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管平波道:“老倌到家多久了呢?”

谭元洲表情一僵。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得选。”管平波身高不足,她微微抬头,才能看到谭元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强者的刀挥向更强者,弱者的刀挥向更弱者。你说我刀锋向何方?”

窦家竟真的不再来人。谭元洲不愿深思,岔开话题道:“琐事我能处理,你去歇着吧。”

“嗯。”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再嘱咐了一句,“土匪的头颅都用石灰腌好,挂在土墙上。”说毕冷笑一声,“待我攒齐了一百个头颅,也往朝廷报个功,混个诰命夫人当当!”

谭元洲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酸意道:“便是有,也不会让你越过嫡妻。”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稀罕的越过她。”她对练竹有过感激,关键时刻的救命之恩不能忘怀。但她也救过练竹的命,数次为她谋划,人情已尽、恩义已消。有了自己的地盘,她犯不着把一个内宅女子放在心上,更不屑与她一较长短。两个不相干的人,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吧。

土匪的头颅被带着怨恨的人裹满了石灰,钉在了土墙上。韦高义红着眼,愤怒的对着最后一个头颅连踹几脚,而后蹲在地上呜咽。老虎营中还能行动的人都在此地,想起亲手烧化的战友,皆泪流满面。

陆观颐柔声道:“此处交给谭大哥处理,你们随我来。”

韦高义吸了吸鼻子,跟着陆观颐行到新收拾出来的学堂。土匪窝无足够的桌椅,便索性在屋中架设了一层木板。几人席地而坐,陆观颐才道:“你们师父身上不大好,我打发她睡下了。”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问道:“可是动了胎气?”

陆观颐道:“若说动胎气,也没哪个孕妇似她这般动荡的。既然头三个月无事,后头就只看生产那道关卡了。此刻只是累着些,歇二日便好。故我才出来寻你们。你们都不小了,都长进些,她本就劳累,哪里经的起再操心你们。”

韦高义垂下头道:“昨夜是我的错,我没指挥好阵型。”

陆观颐道:“战后总结会议晚上才开,你这话晚上说给她听。我不听这个,我只问你,方才你做什么呢?”

韦高义一脸茫然:“师父叫挂人头。”

陆观颐道:“你师父叫你虐尸了?”

韦高义登时心头火起:“我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不姓韦!”

陆观颐冷笑:“欺负个死人,韦队长果真是英雄!”

韦高义怔住。

陆观颐缓缓向室内扫了一圈,才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何不让你们碰触尸体么?”

没人答话。

陆观颐又问:“我们杀敌的目的是什么?”

元宵弱弱的答:“守住老虎营。”

陆观颐接着问:“守住营寨后呢?”

韦高义等人又是一阵茫然,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开始,是懵懵懂懂的跟着窦宏朗南下。之后则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守住营寨当然是为了活命,但他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陆观颐怅然道:“我们跟着平波,多半因走投无路。便是你们有父母的,送到她跟前,都是无力养活之故。尤其是女孩儿们,能扫地出门,简直了却一桩心事。正好省出钱财来供养儿子,你们说是也不是?”

元宵低下了头,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女儿不值钱。

“金竹寨又如何流落于此呢?”陆观颐温和的声线,说的是无比沉重的话题,“黔安郡大水,流民似蝗虫一般席卷过境,罗蒙、谭城、石竹三县尸横遍野。金竹寨的长辈们用血肉替孩子们挣出了一条生路,更多的寨子被吃了个干净,包括活人。”

顿了顿,陆观颐继续道:“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城中戒备流民。我现如实告诉你们,朝廷无粮赈灾,今后每一年,我们都要应对成千上万的流民。从黔安来,从谭城来,从罗蒙来,从武攸来。四面八方、源源不断。今年或只消躲夏季,明年就可能要应对夏秋,后年,没准就天下大乱了。我离京时,便已听到北方数郡烽烟四起。早晚有一日,会到我们苍梧郡,那我们该何去何从?我教过你们,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是你们师父说我胡扯,说我书生意气。因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话,而在乱世中,讲什么狗屁的穷富,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你们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么?”

石茂勋道:“有自己的兵。”

陆观颐毫不留情的道:“那三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石茂勋沉默了。是啊,他们有鸳鸯阵,可如果每一个土匪都来打劫,他们能撑多久?一夜激战,四死三伤。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够死一个月吗?

良久,陆观颐才道:“如果每个人都有饭吃呢?”

潘志文想都没想的道:“怎么可能!”

陆观颐轻笑:“你们师父没养活你们吗?”

在座的男孩子皆羞的满脸通红。老虎营的人几乎没操心过后勤,横竖有师父拿主意,再不济有谭元洲,他们跟着干就好。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是男人,十四五岁,算成丁了。叫一个女人养着,虽是师父,也很羞愧。

“你们师父呀,恨不能把见到的人都护在翅子底下。”陆观颐轻吁一口气道,“我问她为何如此?她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作为。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于寒冬腊月里被她从水中捞出,所以我想报答。她既胸怀苍生,我便跟着她做。这条路不容易。遇上阿颜朵,知恩图报,看着挺高兴的。可我们也遇过崔亮那等蛇蝎心肠的小人。费力不讨好的事,越做越多。救下的人不单不感谢你,还要说你有所图谋。数不尽的委屈,承担不尽的重压。这样的日子,你们愿意过么?”

韦高义摇了摇头。

“可是你们师父愿意过。”

众人皆瞪大了眼。

“回到方才的话,我们应付不了源源不断的流民。”陆观颐道,“答案便在此了。若能使周遭安居乐业、团结一心,土匪有何惧?流民又有何惧?”说毕,丢了一句从管平波处学来的话,“生于乱世,是我们命苦;若让子孙再经离殇,是我们无能。”

乱世需要鸡汤,哪怕发馊,亦难能可贵。朴实的话,在老虎营的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良久,陆观颐才道:“总有人要做先行者,为后人踩出一条血路。就似金竹寨的长辈,拼着被流民活啃,也要为孩子们争取时间。平波有此豪气,我愿跟随,你们呢?”

韦高义道:“我要报仇。”

陆观颐问:“天下再无盗匪,算报仇么?”

韦高义不知如何作答。

陆观颐道:“土匪光靠杀,是杀不干净的。治理才是唯一的路。你们是火种,平波对你们期望甚高。所以不要在沉浸在仇恨中。云儿她们,也不想你们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砍头是威慑,解剖是学习,碎尸是泄愤。希望你们能分清楚其间区别。即便暂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碰触到土匪的尸体。此后再有类似的事,一律按例处置。军法细则有调整,过几日会张贴,你们有什么想法的,亦可在今晚的战后总结会议上提出。不止韦高义、潘志文作为队长要发言,你们所有人都好好想。你们不会永远是队员,将来人员扩充,每个人都可能是队长、旗队长、百总、把总、千总,甚至营长、总兵。对你们的期许,不止二十五人的老虎营。明白?”

张四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女孩子,也可以么?”

陆观颐掷地有声的道:“管平波可以,你为何不可以?”

张四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了嘴,陷入了沉默。

第98章 战略

傍晚时刻,河对面走来衣衫褴褛的四个人。才被袭击过的老虎营高度戒备,狼狗疯狂的叫。管平波从睡梦中惊醒,就感觉到了肚子猛的一抽,冷汗都吓出来了。捂着肚子镇定了半日,才问:“何事?”

陆观颐揉着眼睛道:“不知道,暂未听见铜锣响。”

管平波道:“你眼睛怎么了?衣裳没必要那般赶,且能对付。”

陆观颐笑道:“没什么,横竖也是闲着。你别动,我去外头问一声。”

管平波靠在床头,手本能的抚摸着肚子,希望能给孩子一点安抚。昨晚到今日,情绪波动太大了。依稀记得发育的某个过程若母体十分不安,就会出错,造成诸如兔唇之类的结果。此刻也没有个彩超,管平波焦虑日甚。明知越焦虑越不好,可她两辈子头一回做母亲,半分经验也无,如何绷得住?算算日子,正是过年前后,最冷的时候生。大厨房每日攒着火子,预备她坐月子取暖。可惜那玩意她太知道了,消耗量大,热力又很不够。全然不知本地情形的他们,连去何处买炭都不知道。陆观颐夜以继日的做老虎营的军服,为的就是把时间尽量往前压缩,她好做孩子的衣裳与尿布。当初带了个缝纫机来,真是阿弥陀佛。要是靠全手工,这么一大堆事,陆观颐就是累死了都做不完。

喧闹很快被压了下去,管平波料定无甚大事,继续闭目养神。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陆观颐进来时,见她手搁在肚子上,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把清炖鸠鸡吊在碗柜里,吹灯睡觉。

哪知半夜,耳房里传来清脆一声响,陆观颐听得动静,恨的咬牙切齿:“我都锁上门了!那猫怎么进来的!”又点灯下床去耳房查看碗柜,果然碗叫打在地上,肉已被叼走。

紫鹃心疼的直抽抽,低声怒骂道:“养它们抓老鼠,老鼠不抓,倒来偷嘴。不是奶奶睡着,我非拿棍子打一顿不可!”

管平波早醒了,笑道:“罢了,终归有它们在,能竭制鼠患。偷粮库是一桩,家鼠带了无数的病,沾惹不得。既是功臣,贪吃便贪吃些吧。”

紫鹃道:“就剩这最后一点子了,你又不许阿颜朵夜里上山,下剩的肉不是粗糙的很便是熏腊的,通不合适你吃。又不是不喂它们,见天的在家里淘气。看我明日逮着,怎生收拾!”

阿颜朵翻身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明晚上去捞一兜回来便是。鸠鸡笨的死,枞树枝上排排站,捡一回有十几只。就是入冬了不好找。还得自己养些鸡鸭才好。”

管平波郁闷道:“养哪儿啊?寨子统共这么宽,盐井家伙一摆,加上武场、住宅,一寸空地都没有。搁外头养,一准被偷。”

阿颜朵撇嘴:“你们就是瞎讲究,养院子里怎么了?不就是鸡粪多点,蚊虫多点嘛!再没见过你们这样过日子的。屋里竟还铺上木板,日日擦的水亮。舒服是舒服,进门就能滚地上,可你们不嫌累呐?”

陆观颐笑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孩子生下来见风就长,二三个月就能操蛋。家里不铺上地板,那才是甩不脱。非得一日日的抱在手里不可,不然不是衣裳脏的没法见人,就是两只手似扒火棍,脏兮兮的往嘴里送,找病呢!”

带孩子管平波是全无经验的,点头道:“还有这个说法,我还当是没有床,索性做个大通铺呢。”

陆观颐没好气的走来直戳管平波的脑门道:“休在我跟前装大尾巴狼,我还不知道你,孩子生下来一准扔给我,从天光到天黑,再想不起来的。我不自己琢磨法子,难道靠着你想?我就是你请的长工,哪里知道你算计到今日!”

管平波被叫破心思,讪笑两声,不敢答话。

陆观颐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钻进被窝睡觉。

紫鹃笑着整理好床铺道:“罢了,明日再说吧。”

次日一早,阿颜朵梳好头发,一边穿着草鞋一边道:“鸠鸡竹鸡都会飞,白日里打不着,我试着抓只山羊回来。恰好羊皮给孩子做襁褓使。”

管平波道:“皮子都要硝制,这个我真不会。论生活,还是县城好。到了山沟里,要什么没什么!”

阿颜朵早飞奔出去了,紫鹃则早去了厨房帮忙。屋中只剩二人,陆观颐便问:“你想回县城?”

管平波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道:“早晚要回的,我们还真能窝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不成?盐井周遭土地不多,河对面那几分田很不够看,便是圈起来也无大用。我盘算了许久,圈是定要圈的,却不能用来种稻子。我的想法是,下头平地养兔子,山坡上就种苎麻、苎麻叶喂兔子,苎麻皮搓麻线,杆子晒干了还能当柴烧。至少做饭的柴禾不用占用盐井的了。”

陆观颐皱眉问:“苎麻可不是麻,做出来的麻布太粗,恐不好做衣裳被褥。”

管平波道:“军需物品。”

“嗯?”

“石竹,乃至整个南边山区,都蚊虫肆虐。一到夏日,兵丁多无法好好休息。便是适应了,也容易传播疾病,更有各色毒虫,咬一口少说也要丢了半条命。苎麻廉价,做夏日用的帐篷正好。刚好一个队共用一个,下头厚厚织了做垫子,两头打上木桩把帐子挂起来。便是夜里露营也不怕了。冬天呢,就再多带块布,在帐子外头罩上,立刻变成简易的营帐。将来露营的时候多着呢。便是不提那么远,咱们现在也没帐子不是。”

说毕,管平波又道,“苎麻布能用水力纺出成纱,机器没见过,得寻人打听。不独苎麻布,我想养兔子亦是为了将来。你道我为何死活要占个盐井?你可知行军打仗,后勤压力有多重?兔子吃百草,繁殖又快,很容易发展成养殖业。剥皮去骨,搓盐风干,是极好的军粮。为了保质,盐必得上的厚,我们自己没有盐,就等于叫人卡住了脖子。哪个人日日都需盐,将来路上带着兔肉,混在饭里煮,竟是无需特特带盐了。打仗打的是后勤,士兵的忠贞度也是忠的后勤。盐饭管够,一日有顿肉,凝聚力自然就有了。你不知道,久旱逢甘露是哪般滋味。我初入窦家,非极力克制,非撑坏了不可。我家真不算差的,终究也没饿过我几顿。广大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让天下丰衣足食,不是梦想,而是我的目标。将来我还要组织人养猪、养牛、养羊。不要军屯那般自给自足,一样修建堡垒,却是根据地点,寻出适合的农作物。这样他们就必须交易,物品流通,造就经济繁荣。从县城到盐井的路好走,将来商人为了方便,每个村寨的路都会好走。你应该读过《宋史》,我的话并非无的放矢。这般庄园,宋朝随处可见,又有何难?”

陆观颐惊愕的看着管平波:“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管平波道:“在君山岛查石竹县志时想到的。”

陆观颐:“…”

管平波在陆观颐耳边轻声道:“我想做皇帝,而我,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陆观颐道:“所以你早晚要杀尽土匪…夺盐井不过顺势而为。便没有变故,你也会寻找机会。”

“是的。”管平波道,“盐井还不够。我是女人,降服不了太多男人,或者说代价太大。我需要女兵,但女人力量天生不如男人。故在阵法之外,还须旁的作为补充。”

“什么?”

“火器。”

陆观颐道:“那个火绳枪?”

管平波道:“要用火器,就要大量的铁。故我们不但要夺回云寨,更要拿下武攸。武攸是资水的源头,而资水中段的飞水县,是一个巨大的铁矿。如果说石竹将来大大小小的邬堡是我们的养分的源泉,那么飞水县就是我心中的战时首府。巫水与资水的源头,不过几十里,我们完全可以贯通水路。由飞水县提供源源不断的铁,由石竹县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你可知道,就资水的源头武攸县内,有23万亩天然草场。有草场就有马,有马就有骑兵。那块地,窦家垂涎三尺,为窦宏朗准备的书籍里,极近详细的介绍了西南几县的情形。我与谭元洲,一直谋划夺取武攸。只没料到被土匪算计,耽搁下来。如今我们暂时站稳脚跟,必往前冲。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待拿下石竹全境,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陆观颐听着清晰的规划,轻笑出声:“陛下不是逗着我玩的,我便放心了。”

管平波一挑眉:“嗯?”

“我要做凤凰,总得有火来淬炼。”陆观颐直视管平波道,“你既是我的三昧真火,倘或燃不起来,我又如何浴火重生?”

管平波没再贫嘴,而是认真的道:“若我真能问鼎天下,希望你能做我的丞相。”

陆观颐调侃道:“不是娘娘么?”

管平波微微一笑:“后宫,放花瓶就够了。你做后宫,太可惜。”

陆观颐点了点管平波的胸口,“你太会收买人心,不得不服。”

“不过给你想要的,何足挂齿?”

陆观颐但笑不语,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足以挂齿就好。

第77章 扩编&货郎&调整

第99章 扩编

管平波把头发编成辫子, 盘在脑后。就听见谭元洲的声音:“奶奶在家么?”

管平波道:“在,你进来吧。”说着找到卧室门口的鞋, 又回头对陆观颐道:“屋中的地板铺的不平稳, 厅中也没有, 待我腾出手来,把咱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没空带孩子。”

陆观颐道:“既你要回县城, 索性等到县城再弄。”

管平波笑道:“无妨,铺个木地板多大的事。苍梧郡遍地油桐, 清漆多的是。”

陆观颐应了, 心里默默记下此事,又愁没有纸笔, 果然是要回县城, 不然她都不知如何处理内务。光靠脑子, 太容易误事了。

管平波穿好鞋子,走到厅中,足足愣了好几秒,才认出谭元洲带来的瘦骨嶙峋的人是故人。走上前唤道:“孟公子?”

昨日靠近营地的, 正是那日从百户所逃出的孟阳秋。因众人都认得他,谭元洲又接手过去,便没来打搅管平波。原来孟阳秋那日逃脱后,带着兄弟三人在山中打猎为生。他本就喜好打猎, 在城郊山上藏了一套家伙,几个人穿梭林间,倒能果腹。然而林中毕竟危机四伏, 夜里难好生睡得。石竹潮湿,居于山洞又极为不便。只家破人亡,不忍又待如何?他们下山来,是扛着一头野猪,欲往羊头寨换食盐。谭元洲认出他们,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寻思如今正缺人使,忙引他们吃饭休息。天不亮安排完韦高义等人日常训练后,又寻了几套干净的旧衣,打发他们洗漱干净,篦了虱子,才领到管平波跟前。

管平波请人在条凳上坐了,才道:“他乡遇故知,心生欢喜,又因有缘故,难生欢喜。百户所的事我已听说,土墙上的人头你们大抵看见了,正是石牛冲寨的贼人。原羊头寨的人我也杀的他们只剩个寨主并两个帮手。算是为我家报了仇。如今我夫婿依旧音讯全无,仇人亦未杀尽,还要接着杀土匪。你们又作何打算?”

孟阳秋昨夜已与谭元洲聊过。他此前拒绝过管平波,此刻却是落难之人,讲不起颜面。山中虽也能存活,到底艰辛,再则仇是定然要报的。至于管平波算计百户所之事,百户所亦算计过她,两下里扯平。人家能活下来是本事。勇于抄土匪老巢,确实是比百户所的懦弱逃避更该活。遂拱手道:“且请奶奶收留。”

管平波道:“收留不敢当。眼下我桩桩件件缺人。不瞒你说,我的战友叫土匪杀了四个,要补战士,此其一。其二,后勤从来要紧,亦欲四处招募。不知几位想去何处?”

孟阳秋道:“我等为军户,自当做战士,只不知能否入奶奶的眼。”

管平波笑道:“没问你,你要想留,不做先生我是不依的。”转头问其余三人。

那三人本就以孟阳秋为首,自然都说要做战士。

管平波度其年纪,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便道:“丑话说在前头。我最重军纪。你们几个年长,队长却是年幼。我的营里讲究绝对服从,倘或你们不愿屈居人下,此刻便说明白。倘或入了行伍,不听指令,可是要罚的。”

其中一人拱手道:“在下陈大义。妻儿都被土匪杀了,一心报仇。只要能杀了土匪,休说听从调令,我这条命奶奶都只管拿去!”

管平波笑笑:“我带人为求生,不为求死。你们若愿意,先去姑娘处报道,再认认自己的队长。正好,本来昨晚要开会,却是耽搁了。今夜你们也参加总结会吧。”又对谭元洲道,“杨欣几个重伤,你去问问金竹寨的,是否愿意补入。”

陆观颐掀帘子出来道:“那杨欣他们呢?”

管平波道:“杨欣他们编入弓弩队。先前没人,故把女孩子也编入了战兵营。如今既有男人,便都把女孩儿撤下来吧。”

谭元洲惊了,这不像管平波说的话啊!

管平波看着神色诡异的谭元洲与陆观颐,无奈一笑:“看来我政治工作没做到位,实事求是强调的不够啊。女子力气小,是不争的事实。我不服气也只能恨老天如何这般分了男女,但我不能梗着脖子为了成全我的好强,叫人白白送命。将来我们千里行军,人人身上负重几十公斤,几个女人受的住?再则男人粗心大意,后勤又有几个男人管的好?不过是扬长避短罢了,有什么稀奇?”

陆观颐道:“只怕杨欣她们不乐意。”

管平波正色道:“这就是你的工作了。鸳鸯阵是鸳鸯阵,又不是除去鸳鸯阵里头,就无处当兵。弓弩手不是兵?后勤兵不是兵?不当兵还可以当官,行政官、后勤官、地方官、训导官哪处不用人?不要钻了牛角尖。你不能上战场,就不用干活了不成?就似我做的绞盘,看得见的地方有功,看不见的地方亦有功。战兵杀敌有赏,后勤喂兔子喂的好亦有赏。朝廷也不只有吏部要紧,打仗也不只有兵部能说话。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做事的道理。”

陆观颐似有所悟。

管平波起身道:“我去瞧瞧伤员,余下的事谭元洲与观颐处理吧。”说毕,径自出门了。

营中空地上,韦高义等人挥汗如雨的练着。管平波驻足观看一回,掉头往临时的医务所走去。说是医务所,不过三间打通的空房。里头摆着几张简陋的床铺,好在收拾的很干净。四周洒了石灰,床底铺满了火子,用以调节湿气,保持室内干燥。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有了卫生意识,死亡率可以直降N个百分点。配齐了军医,更能减少人员伤亡了。

见了管平波,几个轻伤的纷纷拱手见礼。杨欣与李玉娇还在昏迷,另一个重伤的王畴醒了,只依旧在高烧中,且不能动弹。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口气,体能的确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男孩子受伤后,醒都能醒的早些。能醒来,活下的希望就更大。

先一一问询了轻伤之人的情况,再坐在王畴床边,柔声道:“觉着好些了么?”

疼痛的折磨下,王畴无力答话。管平波轻声安慰了许久,直把王畴的眼泪都说出来了,才笑拿着帕子替他擦泪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许胡乱哭,要叫人笑话的。”

王畴不说话,只流泪。

管平波又笑着说了几句,就对轻伤的人道:“今晚开会,你们能到的都要到场。我们才补了新人,彼此认认。再有现没有医护人员,你们暂不用大量训练,他们几个不方便的,你们能帮把手就帮把手。有困难或是寻我,或是寻你们姑娘,别瞒着。”

众人都应了。管平波又跑盐井,继续折腾盐井的绞盘并抽水引水的竹竿。直忙到中午,一阵悦耳的木叶声在营地外响起!管平波高兴的把家伙一丢,往营门口飞奔而去!

吹着木叶摇着拨浪鼓的,必是货郎!冲到营门口,已围了一圈人。多是原先羊头寨的妇人,七嘴八舌的打听着左近村落的情况。管平波承诺过,只要想回去,家里有人来接的,立刻放走,绝不阻拦。几人在营地里生活了十来天,都觉着日子不坏。便是在家里,都未必能吃饱饭。可她们被掳掠了来,谁不惦记家里呢?自然想问货郎探听消息。

货郎常年在各村游走,贩卖着生活必需品,连土匪都有行规,绝不打劫货郎,不然连烟叶子都没得抽了。他们通常认得各个村落的人,口才又极好,反应又快。才见杨红,就喊道:“这是毛栗坪的红妹子不是?”

杨红眼圈一红,哽咽道:“正是我了。你还做货郎,我们好几年不见了。”

杨红原是羊头寨主的女人,众妇人以她为首,见她跟货郎说上了话,倒不好抢。何况她们之前虽不得见货郎,却都知道货郎来此都是为了拿烟叶换盐。盐不易得,他总要盘桓半日说尽了好话,才能如愿,必不会不耐烦的,再说她们也想听听外头的事,也就从容了。

只听货郎道:“哎哟,听说你被拐了,你阿妈天天哭日日哭,托我打听。见着你还好,我就放心了。等我去了你们毛栗坪,就告诉她。你是嫁人了?”

杨红低声道:“生了个儿子,土匪的。”

货郎看看左右,暂没有男人出没,悄声问:“那你想怎么办?”

杨红指了指寨门上的红旗道:“土匪被县令家的奶奶杀了。她许我说若有家里人来接,就放我们回去,还要一人打发几斤粮食路上吃。我觉得她不坏,可是我现日日做活,见不着儿子,想的很。”

货郎道:“你儿子被她抱走了?卖了?”

杨红道:“不是,弄去上学了。说是学汉话,又不是云寨的汉话,说是官话。还唱汉人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哥哥,你替我拿个主意,我是要带着儿子回娘家,还是就在这里住着算了。”

货郎一拍大腿道:“哎哟!教识字不?”

杨红点头道:“说是将来教,只现在太小,学不会,就搁着。”

货郎赞道:“到底是官家,比土匪有见识。你还走什么?你可知道云寨城内,多少人家想识字都不能?认得字算得数说的官话,将来考状元做官哩!”

侯玉凤亦有儿子,忍不住插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货郎道:“嗳!?这不是玉凤嘛!你就别想着回去了,你们村都没人了,叫我白走了一趟。好好跟着官家过日子吧。”

侯玉凤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货郎叹道:“这世道,能活着就够命好的了,哭什么?别哭了。年年岁岁都有的事,你能活着就能替他们烧刀纸。去年那场流民,唉…不提了。我带了一点点胭脂,你们要吗?”

众妇女纷纷摇头,都道没钱。

货郎又对认识的人一一问好,顺便把不认识的认了一回,白费了半日口水,才道:“我要换盐,问谁换呢?”

杨红道:“我去叫奶奶!”说着一转身,正好看见了管平波。登时心生尴尬,不知方才的话,管平波听见了多少。

管平波一个字的苗语都听不懂,拨开一群女人,对货郎道:“小哥,你的担子里有什么东西?”

货郎忙打开藤箱,里头琳琅满目的放满了各式日用品。管平波十分高兴,豪情干云的道:“我全要了!”

第100章 货郎

货郎喜出望外,一叠声的夸:“才听他们不住赞奶奶好,我还不信。待见了奶奶,只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来。说上两句话方记起,可不是云寨城外观音庙里菩萨的模样?奶奶休瞒着我们,我已猜着了,定是观音娘娘扮作凡胎,救苦救难来了!”说毕,不待众人反应,他已跪下磕了三个头,求“菩萨”保佑他生意兴隆。

管平波被逗的直乐,忙叫起货郎道:“我不是观音,观音是救苦救难不求回报的,我却是要使你干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货郎道:“菩萨说甚是甚!能干几件行善积德的事,是菩萨抬举我哩。”

管平波又笑个不住,问道:“你可知何处有家兔卖?我想养兔子,却是买不着。还有你此回带的东西里,我没瞧见蜂蜜。下回你再来,或是遇着你同行,叫多多带点蜂蜜与我。此外,还有药材贩子处,也替我打声招呼。再有河对面要开荒种田,盐井要工人,你四处宣扬宣扬。我不是刻薄人,你问她们就知道,我的饭都管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虐待人的。四邻八乡有要盐的,只管拿东西来换。或是米粮、或是蔬果、或是野味皮子、乃至针头线脑都可以。对了,你认识字不?”

货郎摇头:“我们这等人,哪里认得字。”

管平波为难的道:“我要的东西有个清单,你不认得字,可记得住?”

货郎忙不迭的点头:“记得住,记得住,奶奶只管说。不怕告诉奶奶,上回土匪祸害一气,云寨城内的集市都险些开不起来。我们这些做苦行当的,正愁没饭吃。奶奶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回头就告诉行首,便是我没有的,行首也有法子弄来。要我们没有的,便是无法了。原先沿着水路有外头的行商,现在都没有。奶奶才说我没蜂蜜,奶奶不知道,自打没了糖进来,左近的大户就常年收蜂蜜,哪里还有呢?”

管平波心中一动,道:“那我自己养呢?”

货郎看了看周遭环境道:“这谷里不好养,后头是石头山。要有田的地方,有白菜花、油菜花,冬天还有紫云英的才能养活。奶奶这处怕连一个蜂箱都得挨饿。其实,只要奶奶长期要,自有人养了来卖。我有个兄弟,便是专做蜂蜜的,只怕他过二日要路过此地。”说着,从怀中掏出块涂了红色油漆的木制叶子来,递给管平波道,“这是我们行首画的花样,奶奶挂在入谷的树干上,我们的人看见了,就会下来问一声的。如今世道不好,我们只能想个笨办法,不熟的地方不大敢靠近,奶奶莫怪。”

管平波接过木叶笑道:“哪里是笨办法,聪明的紧。”又问,“你想换什么呢?盐还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