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看着香兰的侧影,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忽然堵得难受,他是何等的聪明人,知道香兰吃的亏,只怕有一大半是从他身上来的。

秦氏一直站在门口,微微掀开帘子往里瞅,见她儿子两眼直勾勾盯着人家瞧,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香兰起身去做什么,林锦楼眼睛便跟着溜过去。

秦氏放下帘子,默然无声。

不多时太医来了,为林锦楼看了一回,重新开了方子,又加了一味敷在患处的药膏,只说并无大碍,便告辞了。秦氏进来探看儿子,林锦楼对香兰道:“晚饭用了么?快吃去罢,这儿先用不着你。”

香兰便出来用饭。丫鬟们端了四盘羹菜、一碗晶莹油亮的粳米饭、一碟奶香细果子、一碗养血益气汤。香兰便坐在炕桌上吃,问了众人,才知她们已经草草用过了,遂在炕下又摆了一桌,团团围着吃脱骨八宝鸡等,香兰把细果子给她们,灵素又端来上午剩的半锅汤,热热闹闹的又吃了一回。

一时饭毕,香兰漱口净手,重新到林锦楼房里,秦氏站起身道:“夜了,我也该回去了。”香兰跟在身后相送,走到门口,秦氏去拉香兰的手道:“好孩子,如今楼哥儿全都仰仗你了。”

香兰道:“太太放心。”

秦氏摇了摇头,只握着香兰的手,出神去看洋漆几子上不住摇曳的烛影儿,片刻才道:“都是痛快人,也不必说那些虚的假的客套话,楼哥儿也跟我说了,这一遭出来也全仰仗你......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如今已到这个地步,咱们娘俩不妨掏心窝子说几句明白话。最早先我不待见你,你生个好模样,可心气儿太盛,又太清高,楼哥儿相中你了,只怕后院没个宁日,后来你救了我跟四丫头,我心里感激,高看你一眼,可也想着到底是个下人,多给银子,日后待你厚道便罢了,藏奸的就算面上演得如何厚诚,可到底是瞒不住的,倒没想到日子长久了,真是应了‘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这一句,旁人待你好不好,你心里头明白,难得心里有数还能克己利人,唉......你这孩子......”秦氏摩挲着香兰的手,这一遭正正是真情流露,眼眶微湿,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道:“方才你劝楼哥儿那几句我听见了,都是好话,寻常人说什么,除了老太爷,楼哥儿一句都听不进,却能听进去你说的,日后你还得替我多劝劝他。”说着将香兰松下的鬓发抿到她耳后,道:“今天这番话放在这儿,楼哥儿看重你,在我心里认你是个女儿,日后他欺负了你,我给你做主。”言毕从手上褪下一对儿镯子便套在香兰手腕上。

香兰忙推辞道:“这可不行。”

秦氏笑道:“有什么不行的,这一对儿是我娘家陪嫁,给你便是让你瞧出我的心。”

吴妈妈在一旁连忙给香兰使眼色,满面堆着笑道:“这可得恭喜太太了,原我就觉着香兰姑娘长得像谁,如今太太这一说,我还真觉出太太和香兰姑娘像,真像是母女两个来着,想来也是前世有缘。”又拉着香兰道:“还不赶紧谢谢太太。”

香兰只得展拜。秦氏又勉力了几句,方才告辞了。吴妈妈特地留了两步,对香兰笑道:“恭喜姨奶奶了,太太是什么人,精明得厉害,也亏得是你,换个旁人都不消说能有这份脸。”言罢跟着出去了。

香兰走回卧室,林锦楼躺在床上问道:“太太给你说什么呢?”

香兰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看见那对镯子,只觉着那手腕子有千斤沉。

 

310 病中(四)

第二日,林家府上来拜访的、来探病的源源不绝,林锦楼命香兰将送上来的拜帖念给他听,以亲疏远近、轻重缓急分了几堆,有些由他口述,香兰执笔回信过去,有些直接让人送到老太爷手里,他对外仍称病,一律不见客,独独只见了太子派来的长史官和幕僚。

送客后,香兰将太子送来的礼单递与林锦楼看,林锦楼大略瞧了瞧,便对香兰道:“把礼单送老太爷瞧瞧,东西里头有你喜欢的就去捡几样,也让太太捡几样。”说完便阖上眼。香兰知他耗了半日精神,早已累了,便喂了几口水,将幔帐放了下来,打发雪凝去送礼单。不多时,陶鸿勋、林东绮夫妇来畅春堂探病,他二人见院内鸦雀无声,不由轻声慢步悄悄走进来,只见外面两三个小丫头子正在晒被,屋中外间有两个丫鬟做针线,见他们进来,连忙放下活计,进去通报。

陶鸿勋看时,只见屋中金碧辉煌,闪灼文章,另有一色郁郁葱葱的兰花,寒兰、墨兰、蕙兰不一而足,当中衬着几支插在瓶中的红梅,喷香吐蕊之水仙,红白相映,倒也精神好看。心道:“我这大舅哥一向不耐烦侍弄花草,如今屋里这些花草,尤以兰居多,想来是他房里的爱妾,人称‘兰香居士’喜欢了。”正想着,只听见里面隔着纱窗子便有人轻声道:“二姑爷、二姑奶奶,请快进来。”只见有个美人迎出来,穿着打扮不是寻常丫鬟模样。陶鸿勋忙低头,正眼不看,跟林东绮进了屋,余光去打量,只见那女子身量袅娜,鹅蛋脸面,穿着织锦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白绫细折裙,丰姿标韵,顾盼生辉,正是香兰。林东绮与之极亲热,握住香兰的手,问道:“哥哥如何了?”

香兰轻声道:“刚睡着。”将他二人引到床前,将幔帐掀开,只见林锦楼正在昏睡,两腮上的肉都瘦没了,显得颧骨极高,面色苍白。林东绮眼圈便红了,对香兰道:“快让他睡罢,我们不打搅。”香兰便将他二人引到隔壁次间,亲自端茶,陶鸿勋知道她身份不同,忙站起来笑道:“怎么能劳烦您来倒茶,我自己倒便是了。”

香兰道:“二姑爷只管坐,不过倒杯茶罢了。”心下觉着陶鸿勋果然正派,眼不四下乱看,自进了屋便面带微笑低着头走路,且步履十分安闲。再去看林东绮,知她生了一子,刚做完月子出来,身量圆润了不少,气色却极佳。

当下林东绣又来了,陶鸿勋略坐了坐,便往老太爷那里去,不在话下。却说香兰、绮、绣三人一处说话,问及当晚林锦楼遇险情形,香兰只将遇到叛军事说了一回,将赵月婵一节略去不提,她们姊妹抚胸惊叹,感慨了一番。

林东绣道:“这两日京里也平静了些,只是各处还再抓乱党,人心惶惶的,甭说是外头,家里也乱糟糟的。”

香兰叹道:“两位姑奶奶去过二房了么?二爷也在床上病着,明白一时,糊涂一时的。太医说熬过这一冬才能见好。二奶奶也病了。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是今天一早来披麻戴孝。如今多事之秋,老太爷的意思是把丧事静悄悄办了,给了大姑奶奶一百两银子,让她瞧着操持,不许张扬。”

林东绣探过身子问香兰道:“啧,你说尹姨娘是怎么没的?她身子骨硬朗着呢,大病小灾的都不曾有过......二哥身子虚年下病一场倒也人之常情,可谭氏怎么也病了?说那病还见不得风,不准进屋探病,怎么跟见不得人似的?”

香兰心里头明白,嘴上说:“我哪儿知道,前些日子咱们在庄子上,这些日子光伺候大爷了,旁的事情也传不到我耳朵里。”

又说了一回,她二人便起身要去二房瞧瞧,尹姨娘没了,也要去上炷香,尽尽心意,便告辞了。

林锦楼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醒来时见香兰就在屋里坐着,心里倒有几分高兴,瞧见香兰端了一碗药粥过来,立刻又将脸拉得老长,不愿吃。香兰柔声哄了两句道:“吃些好不好?这还是我亲手熬的。”

正在这功夫,灵素道:“四姑爷来了。”只见袁绍仁走了进来,与香兰彼此见过,便自己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摸了摸林锦楼的胸口,笑问:“今儿个如何?好些了?”

林锦楼咳嗽两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见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的,瞧见药丸子药汁子就想吐,除了吃就是睡的,浑身骨头都快锈了。军里营里的你还得帮我多担待,别回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都给反了营。这两天大事小情的都往里头递信儿,纸条子多得快把我给埋了。”说着一努嘴,只见床头小几子上下果然堆着不少信笺。

袁绍仁笑道:“这可不成,旁的军中事我都替你料理了,你那林家军可不听我的。”说着随手拿起个信笺看了看,指着旁边的批示笑道,“瞧瞧,多好看的簪花楷,有人替你执笔打理呢,你这*添香,还有什么不自在的?赶明儿个你让温如实那几个心腹手下人勤快来几趟就什么都有了。”

“我躺床上难受成这样,你还消遣我,太不仗义了。”

袁绍仁哼道:“我还不仗义?我这外头抓乱党抓一天,累得要命,这会儿颠颠儿的跑你这儿来瞧你两眼,还落个这名声?”

林锦楼叹道:“要不咱俩换换,我倒是想去抓乱党了。”

袁绍仁喝了一口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成了,你这一身伤没白挨。圣上要嘉奖你,兴许你要做个都督了。这是内阁里刚递出的信儿。”

林锦楼把那张纸浏览一遭,口中道:“那头衔也是虚的,也不差一年那几十两银子。”

袁绍仁把纸又揣回怀中笑道:“总得把品级升上去,你想要实权也得太子继位之后再施恩,一个总兵是跑不了的了。”

当下香兰进来添茶,林锦楼只盯着她出神。袁绍仁瞧瞧香兰,又瞧瞧林锦楼,待香兰出去了,便道:“行了,别看了,人都出去了,见天在你身边守着还没看够?回头再给人家盯个窟窿出来。”

林锦楼白他一眼道:“我乐意,管得着么?”

袁绍仁摆手道:“是是,我管不着......说实话,这姑娘真是不错,跟了你也是遭了罪了,又经了这么一遭,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尤其那狗翻脸的脾气......啧啧,你甭瞪我,这也就是你我弟兄之间过这个交情,换个人我都不说这个话,拜年话多好听,讲这些戳人短处的,我又何苦来的。”

林锦楼叹了一声,顿了顿道:“她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什么。”

袁绍仁一怔,盯着床前几子上摆着的一盆兰草出神,良久才道:“她心里头知道,她是个奴才丫鬟出身的,即便与你家有了何等恩情,日后你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进来......兄弟你摸着心口想想,她这样品貌的,除非你娶个泥人进来,等闲的谁容得下呢?只是你可能娶个泥人么?这一大家子,没个内里能主事的,能把后院稳住?她就是太聪明,太明白了,哪怕糊涂点也不至于活成这样。”

林锦楼看着袁绍仁道:“你倒是明白得紧。”

袁绍仁苦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莲娘......”他说到此处住了嘴,轻轻拍了拍林锦楼肩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说太多了,自个儿想明白想清楚怎么待人家。原先你一厢情愿,倒让姜家把人姑娘给害了,还没吃够亏么?”

林锦楼不说话,只盯着头上的顶帐出神。屋里静了片刻,袁绍仁又提及军中几项要务,林锦楼漫不经心应承了几句,待袁绍仁起身要走时,林锦楼道:“我听说二妹妹和二妹婿来了,你让他们把二妹夫找来,我有事与他说。”

袁绍仁出来时,香兰正在外间跟丫鬟们做针线,忙起身向送,袁绍仁走到门口,忽又对香兰道:“我要去给老太爷那里,方才听婆子说,今儿人来得全,老太爷要留饭,让我过去,你替我指个道儿罢。”

香兰是个聪明人,知道袁绍仁是有话与她说,便点头应了,一面拿过斗篷一并跟着出来,来到院中,袁绍仁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香兰看了袁绍仁一眼,道:“没什么打算。”

袁绍仁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是个多思之人,我不信你半分打算没有,日后鹰扬好了,你该如何,你想过么?”顿了顿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可袁某人敬佩你人品,故来关心几句,你与我一个故人极像,袁某怕你日后......日后也像她一般......”

香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雪不说话。

袁绍仁叹道:“我跟鹰扬是自幼在一处的交情了,我虽长他不少年岁,可情同兄弟。他从来视女子无物,任凭什么天仙,他不多久也就腻歪了。可这一遭对你可是极上心,上一遭你跑扬州去,他动用自己手底下所有军队人马满江南的找你,州城府县都接了要寻你的告示命令,找不着人就跟要发狂似的,这一遭出了这档子事儿,他怕自己不行了,在村子里快闭眼时还交代我,倘若有那么一天,让我好生关照你。”

311 病中(五)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香兰侧过头看着院里略略几点山石,种着的红梅,她呵出一团白气,轻声问道:“侯爷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袁绍仁道:“我就是头一遭看见鹰扬这样,他这人其实挺重情义的…其实,其实我明白你们二人之间另有其他缘故,本不该一介外人多嘴,我就是…就是…”他吭哧半天叹了一声说,“我就是觉得你很好,也盼着你日后过得好罢了。”他低下头,只见香兰一张雪白的脸已冻得微红,清眸流盼,正与他四目相对。袁绍仁心头微震,别开脸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林家里头个顶个都是人精,瞅着鹰扬待你上心,岳母又看重你,你该好好为以后打算,至少他日后娶妻如何,日后生活如何,都要谋划谋划…倘若实在难处,让鹰扬另置一宅你出去过也好。”

香兰一怔,感激袁绍仁这份心,屈膝行礼道:“多谢侯爷美意。”起身笑了笑说:“这几年我心量比原来宽了好些,不管日子如何,多么艰难,都学着不去烦恼,原先觉着怎么都迈不过的坎儿,现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宽天地就宽,至于日后会如何,我暂不愿再多想,原我多思多虑,千百次谋划,也抵不过时运无常。”顿了顿又问道,“德哥儿还好么?”

袁绍仁未料到香兰问这个,想起小儿子亦带出笑容说:“他?没心肝的小家伙,能吃能睡,好得很,又长高了些。”

香兰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院子里落下的雀鸟,感慨道,“我倒是总盼着若是永远像德哥儿那样年纪多好。无忧无虑的…可总是要长大成人,一辈子经风历雨,起起伏伏。为奴为婢也好,做官做宰也好,嫁做人妇也好,建功立业也罢,不管怎么活一生,总是有无穷尽的烦恼事故。是你的劫难躲不过。人生的功课总是要修完的。侯爷实在不必为我挂心。”

袁绍仁一怔,心中泛起波澜,拱手抱拳道:“是我错了。忘了你有这份心胸。还是那句话,袁某敬你为人,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必当相助。”

香兰再次屈膝行礼,道:“侯爷,天冷风急,我先告辞了。您也保重。”袁绍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别过。

香兰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仰面,只见天晴云淡,直到丫鬟来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闲言少叙。一时陶鸿勋来了。同林锦楼在屋里说了一回话。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

一时吴妈妈并几个丫鬟婆子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进来,吴妈妈对香兰道:“老太爷那边正家宴。老太太原说让你也过去,太太怕大爷身边没个贴心伺候的,就报你这两日身上不爽利,另外悄悄让送来几个菜,还有两个是老太太赏你的菜。”

香兰谢过,命小鹃拿赏钱,画扇去揭捧盒的盖,只见里面盛着两碗菜。灵清、灵素一一端出来放在炕桌上,香兰依旧先服侍林锦楼,先以茶漱口,再将他身后的枕头垫得再高一些。林锦楼虽在康复,可面色青白,脸颊上的肉皆瘦没了,尤为憔悴,香兰默默的叹一口气。她觉着她和林锦楼的恩恩怨怨就仿佛一本烂账,她总是想赶紧还完解脱,可林林总总,皆是还了欠,欠了还,直至如今,纠纠缠缠,到底是欠是还她自己竟也计算不清。她也不想再计算,以前种种怨恨委屈、感激温暖也都化成了一团辨不清的糊,她索性便随它去,如今只想他赶紧好起来。

林锦楼却仿佛有心事似的,自从陶鸿勋走了,便心不在焉的。吃了饭,难得极乖顺的吃了药,安安生生的。一时香兰也吃了饭,命丫鬟撤去残席,到桌前帮林锦楼料理公务,林锦楼只让香兰写了几张请帖,请素日里与他交好的人来府上,把极紧急的几封信件一一回复了,命香兰交由书染,便躺在床上瞪着顶账发呆。香兰也不惊扰他,坐在床边看了一回书,默默料理屋中琐事,催林锦楼又吃一回药,服侍他洗漱,自己也赶着草草洗漱一番,末了给他伤口换药,见比昨日又好了些,心中稍安。她收拾妥当想要放下幔帐吹灯时,林锦楼攥住她手腕道:“今儿晚上你就睡这儿罢。”

香兰往床内看了一眼:“这怎么行?我睡在里头起来不方便,我就睡外头榻子上,大爷一喊我就能听见。”

林锦楼道:“你睡这儿罢,听说你昨晚上还做恶梦来着,喊了一声我都听见了。今儿晚上你就睡这儿,什么妖魔邪祟的我都替你赶跑了。”见香兰迟疑,又忍不住道,“快些,别磨蹭了。”旋即又觉着不对,声音低了两个调门道,“快上来睡觉罢。”

香兰无法,只得吹熄了外面的灯,将幔帐放下来,小心翼翼的跨过林锦楼到床内侧,拉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前半夜睡得并不踏实,林锦楼梦中偶尔翻身,皆会被伤口拉扯疼醒,偏又竭力忍住不出声音。香兰方才恍然为何早晨替林锦楼梳洗,总是摸到他贴身小衣濡湿,原来皆是他疼出得冷汗浸湿的。她默默起身披了衣裳,取了毛巾回来为他擦拭,在莲花熏香铜鼎里放了一块安神的沉星,放在床头。林锦楼哑着嗓子道:“你睡罢,不必管我,也没那么疼了。”

香兰没理睬,取了药膏,在伤口上重新涂上一层,方才躺下,也不敢睡着,时刻支起耳朵听林锦楼的动静。只听得他安静入睡,悄悄起身,将幔帐掀开一道缝,借着光亮看去,只见林锦楼已经睡熟,脸显得柔和了些,比他醒时瞧着年轻稚气。香兰看了许久,心里不知为何有一股酸楚。她悄悄躺下去,心想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否则怎么瞧见林锦楼躺在床上,痛楚缠身的模样心里就难过呢。

她抱着被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便仿佛又走入密林,手举大刀往卢韶堂头上挥去,那人便一声不吭向前栽倒,正让胸前羽箭深扎个穿心透,血汩汩涌出来。香兰一个激灵,忍不住惊叫,口中只管道:“我并非有意杀你!”惊恐间有一只手臂揽住她,在她耳边道:“不是你要杀他,他本就是罪人,死有余辜。”连说几回,香兰方才清醒过来,又听林锦楼的声音道:“你一生未做过什么错事,你杀人也是为了救我,这笔命债算在我身上便是,与你毫无干系…”竭力忍住因扯着伤口的疼痛,浑身轻轻打颤,忽又低下头吻了吻香兰的鬓发。香兰偎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合上双眼,忍不住一滴泪便滚下来。

312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关,林家各色齐备,换过门神,对联,新刷了桃符,挂上一色朱红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气象。京中皇室操戈阴霾未散,皇上似是为了早日安抚人心,故此次过年反比往年愈发隆重,文武百官也着意宣扬国泰民安之意,处处张灯结彩,一时间各处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林昭祥入宫赴百叟宴,回来时亦有太监宣旨,因林锦楼有功,升授都督之职。一时前来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林家只称皇恩浩荡,开堂祭祖,未曾有庆贺之举,可家中众人免不了喜气盈腮,连仆妇们都比往日腰杆子挺直几分。林锦楼此时已能下床走动,虽箭伤得深,幸亏年轻底子好,家中又照顾周全,各色名贵的药都不要钱尽数来用,故比寻常人养得快。

待过了元宵节,林锦楼气色已好了许多,腮上渐渐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来,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兰悉心照顾,每日里换着花样让厨房里做菜做汤,时而亲自下厨做些吃食端来,每日半夜起床两次为林锦楼换药,又执笔替他口述料理公务。人久病在床便易长脾气,更勿论林锦楼这等脾气躁的,丫鬟们一瞧他黑着一张脸纷纷避之不及,香兰便捧了佛经去与他念。第一次林锦楼还觉着新鲜,便给个耳朵听着,可香兰时时念给他,便不干了,道:“听你念这些就犯困,还不如请个说书先生来说两段。”

香兰叹口气,心说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着都对牛弹琴了,林锦楼这厮一身的贪嗔痴慢疑,合该好好听听,去去他浑身的戾气。

林锦楼见香兰神色沮丧抱着经书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罢,念罢,挺好的。”

香兰疑惑道:“你爱听?”

“…唔,还行…”

林锦楼只盯着香兰柔和粉腻的侧脸看,其实他才懒得听,只是香兰坐在他身边,耐心虔诚的一字一句念于他,求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他就觉着心里头塞得又满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来。

此时丫鬟报说林锦亭来了。林锦楼请进来一问,才知林锦亭来找他讨几个人情往来的主意。这些时日林家上下例外张罗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愈发见精神,也比往日里沉稳了些。林锦楼与他聊了一时,说些京中人事变动,林锦亭道:“这一场兄弟阋墙闹下来,倒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京中几家升官的,还有几家落魄的,知道么,显国公在牢里自缢了。”

香兰正在隔壁纱橱里写家信,闻言手上一顿。

“我知道这事。”林锦楼把茗碗放到床边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马前卒,皇上拿他开刀,拿下大狱之后又抄了家,这年头人情薄似纱,能帮一把手的有几个,显国公听说圣上给判了斩监候,当天晚上就拿腰带在牢里悬了梁,倒是留了个全尸。”

“唉,幸亏奕飞聪明,早早请了折子外放,前一阵子让吏部扣下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儿,说明日便启程了。”

林锦楼斜眼往纱橱内看,只见隔着镂雕新鲜花样的玲珑木板,正看见香兰提着笔发怔,不由拧了眉,对林锦亭沉着脸道:“还有事么?没事赶紧滚蛋,我累了,得歇着了。”

“啧啧啧,昨儿我还和大伯娘说你脾气变好了呢,这么会儿功夫又翻脸…成,成,不说了,我走,不招你这尊大佛。”

林锦亭走了,屋中一时静下来。香兰转出来,只见林锦楼歪在床头,眼睛盯着前头发怔,把幔帐上垂下的流苏慢慢绕在手上,绕一圈,又绕一圈,直把手勒得发白,手指皆涨成红色,又开始发紫。

香兰走上前,轻声道:“别这样勒着,血脉不流通不好。”

林锦楼低着头也不说话。

香兰便把林锦楼的手拿起来,把流苏带子一圈圈松开,林锦楼抬起头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刚欲开口,小鹃便进来道:“大爷族里的几个侄子,有几位爷等着探望大爷,不知大爷见还是不见?”

林锦楼皱着眉头说:“爷才刚安静消停几天,才刚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香兰给小鹃使了个眼色,道:“你请书染和徐福打发他们去。”小鹃便退下,此时灵素等人端着盆进来,香兰便伺候林锦楼换衣裳,取了洋毛巾给帮他净面擦身,口中道:“过年了,来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爱见,就让三爷出面应酬应酬。子侄辈的也就罢了,还有长辈们呢。”

林锦楼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兰的手,问道:“过年了,想你爹娘么?”

香兰怔了怔,把手抽出来接着为他擦拭双臂,低头说:“想…原本想做些针线打发人送回去,只是没做完…”

林锦楼心潮起伏,只看着香兰低垂的脸,并不作声,半晌,复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头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将他们接进府来了,如今是没办法,等咱们回去,我跟你一块儿上门瞧瞧。”

香兰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又垂下眼帘,只盯着他肩头的伤痕看,如今林锦楼肩上的刀伤已渐痊愈,只留下肉红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二十余处。香兰心里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说不清的难过,旁人皆艳羡林锦楼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却不知这一身的光鲜全是靠命搏来的。

林锦楼亦有些怅然,他看看香兰眼下淡淡的阴影,低声说:“这几**都没睡好罢?我那伤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来换药…是不是厨子不好?”

“没有,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鹅蛋脸儿快成瓜子脸了。”他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香兰的脸颊,“回头给你好好补补,你还是胖点好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吃苦了。”

香兰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躲开他的手。林锦楼原就是个魔王,霸道跋扈,颐指气使,就算跟她和颜悦色些,几句话说不对付了也要翻脸,从不曾这样轻言软语,也不曾这样粘她,片刻不见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乱发脾气,她忍不住训两句,他居然也乖乖听了。她惯会应付之前的林霸王,却对这样的林锦楼无所适从。她抬起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他那双眼长而亮,香兰一直觉着太过锐利,可今日那双眼却好像氤氲着一层柔软的薄烟,又仿佛翻滚着一股汹涌的情绪,竟令人一时口不能言。

林锦楼望进香兰的双眼,那么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觉着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令人惊慌失措,好像着魔似的伸出双手将香兰的脸捧住,慢慢靠过去,侧过头碰在她嘴唇上,温暖如丝,甜美如蜜。他这辈子游走风月,逢场作戏甚多,从未如此虔诚的吻过谁,他心头颤栗,蔓延过四肢百骸,甚至荒谬得觉着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轻轻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颤抖着捧住香兰的后脑,将她拉得更近。

香兰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锦楼不由闷哼一声,香兰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将他推开,起身退了两步,她脸颊绯红,喘息不匀,一直退到盆架处,方才结结巴巴道:“水凉了,我去换一盆进来。”转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锦楼呆坐了好一阵,寂然无声。

片刻,香兰再端了盆进来,神色已是一派从容,默默的给林锦楼擦身,换了药膏。林锦楼抿着嘴一言不发,手里抓着两份公文看,一页纸盯了半天,也不知瞧进去没有,连吃药都未和香兰说一句话。香兰知道他在赌气,看看案上堆着的各色案牍,这本该今天晚上自己该替他执笔的,她翻了翻无甚重要的,觉着要不就随这位爷的性子去,否则这会子赶他气儿不顺时过去说话,岂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锦楼,只见他仍低头看手里的一摞信笺,脸隐在烛光的暗影里,嘴抿得很紧,倒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叹口气,默默走上前,把一盏热茶放到小几子上,把林锦楼手中的纸抽走,道:“夜了,今儿晚上早点睡罢。”她本以为林锦楼该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没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兰吹熄了灯,也跟着躺下来。今天他们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传来鞭炮的响声,另有些隐隐的喧闹声,香兰这才记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头走百媚儿,难怪外面如此热闹。畅春堂的丫鬟们还未睡,偶能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笑声。香兰睡不着,翻了两回身,忽然林锦楼侧过身来搂住她。

香兰不由轻声道:“你伤口…”

林锦楼道:“没压着。”

香兰“哦”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便闭上眼。过了片刻,忽然听林锦楼道:“香兰,你还在厌我?”

香兰睁开眼,床上幽暗,模糊朦胧,可林锦楼一双眼却熠熠生辉,正瞧着她。

香兰怔住,她喉咙里忽然发涩:“大爷,我…”

“没事,我就那么一问。”林锦楼忽又将她打断,将头埋在她秀发中,喃喃道:“就随口一问…”

313 送客 含ja2gotch和氏璧加更

林锦楼说过话后便默不作声了。屋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三更天打更的声音。香兰知林锦楼一直未睡,她也静静躺在那里,脑子里盘桓的就是林锦楼问她的那句话:“香兰,你还在厌我?”她忽然鼻酸,一颗心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那么沧桑,又像在如烟世海中几度跌宕那样沉重。

第二日卯时正林锦楼便起床了,唤人进来伺候梳洗。香兰亦默默跟着起来,一时盥洗完毕,林锦楼却命人备马车,又让人把他那件烧毛大氅取来。香兰迟疑道:“大爷,你要出门?”

林锦楼“嗯”一声,又对香兰说:“你也换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爷身上有伤…”

“不碍事。”

“可…”

“说了不碍事。”林锦楼侧过脸,瞧见香兰双眉紧锁,遂软下声音道,“我想了一晚上,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问了,收拾收拾罢,出去至多半个时辰就回来。”

香兰还欲再问,但瞧见林锦楼绷着脸,锁着眉头,命灵清、灵素过来伺候笔墨,又一叠声赶她去换衣裳。林锦楼向来说一不二,香兰无法,只好将衣裳换了,临行时和林锦楼各吃了一碗热汤面,便上了路。

此时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挂一轮圆月。八个小厮提着灯笼追随左右,另有十几个跨刀护卫骑马跟在两侧。马车中铺着厚厚一层灰鼠褥子,并一个大铜脚炉褥,焚着松柏香,百合草。林锦楼半靠着弹墨大靠垫坐着,香兰屈膝靠在另一头。她偷眼望望林锦楼,马车中光线幽暗,瞧不清他脸色,依稀见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吉祥凑到马车前,呵了两团白气,搓了搓手。弯腰恭敬道:“大爷。到了。”

林锦楼“嗯”一声。双喜立即上前将帘子打起,众人小心翼翼将林锦楼搀出,一旁早有小厮取来一把椅子。铺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兰举目一望,发觉马车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处驿站,长亭中正站着两个男子。手中擎着酒杯,似是在辞行。再仔细一望。只见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蓝哆罗呢斗篷,头上一顶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后映着翠柏苍松,愈发显得身长玉立。丰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谁。

二人无意中四目相对,宋柯登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浑身顿住。香兰亦吃了一惊,以手掩口。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又低头去看林锦楼。

林锦楼坐在太师椅上,抿着嘴唇,手里捧着梅兰菊手炉。寒风凛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风翻滚,显得帽下那张脸益发苍白,神色恹恹的。他见香兰看他,便一笑,道:“见见罢。最后一遭了,我也不妨做个好人,日后隔山带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见不成了。”

香兰眨了眨眼,愣愣看着林锦楼,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当下双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请宋柯过来。与宋柯辞别的正是林锦亭,他愕然张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锦楼,搓了搓手,刚欲过来,被林锦楼瞪了一眼,便钉在原处。

吉祥将手中一包用青缎包着的东西递到香兰手中,低声道:“大爷知道奶奶是个淳厚实心的人,知恩必报,这是大爷替奶奶备下的。”

香兰拿到手中翻开一瞧,只见里面密密一叠银票,并两锭金子。她又是一惊,回头去看,林锦楼仍抱着手炉,面无表情,如同一尊蜡像坐在那里。香兰转过头,只觉眼眶发热,再抬起头时,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处,停了下来,拱手抱拳道:“多谢林将军前来相送。”

林锦楼咳嗽两声,含笑道:“奕飞兄客气了,我有伤在身,不便起来,还请恕罪。内眷三番五次承过奕飞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当来尽尽心意。”

一语未了,只见从长亭外停着的三辆马车里,出来个高挑妇人,穿着银白斗篷,怀里抱着个小童儿,径直走了过来。

香兰看去,那妇人正是郑静娴,如今她家遭巨变,父亲牢中自尽,母亲前两日病亡,娘家家产抄没,手足不知生死,郑静娴已尽是憔悴清减之色,整个人将要瘦脱了形,可腰仍挺得笔直,脸上英气傲气不减。

林锦楼微微点头,先行笑道:“表妹来了。”香兰亦屈膝行礼。

郑静娴单只对林锦楼行礼,口中说:“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兰,笑说:“哟,你也来了,京里人都说林家大爷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想来你同大表哥近来恩爱情长,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样了。”

林锦楼是人精,也不等香兰开口,便笑道:“把你儿子抱过来给我瞧瞧,还没见过这小子。”郑静娴便往前走了两步,逗弄那小童儿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儿两岁模样,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张脸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端得一副玉雪可爱的机灵相。也不叫人,只吃着手指头,盯着林锦楼瞧。

林锦楼从腰间解下一块系着五色长穗宫绦的玉佩,递与郑静娴道:“来时匆忙,拿它充个见面礼罢。”

郑静娴接过来,笑说:“那就却之不恭了。”看了香兰一眼,又道:“回头让香兰妹子也给你添一个小的,我知道几位大夫,看疑难杂症,调养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皱起眉。香兰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后难孕之事传得影影绰绰,郑静娴这有意无意的一刺,定让林锦楼心里不自在,果然林锦楼笑道:“看这当表妹的,比我们家太太还爱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妇人,说话不像当姑娘时拘着了。”

宋柯对郑静娴道:“林将军特来相送。你说这些做什么?哥儿冻得脸都红了,赶紧抱他回车上罢。”

郑静娴心知宋柯替她解围,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别笑话我。”

林锦楼只是淡笑,对香兰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话同奕飞兄私下说几句。”

郑静娴也不好再留,抱着孩子要回车上。香兰跟在后面。郑静娴问道:“你跟着我作甚?”

香兰道:“宋家太太也在马车上罢?我许久不曾见她,于情于理都该去给她磕个头。”

郑静娴咬咬牙,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她上了马车。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只见香兰上了宋家太太的马车,过了一时,竟是宋柯之母亲自送她出来。二人双手紧握,宋母不断拭泪。香兰又安慰了一时,方才彼此告别。

这厢,林锦楼命人给宋柯烫了一杯热酒。他低头抚了抚暖炉,抬起头。两人对视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将军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讲。”

林锦楼勾了勾嘴角,道:“用不着来那些迂腐穷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爱见我。我也不乐意见你。”

宋柯挑高眉头道:“那林将军今日来这是…”

“都是香兰那死心眼的丫头,一直念着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来,我怕她一辈子心里难安。我方才早就说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还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头。

林锦楼沉声道:“况我确实该跟你说声谢谢,当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让赵月婵卖到哪儿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前道:“这个给你。”

宋柯抬眼:“这是…”

林锦楼道:“贵州戍边的杨总兵是我的老相识,与我有几分薄面,你拿着信去找他,他为人仗义,会关照你几分,贵州如今流匪多,有个总兵与你关照,你这县太爷还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几个护卫一路护送你们去。你可别穷酸文人梗着脖子说老子不食嗟来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这一路山高路远,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要穷清高…”

“多谢林将军。”宋柯不待林锦楼说完,便将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将军美意,在下谢过,定不辜负。”

林锦楼眯了眯眼,摆摆手笑了笑,一叹:“成,比我想得有气派。”

宋柯脸上仍淡淡笑着,低头看着那信,脸上笑意淡了,渐渐变成苦笑,轻声说:“万望你好好爱她、珍重她。”

林锦楼一怔,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爷喜欢她喜欢得紧。”

宋柯抬头道:“那不同。喜欢不过是闲暇把玩,爱是心头珍藏。”

林锦楼沉默,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宋柯侧过脸,望着远处一棵苍松,道:“她这样自尊自爱,万不肯做妾的,我心里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让她走,因为这样她才快活。她那样好,吃了那么多苦,恳请将军不光因喜欢她美色而占有,也因爱她品格而愿为她付出…或是让她快活。”

林锦楼不语,抬头去看天际的流云,忽然开口道:“宋奕飞,你差就差在该狠的时候心软,该软的时候又黏糊,择定了的事,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你什么时候果决了,什么时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话,二人皆无言再叙。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辞,回去时,正与香兰相遇,宋柯停下脚步,喉头发紧,拱手抱拳,过了好久,方才低声道:“你好么?”

香兰轻轻说:“我很好。”顿了顿又说,“贵州一路遥远,你万万要保重。”

两人沉寂无言,唯听风声。宋柯忽然开口道:“去贵州上任后,我定会勤勉,做个好官。”

香兰讶异的看了看他,点头微笑道:“你两世为人,苦读圣贤书,就是为了一展治世学问,必然是个好官。”

宋柯摇摇头:“不,我不是。”他长叹道:“我读书不过为了光耀门楣,振兴家业,为了升官荣光,我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当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择高而就,自诩聪明,只觉终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惨痛。我虽憎恨林锦楼,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我这些年又何曾做过什么。递折子去贵州之前,我已深思熟虑,不问功名,只求多做几件为民的实事,哪怕终其一生都在边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于寒窗苦读圣贤书,不愧于两世所受的磨磋苦难便心安了。”

香兰心头一震,敛裙深深行了一个礼,道:“单为你这一席话,我便要恭敬礼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着香兰:“只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则当初也不会和你…”

香兰摇了摇头,说:“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时也不懂为何造化弄人,天公为何如此待我,倘若无忧无虑该多好,可不经打磨褪尽浮华,便不能谦卑圆融的看待世间。人活一世,并非事事满愿随心,有些事你不喜欢,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欢喜,却偏要分开,聚散无常,世道跌宕,无力改变时便要忍。原我不喜欢‘忍’这个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过黑夜,便有黎明;忍过严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为再活不下去的艰难,回想时已波澜不惊。”她看着宋柯,轻声说:“放下罢。”

宋柯心头一颤,泪意便涌出,他竭力忍住,香兰在他眼里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儿。

郑静娴坐在马车里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不是个小气之人,可对着丈夫念念不忘的心头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来?陈香兰便是她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宁,尤以见着宋柯不温不火相敬如宾,浑然没有他当日看香兰时两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钗入宫,宋柯便待她愈发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闹,可二人竟渐渐形同陌路。如今为她撑腰的娘家已败落,她深恐宋柯会弃他而去,她怎么能容许,她待他如此情深,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温存,眼见丈夫同那女子对视,她再也无法容忍,掀开帘子出去,险些从马车上跌下,喊了一声:“夫君!”这一声凄厉而哀伤,宋柯一惊,扭过头,只见郑静娴正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香兰笑了笑,对宋柯再行一礼,道:“山高水长,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郑静娴,回过头看,却只瞧见香兰一抹纤细的背影。他低头说:“回去罢,该启程了。”他又再次回头望了一望,却见香兰已走到林锦楼身边。

回到马车上,看看郑静娴惶急的脸色,宋柯心中忽涌起一阵唏嘘,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是了,他该放下。他伸出手盖在郑静娴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离不弃,你我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郑静娴心中一松,却忍不住呜咽一声,埋在宋柯肩头,已是泪流满面。

香兰站在林锦楼身后见宋家的马车吱嘎吱嘎在官道上离开,方才竭力忍住的泪,才一滴滴掉下来。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过客,她温存的回忆中的常客。然客毕竟是客,不可常驻,宋柯,送客,方才一别,浮云白日,明月天涯,她终将这位客送走了。

314 完满

回到马车上,香兰一言不发,只抱着双膝发怔。忽听帘子外头吉祥说:“大爷,到家了。”方才回过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锦楼望去,只见他脸上一丝表情皆无,脸色却益发苍白。直至进了屋,香兰先将身上斗篷除了,又帮他换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热汤,又去看他胸前伤口。待林锦楼事事周全了,香兰方才去碧纱橱里换衣裳,出来时,只见林锦楼坐在床上,手里捏着小刀一柄一柄的掷出去,狠狠扎在墙上挂着的靶子上。

香兰皱皱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给我,不许再投了,回头牵着伤口,好容易刚好些。”

林锦楼反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了,抬起头看着她,静静无言。香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时语塞,低下头,低声说:“今天的事…我…谢谢…那一包银票我在马车上给宋家太太了,回头我会把银子补给…”后半句话未出口,便听林锦楼忽然道:“你跟我算这么清,说这话是纯粹让我难受的么?”

香兰一怔,抬起头来,林锦楼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问道:“你在那儿都跟宋奕飞说什么了?”

香兰忽然想笑,她原以为林锦楼转了性子,自此大度起来,不会再问,没料到他还是问了,可她看着林锦楼的眼睛,却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说:“没什么,只是道别。”

“只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