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登时语塞,心想自己在长安什么人都见过,偏偏就没见过眼下这号的,真要跟他这么纠缠下去,到明天也别想找到“孙阿大”,于是便赔了个笑脸,作了作揖,牵着马儿转身要走,打算自己去找。

不料老村正却忽然大喊一声:“站住!”

萧君默一惊,回头看着他。

“不经我老汉同意,你也敢在这地头上瞎走?”

萧君默连连苦笑,没想到这老汉的派头比京官还大,便道:“老丈,我真是孙阿大表侄,不信您带我去见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老村正又看了他半晌,这才挪步走过来,把点心塞回给他:“老朽一生清白,不能受你这奸商之贿,拿走!”

萧君默无奈一笑,只好把东西收起,心想这老汉也不知被哪个奸商骗过,乃至创伤如此严重。

“跟我来吧。”老村正拄着拐棍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道,“这孙阿大也有亲戚?我以为他的亲戚都死绝了!”

萧君默一听,这心里好不是滋味,忍不住道:“老丈,您贵为一村之正,理当亲善乡邻、敦睦风俗,这么背后说人家,不大好吧?”

萧君默本以为老汉听了这话,一定会不高兴,没想到他反而笑了笑,扭头看着他:“你这后生虽然是个商人,不过此言倒也不失厚道。其实也不是老汉刻薄,这孙阿大自从入赘我村,便几乎不与人来往,一副自生自灭的模样,乡亲们也都嫌弃他。前年他婆娘病故,有人合起伙来要赶他走,要不是老汉护着,他哪能待得下去!”

孟怀让是来此入赘的,显然他之前的妻室已经过世。萧君默想着,嘴上奉承着村正,心里却有些沉重。为了守护吕世衡留下的秘密,孟怀让可谓苦心孤诣,算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了。隐姓埋名流落到此这么多年,他一定过得异常凄苦。

说着话,村正带他来到了一处大宅院前。萧君默仰头一看,门楣上写着“孙氏宗祠”几个大字。孟怀让怎么可能在此?正纳闷间,村正忽然拿拐棍在地上连击三下,宗祠内突然拥出十几个青壮乡民,个个手持镰刀锄头等物,把萧君默围在当中,一副如临大敌之状。

萧君默惊诧地看着村正:“老丈,这是何意?”

老村正冷哼一声:“年轻人,别装了,你是来找孙阿大寻仇的吧?”

萧君默苦笑:“老丈此言从何说起?”

“自从孙阿大来到我村,我便看出来了,他一定是来此躲避仇家的。”老村正一脸明察秋毫的表情,“年轻人,你方才有句话说对了,老汉我忝为一村之长,便要亲善乡邻。这孙阿大虽然不会做人,可他只要在我夹峪沟一日,便一日是我孙氏族人,老汉我便要护着他!”

萧君默终于听明白了,心里顿时对这老汉生出了几分敬重。他知道多言无益,索性亮出了玄甲卫的腰牌:“村正,在下乃玄甲卫郎将,奉旨调查孙阿大,请你务必配合!”

老村正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腰牌,终于神色一凛:“看来老朽又猜对了!将军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又岂能是什么奸商呢!”

萧君默在心里乐了,真想问一句:老丈,商人到底哪儿得罪你了?

孟怀让住在村东头,一溜低矮的土墙围着几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就是他的家了。

萧君默径直走进院门的时候,看见一个身材壮实、约莫五十来岁的汉子,正和三个年轻后生一起围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饭菜简陋,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汉子蓦然抬头,跟萧君默目光一碰,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十六年了,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孟怀让领着萧君默进了屋里,一声长叹,声音中似乎饱含着无限凄凉。

孟家三间瓦房当中这一间稍大点的,便是他们家会客的厅堂了。萧君默环视一眼,但见家徒四壁,屋顶还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一束阳光直射下来,恰好照在孟怀让的半边脸上。孟怀让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脸上皱纹纵横,至少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

这十多年来,他过的这叫什么日子?!萧君默心中不免一阵酸楚。

“能否只杀我一人,放过我的三个儿子?”孟怀让凄然道。

“你连我是谁都不问,就认定我是来杀你的?”

“那就说吧,你是哪一路的,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你希望我是哪一路的?”萧君默抱起双手,靠着墙壁,从容不迫地看着他。

孟怀让冷哼一声:“不管你是哪一路的,你都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来跟你要东西的?”萧君默笑道。

“别费劲了,你唯一能要到的东西,只有我的人头。”

“你的人头,对冥藏先生毫无价值。”萧君默注视着他。

孟怀让倏然一震。看得出来,尽管时隔多年,“冥藏”二字给他造成的恐惧仍然大得难以想象。由此足以证明,孟怀让不仅是吕世衡在禁军中的部下,更是他“无涯”势力中的重要成员。

“你不会是冥藏的人。”片刻后,孟怀让才强自镇定道。

“为什么?”

“冥藏若真想动手,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

“聪明!”萧君默一笑,“那你猜我到底是什么人?”

孟怀让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冷笑道:“看样子,跟我当年一样,也是吃皇粮的。”

“没错!”萧君默忽然有些感慨,“想当年,无涯先生要是没有在玄武门殉职,如今你也还在吃皇粮,又何必躲在这穷山沟里吃苦受罪呢?”

他故意把重音稍稍落在了“无涯”二字上,然后观察着孟怀让的反应。

孟怀让一怔,狐疑地看了看他,旋即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你不可能是先生的人。”

“为何如此确定?”

孟怀让冷笑:“先生的人现在都年过半百了,哪有你这样乳臭未干的?”

“我的乳臭干没干,就不劳你操心了。”萧君默笑道,“你现在要想的是,为何这么多年来,连冥藏那么厉害的人物都找不到你,却偏偏是我把你给找出来了。”

孟怀让果真思忖了起来,半晌才道:“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

“你父亲?”

“对,萧鹤年。”萧君默看着他,“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孟怀让回忆了一下,猛然想了起来:“长安令?!”

“没错。当年正是我父亲,负责先生一家被灭门的案子,同时也正是我父亲,暗中保护了你。”

“保护我?”孟怀让颇为惊讶。

“当然!家父当初其实已经知道先生把羽觞交给了你,也已经查出你躲到了这里,却故意远走陇右,到你的家乡去找你,目的就是转移圣上和朝野的视线。你想想,家父若不是先生的人,会这么做吗?”

孟怀让沉吟片刻,半信半疑道:“那他为何现在又想起我来了?”

萧君默有些黯然:“让我来找你,是……是家父的遗愿。”

孟怀让一愣:“令尊他……”

萧君默点点头:“眼下朝局复杂,冥藏蠢蠢欲动,家父为了维护社稷安宁,也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不幸,遭了冥藏的毒手……”

孟怀让听到这些,无形中又信了几分,道:“令尊让你来找我,目的是什么?”

“正如你所知,取回羽觞。”萧君默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秉承无涯先生的遗志,把当年的弟兄或他们的后人召集起来,与冥藏抗衡,为先生报仇!”虽然萧君默不知道“羽觞”究竟是什么,但既然吕世衡和孟怀让都在舍命保它,证明这东西至关重要,很可能是令牌之类的东西,所以就赌了一把。

果然,他赌对了,只听孟怀让道:“令尊的意思,是想重启组织?”

萧君默心中暗喜,点了点头。

孟怀让忽然又有些狐疑:“光有羽觞,他也办不到吧?”

“为什么?”

“据我所知,当年在玄武门,咱们的人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身份都很隐秘,令尊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是谁?”

“家父当然知道。”萧君默只能又赌一把,“当年先生把羽觞交给了你,却把组织名单交给了家父。”

“名单?”孟怀让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有名单?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先生把羽觞交给你的事,家父当时也不知道。这就是先生的高明之处——把羽觞和名单分开,这样任何人也无法单独启动组织。”萧君默决定把这个谎扯圆,“只是因为你后来举家逃遁,家父才猜出羽觞在你手里。”

孟怀让思忖着,似乎觉得有道理,却又想到什么:“既然令尊当年就知道是冥藏害了先生一家人,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圣上,将冥藏一网打尽,为先生报仇?”

这个问题萧君默从来没想过,顿时一怔,赶紧道:“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冥藏在朝野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本人又神秘莫测、来去无踪,如何一网打尽?再说了,当年在兰亭会上有多少世家,又何止先生这一家和冥藏那一家。如今何者为敌何者为友,你分得清吗?万一为了追查冥藏把《兰亭序》的秘密全盘捅破,谁知道会牵连多少世家,又会牺牲多少无辜的兄弟!”

萧君默这一席话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登时把孟怀让说得哑口无言。萧君默看着他的样子,决定趁热打铁,多刺探一些东西,便道:“孟先生,家父临终前,嘱咐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

“当年先生把羽觞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交代?”

孟怀让点点头:“先生说,假如他在玄武门遭遇不幸,就让我把羽觞交给秦王,并把所有关于组织的秘密都告诉他。”

萧君默不解:“先生为何自己不说,却要交代你?”

“当时先生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说了,怕秦王会深入追查,牵扯出太多组织的秘密,对组织不利;不说,又怕冥藏暗中作乱,危害社稷。直到玄武门事变之前,先生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只好交代给了我。也许先生是想,若能活下去,就还可以慢慢考虑;若是阵亡了,就索性跟秦王全部交底吧。”

“那后来,你为何没有依照先生嘱托?”

孟怀让苦笑了一下:“当初先生背着隐太子和冥藏归顺秦王,我便不赞同,玄武门事变后,秦王又一举屠杀了太子和齐王的十个儿子,这事让我对秦王更增了几分恶感,所以我便犹豫了。后来冥藏又悍然将先生一家灭门,我知道他既是报复,也是想找羽觞,惊怒之下,未及多想,便跑到这里藏匿了起来。结果,一藏就是这么多年……”

萧君默没料到他对今上竟然颇有微词,不禁庆幸自己方才口口声声只说保护社稷安宁,而没有说保护圣上,否则一定会惹他反感。

“孟先生,因家父猝然离世,很多东西我只是一知半解。我想请问,关于《兰亭序》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孟怀让摇了摇头:“我只听先生说过,《兰亭序》真迹隐藏着整个组织的重大秘密,至于具体是什么,我没敢问,我想就算问了,先生也不会说。”

“整个组织,你指的是……”

“当然是天刑盟了!”

萧君默心中蓦然一动,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是对的,面具人冥藏和临川先生魏徵果然同属于一个更大的秘密组织,这个组织的名字就叫“天刑盟”!

“是啊,我想应该也是关系到本盟的大事!”萧君默赶紧掩饰自己的无知,“那么,本盟中的派系,你还知道几个?”

孟怀让眉头一皱,有些狐疑道:“派系?你是指分舵吧?”

“对对,我的意思就是分舵,家父有些事语焉不详,所以我也不是很明确。”

“我只知道本舵无涯,还有分舵玄泉,因为本盟就这两个暗舵直属于冥藏,其他分舵我便一无所知了。”

暗舵?分舵居然还有明、暗之分?而且听孟怀让的意思,似乎除了两个暗舵外,其他分舵都不直接听命于冥藏。

“那么,关于玄泉分舵,你了解吗?比如说……玄泉的真实身份?”

孟怀让蓦然警觉起来:“以我的级别,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再说了,组织有规矩,很多事是不能随便打听的,难道令尊没告诉你吗?”

“这我当然知道。”萧君默笑了笑,“我只是希望能找到更多本盟的兄弟。”

“别妄想了!”孟怀让冷冷道,“玄泉一直是忠于冥藏的。你不找他还好,要是真找到他,恐怕你的人头就不保了。”

“我是觉得过了这么多年,玄泉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萧君默道,“当然,如果他仍然忠于冥藏,而且杀先生一家他也有份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此刻,关于《兰亭序》和天刑盟,萧君默心里还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看孟怀让的神情,显然已有所怀疑,再问下去八成就露馅了。不过还好,今天有了这么多意外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现在,还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拿到羽觞。萧君默始终觉得,羽觞很可能会是解开《兰亭序》之谜的一把钥匙。

“孟先生,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孟怀让苦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能是在这个山沟里了此残生了!”

萧君默这才想起来,刚才他从院子走进来时,一条腿瘸得很厉害,显然是在玄武门事变中受伤致残的。

“孟先生,你绝不是废人!为了保护羽觞,你做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所以,你是英雄!”萧君默这句话完全是肺腑之言,即使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骗取”羽觞。

孟怀让有些动容:“多谢萧郎!有你这句话,在下这么多年的辛苦,也算值了!”

萧君默看着他,鼻子忽然有点发酸,赶紧走了出去。片刻后,萧君默又走进来,把一只看上去挺有分量的包裹放在了靠墙的一张破床榻上。

这里面,装着足足二十锭金子,每一锭都足有一斤重。

“萧郎这是何意?”孟怀让惊讶。

“先生切勿推辞!这是我代表家父和本舵兄弟给你的一点心意。”萧君默说着,又环视屋内一眼,“先生,盖几间新瓦房吧,还有你那几个儿子,也都该娶媳妇了,你若拒绝,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我想,无涯先生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这般辛苦。”

孟怀让闻言,眼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好吧,这心意我领了!”孟怀让一把抹掉泪水,站起身来,“萧郎,不是我不信你,但是在把羽觞交给你之前,咱们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

说完,孟怀让看着萧君默,似乎要等他说什么话。可萧君默却一时怔在那里:“规矩?什么规矩?”

孟怀让的眉头慢慢锁紧了,眼中的信任之色开始淡去,一丝疑云浮了上来。

萧君默心里大为焦急,这最后一关若是过不了,那今天这一趟可就功亏一篑了!他心念电转,突然间悟到,自己跟孟怀让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有跟他对过接头暗号。孟怀让说的“规矩”,会不会就是指这个呢?

已经没有时间再让萧君默犹豫了。电光石火之间,王羲之那首五言诗中的一句便蓦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寥朗无涯观。”

萧君默迎着孟怀让的目光,平静地念出了这一句。

孟怀让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欣然的笑容:“寓目理自陈。”

一枚状似某种神兽的青铜印,正静静地躺在书案上。

这就是萧君默从孟怀让那里取回的“羽觞”。

方才一拿到它,萧君默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长安兰陵坊的家中,并立刻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内,迫不及待地研究了起来。

从外形看,这枚铜印跟南北朝时期流行的盛酒器具“羽觞”毫无相似之处,甚至风马牛不相及,倒是更像朝廷调动军队所用的“虎符”。

铜印上的神兽造型,看上去很眼熟,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

萧君默拿起来仔细端详,只见神兽的头部和尾部像龙,身形如虎豹,肩上有羽翼,四脚若麒麟,昂首挺胸的姿势又像极了狮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萧君默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忽然灵光一现:貔貅。

没错,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貔貅!

按古代传说,貔貅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九子,又名天禄、辟邪,能腾云驾雾,号令雷霆,是一种异常凶猛的瑞兽,常被用来寓意军队或勇猛之士。萧君默又想起来,《史记·五帝本纪》中,便有黄帝轩辕氏“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的记载。由此看来,作为秘密组织的天刑盟,取神兽貔貅之寓意来铸造类似虎符的令牌,显然是合乎情理的。

这枚铜印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也能支持萧君默的这个判断——它只是半只貔貅,而非一整只。当萧君默把这枚铜印翻到另外一面,发现上面铸刻着四个字:无涯之觞。文字采用“阳刻”方式,即字体从背景中凸起。很显然,这是一枚“阳印”,应该还有一枚采用“阴刻”方式的“阴印”与之配对。其道理正与虎符相同:虎符通常分成左右两半,一半在朝廷,一半在军中,调遣军队时须出示一半符节,若与另一半严丝合缝,便是真的虎符,否则便是假的。

如果上述判断是对的,那么很可能在天刑盟盟主手中,握有下面所有分舵的阴印,而阳印则在各分舵舵主手里。一旦盟主要调动分舵,就必须出示阴印,能与阳印若合符节,方可发号施令。

除了这枚铜印的铸刻方式外,上面那四个字的字体也引起了萧君默的注意。

“无涯”和“觞”三个字都是古朴的篆文,虽然字形繁复、笔画众多,但一望可知是坊间通用的字,并非出自书法家之手。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个“之”字,它用的是明快利落的行书字体,而且明显是书法大家所写。

萧君默马上就意识到,这个“之”字必定是这枚铜印中最重要的防伪手段。

也就是说,假如有人想伪造令牌号令分舵,他不难铸刻出那三个貌似繁复的篆文,却几乎不可能仿冒出这个看上去异常简单的“之”字。因为,同一个字让不同的人写出来,必然会有细微的差别,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写同一个字,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样。由此可见,当年天刑盟中设计铸造“羽觞”的人,肯定是一个书法大家,他必须把一个“之”写出各种不同的样子,才能铸造出多枚羽觞,以供多个分舵之用,同时又因这些“之”字是他自己写的,别人写不出来,所以杜绝了仿冒和伪造。

推测至此,萧君默不禁有些喜不自胜。

看来“羽觞”果然是解开《兰亭序》之谜的一把钥匙。自己通过这些日子的调查,似乎已经快接近这个谜团的核心了。

想到《兰亭序》,又一个念头突然跃入萧君默的脑海,令他激动得跳了起来。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自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里面不是恰恰有许多“之”字吗?!

萧君默立刻翻开父亲留下的那卷《兰亭集》,卷首便是《兰亭序》。他马上又通读了一遍全文: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萧君默仔细数了一遍,全文共三百二十四字,其中竟然有二十个“之”字。

这是否意味着,王羲之在《兰亭序》真迹中将这二十个“之”全都写成了不同的模样,从而足足铸刻了二十枚羽觞?倘若如此,那是否意味着,所谓的秘密组织天刑盟,除了盟主本人应该会有一枚“天刑之觞”外,下面足足有十九个分舵?

在萧君默所知的范围内,显然没人见过《兰亭序》真迹,甚至也没人手里有《兰亭序》的摹本,所以目前还无法验证这个猜测,但能够通过这枚羽觞如此接近《兰亭序》的真相,已足以让萧君默感到欣慰和振奋了。

第十五章 大案

“陈雄一事,咱们都失算了。”

在魏王府书房里,刘洎淡淡地对李泰和杜楚客道。

“没想到,李承乾居然给陈雄和咱们都挖了一个大坑!”李泰有些愤然,“听说陈雄被判了斩刑,家产也被抄没了,李承乾够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洎苦笑道,“那天,圣上把我好一顿数落。估计今年的吏部考课,我只能被评为最末等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杜楚客斜了刘洎一眼,“思道兄不会是舍不得那几季俸禄吧?”

“刘侍郎,回头我让人送一些钱帛到你府上。”李泰赶紧道,“这事不能让你吃亏。”

刘洎再度苦笑,摆了摆手:“殿下,山实兄,你们真的就这么轻看刘某吗?”

“不,这不是轻看的事。”李泰道,“谁府上没有一大家子人?谁不要吃穿用度?本王只是略表一点心意,侍郎千万别误会!”

二人正推辞间,杜楚客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思道兄,听说代州都督刘兰成被玄甲卫抓了,昨天刚刚押解回京,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常在圣上身边,可知其中内情?”

刘洎摇摇头:“这回圣上口风很严,事先我完全不知情。”

李泰得意一笑:“这事,你们得问我。”

刘洎和杜楚客都意外地看向李泰。李泰遂一五一十将房遗爱那天在平康坊说的事,全都告诉了二人,其中包括《兰亭序》已知的秘密及杨秉均、玄泉一案的来龙去脉。刘、杜二人听了,不禁惊诧不已。

“乖乖!原来圣上这么多年拼命寻找《兰亭序》,就是为了挖出这支神秘势力!”杜楚客惊叹,“他们还把人都弄到朝中来了?”

“原洛州刺史杨秉均、长史姚兴都是这个势力的人,玄泉也是,而且据说是杨秉均的保护伞。”李泰道,“父皇怀疑刘兰成就是玄泉,故而抓捕了他。”

刘、杜二人恍然。

“侯君集这回恐怕也麻烦了。”刘洎道,“考功司郎中崔适被捕,他身为吏部尚书,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家伙贪墨成性,也该轮到他吃点苦头了!”杜楚客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说不定这回把他的吏部尚书免了,刚好换个咱们的人上去。”

刘洎一笑:“山实兄是不是打算到吏部一展抱负啊?”

“不瞒你说,我还真有这打算。”杜楚客眉毛一挑,“思道兄莫不是怀疑我没这个实力?”

“岂敢岂敢!”刘洎连忙拱手道,“山实兄是大才,区区吏部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去谋这个吏部并非急务。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谋划一下怎么对付东宫。”李泰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楚客,说到这个,那天在平康坊,你家二郎倒是给我出了个主意。”

杜荷就是杜楚客的侄子。杜楚客一听,马上撇了撇嘴,不屑道:“这小子,还能有什么好主意?”

“他说,咱们未尝不可跟冥藏这股势力暗中联手,对付东宫。”李泰低声道。

刘洎和杜楚客同时一惊。

“这小子,我就知道他尽出馊主意!”杜楚客一听就急了,“这种诛九族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殿下,此言听听尚可,切莫当真!”刘洎道。

李泰笑了笑:“他就这么一说,我也就这么一听。我当然知道,现在根本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真到了那一天,再谈这事也不迟。”

“殿下这么说,就显出做大事的沉稳气度了!”刘洎道,“若似杜家二郎如此操之过急、铤而走险,只怕会引火烧身,令大业毁于一旦!”

“我家兄长,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杜楚客摇头叹气,“若是他在天有灵,只怕也会扼腕叹息、徒唤奈何啊!”

“算了,不说他了。”李泰道,“还是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咱们最近跟太子过招连连失手,父皇对他的印象已有所好转,再这么下去,别说夺嫡,我自保都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