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两仪殿,李世民端坐御榻,神色有些阴沉。

下面并排站着五个大臣: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侍中长孙无忌,中书令岑文本,吏部尚书侯君集,民部尚书唐俭。

“知道朕今夜召尔等入宫,所为何事吗?”李世民声音低沉,目光从五个人脸上逐一扫过。

五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答言。

“这几日,朕仔细回想了一下,你们这五个人,都曾经在不同场合,向朕举荐过一个人,说此人忠正勤勉、老成干练、斐有政声,是不可多得的能臣。朕听信尔等之言,把他放在了洛州刺史这么重要的职位上,其结果呢?此人不仅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而且胆大包天,竟然策划并参与了对辩才的劫夺,导致了甘棠驿血案,实属罪大恶极!尔等作为他的举荐人,现在有何话说?”

按照唐制,五品以上官员通常由三省六部长官推荐,然后由皇帝直接下旨予以任命,称为“册授”;六品以下官员则须通过吏部考试,合格后才能出任,称为“铨选”。杨秉均是从三品的官员,显然由皇帝亲自册授,然而出了事情,举荐人肯定要担责,不可能把罪责推给皇帝。

“启禀陛下,臣有罪!”房玄龄率先出列,“臣当初被杨秉均的巧言令色所蒙蔽,未经细查便向陛下举荐,罪无可恕,还请陛下责罚!”说着官袍一掀,当即跪了下去。

“陛下,臣也是误信了官场传言,臣亦有罪!”长孙无忌也跟着跪下了。

紧接着,岑文本、侯君集、唐俭三人也同时跪下,纷纷请罪,所说的理由也大同小异,无非是识人不明、偏听偏信之类。

“这么说,你们都只承认被人蒙蔽,而不想承认其他原因喽?”

“回陛下,臣方才所言确属实情,并无其他原因,还望陛下明鉴!”房玄龄道。长孙无忌等人也纷纷附和。

“难道,就没人收了杨秉均的黑心钱?”李世民玩味着五人的表情。

众人尽皆一惊,纷纷矢口否认。

李世民又环视他们一眼,淡淡一笑:“好吧,既然都这么说,朕便信你们这一回。岑文本。”

“臣在。”

“你即刻拟旨,因尔等五人识人不明、所荐非人,致朝纲紊乱、百姓不安,为严明纲纪,特罚没尔等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臣领旨。”

“朕这么做,尔等可有异议?”

这样的处罚摆明了就是从轻发落,众人岂敢再有异议?于是众口诺诺,无不打心眼里感到庆幸。

李世民看着他们,暗自冷笑了一下,道:“玄龄、无忌留下,其他人可以下去了。”

岑文本、侯君集、唐俭三人行礼告退。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不禁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同时敲起了鼓,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离桑和桓蝶衣你来我往,已经打了数十回合,却依然不分胜负。

绿袖和十几名玄甲卫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都替她们干着急。

“楚离桑,你就算赢了我也没用,我照样抓你去长安!”桓蝶衣一声轻叱,拳脚呼呼生风,攻势凌厉。

楚离桑一边轻盈躲闪,一边冷笑道:“说得是,我输赢都一样,所以我输得起。可你呢?你输得起吗?”

“不就是丢个面子吗?有什么输不起的?”桓蝶衣一边全力进攻,一边怒道,“面子几文钱一斤?”

“此言差矣!”楚离桑瞅个破绽开始反击,接连出腿扫向对方下盘,“您是堂堂玄甲卫队正,又不像我们平头百姓,岂能不要面子?!”

桓蝶衣闻言,越发气急,一个不慎,被楚离桑扫中右腿,顿时向前扑倒,所幸她反应敏捷,就地一滚,然后单腿跪地,才没有摔个狗啃泥。绿袖忍不住发出欢呼,被一旁玄甲卫厉声一喝,慌忙把嘴闭上。

楚离桑看着桓蝶衣,嫣然一笑:“桓队正快快请起,小女子可受不起你这份大礼!”

桓蝶衣这才意识到自己状似跪地行礼,顿时恼羞成怒,飞身而起,双手像鹰爪一般抓向楚离桑,攻势比刚才更为凶猛。

楚离桑心中一凛,再度转入守势,但稍一愣神,左脸便被桓蝶衣的指尖抓了一下,立时现出一道血丝。

桓蝶衣得意一笑,攻势不停,嘴里大声道:“楚离桑,你这么标致的脸,被我抓坏就可惜了,还是认输吧!”

楚离桑怒,索性不再一味防守,换了个套路与她展开对攻。

双方的打斗愈发激烈起来……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都被赐了座位,李世民的脸色也已较方才有所缓和。

“留你们二位下来,是想跟你们谈一桩旧事。”李世民看着他们,“还记得十六年前吕世衡留下的那几个血字吗?”

“当然记得!”长孙无忌抢先道,“臣至今记忆犹新。”

房玄龄若有所思,却未答言。

“想必你们也都明白,朕这些年广为搜罗王羲之真迹,就是想破解吕世衡留下的血字之谜,而千方百计寻找辩才,目的也是在此。”李世民缓缓道,“现在,虽然辩才三缄其口、只字不吐,《兰亭序》真迹也尚未找到,但通过甘棠驿一案,朕已经破解了一部分谜团。”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当年吕世衡留下的‘天干’二字,其实是‘天刑’。这一点,想必二位也早就猜出来了,只是,你们可知这两个字的出处?”

二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李世民扭头,给了侍立一旁的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会意,当即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兰亭集》,将书卷展开,平摊在李世民面前的书案上。

“你们可以凑近看一看。”李世民道。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赶紧凑到书案前,凝神一看,发现是一首颇长的五言诗,诗中有两处地方赫然被朱笔打了两个醒目的圆圈,诗文是: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一个圆圈正打在“天刑”二字上,另一个圆圈打在“玄泉”二字上。

原来这正是“天刑”二字的出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恍然大悟,不禁对视一眼,但“玄泉”二字为何也做了记号,他们则全然不解。

“正如你们所见,”李世民道,“‘天刑’二字,便是出自王羲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这首五言诗,至于‘三觞解天刑’这句话是否还有什么特殊含义,朕暂时未解。今天想跟二位说的,主要是这‘玄泉’二字。”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正认真地等着听下去,李世民忽然轻轻拍了两下掌,只见李世勣悄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二人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并不十分惊诧,因为玄甲卫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接下来的事,让世勣跟你们说吧。”李世民说着,示意李世勣坐下。

李世勣跟二人互相见了礼,在另一旁坐下,开门见山道:“从甘棠驿一案获得的线索来看,目前江湖上存在着一支庞大的神秘势力,并已将其势力渗透到了朝廷之中。渗透进来的人中,有一个代号‘玄泉’,正是此人,暗中帮助杨秉均获得了洛州刺史的职务,所以我们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换言之,他就在圣上今夜召见的人中,也就是在你们五个人当中!”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闻言,顿时大惊失色。

长孙无忌吓得站起身来,慌忙道:“陛下明鉴!无忌对我大唐社稷向来忠心耿耿,绝对不可能与什么江湖势力有何瓜葛……”

房玄龄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解释辩白。

“慌什么!朕要是怀疑你们,还会跟你们说这些吗?”李世民淡淡道,“五人中,朕真正信得过的,便是你们二人,至于他们三个嘛……朕觉得嫌疑很大!”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对视一眼,如释重负,这才慢慢坐了回去。

李世民示意李世勣接着说。

“房相公,”李世勣道,“您刚才说杨秉均巧言令色,言下之意,似乎跟他有过交往?”

房玄龄慌忙摆手:“绝无交往!只是房某职责所在,通常会在每年例行的官员考课结束之后,要求吏部推荐一些考评优异的官员到尚书省述职,而在吏部连续两年的推荐中,都有杨秉均,所以我印象深刻。”

李世勣闻言,下意识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诧异地看着房玄龄:“你是说,杨秉均在吏部考课中居然还被评为优异?”

“是的陛下,连续两年,杨秉均都获评中上,即第四等。”

按照唐制,朝廷有一套专门针对各级官员的政绩考核办法,称为“考课之法”,标准是“四善”和“二十七最”。“四善”考察的是总体品行,标准为“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二十七最”是考核百官在各自职守上表现出的才干,如“铨衡人物,擢尽才良,为选司之最”“决断不滞,与夺合理,为判事之最”“部统有方,警守无失,为宿卫之最”“礼义兴行,肃清所部,为政教之最”,等等。吏部根据这些标准对各级官员进行考核,把成绩分为九等,报至尚书省予以公布。凡列为一至四等的官员,每进一等增发一季俸禄,五等无所增减,六等以下则每退一等扣发一季俸禄。

“这么说,像杨秉均这等贪官恶官,每年还从朕这儿多领了一季俸禄?”李世民冷笑道,“如此看来,侯君集应该没少拿杨秉均的黑心钱啊!”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不敢答言。

李世民示意李世勣继续。

李世勣把目光转向长孙无忌:“长孙相公,您方才似乎说到,举荐杨秉均是因为听信了官场传言。请问,您具体是听到何人在说杨秉均的好话?”

长孙无忌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我记得,好像岑文本和唐俭二人都讲过,还有……对了,几年前,代州都督刘兰成有一次回朝,还专程来到门下省,给我递了几份官员履历,其中一份便是杨秉均的。刘兰成盛赞此人忠正勤勉、老成干练,我看了履历也觉得没问题,于是没有多想,便信了他。”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跟刘兰成也有交集?”

长孙无忌一惊,忙道:“陛下切莫误会,我跟此人仅有数面之缘,毫无交集。我记得,当初他来门下省,好像也是朝中同僚引见的,否则我也不会接待他。”

“还记得是何人引见吗?”李世民盯着他。

长孙无忌努力回想了一下,歉然道:“陛下恕罪,好几年前的事了,臣实在是想不起来。”

李世民面露失望。

房玄龄沉吟着,忽然想到什么,道:“陛下,臣记得,这个刘兰成一直是杨秉均的顶头上司。多年来,二人在仕途上的升迁轨迹似乎多有重叠,也颇为同步。臣怀疑,这个所谓的‘玄泉’,会不会正是刘兰成呢?”

李世民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说,玄泉不一定身在朝中?”

“房相公的怀疑有一定道理。”李世勣道,“据郎将萧君默的奏报,当时在甘棠驿,冥藏所言似乎并未确指玄泉就是朝中之人。”

“你把冥藏那句原话再说一遍。”李世民道。

“冥藏称:‘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让玄泉帮着把这种人弄上刺史的位子。’”

李世民思忖着:“这么听来,果然并未确指。朕一直认定玄泉就是朝中大臣,或许是先入为主了。”

长孙无忌不解:“这个……这个冥藏又是何人?”

房玄龄也疑惑地看向李世勣。

李世勣道:“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此人应该是这支神秘势力的首领。”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二人皆恍然。

李世民把书案上的《兰亭集》往后翻卷了一下,用指头敲了敲某处文字:“看看吧。”

二人定睛一看,上面又是一首五言诗: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

在“冥藏”二字上,又有一个朱笔打的圆圈。

“这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所作的一首五言诗。”李世民道,“就跟‘天刑’‘玄泉’一样,这‘冥藏’二字,以及他们所用的接头暗号,皆出自这卷《兰亭集》!”

长孙无忌一脸讶异:“真没想到,这卷书里头藏了这么多东西!”

李世民冷哼一声:“朕相信,这卷书里头藏的东西还多着呢!”说完才忽然想起来,“方才说到哪儿了?”

“回陛下,说到刘兰成与杨秉均的关系。”房玄龄道。

“嗯,既然此二人关系匪浅,那就查!”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世勣,“把调查重点转到这个刘兰成身上,给朕彻查,看他到底是不是玄泉!还有,侯君集是否受贿,岑文本和唐俭是否私下与杨秉均交往,也要一并查个清楚!”

“臣遵旨!”

楚离桑和桓蝶衣已经打了快半个时辰,两人都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谁也不愿罢手。

桓蝶衣手如鹰爪,再次抓向楚离桑面门,楚离桑侧身闪过,不料“鹰爪”却碰巧抓住了她的肩头,唰地一下,竟然把衣服给扯开了。楚离桑顿时香肩半露,在场黑甲人不约而同发出了一片嘘声。桓蝶衣也没料到会这样,登时一惊,随手便把她的衣服重新拉了上去。

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楚离桑已是羞恼至极。她一声厉叱,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疯狂地攻向桓蝶衣。

尽管桓蝶衣那一抓纯属无心,可难免还是有些歉疚。歉意一起,手上的力道便弱了,遂步步退却,很快就被楚离桑逼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

楚离桑这个院子是租赁的,角落里还堆放着许多房东的东西,如锄头、铲子、铁耙、畚箕等物。桓蝶衣光顾着防守,丝毫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把锄头绊倒,整个人仰面朝后倒下。

此时,角落里斜靠着一支铁耙,一排尖尖的耙齿正对着桓蝶衣倒下的后脑勺。

就在黑甲人们发出一片惊呼的同时,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桓蝶衣的衣领。桓蝶衣下意识回头去看,锋利的耙齿距离她的眼珠还不到半寸,倘若没有被及时拉住,她必死无疑!

楚离桑把桓蝶衣拉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还打吗?”

桓蝶衣又瞟了身后的铁耙一眼,不禁心有余悸,遂爽快地道:“不必,你赢了!”

“这不算。”楚离桑道,“靠一支铁耙赢你,胜之不武。”

桓蝶衣一笑:“这么说,咱们就改天再战?”

“一言为定!”

桓蝶衣戴上头盔,重新系上佩刀,对楚离桑道:“已经耽误时辰了,抓紧上路吧!”

“你总得让我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吧?”

“不必了,一应所需,都由我们玄甲卫提供。”

楚离桑苦笑:“也罢。不过,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把我的婢女放了。”

绿袖一听就急了:“娘子,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没问题。”桓蝶衣道,“圣上只说请你,没包括她。”

绿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娘子,你……你好狠心,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楚离桑走到她面前,笑着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好妹妹,咱们今生的缘分尽了,你带上那些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若有来世,咱们还做姐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十几名玄甲卫立刻跟了出去。

绿袖整个人木了,只剩下眼泪不停流淌。

桓蝶衣走到她身边时,忽然有些不忍,低声道:“傻丫头,她是为你好……”

“我不要她为我好!”绿袖突然爆出一声大喊,然后便号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就要追出去。

桓蝶衣一惊,右掌往她后脖子一劈,绿袖身子一晃,瘫软了下去。桓蝶衣一把扶住,把她抱到墙边靠着,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颊:“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难过了。听你姐的话,好好活下去,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两仪殿中,大臣们都已退下。

李世民独坐榻上,看着书案上的那卷《兰亭集》怔怔出神。

侍立一旁的赵德全走过来,轻声道:“大家,都快三更了,您该歇息了。”

李世民回过神来,道:“朕不困。”

赵德全面露担忧之色:“大家,恕老奴多嘴,不困也得歇息啊!这天下大事都在您一个人肩上担着,您可得保重龙体啊!”

“再坐一会儿吧。”李世民温和地笑了笑,“你陪朕说说话。”

赵德全一怔,随即赔着笑:“老奴笨嘴拙舌的,这一时还真不知该跟大家说什么。”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撒谎。明明一肚子话想问朕,还不承认。”

赵德全嘿嘿一笑:“大家真不愧是真龙天子,把老奴的念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那佛家说的‘他心通’似的。”

“行了,别奉承了,有话就问吧。”

“是,大家,老奴整晚上都在纳闷呢,您既然知道房相公私底下跟魏王走得近,干吗还把这《兰亭集》的秘密都跟他说了?”

“朕就是要让房玄龄父子去传话,让青雀知道这些事。”

赵德全困惑:“大家,这老奴就更不解了,您若想让魏王知道,为何不亲自跟他说?”

“这能一样吗?”李世民又瞥了他一眼,“朕要是亲口告诉青雀,他就不敢拿这些事做什么文章 ;若是让房玄龄父子私下泄密,青雀必会有所动作。而朕想看的,就是房玄龄父子会如何泄密,青雀会如何动作!”

赵德全恍然大悟。

侍奉皇帝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皇帝驾驭臣子的帝王术,但每一次都是在事后才看清,事前根本就摸不着也猜不透。

这回皇帝这么做,目的就是要看看,房玄龄父子和魏王知道这些事后,是帮着维护社稷稳定,替皇帝分忧;还是一意徇私,拿这些秘密为其夺嫡开路。若是前者,李世民倒真有可能让魏王取代太子入主东宫;若是后者,那房玄龄父子和魏王就只能是自取其咎,甚至是自取其辱了。

赵德全不禁在心里感叹:自古以来,世上最难测的东西莫过于帝王心术,而今上李世民的帝王术,那就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了,纵然不说古往今来绝无仅有,至少也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赵德全有时候不禁会想,当朝太子李承乾为人处世之所以不循正轨、机变百出,又何尝不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今上某一面的性格呢?

一连几日阴雨连绵,萧君默左右无事,索性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中,一边翻着《兰亭集》,一边围绕着《兰亭序》之谜苦思冥想。

正如李世民在他的《兰亭集》上打了三个红圈一样,无独有偶,萧君默也在这卷《兰亭集》上打了三个黑圈。

它们分别是“冥藏”“玄泉”和“临川”。

如果说李世民那三个红圈中的“天刑”“冥藏”和“玄泉”还不好判断其共性的话,那么萧君默圈里面的这三个词,则都有一个明显的共性——它们都是某个人的代号。

“冥藏”是面具人,“玄泉”是潜伏者,“临川”是魏徵。

萧君默不禁想,既然魏徵的代号“临川”源于其九世祖魏滂在兰亭会上的五言诗,那么以此类推,面具人的代号“冥藏”应该也是同理。翻开《兰亭集》,可知“冥藏”二字出自王羲之五子王徽之的五言诗,由此可见,这个面具人极有可能是王羲之的后人。

之前为了调查辩才,萧君默到过越州永欣寺,得知该寺方丈智永便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俗名王法极,自少出家,于武德九年圆寂,没有子嗣。那么,假如这个面具人真是王羲之后人,他就有可能是智永的侄儿或侄孙。

这条线索目前只能推到这里,接下来便是“玄泉”。然而,这个“玄泉”却让萧君默迷惑了。因为“玄泉”二字出自王羲之本人在兰亭会上的五言诗,如果依照前面的推理,这个潜伏者也应该是王羲之的后人。但是,这可能吗?

凭直觉,萧君默觉得这不太可能,可目前线索太少,很难做出什么有效的推断,所以“玄泉”之谜也只能暂时搁置。

萧君默调转思路,把这些日子以来掌握的所有情况重新梳理了一遍,总结了几个要点:一、魏徵是一支神秘势力的首领,成员有父亲萧鹤年、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等人,他们潜伏在朝中,目标似乎与辩才是一致的,就是极力守护《兰亭序》的秘密。

二、冥藏是另一支神秘势力的首领,成员有韦老六、杨秉均、姚兴,及潜伏者“玄泉”等人,他们的势力遍及朝野,其目标似乎与魏徵和辩才相反,就是想夺取《兰亭序》的秘密。

三、根据魏徵、冥藏与兰亭会、《兰亭集》之间如出一辙的关系,基本上可以断定,他们同属于一个更大的秘密组织。可既然如此,他们的行动目标为何会截然不同,乃至在甘棠驿杀得你死我活呢?萧君默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一个解释,就是虽然他们同属一个组织,但是彼此的主张存在巨大分歧,导致最后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思路行进到这里,几乎就停滞不前了。萧君默在父亲的书房里信手翻看各种藏书,也没有发现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最后,他的目光偶然停留在了书房角落的一口木箱上。

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不是每天都写,但至少会把他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而父亲这么多年来的日记,就锁在这口红木箱子中。

萧君默没有多想便撬开了箱子,数十册经折装的日记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唐代,较为重要的书籍,会用帛书书写,卷轴装帧,称“卷轴装”;而普通书籍或一般人自己写的随笔札记之类,则会写在一张长条形的纸上,折叠起来可一面一面翻看,封面和封底再粘裱硬皮,因当时一部分佛经已经采用这种形式装帧,所以这种硬皮折叠的书便被称为“经折装”。

萧君默把一大摞日记全都搬到书案上,发现每一册的封面上都写有“武德某年”或“贞观某年”的字样,说明父亲是一年记一本。日记从武德二年开始写起,一直写到眼下的贞观十六年,共二十四册,每本厚薄不一。

萧君默翻看了武德年间的五六册,又翻看了贞观年间的十几册,都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心里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便直接抽出了“武德九年”和“贞观十六年”这两册。

武德九年发生了玄武门之变,无论社稷还是个人的命运都由此发生了重大转折,所以这一年应该最有看头。而贞观十六年就是眼下,乃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所写,也比较可能留下有用的线索。

果不其然,一翻开“武德九年”这一册,萧君默的目光就被当年轰动朝野的“吕氏灭门案”吸引住了。

父亲时任长安县令,不但亲自勘查了现场,而且直接向皇帝报了案,后来又是负责此案的官员之一,所以记载得很详细。

此案凶犯的犯罪手段极其残忍,先是将吕家老小连同仆佣在内的十五口人全部杀死,后又焚尸灭迹,制造失火假象。根据父亲的调查分析,十五口人一起被杀,而左邻右舍却丝毫没有听见动静,可见凶手绝对是一个多人团伙,且训练有素,因而并未在现场留下任何可供破案的线索。职是之故,这桩案子虽然有皇帝亲自过问,且各级官府倾尽全力,最后还是没有查出凶手,成了不了了之的悬案。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父亲对此颇感憾恨,视为一生中最失败的事情之一。

根据此案的现场勘查记录,吕宅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其中也包括许多金银器物,可见凶手的杀人动机并非谋财,而极有可能是复仇。可当时吕世衡已经在玄武门事变中殉职,凶手何来那么大的仇怨,还要将其灭门呢?

萧君默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跟父亲当年一样的困境中,对此百思不解。

毫无头绪,萧君默只好又拿起了“贞观十六年”的日记。

一翻开,才看了几面,萧君默就猛然来了精神。

他万万没想到,在二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中,父亲居然写下了诸多与当年“吕氏灭门案”有关的重大发现,而且这些发现居然与《兰亭序》的秘密息息相关:一、吕世衡的代号是“无涯”,隶属于冥藏先生。在当年那场政变中,他有可能背叛了冥藏,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当年的秦王。因而招致冥藏的复仇,酿就了灭门惨案。

二、冥藏将吕家灭门,有可能不是完全出自泄愤和杀鸡儆猴的目的,而是要寻找一种叫“羽觞”的东西。冥藏担心“羽觞”落入皇帝之手,牵扯出太多秘密,最终把他都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潜入吕宅,最终引发血案。

三、吕世衡临死前给秦王留下了某些线索,这些线索指向了《兰亭序》的秘密。

四、正是因为吕世衡留下的线索,秦王登基后才开始广为搜罗王羲之真迹,表面上说是喜爱其书法,其实是为了破解《兰亭序》的秘密。

看着父亲白纸黑字记下的这些发现,萧君默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同时也更加困惑——当年此案令父亲如坠迷雾、一筹莫展,可为何时隔整整十六年后,父亲突然就有了这么多重大的发现?

带着这个疑问接着往下看,萧君默终于释然。

这些都是“临川先生”,也就是魏徵在二月二十三日这天对父亲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