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劝道:“大爷的脾气你知晓,鸾儿又如何,过了新鲜劲儿还不是扔到一边儿去了。你且忍忍,等香兰让大爷看厌了,便有你的出头之日。”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像,便闭了嘴,暗道:“大爷身边儿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能抬举的,不仅长得美,都会弹唱,唯独一个香兰例外,可瞧瞧那样貌,便知道大爷为何着迷了。暖月虽也是美人,可不过中等,色色都具备,却色色都不出挑,倘若不是大爷那一晚吃醉了,轮到她值夜,否则哪有这样的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却暗喜林锦楼不曾抬举暖月。她和暖月相貌身量都差不多,心里便暗暗存了比较,唯恐比暖月低了去,如今暖月这遭遇,她虽也随着叹息,可心底里竟有一丝幸灾乐祸和洋洋得意。

暖月又自顾自垂泪,如霜劝慰两句,忍不住道:“要不,要不你就歇了心罢!”暖月听此言哭得愈发厉害,如霜见她总也不好,便也懒得劝了,回到前头伺候。

暖月哭了一回,觉得身上懒洋洋的,满面泪痕不敢让小丫头瞧见,用帕子抹了一把脸,自己去打热水。

出了门进了茶房,只见喜鹊正在里头,见了她便满面堆笑,道:“我们姨奶奶刚才还念叨暖月姐,可巧在这儿就碰见了。”

暖月强笑道:“姨奶奶找我何事?”

喜鹊道:“也没什么,听说你手巧,竟然会湘绣,姨奶奶想请你待会儿过去教一教。”

暖月本不想去,奈何喜鹊满口的奉承吉祥话,将她捧到了十分,画眉素日里又同她交好,便只得答应,打水回去洗了脸,便到东厢来。刚一进屋,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果香,原是桌上一尊莲花鼎炉里散出来的。屋中幽静,四下皆是石榴红的窗帘椅搭,笼子里关着一只喳喳叫的鸟儿,不断扑棱着翅膀。

画眉还未卸妆,头发却散了一半,穿着家常的墨蓝牡丹团绣褂儿,枣红的绸裤,歪在湘妃榻上,手里抚着一只白猫儿。只见她星眸半合,粉白的脸上一张嫣红丰润的嘴,直是娇艳。

画眉听见脚步声便微微睁眼,见暖月进来,便连忙坐起来,一边拢发一边笑道:“瞧我,说眯一会儿竟然要睡着了,也没听见你进来。”一叠声吩咐道,“喜鹊,快沏茶来。”亲自去拉暖月的手,同她一起在湘妃榻上坐了。

暖月忙道:“姨奶奶不必忙了,不知姨奶奶想绣什么样子?”

画眉笑道:“忙什么,你鲜少过来,咱们说说话儿,再问你针线的事。”

喜鹊奉茶,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又静静退下。

画眉同暖月说一回府里人的闲话,只管顺着暖月的心意,又不动声色的捧了两句,道:“我眼前着你,在如今正房的丫头里是个尖儿了,莲心跟个木头似的,汀兰老实过了头,如霜倒有几分伶俐,可瞧眼神就不是个安分的,看来看去也就是你,不光模样性子,还会一手好针线,今后也不知谁,能把你这样的美人儿消受了去。”

这一番话说到暖月心坎里,又勾起她伤心的地方,便叹了一声道:“再灵巧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人厌了罢了。”

画眉道:“好妹妹,怎说这样的话,你正是一般好风月呢”眼珠子转了转,身子朝画眉微倾:“我自然知道妹妹是什么心意,做女人的不过那点子事,还能瞒得过我的眼?我如今请妹妹来,就是为了这桩。”

暖月吃一惊,抬头看着画眉,道:“姨奶奶说这样的话,我却不明了了。”

画眉嗤笑道:“这有甚不明了的?只需看你瞧大爷的眼色,我就全明了了,听说同大爷还是亲近过的,是也不是?我倒是…能帮你一帮。”

暖月登时涨红了脸,良久才道:“姨奶奶火眼金睛,只是大爷是个忒薄幸的,扭过头有了新人,便将我忘了。”

画眉冷冷笑道:“男人么,都一个德行,只要你具足几件事,没个不拜倒你石榴裙下的,第一要有天仙样的貌;第二要有十足的风情谈吐;第三知道眉眼高低,懂得伺候人;第四要隐忍性情,熬得住寂寞;第五要懂得拿款儿,一次不能给够,永远吊他一口,便引着他丢不开手了。”

暖月垂头道:“奶奶高见,可我虽有个相貌,却也不是什么天仙,后几样也拿不出手…不知奶奶如何帮我?”

画眉道:“要想大爷回心转意倒也不难,不过弄些手段罢了。”招手让暖月附耳过来,在她耳边悄悄吐出一番话,然后握着暖月的手,轻声道:“这事就是这般简单,若是成了,保你心想事成…我这也是无法,眼见大爷见天在那香兰那小蹄子处,我心里头也起急不是?如今你我联手,保全了你也保全了我。”

暖月动了动嘴唇道:“这事真能成,这”

画眉含笑道:“自然能成,又不是让你杀人放火的,不过轻轻巧巧的一件小事,也不曾害了耍正房也只有你们几个体面丫鬟才进得去不是?”拍拍暖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想想你的将来。”

暖月从东厢出来时,不由心事重重。喜鹊看着她的背影,对画眉道:“姨奶奶,这能成么?她不会说出去?”

画眉闭着眼道:“放心,她不会,如今她是山穷水尽,不过哄她办件小事,她迟早要答应下来。”

当晚,暖月在正房外值夜,隐隐听得房内动静,不由辗转反侧,卧不成眠。林锦楼夜了要了两回水,暖月端水入内,隐见纱帘中的春色,愈发觉着糟心,睁着眼直到天明。第二日便去敲了东厢的门。

 

165 家中(一)

话说第二天一早,林锦楼天不亮便去练武,香兰待他一走,就迫不及待的梳洗打扮收拾东西想要家去。她打开箱笼,把给薛氏做的绣花鞋取出来包好,平日里画的画也拣了几幅带着,另有两三套换洗衣裳。这厢春菱已亲自备了一只箱子,放了香兰平常惯用之物,衣裳、首饰、文具镜匣等满满当当一箱子,又张罗小丫头子收拾被褥铺盖。

香兰目瞪口呆,忙拦道:“不过家里住两天,何必大动干戈的,被褥我家都有,梳头的文具家里也有的。”

春菱笑道:“历来都这样,咱们自己带着舒心。”看了看香兰身上穿了一件蓝绫袄儿,月白的裙儿,又皱眉道:“箱笼里这么多颜色好的衣裳,怎么单穿了这个?这样寒酸不是打大爷的脸么?回头再惹他不痛快。”

香兰看了看自己身上道:“一早起心急着回家,就从箱子里随手拿了两件。”

春菱便亲自挑了一套杏黄折枝玉兰刺绣绸缎的袄儿,娇绿盘金彩的棉绫裙子,香兰只得换上。小鹃又挑了几支金钗和珍珠翠钿,重新给香兰梳了头,方才作罢。

急急忙忙收拾妥了,林锦楼便回来,见香兰一身穿戴,略点了点头,命摆饭,和香兰一同吃了,见她魂不守舍的,只吃了一碗粥,便用手巾擦了擦嘴,把书染唤进来问道:“香兰回去的事备得如何了?”

书染忙道:“都按大爷的意思,出门时再派个媳妇,跟老妈子和小丫头坐后头马车,香兰姑娘跟春菱坐前头的,再有六个跟车的,都是办老了事的。”

林锦楼道:“罢了,爷再点两个亲兵一同去。”书染答应着去了。林锦楼又吩咐春菱道:“去厨房要一大盒子点心。带着去,没瞧见你们姑娘早上都没吃什么,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春菱见林锦楼心情好,便凑趣儿道:“多亏大爷提点了,可见大爷是关心姑娘的,连一盒点心都想到了,姑娘还常常跟我说大爷待她好。”说着在后头轻轻碰了碰香兰。

香兰本想跟林锦楼说声“谢谢”,可抬头瞧见他嘴角含笑的正看着她呢,这一声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

林锦楼去拉香兰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哟,你还能记着爷的好处?”

香兰又微微红了脸,想到这次能回家多亏这霸王开恩。他待自己也确实有恩情,便轻轻点了点头道:“一直记着。”

金色的晨光透过镂雕的朱窗投射到香兰身上,将她染成了金色,她这样乖乖坐着,微垂着头。粉面娇颜,说不出的静好温婉,他有些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伸手在香兰脸上掐了一记,低声道:“谁知道你这小白眼狼说的是不是实话。但凡你别拧个性子,成天跟爷拉着脸,爷就当你记着恩了…罢了。你家去住几日,爷再接你回来。”

香兰便披了件藕荷色绣折枝梅花的披风,同春菱等人出去了。

一路回到陈家,在巷口,就遥遥看见有个小厮抻着脖子站着。见马车到了,立刻转回身往里报信。车驶到陈家门前停住。跟车的六个长随立时一拥而上,身子面向外,拿了一块大黑布,手里擎着展开,将门前围个严丝合缝,后头马车上的婆子、媳妇儿并小丫头子也连忙下车,来到近前簇拥着,吉祥将帘子挑开,放了下马凳,春菱先下马车,在下首扶着香兰出来。

这动静早就引得周遭邻居纷纷出来观瞧,奈何看不见黑布内的风光,可单瞧那两辆马车便是气派不凡,再见陈家门口两边各站一位配着腰刀,穿着武服,威风凛凛的士兵,便愈发震惊,议论纷纷道:“这陈家平日瞧着也寻常,今日来的是谁?竟这样大的排场,再拿个锣鼓开道,就能赶上县太老爷出巡了。”

“这你有所不知了罢?听说陈老头的姑娘给大官当了小妾,保不齐就是他姑娘回来了。”

“对,这事早就是有耳闻的,原有个夏举人就是因为瞧上他们家姑娘,硬生生让人撸了功名…”

“啧啧,不看不知道,陈家本是个绝户,生个好姑娘,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且不论旁人如何议论,香兰一下马车,便瞧见陈万全和薛氏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盼着,香兰一见眼眶就酸了,忙上前扶住薛氏,叫了一声:“娘。”泪就滚了下来。

陈氏夫妇便红了眼眶,陈万全方才被香兰回家的阵势惊呆了,这会儿瞧见女儿才回过神,忙不迭用手背抹眼睛。

春菱忙劝道:“姑娘若是跟家里人叙旧,还是回屋里,门口风大,留神别吹病了。”

香兰连连点头,挽着薛氏的手往里走,直到一家三口进了堂屋,春菱方才命长随收了黑布,又将几箱子东西抬进来。

却说堂屋内,薛氏上上下下打量香兰,只见女儿还是瘦了些,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皆是争光耀目,可原先明朗爽利的样儿不见了,瞧着内敛木讷,显见过得并非顺心随意。薛氏心里一沉,脸色也严肃起来,心里有话,碍于有旁人在不好问出口。

陈万全却满面红光,哈哈大笑道:“闺女,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林家过得好,瞧你这一身穿戴,只怕宫里的娘娘也就这样了罢?再瞧你今儿回来的排场,嚯,竟然有官兵护送着来,六个随从外加贴身丫头,老妈子,媳妇子,小丫头子,我的个亲娘老子玉皇大帝,就算县太爷夫人出门,也不一定有你体面呢!”说着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洋洋自得,只觉腰杆子又硬了两分,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谁能想到,我竟然成了林家大爷的老丈人,我看日后谁还敢来惹我!”

这一番话把香兰气怔了,道:“爹爹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林家大爷的老丈人’这话你真说得出口。”

陈万全瞪圆一双小眼道:“我怎说得不对了?如今你跟了林大爷,我难道不是他老丈人?我说闺女,你那倔强性子可得给我收了去!好好伺候着林大爷,且不论你爹这条命全赖他救的,如今你这一身的荣华富贵,可都是人家给的呢!这可是个金饭碗,你可得好好的捧牢了。”

香兰冷笑道:“我是发誓不给人做小老婆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任人作践,爹爹还当是体面,硬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我在林家是什么?我不过就是个下贱人,是个小猫小狗似的玩意儿,林大爷后院里多少姬妾,外头多少相好,如今不过是图我新鲜,才愿意捧着,你若是贪图这个风光,眼下可要好好受用,否则你女儿一朝人老珠黄,不得人待见了,别说你这‘林大爷老丈人’的体面全没了,兴许连个奴才都不如!”说罢站起身,头也不回便往外走,走到东厢房,“咣”一声便关了门。

薛氏在屋里急得跺脚,指着陈万全道:“你呀,你呀,闺女好容易回趟家,你又说这些不相干的,戳她心窝子的痛处,是不是老糊涂了!”

方才香兰一番话,本就说得陈万全有些讪讪的,一听薛氏这般说,愈发恼羞成怒,跳起来道:“我说这些有哪句话不对了?如今她是翅膀硬了,以为自己做奶奶风光了就敢顶撞她老子!”口中骂骂咧咧,想大声嚷嚷,又怕外头跟来的下人们听见,只得强行忍住,可口中仍小声咒骂不止。

薛氏恨得瞪了陈万全一眼,便追了出去。

春菱正在跟小丫头子在东厢房里收拾东西,见香兰进屋,脸色含怒,不由吃了一惊,香兰道:“你们先出去。”春菱也不敢问,只好领着人关门去了旁边屋子。

香兰坐到床上,登时泪如雨下,捂面哭了起来。她在林家,只觉自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每天睁开眼任凭丫鬟们给她穿鲜亮衣裳,戴名贵首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博林锦楼欢心,只因他开心了,自己方才有好日子过。她每日不过画画,看书,然后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候能听得从鸾儿抱着琵琶唱曲儿,近来最常唱的便是:“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 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那一把嗓子极好,音韵婉转,悲悲切切,她常常抱着膝痴痴听着。鸾儿唱多久,她便听多久。林锦楼后宅里的女人,她无一丝嫉妒,反有种怜悯,不过是同她一样的可怜人罢了,只是她们卯足了力气争宠,她却没这个心。

有时她也想让自己活得自在些,想那些沉得发闷的糟心事岂不是自寻烦恼,这一辈子怎么不是过呢。只是林锦楼并非良人,她天生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如何也糊弄不过去。她这次回家,本想悄悄同父母露个口风,一家人坐一处想个法子,如何离了林家,孰料陈万全竟是一副荣有性焉的模样。香兰的心登时灰了一半,这些时日里积攒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便收不住了。

166 家中(二)

门“吱呀”一声推开,薛氏走进来,见香兰正坐在床上抹泪儿,便走上前坐在香兰身边道:“你爹就那个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他生气呢。”

香兰抹了抹眼角道:“好容易家来一趟,本来想一家人和乐的说说话,什么糟心事都不想,方才实是压不住火气了。”

薛氏又叹了一声,半晌,问香兰道:“林家大爷待你…好不好?”

香兰也怔了半晌,道:“什么好不好的,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是好罢?就这样闭着眼过日子,也就混过去了,只是我自己不甘心。前年我当丫鬟进府,忍气吞声,动辄挨打挨骂,脏活累活哪样不曾做过?又险些受辱,遭了毒打,拼了命才挣出来;去年我在宋家,遇到贵人,全家都脱了籍,过了两天好日子,原本以为找到良人终身有靠,日后就能安安稳稳的,谁知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年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林家,虽说不是奴才,可跟奴才也无甚分别,不过是个夹着尾巴讨爷们欢心的物件,他欢喜了就赏你些吃的穿的用的,不欢喜了就甩你一巴掌,指着骂两句。我是不能抱怨,否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还能入他的眼,尚有体面的日子,早先被赶出去的春燕,府里不得宠的鹦哥,失了宠的鸾儿,还有急急切切想巴结讨好的画眉,还不知怎么嫉妒我”香兰一行说,眼泪一行从眼眶里滚出来。

薛氏也不由落泪,握着香兰的手道:“我的儿,别说了”

香兰定定的看着薛氏,道:“我也想过,做女人的一辈子也就如此,何况林家财大势大。不如就顺势而为,将他讨好了,趁着他还在新鲜头上,生个一子半女,即便日后失了宠,也能寻个安宁。可我不甘心,娘,我真不甘心,我咬牙挺过这么多艰辛,不是为着过这样日子的!”

薛氏搂了香兰道:“你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只恨你爹娘没本事罢!”

香兰靠在薛氏的怀里垂泪。不多久便擦了擦眼睛,坐起来道:“我偏不信,先前多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就不能找了法子离了林家。”

薛氏一惊,问道:“你想如何?”

香兰也不答话,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只遍地金锦缎做的锦囊,打开后往床上抖落,从中掉出十几件金银首饰。有戒指、簪子、镯子等,都是样式普通的。香兰道:“房里虽有银子,但春菱管着,都有定数,只有这几样首饰,模样寻常些。我悄悄扣下来,未登记造册,娘悄悄拿去。找人溶了铸成锭子,藏起来别让我爹知道。”

薛氏惊道:“这…这…这能行?回头林家查出来可如何是好!”

香兰道:“这本就是给我的东西,我拿出来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让林锦楼知道我私下里攒钱便不好了。日后不管是什么前程,多些银子傍身总无错处。”又从箱子里把这些时日画的几幅画拿出来交给薛氏。让她找陈万全卖掉,道:“卖得的银子。娘要一半出来,就说是我要的,在林府里总要上下打点,手头不宽绰恐招人耻笑。那银子娘替我攒着,攒够了数就熔了做成锭子,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自有主张。”

“兰姐儿,你这是”

“娘照我说的就是了,下午再请个大夫来,娘就说是自己身上不好。”

薛氏再想问香兰几句,但又恐刺着她伤心之处,也只好住了嘴。只陪她说些闲话,心里却暗暗担忧。

一时到了中午,香兰原想留吉祥、跟车的长随连同两个亲兵在家里用饭,不料春菱已厚厚赏了红包,打发他们去了,连同跟回来的婆子和媳妇子也都打发去,只留下春菱和一个唤做繁花的小丫头子。薛氏没料到来这么多人,忙忙的张罗打扫屋子。

春菱走上前,满脸挂着笑道:“我们都在这儿,怎能让太太跟着忙呢,只管把活计交给我们便是了,姑娘难得回来一趟,太太还是多跟她说说话儿罢。”又赞薛氏道:“姑娘长得鲜花儿一样的,我们原本以为是仙女儿托生的,如今见了太太才算找着了根儿,我们姑娘的眉眼儿五官竟和太太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句话登时哄得薛氏笑得合不拢嘴,道:“我们兰姐儿生得比我俊多了,小时候没瞧出特别,越大才越好看”

春菱一面笑着应和,一面给香兰使眼色。香兰暗赞春菱眉眼通挑,扶着薛氏进了屋。

春菱看了看满院子的花木、崭新的粉墙绿瓦和新鲜花样儿镂雕的窗子,长长出了口气。她知香兰一家原都是奴才,且是不受主人家待见的,纵有林锦楼后来送了仆役和银子,只怕也难脱小户人家酸气。却没料到陈家居然住着这样的宅院,虽不是极大,却极精巧,屋子里古董玩器字画等物一应俱全,吃穿用度居然是中等人家的体面了。陈万全眼皮子虽浅,可当了一阵子坐堂掌柜,薛氏也在林家宅门里服侍过的,二人虽不是极有气派,但也勉强上得台面。

春菱当下便收了轻视之心,暗道:“听说香兰一家脱了籍便买了这宅子,可知不是受大爷的恩惠,看来陈家是真的有些积蓄,香兰长得品貌都好,聘个殷实地主家做大奶奶都使得,大爷若是好脾气性子,知道疼人还使得,可花名在外,又霸道,怪道香兰不愿进林家了。”想了一回,打起精神指挥婆子和丫头们收拾去收拾屋子。

原本林锦楼留给陈家一个刘婆子,一个叫花菜的小厮,见香兰回来竟有这样大的排场,都觉着有了盼头,刘婆子对花菜道:“甭瞧着陈老头是个吝啬小气,无甚见识的,他倒娶了个贤惠心善的老婆,更生了个有造化的女儿,陈家清净事少,你我二人好生伺候着,比在府里头还强呢。”二人一个听从春菱差遣,一个出去跑腿儿买东西,愈发尽心竭力。

这厢堂屋里早摆了一桌饭菜,一家三口在饭桌前围坐。陈万全到底疼爱女儿,虽觉着自己方才一番话没错,可也不愿惹香兰不快,便陪着笑脸,又是夹菜,又是斟酒,还将这些时日给香兰买的衣料、首饰等捧出来让她看,讨女儿欢喜。

香兰心里长叹,到底是一家子的亲父女,方才那点不快也便烟消云散了,见陈万全的腰腿已好得七七八八,走路虽还要拄拐,但已无大碍,也不由松了口气。

一家人用罢了饭,陈万全因心里高兴,多吃了几盅,回房睡去了。丫鬟们撤去残席,香兰便把花菜叫过来,抓了一把钱给他,道:“我娘这两日身上有些不自在,你去请永仁堂坐堂的褚大夫过来。”花菜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褚大夫果然到了。刘婆子将人引到厢房,一众丫头们回避。香兰和薛氏都坐在床上,下了帐子,薛氏先伸手,刘婆子在她手上盖了帕子,褚大夫诊了一回,道:“太太气血弱,无甚大病,只吃两剂补气血的方子便好。”

香兰道:“我母亲至今无子,想再生一胎,不知大夫看是否使得?”

褚大夫道:“太太体寒,积劳虚损,应该有腰背强痛之症,恐早年生养时落了病根,想再续一胎不易,需慢慢调养,大补才是。回头老朽开两剂方子,煎服一阵再做诊断。”

薛氏近来也求医问药,大夫都是这样回答,心里虽失望,但也慢慢惯了,将手收了回来,对香兰叹道:“子嗣都是命中注定,罢了,我也死了心,只要你好好的,便比什么都强了。”

香兰握了握薛氏的手,命刘婆子给褚大夫端茶之后出去守在外头,也将手上盖了帕子伸出去,请褚大夫诊脉。

褚大夫将她左右手都诊了一回,拈着胡须道:“这位太太心气虚而生火,少气心悸,血亏气滞,以至月信不调,又因肝火旺克脾胃,不思饮食,四肢沉滞。我探这位太太的脉息,便知是个聪明要强之人,只是思虑过重,近来恐有不顺心随意之事,加之体寒肾亏,若不仔细调养,也应是子嗣艰难。”

香兰听了一怔,忙追问道:“子嗣艰难?是不好生养了?”

褚大夫道:“如今年轻,调养还不难,只需吃人参、当归、黄芪、白术、茯苓等配的药丸子,活络经血,养心安神,太太虽身子亏,可喜不是虚不受补,这般调养下去,过个一年半载的便无事了。”说完出去,坐在外头,提笔开始写方子。

香兰坐在帐子里松了一口气,暗道:“永仁堂的褚大夫看妇科调气血是有名的,且为人方正,很有医德,他若是说我不好生养,只怕确是难怀身孕。这般极好,否则府里连个煎避子汤药的地方都没有,倘若真有了孩子,就真个儿是难脱身了。这坏事如今倒是个好事。”

一时褚大夫开了好药方,香兰命刘婆子进来,拿了一封厚厚的红包赏了,引了褚大夫出去。

167 伤风

话说香兰回了家,知春馆里却活络起来,林锦楼连着在书房睡了两日,各屋都有动静。画眉绣了一块鸳鸯帕子,鹦哥给林锦楼做了双冬日在屋中穿的棉绸鞋,都打发廊下的小幺儿送过去了,林锦楼也都有了赏,唯鸾儿没有声响。

到了第三天掌灯时分,书染往鸾儿屋里坐了半个时辰,待她一走,鸾儿便打开景匣子开始梳妆打扮,让寸心重新给她梳了个头,将压箱底的好收拾琳琅满目的戴上,描眉画鬓一番,又让打开箱笼找颜色鲜明的衣裳,寸心拿了一身正玫瑰红色比甲和浅洋红中衣,又拿了一件湖蓝底子淡黄梅花刺绣的对襟夹袄,道:“这两件都是新作的,还不曾穿过。”

鸾儿穿上一试,转了两圈又觉着不好,全脱了下来,道:“大爷不喜欢这样的,他最爱看显腰身的衣裳,把我那桃红色的窄裉袄和细腰儿的石榴凤仙裙找出来。”

寸心迟疑道:“那是夏天的衣裳,袖儿还是纱的,这会子穿太冷了些”

鸾儿一叠声催道:“让你找出来就找出来。”

寸心只得将衣裳找出来,鸾儿换上,方觉得满意了。寸心又劝道:“好姑娘,这会子刚用了饭,大爷在前头书房里还不知待到几时,好歹披件衣裳,大爷来了再脱也不迟,看冻着不是玩的。”

鸾儿仗着自己素日比别人气壮,并不怕冷,衣裳也不肯披,只抱了琵琶断断续续弹奏,小声哼唱几句,寸心知道鸾儿脾气如炭火般,也不敢十分相劝。只好沏了热茶,时不时劝鸾儿吃一口暖暖身子。

鸾儿也不理睬,只是忽然打个哆嗦,只觉浑身一颤,接着打两个喷嚏。寸心忙道:“哎哟,定是冻着了。”只见鸾儿脸颊红如三月春桃,全然不是方才胭脂擦过的颜色,忙取了镜子给鸾儿看道:“脸红成这样,是要发病了。”

鸾儿却自觉自己脸上颜色美,不觉是病。仍然不肯穿衣,可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便开始咳嗽了。寸心便拿了薄被将她裹了,去翻找治伤风的药丸子,口中絮絮道:“姑娘不保养自己身子怎么成?那件窄裉袄还是太薄了些,赶明儿个真病了,岂不是自己受罪么。”

鸾儿却急急切切道:“咳嗽可怎么办。待会儿大爷来便不能唱曲儿了。”

寸心翻了个白眼,暗道:“都伤了风了,还怎么伺候大爷,回头再过了病气过去,更是罪过。”可看着鸾儿慌乱的模样,却有些心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却说书染往前头书房去,见双喜坐在门口的绣墩子上冲盹,便过去轻轻推了推道:“好端端的。怎么睡上了?谁在里头伺候呢?”

双喜一机灵,抹了一把脸道:“是齐先生和康先生他们,桂圆在里头斟茶。”

书染探头往里看了一回,只见林锦楼坐在书案后,齐韶和康仕源站在书案两侧。正说些什么。书染不敢打扰,便问双喜道:“大爷说了么。今晚上在哪儿歇?回内宅不回?”

双喜摇头道:“没说过。”心里却直撇嘴,暗想:“书染这是替想给鸾儿说话儿呢。想来她也是个精明人,竟有那样的堂妹,原本大爷抬举鸾儿也能让书染多个倚仗,谁知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倚仗不成倒成了拖累。大爷这些日子都没待见鸾儿,不就因为当然在几位公子跟前儿,鸾儿又哭又闹的折了大爷脸面,后来也不懂服软,还犟着,她以为自己是陈香兰呢,那位活祖宗是三番两次不给大爷好脸儿,大爷还是颠颠儿的上赶着,没那个本事还楞充仙女儿,不过就是个通房丫头,大爷这是晾着她呢。”

书染思来想去,到旁边小耳房里取了几块点心,用水晶盘子盛了,刚端到门口,便瞧见齐韶和康仕源从屋里出来,书染连忙躲到门后,见人走了方才进屋。见林锦楼仍盯着几张纸出神,便小心翼翼将盘子放下来,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轻言细语道:“大爷,这是新鲜的小点心,都是酥软的,吃两块罢。”

林锦楼看了看点心,便随手拿了一块,塞在口中,仍沉思不语。书染又轻声道:“小砂锅里还有鸡汤,大爷要一碗么?”

林锦楼抬起头笑道:“还是你心细,那些小子们心还是粗了,来一碗罢。”

书染立刻去端汤,回来道:“大爷今儿晚上也别熬太晚,到了亥时就歇了罢…不知想回屋歇着还是在书房歇?”

林锦楼因想香兰回了家,正房里冷清,便道:“在书房罢,夜了有些公事,完了便睡了。”

书染陪笑道:“论理我不该说…可如今也厚着脸皮提一遭…鸾儿早就知道错了,惹恼了大爷万万不应该,这些天她闭门思过,跟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我也是觉着她年轻气性大,该好好杀一杀性子,也没睬她,可如今瞧她那可怜模样,是真知道错了,大爷就饶她一回罢。”

林锦楼抬头盯着书染看了一回。

书染忙不迭陪笑,心里却直打鼓。林锦楼素来不是好相与的,他盛怒时纵然害人,平静时却也自有威仪,让人油然生畏。

林锦楼冷笑一声道:“书染,跟爷在这儿玩什么鬼花活呢,就鸾儿,哭了好几回爷倒是信,可闭门思过这是骗鬼呢罢?”

书染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不敢骗大爷。”

林锦楼深深看了书染一眼,又将头低下道:“你记住了,干好你本分的事,以后爷房里的事,你再伸手,可别怪不给你留情面。”

书染冷汗已滴下来,逼着手,垂着头,恭敬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了。”

林锦楼淡淡道:“你去罢,今儿是给你的颜面,晚上我去鸾儿房里看一眼,倘若你再耍花活,就该知道轻重了。”

书染连声应了,软着腿从屋里出来。冷风一吹,浑身打个寒战,从衣襟上解下帕子擦了擦汗,暗道:“大爷这是恼了我,鸾儿的事日后万不能再管了。”一阵后怕一阵后悔,又气鸾儿不给她做脸,长吁短叹的去了。

 

168 伤风 二

林锦楼忙了一回,不知不觉夜已深。桂圆进来添茶,又用银筷挑亮火光,刚要退下时,林锦楼问道:“什么时辰了?”

桂圆道:“已经二更,快三更了。”

林锦楼起来伸个懒腰,道:“走罢,回房歇着了。”

桂圆连忙去取灯笼,林锦楼推开门,只见外头正是好月色,便道:“不必打灯笼了。”迈步便往回走,待进了垂花门,便往鸾儿屋里来,还未曾进屋,便在窗户边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只听书染道:“非要作死,如今可伤了风了,这个天气还穿夏天衣裳,也是自作自受。”

接着传来鸾儿的咳嗽声。

寸心道:“姑娘喝口水歇歇,若是再不好赶紧请大夫来罢。”

鸾儿又一阵咳,道:“不准去!回头大爷还要过来的,倘若让太太她们知道我染了病,一准儿就让家去养着了,我可不回去。”

书染便哄道:“回头我回大爷一声,就说你不是什么大病,不过着凉,请个大夫瞧瞧,就在府里养着。府里比家里干净,还有人伺候着,比家里强。今儿个夜了,明天一早请大夫来。”

话音未落,却听见画眉道:“呵呵,这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了,前两个月我犯了咳嗽,本不是传人的病,还送回家养了半个月才回来,鸾儿妹妹这样发热伤风的,竟然不必出去,还惦记着让大爷过来,啧啧。如今可是换季的时候。沾染了旁人事小。要沾染了大爷可怎么好呢!书染姐姐,鸾儿妹妹年纪小,不明理也就罢了,你是大爷跟前儿受器重的老人儿了,不该不懂罢?”

鸾儿正躺在床上,听了这话气得一轱辘爬起来,嚷道:“画眉,你说我便只管冲着我来。说我姐姐不是做什么?嫌我有病怕染病气,还不快点从这里滚了,你坐在这儿都是脏了我这里的地!”

书染忙按住鸾儿,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快躺下,回头再受了凉。”

画眉冷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寸心往我那儿讨治咳嗽的药丸子,听说你病了才过来瞧瞧,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敢让我‘滚好,好得紧。可记着你今儿说的话,赶明儿个,还不知道是哪个滚呢!”说完站起身就走。

书染忙拉住画眉,笑道:“她年纪轻不懂事,又染了病,心火肝火都旺,姨奶奶别跟她一般见识。”

画眉只是微微冷笑,对书染道:“你这个妹子太威风了,不单比你威风,还比我这姨奶奶威风,我冷眼瞧着,只怕原先的大奶奶都比不上她好脾气了。”哼了一声往外走。

林锦楼闪身藏在阴影里,只见画眉身姿一摇一扭的往东厢去了。

鸾儿气得蛾眉倒蹙,乱骂道:“混账婆娘,打量自己是半拉主子了,眼见着我病了就过来欺负人,赶明儿个你姑奶奶病好了,揭了你的皮,让你认得我!”

书染劝道:“你这脾气还不改改,我知你是个要强的,可她怎么都是姨娘奶奶,你何必跟她别苗头。”

鸾儿喘着气道:“我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她是姨奶奶有什么了不起,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业缘,怎就料不定我当不成主子奶奶?”

寸心急忙劝道:“姑奶奶,少说两句,好好歇着罢,只管养病就是了。”说着上前给鸾儿掖被角。

鸾儿瞪着寸心看。寸心有些怕,却陪笑道:“姑娘做什么?想喝水么?”

鸾儿一把抓了寸心,劈头盖脸就打,口中骂道:“作死的小蹄子!谁让你找画眉问药的,我是要死了?让你巴巴的找那婆娘去。还是你怕我不死,打嘴现世的,让那妖精过来给我添堵!打死你个没眼色的烂蹄子!”

寸心又疼又委屈,不由哭起来。书染连忙拉开寸心,挡在她前头,气得数落道:“你平白的打她作甚!是你巴巴的支她去找治咳嗽的药,她寻不着便来找我。这大晚上的,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药去!因想着画眉前一阵儿闹咳嗽,我才让寸心到她房里讨两丸儿,谁想她竟自己过来了。”

鸾儿方知打错了,可她又是嘴硬不肯认的,只不吭声,把脸儿转过去,合了眼躺着。

书染叹了口气,把寸心拉到外头安慰,口中正细细劝慰着,却瞧见林锦楼正站在廊下,心里一惊,暗道:“大爷在这儿多久了?方才的话不知听进去多少。”陪着笑迎上前道:“大爷回来了。”

林锦楼也不说话,看了书染一眼,转身便走。

正此时,喜鹊正抱着盆出来泼水,瞧见林锦楼,忙回去告诉画眉,画眉立时从屋里出来,喊了一声:“大爷。”走上前满面堆笑道:“大爷好些日子没往我这儿来了,我这几日得了一宗好东西,请大爷去看一看。”也不管林锦楼是否答应,便扯了他的胳膊往东厢拽。

这厢鸾儿在房里已听到书染叫“大爷”,连忙坐起来,也不顾头晕目眩,一边理头发一边下床,趴在窗前一看,却见林锦楼被画眉扯了去,登时怒极攻心,刚要恨骂几句,却头脑发昏,“哎哟”一声软在床上。

画眉将林锦楼拽进屋,一叠声吩咐喜鹊道:“快沏滚滚热的茶来。大爷有两身家常衣裳在这儿,快取出来。”说着将林锦楼拉到床前,请他坐,又柔声问道:“大爷饿不饿?我这儿有几样糕点,都是大爷惯爱吃的口味。”

林锦楼半合着眼歪在床头,半晌“嗯”了一声。

画眉忙不迭去准备,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对喜鹊交代道:“把罩子里的心字茉莉香换了,有海棠样式的暖香,放两颗进去。”喜鹊答应着去了。

画眉走到妆台前照了照,又重新补了些脂粉,唇上点了点胭脂,轻手轻脚走到林锦楼身边坐下,伸手去解他衣上的扣儿,低声道:“奴家伺候爷把外头衣裳换了,穿家常的舒坦些。”

林锦楼仍闭着眼“嗯”一声,随画眉摆布。

 

169 屏风

画眉见林锦楼眉头微蹙,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林锦楼翻脸不认人的阎王脾气谁都知道,平日里旁人若见他脸一沉,保管有多远躲多远,画眉有些后悔自己急匆匆把这霸王拉进来,不知他在哪里惹了闲气,倘若自己一个伺候不好,邪火儿就该出在自己头上了,但此刻只能强打精神,拧了一把热毛巾,给林锦楼擦面。

林锦楼有些不悦。女人间的把戏他知道一二,不过懒得管,都是看他脸色过日子,横竖还能翻了天?只是今天鸾儿倒是真让他有些恼了。他是喜欢鸾儿娇俏,那一把嗓子也实在难寻,有这两样好处在,骄横些也没什么——美人脾气坏些也是寻常事,他心情好了哄两句,就当是个乐儿,心情不好就丢开,也碍不着什么。只是鸾儿如今不但骄横跋扈,愈发连规矩都没了,披头散发在床上厮打小丫头,让他看着尤为生厌。他晾了鸾儿几回,没想到她还没得了教训,更变本加厉起来。

画眉轻手轻脚的解开林锦楼的腰带,将他外头的袍子敞开,笑道:“大爷坐起来些,帮你换了衣裳好就寝了。”

林锦楼睁开眼,只见画眉正坐在他身边儿,披了一件水红色缕金梅花刺绣的褂子,里头是白色软缎的中衣,隐约露出一线大红肚兜儿,头发已经披散下来,散在肩上,衬得一张脸儿愈发白净,唇儿愈发嫣红,眼睛水汪汪的,含情凝睇。那一点黑痣也透出十足冶艳来。正俯着身子。纤长的手指头放在他胸前。微微含笑道:“大爷起来脱衣裳罢。”

林锦楼坐起来,一面让画眉伺候宽衣,一面问道:“方才你们在屋里嚷什么?”

画眉一怔,知道林锦楼方才怕是听见她跟鸾儿争持了,便道:“也没什么,鸾儿妹妹病了,寸心找我讨两丸治咳嗽的药,我放心不下。拿了四个梨,一个柑子托了一盘儿过去瞧瞧。谁知她倒不是犯咳嗽,是得了伤风。我因想着不对症的药不能乱吃,何况她这病还带沾染的,便说了两句,谁想倒把她气性斗起来,没白拌两句嘴,如今我想起来还有些悔呢,她身子不舒坦,我又何必招她。”

林锦楼原本因画眉方才说话酸气。也有些不悦,但这会子听她认错。便稍稍好了些,心说这画眉最大的好处就是有眼色,纵然也有些聪明过了头,可知道分寸,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会讨人喜欢,香兰但凡有她一半儿就好了。

画眉见林锦楼容色稍霁,便连忙命婆子抬进来一个炕桌,摆了一食盒酒菜,对林锦楼道:“虽说这夜了吃东西并非养生之道,可大爷这般辛苦,又鲜少往我这儿来,晚上用点酒菜再睡也应是不碍得罢?”

林锦楼笑道:“这话听着可就有些酸气了。”

画眉嗔了他一眼道:“自从大爷有了房里那仙女儿,倒是把我们姊妹都忘了。也别怪鸾儿妹妹肝火旺,急着骂人哩。”

喜鹊正在地上的小炉子上筛酒,听这话暗道:“姨奶奶就是高明,明明自己不痛快,却能把错处不动声色推到鸾儿头上。”

林锦楼笑而不语。

画眉见他不否认,也不像往常拿甜言蜜语的话儿来哄她,心里头泛酸,脸上却不带出一丝来,只捡了细面果子放在他面前小碟儿里。又把一盘烧鹅挪到自己跟前,亲自净了手,撕了腿子肉喂给林锦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