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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李安俨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有些紧张。

  “打开它。”

  锦缎有好几层。李安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轻轻颤抖着伸出了手。

  随着最后一层锦缎掀开,一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便映入了李安俨的眼帘。

  萧君默一大早出了延兴门,独自一人到白鹿原祭祀了养父。他跪在坟前,向养父讲述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同时表达了自己未尽孝道的愧疚之情,其间几度哽咽,潸然泪下。最后,萧君默磕了几个响头,轻声道:“爹,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定会让害您的人得到报应,让您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回城后,萧君默径直来到了永兴坊的魏徵府邸。

  昨日刚一回朝,他便听说魏徵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来探望。当然,除了探病之外,萧君默此行还有两个重要的目的,其一是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其二便是彻底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谜。

  出于某种必要的考虑,萧君默没走正门,而是从一条巷子来到了魏府的东侧小?门。

  巷子很幽静,行人稀少。他敏锐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然,斜对过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户原本打开了一条缝,这时却啪地一下关上了。

  萧君默不动声色,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下人开了门,问明身份后,旋即进去通报,然后魏叔玉出来迎接,径直把他带到了魏徵的书房外。萧君默在回廊上等候了片刻,魏叔玉便领他进去了。

  一看见魏徵憔悴枯黄的面容,萧君默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时隔不过半年多,这位原本还很硬朗的老人仿佛一下就进入了风烛残年。

  魏叔玉命下人奉上清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宾主见礼后,隔着一张书案对坐。魏徵端详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贤侄,还记得去年你来告别,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您说长安是我的家,无论我走了多远、去做什么,最后都一定要回来。”

  “没错,看来你没让老夫失望。”

  “太师,晚辈不在的这些日子,听说您多次去看望过家父,晚辈不胜感激!”萧君默抱了抱拳。

  “鹤年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自然要去看他。”魏徵淡淡笑道,“你无须挂?怀。”

  “听闻太师身体抱恙,晚辈甚为不安,还盼太师早日痊愈,康泰如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这回恐怕是大限已至、在劫难逃了。”魏徵苦笑了一下,“不过,老夫其实并不畏死,只是有些事还没做完,终究有些放不下罢?了。”

  “太师最放不下的,想必便是东宫吧?”

  萧君默要辅佐吴王李恪夺嫡继位,势必要与东宫和魏王开战,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如若不然,整个临川分舵都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萧君默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魏徵闻言,笑了笑,不答反问:“贤侄此次回朝,是打算帮哪位皇子呢?”

  “太师认为晚辈应该帮哪位?”

  “如果你肯听我的,我一定会劝你谁也不要帮。”

  “太师时至今日,还认为太子是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吗?”

  “不,老夫从不这么认为。说心里话,老夫甚至不太喜欢他。”

  “那太师为何还要一心维护他?”

  “你错了,老夫维护的并不是他,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嫡长继承制。”

  “即使明知这个嫡长子不贤不肖,您也还是要维护这种制度?”

  魏徵轻轻一笑:“照贤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储君皆应由贤能者居之?”

  “晚辈这么认为难道不对吗?”

  “道理上是对的,可惜当真实行便会贻害无穷。”

  萧君默眉头微蹙:“为何?”

  “若储君不以嫡长立,而以贤能立,那么‘贤能’二字该如何判断?以何为准?绳?”

  “自然是以德才兼备为准绳。”

  “好,即便以此为准绳,那么龙生九子,设若皆有贤能之名,又当立哪一子?又怎知何者为真贤能,何者为假贤能?又如何判断何者之贤能乃为第一贤能?”

  萧君默闻言,顿时一怔。

  不愧是当朝第一诤臣,雄辩之才果然了得!

  当然,萧君默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被驳倒。他略为思忖,便迎着魏徵的目光道:“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曾子亦言:‘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若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是否贤能便自有公论。上自天子宰相,下至百官万民,难道都不足以考察和判断一个人是真贤能还是假贤能吗?”

  “贤侄此言固然不无道理,可你所言之前提,便是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所做之考察和判断,都必须出于纯正无私之公心,但事实上这可能吗?贤侄也是遍览青史之人,当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在涉及立储的大事上,朝野人心只会围绕各自的利益打转,何曾有几个真正秉持公心之人?倘若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各取所爱、各有所附、各擅一端、各执一词,贤侄又该如何判断?”

  萧君默语塞。

  “再者说,世上之人,谁不自以为贤能?谁又甘愿承认别人比自己贤能?”魏徵接着道,“是故,为了争这个所谓的真贤能或第一贤能,皇子们便会以权术谋之,以武力夺之,这不正是祸乱的根源吗?古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得不确立了嫡长继承制,以杜绝‘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的念想,目的便是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不再发生!贤侄啊,古人所创之嫡长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自无数血泪中得出的教训?!即便它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

  听完这番话,萧君默不由陷入了沉思。

  一直以来,他都从未如此深入地思考过嫡长制的来源及其合理性,而是下意识地认为“立贤”才是最合理的制度。然而今天,他却实实在在地挨了当头一棒。也是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魏徵之所以苦心维护嫡长制,并非出于泥古不化的迂腐思想,乃是出于审慎的思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不得不承认,魏徵所秉持的这个信念几乎是不可能被别人瓦解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他恐怕很难说服魏徵放弃李承乾。

  然而,不从这个角度劝说还能从什么角度呢?

  萧君默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除了勉力说服之外,他当然另有办法。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想对这位令人崇敬的老人使出撒手锏。

  “太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见识浅薄,徒然贻笑大方,真是惭愧无地!”

  “贤侄也不必过谦。以你的年纪,能有如今这般见识已属不易了。”

  “太师,晚辈虽然折服于您所说的道理,但仍然不赞同您所做的选择。在当今的太子、魏王和吴王三位皇子中,的确只有吴王最为贤能!朝野对此有目共睹,连天子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太师难道不这么认为?”

  魏徵一笑:“贤侄果然是选择了吴王。”

  “太师认为晚辈的选择不对吗?”

  魏徵摇摇头:“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萧君默不解,“吴王德才兼备、文韬武略,如果立他为太子,不是更有利于我大唐社稷的长治久安,更能维护并光大圣上的千秋基业吗?”

  “千秋基业?”魏徵苦笑,“恰恰相反,吴王上位,才更有可能毁了圣上的千秋基业。”

  “这又是为何?”萧君默大为诧异。

  “原因很简单,因为吴王是庶子。倘若庶子以贤能为由上位,在圣上一朝开了‘废嫡立庶’之先河,那么圣上的子子孙孙必将群起而效仿,人人皆以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如此一来,试问我大唐还如何长治久安?到时候恐怕就国无宁日了,还谈什么千秋基业?”

  “太师,纵使您成功维护了当今一朝的太子,可您又如何保证今后每一朝都有一个魏太师全力维护嫡长制?纵使嫡长制在当今一朝不被打破,可日后的太子若仍如李承乾这般,必然就有更为贤明的皇子试图取而代之。倘若如此,即便嫡长制如您所愿保全了,可圣上的千秋基业不也依旧存在种种后患和风险吗?”

  魏徵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萧君默忽然发现,魏徵眼中不知何时竟然泛出了昔日的神采,仿佛他的病瞬间便好了大半。这一发现让萧君默颇有些欣慰。可猛然,一个念头便又闯入了他的脑海,让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了起来。

  回光返照!

  他隐隐察觉,此刻魏徵的表现,很可能只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贤侄才思敏捷,言辞犀利,老夫差点就说不过你了。”魏徵朗声笑道,“你方才所言,其实已将古往今来皇权继承的困境一语道破!说穿了就是两个字:两难。无论是立嫡还是立贤,都有各自的利弊,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正因为此,老夫方才才说:嫡长制不是最好的制度,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至于将来能否发明更好的制度,那就要靠你们这些后生俊彦了。老夫现在能做的,只有善始善终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换言之,只要我魏徵活一天,便一天不会支持废长立幼、废嫡立庶。”

  “太师,”萧君默话锋一转,“听说您昨日入东宫时忽然晕厥,想必,一定是太子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惹您动怒所致吧?”

  魏徵脸色稍稍一黯,却不假思索道:“你猜错了。昨日之事,皆因老夫久病体虚所致,与太子无关。”

  萧君默在心里一声长叹。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向魏徵摊牌了。

  “太师,晚辈此番亡命天涯,虽九死一生,但也见了不少世面。尤其有幸的,便是结识了天刑盟的新任盟主。太师想不想知道他是谁?”萧君默观察着他的表?情。

  “新任盟主?”魏徵一怔,不由眯起了眼睛,“本盟自智永盟主圆寂之后,便未再立盟主了,不知贤侄何出此言?”

  “正因为本盟这么多年未立新主、群龙无首,才令冥藏这种野心勃勃之人乘虚而入,几次三番图谋不轨。有鉴于此,左使辩才审时度势,便与舞雩分舵袁公望、东谷分舵郗岩、浪游分舵华灵儿等人,共同推举了一位新盟主,于是晚辈也就躬逢其盛,见证了本盟新任盟主的诞生!太师既为本盟临川舵主,如此大事,晚辈理当让您知晓。”

  听他一口一个“本盟”,魏徵不禁又惊又喜:“听贤侄之意,你现在也是本盟之人了?”

  萧君默含笑点头。

  “很好,很好……”魏徵喃喃着,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左使此举堪称英明!若非如此,天刑盟便是一盘散沙,只怕就无法阻止冥藏祸乱天下了。贤侄快告诉老夫,这位新盟主究为何人,现在何处?”

  “太师,左使曾经跟晚辈讲过本盟的一个规矩:若见本盟盟印‘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本人。想必太师也知道吧?”萧君默不答反问。

  “这是当然。”魏徵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那太师会不会遵守这个规矩?”

  “这还用说!”魏徵越发不解。

  萧君默又看了魏徵片刻,然后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用绢帛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接着轻轻掀开一层绢帛,又掀开一层薄纱,一只头角峥嵘、昂首挺胸的青铜貔貅就此展露在魏徵面前——貔貅的身体左侧刻着“天刑”二字,右侧刻着“之觞”二字。

  天刑之觞?!

  魏徵的眼中光芒乍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身在天刑盟近四十年,魏徵只见过这件至尊之物三次。最后一次是在武德九年春,正值隐太子与秦王的斗争趋于白热化之际,盟主智永亲至长安,向他下达了“先下手为强,除掉秦王”的指令。智永与他熟识,本无须出示盟印,但还是遵照天刑盟的规矩向他出示了,同时还出示了“临川之觞”的阴印,与魏徵手中的阳印若合符节地扣上,严格履行了号令分舵的相应手续。

  从此,魏徵便再也没见过盟主,自然也没再见过天刑之觞了。

  这一别,便是整整十七年!

  对自知时日无多的魏徵而言,能在此刻最后看一眼盟印,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魏徵把盟印捧在手上,颤颤巍巍地摩挲着,眼中泪光闪动。

  萧君默见状,不禁也有些动容。

  许久,魏徵才将盟印放回原处,抹了抹眼睛,笑道:“老夫失态了。敢问贤侄,新盟主如今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已到长安?老夫已时日无多,还望贤侄尽快带老夫前去拜见。”

  萧君默微微苦笑。

  他能理解魏徵,知道魏徵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新盟主身边的人,而万万不会料到他就是天刑盟的新任盟主。

  事实上直到今天,萧君默自己也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角色。这大半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后就任盟主这件事,更为不可思议,让萧君默至今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就无怪乎旁人难以把他和“盟主”联系到一起了。

  “太师,您忘了我刚才问您的话了?”

  “刚才?”魏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贤侄的意思?是……”

  “是的,您现在心中所想的念头便是了,”萧君默不无感慨地笑了笑,“尽管这件事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晚辈自己都不大敢相信是真的。”

  魏徵不由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嘴里喃喃道:“若见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贤侄,你当真就是……就是新任盟主?!”

  “如假包换。”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一种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笑?容。

  魏徵腾地站起身来,速度快得让萧君默都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单腿跪地,俯首抱拳:“属下临川魏徵,见过盟主!”

  “太师快快请起!”萧君默慌忙把他扶了起来,“切莫行此大礼,晚辈万万受不起。”

  “盟主在上,属下岂敢倚老卖老?”魏徵不禁喜极而泣,两行清泪从眼角流淌下来,“说心里话,尽管此事令属下颇感意外,可细细一想,委实没有谁比贤侄更适合做这个盟主,看来左使和舞雩、东谷那几个兄弟,的确是有眼光啊!”

  “太师过誉了。”萧君默扶着魏徵坐下,“晚辈忝任此职,实在是勉为其难,心中常感不安,生怕能力不济,有负左使和本盟弟兄的重托。”

  “对了盟主,左使和他女儿似乎没跟你回来,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听魏徵正式称呼“盟主”,萧君默颇有些不习惯,但眼下也无暇去客套这个,便默认了。说到下落不明的辩才和楚离桑,萧君默不由神色一黯,便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和遭遇大概讲了一遍,包括过秦岭、下江陵、取三觞、获真迹、天目山遇伏、辩才失踪、齐州平叛、楚离桑被冥藏掳走等等。

  魏徵听得唏嘘不已,最后长叹一声,道:“左使为了完成智永盟主遗命,诚可谓鞠躬尽瘁!盟主为保护左使和本盟圣物,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亦令属下万分感佩!”

  萧君默摆摆手,苦笑了一下:“那都是晚辈该做的,无足挂齿。倒是眼下的长安,朝野上下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形势已然十分危急。在晚辈看来,眼下的危局无疑比此前的任何艰险都要可怕,也更难应对!晚辈既然忝任盟主,身负守护天下之责,便绝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晚辈恳请太师伸出援手,鼎力相助!”

  魏徵听出他又在暗示东宫之事,便咳了咳,随口敷衍道:“如今的形势确实错综复杂,所以才须从长计议,切莫心急……”

  “心急?”萧君默苦笑,“太师其实最清楚,眼下的夺嫡之争已呈一触即发之势,冥藏那些人为了火中取栗,更是唯恐天下不乱!长安的劫难就在眼前,太师岂忍坐视?!”

  魏徵浑身一震,不由蹙紧了眉头。

  “如今,几位夺嫡的皇子背后都有天刑盟的势力,他们何时会发难,会以何种方式对何人下手,太师可知?”萧君默目光如电,直逼魏徵,“还有,在当今的朝廷重臣中,除了太师您以外,还潜伏着两个天刑盟的舵主,他们是谁?他们在朝中潜伏了这么多年,意欲何为,太师可知?倘若他们有比冥藏更大的野心,有比他更可怕的图谋,那么圣上的安危、社稷的安危、整个大唐天下的安危,又将被置于何?地?!”

  听完这番话,魏徵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一双眼眸光芒尽失,重新变得灰暗浑混浊。

  萧君默心中大为不忍,可事关家国安危和社稷存亡,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片刻后,魏徵才抬起黯然的目光:“你方才说,有两个潜伏在朝中的天刑盟舵主,一个我知道,是玄泉,还有一个是谁?”

  “素波。”

  魏徵若有所思:“徐丰之的后人?”

  “正是。”

  “那盟主能不能告诉老夫,这个玄泉和素波到底是什么人?”

  “此二人位高权重,深受圣上信任,万一心怀不轨,后果不堪设想。”萧君默道,“不过,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请恕晚辈暂时无可奉告,除非……除非太师愿意放弃太子,和晚辈站在一起。”

  魏徵苦笑了一下:“现在老夫已经是你的属下,如果你以盟主身份下令,老夫也不敢不遵。”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可晚辈做事,向来不喜欢被人强迫,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我更希望太师能够认清形势、改弦更张,也省得让晚辈破这个例。”

  魏徵无奈一笑,旋即沉默了。

  事实上,昨日在东宫,与太子一番争执无果,他便知道太子已经按捺不住,决意铤而走险了。假如昨天没有晕厥,他也许一怒之下就入宫面圣,把所有事情统统禀报给皇帝了。然而,方才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冷静一想,却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身为太子太师,毕竟对李承乾负有责任,也还有些许感情。一旦向皇帝告密,太子必将万劫不复,他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将此事按下不表,便是对皇帝和朝廷不忠,一旦太子真的动手,武德九年的那场人伦惨剧便会再度重演,无论最后谁输谁赢、谁生谁死,都是魏徵万万不想看到的。这些年来,他之所以极力维护嫡长制,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的发生吗?

  方才跟李安俨说话时,他心里其实一直在纠结这件事,可思前想后,还是毫无结果。

  萧君默到来后,他只是基于长期坚持的立场为嫡长制辩护,却不等于他是在替李承乾辩护,尤其是现在已知李承乾随时可能谋反,他就更不能任由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所以此刻,当魏徵把所有这些事情又通盘考虑了一遍之后,他无奈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面对这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困境,把李承乾交给萧君默处置,也许是唯一可行且唯一稳妥的办法了。

  思虑及此,魏徵终于抬起头来,对萧君默露出了一个沧桑而疲惫的笑容:“对于太子,老夫已是仁至义尽!也罢,接下来的事,便交与盟主了。”

  萧君默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太师能否告诉我,昨日在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他……是不是打算动手了?”

  魏徵沉默少顷,点了点头。

  萧君默苦笑。这其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若非太子有政变企图,像魏徵这么沉稳持重的人,断断不会与太子激烈争执,更不会因激愤而晕厥。

  “事已至此,老夫只有一事相求。”魏徵沉沉一叹,“希望盟主能尽力阻止太子谋反,若实在无法阻止,也希望盟主能尽力保全他。”

  萧君默当即抱拳:“太师放心,晚辈定当尽心竭力,既不会让太子危害社稷,也不会让别人无端加害太子。”

  魏徵也拱了拱手,然后看着他:“现在,盟主可以跟老夫透露玄泉和素波的真实身份了吧?”

  萧君默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两个名字。

  魏徵顿时万分惊骇,喃喃道:“想不到,真的万万想不到……”

  “是啊,晚辈当初得知的时候,同样也是深感震惊。”

  至此,魏徵才终于明白萧君默为何会如此忧心忡忡——眼下的局势果然是万分险恶,甚至比当年玄武门之变爆发前的形势还更加险恶!

  遗憾的是,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再也没有机会与这个年轻人并肩携手,共同拯救社稷的危难了。

  萧君默观察着他的神色,以为他又在担心太子,便安慰道:“太师,东宫之事,您也不必过于忧心,也许太子只是一时冲动言辞过激而已,不见得一定会付诸行动……”

  魏徵苦笑着拂了一下袖子,仿佛再也不想谈及此事,然后定定地望着某个地方,目光忽然变得邈远:“老夫一生奋勉,朝乾夕惕,唯为家国,唯为苍生!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也无论后世如何评价,老夫都可以问心无愧、安然瞑目了。”

  “太师莫这么说,您只要安心静养,此病定可痊愈……”

  魏徵抬手止住了他。

  萧君默看着魏徵斑白的鬓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庞,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追忆往事,回望生平,魏徵情不自禁地吟咏了起来,却因百感交集而凝噎。

  这是他多年前写下的一首五言诗,自述平生之志,虽文辞拙朴,却自有一股雄健磊落的豪情。

  萧君默注视着魏徵,忽然开口念道:“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君默也背得出老夫的诗?”魏徵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听到他称呼自己的名字,而非称呼“盟主”,萧君默心中倏然涌起了一股暖?意。

  “晚辈少年时拜读太师此作,不解其中况味,直至此番亡命天涯、历尽艰险,庶几才读懂了太师心志。”

  “哦?”魏徵欣喜地看着他,“你都读出了什么?”

  “晚辈读出了‘国士’二字的分量,故决意以太师为榜样,以国士自勉。”

  “怎么个自勉法?”

  “面对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晚辈虽无国士之德,却不敢不怀国士之志;虽无国士之才,却不敢不效国士之报!至于功名利禄、高官显爵,皆浮云耳,又何足论?哉!”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魏徵朗声大笑,“此处应当有酒!”

  萧君默一笑,端起案上的茶碗:“晚辈以茶代酒,敬太师!”

  “干!”二人茶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魏徵可能已经知道,咱们马上要动手了。”

  在永嘉坊谢绍宗宅的书房中,当李承乾对李元昌、侯君集、谢绍宗说出这句话时,李元昌惊得目瞪口呆,而侯君集和谢绍宗则脸色沉静,恍若未闻。

  “他是怎么知道的?”李元昌大为不解。

  “昨天他又劝我隐忍,我一时激愤,话赶话,便说漏嘴了。”李承乾一脸懊?恼。

  “那老家伙病得都快死了,你随便敷衍他一下不就得了,干吗跟他较真?”

  “道理我当然懂。”李承乾没好气道,“就是一时情急,没忍住嘛。”

  “可你这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吗?!”

  “王爷,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谢绍宗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应对之策。”

  “老谢所言甚是。”侯君集斜了李元昌一眼,“王爷急成这样,莫不是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

  “就算本王想退,可现在还有的退吗?”李元昌瞪眼,“那老家伙要是一道奏疏呈给皇兄,咱们一个个全得脑袋搬家!我就不信你侯尚书不怕死!”

  “没错,我当然怕死,只不过到了该搏命的时候,我侯君集绝不会当缩头乌?龟!”

  “你骂谁呢?谁是缩头乌龟?”李元昌火了,“侯君集,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本王就跟你没完!”

  “那王爷想怎么着?”侯君集眉毛一挑,毫不示弱。

  “姓侯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李元昌一拍书案,跳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李承乾忍无可忍,沉声一喝,“本太子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们再内讧不迟!”

  李元昌一肚子怒气没处撒,踢了书案一脚,拔腿要走,谢绍宗慌忙起身拦住,赔笑道:“王爷息怒,事情也没糟到那个地步,咱们坐下慢慢商量。侯尚书他快人快语,若唐突了王爷,在下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了。”

  李元昌有了这个台阶下,这才瞪了侯君集一眼,悻悻然坐了回去:“谢先生,咱们现在连行动计划都还没有,就已经走漏风声了,你觉得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