在还俗的十六年中,你立誓不再落墨写一个字,如果不是在下奉旨找到你,你完全有可能终身封笔。而对于一个酷爱王羲之书法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由此我联想到,你蓄发还俗的原因,肯定也跟王羲之书法有关。准确地说,就是与《兰亭序》有关。”

“将军的联想真是不着边际!”辩才哂笑道,“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幅字帖完全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的理由,将军不觉得有些牵强吗?”

“这不叫牵强,只能说非同寻常。”萧君默也笑道,“法师既然肯对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非同寻常的改变,那也就证明了,与你息息相关的《兰亭序》,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定也非同寻常。”

辩才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要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跟这样的人交谈,你随时有可能掉入陷阱,说出不该说的话。

辩才轻轻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打坐。言多必失。他决定从这一刻起,不再多说一个字。

看着辩才突然缄口,还把车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萧君默笑了。

这种时候,沉默其实就是无声的告白。他越是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越证明这就是他想守护的秘密。萧君默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辩才手中藏有《兰亭序》,或至少知道它的下落。他蓄发还俗、改头换面躲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今上李世民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辩才和《兰亭序》,肯定也是想获取这个秘密。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兰亭序》眼下又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萧君默该犯愁的事。只要把辩才带回长安,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让皇帝去犯愁吧。

未时时分,太阳刚过中天,萧君默一行来到了洛州府廨。

玄甲卫办案,向来不须知会当地官府,但一旦要把当地人犯带走,则须到州、县两级公廨进行报备,办理相关手续,所以萧君默一行才不得不进入洛州。若非如此,依萧君默的性子,根本不想跟当地官府有任何瓜葛。

远远望见府廨大门的时候,萧君默有些诧异,因为洛州刺史杨秉均竟然带着一帮僚佐干吏亲自站在大门口迎候。

洛州在唐代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无论品级还是职位都比五品郎将高出许多,尽管玄甲卫的郎将身份特殊,很多地方官员都争相笼络,但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纡尊降贵出门迎接,也实在是夸张了些。

杨秉均到底是何用意?

萧君默稍一转念,马上就明白了,这家伙如此煞有介事,肯定不光是冲着他玄甲卫的身份,更是冲着他身后马车上的那个人——辩才。

想到此,萧君默不免多留了一个心眼。

杨秉均一看到萧君默,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萧将军,一早听说你破了大案,本官便命人置办了宴席,一来为你庆功,二来为你接风,可将军为何姗姗来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