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样,这条水路,总是要闯上一闯的。

拍了拍张金培的肩,管平波笑道:“道上的规矩你熟悉些,故劳你辛苦跑一趟。

木材不急,路上宁稳勿赶。

行船多听龙大力的话,休自作主张。

但遇水匪,倘或能拿盐或钱收买的,就别小气,钱财身外之物,丢了我能再赚,要紧是你们各自平安。

多少人去,多少人回,我便满意了。”

张金培听的心中一暖,多年刀口舔血,除了家人与田威,再没人如此关切。

管平波不仅仅是话说的漂亮,各船的船舱里,放满了食盐与麻布,在此时皆可当钱使,是实实在在的买路钱。

老虎营内的生活,自然是比外头宽裕的。

光顿顿饱饭与隔三差五的兔肉,就羡煞旁人。

但要说多么奢华,却是没有。

管平波的生活水准,且比不上田威活着的时候。

船舱里的东西,倘或全花销了出去,张金培都替营里肉疼。

管平波却是不放心,再三嘱咐:“你们此去乃是做生意,切勿好勇斗狠,要和气生财。

万不得已再动手,不可胡乱逞江湖义气!”

张金培被念的耳朵起茧,不耐烦的道:“你怎么比我阿妈还啰嗦!”

管平波不客气的给了张金培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白养了你们这么许久,丢了一个两个,我不是亏死?”说着戳着张金培的脑门道,“你是老娘的人,生死由老娘说了算,你给我记住了!”

张金培翻了个白眼,跳上船,摇晃了几下稳住身形,才掏掏耳朵冲管平波吼道:“全天下就你话多,老!太!婆!”

龙大力听得此话,一脚就把张金培踹进了水里。

开玩笑!上回不是管平波派他送信,得了一百两银子,他全家早饿死了。

现如今又令他管船队,好不威风,可谓再生父母,岂容人挑衅?

冬季寒冷的水,冻的张金培牙齿打颤,狼狈的爬上船,怒骂道:“狗腿子!马屁精!我冻死了你赔得起吗?”

管平波笑个不住,隔着河喊:“你有空骂人,还不赶紧去船舱里烤火,真个冻死了,我就把你做成腊肉干,好弥补一些损失。”

张金培气结,河面上寒风呼啸,他实在扛不住了,跑进船舱,换衣烤火,嘴上还不住的骂骂咧咧。

忽听船头鼓声大作,与平素营里训练时出发的节奏一模一样。

张金培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不舍之情。

什么时候起,把老虎营当成家了呢?不知不觉间,好像变得不愿离开。

尽管谭元洲对他依旧没有好脸色,尽管在营内少不得有些许排挤和矛盾。

但此时此刻,他竟是觉得老虎营是阿妈怀抱外,最能安心的所在。

船身摇晃,缓缓前行。

张金培醒过神来,胡乱披上件衣服,把头探出窗外。

风雨桥下,管平波的身影越来越远,手却一直不停的朝他们挥动。

耳边好似又响起了那一路平安的唠叨。

眼睛不自觉的看向百户所的方向,还未分开,就已想念。

终于,管平波消失在视线里。

张金培全身卸力,懒洋洋的坐回了船舱。

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后背上,浑厚的声音笑骂道:“站没站相,坐没坐像,叫稽查队逮着了,抽死你!”

张金培立刻坐直,扭头看拍自己的汉子,三四十岁的年纪,很是健壮。

那人见他看过来,笑道:“我叫曹仁,在盐井入伍的。

谭百总听说我以前做过水手,就把我调来了。

其实我更想做战兵,不过营里有需要,战兵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金培听到谭元洲三个字就不自在,冷哼一声道:“思想觉悟还挺高!”

曹仁年纪比张金培大了一截,不好同后生计较的,爽朗笑道:“我觉得镇抚司的话虽多,细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

张金培贼笑:“很是,很是,陆镇抚的话最有道理。”

龙大力从船头走进来,恰听见最后一句,调侃道:“你方才不是看营长都看呆了么?怎地又想起陆镇抚了?你心到底有几瓣啊?”龙大力跟着管平波混了小一年,虽不曾入营训练过,却是一直打交道,受老虎营影响颇深,整个气质大为不同,再不见往日的畏畏缩缩。

此刻逗弄起后生来,也是驾轻就熟,俨然一副船老大的模样。

张金培听到此话,毛都炸了!不自觉的学着管平波的语气道:“活着不好吗?我疯了才跟谭百总抢人!”

曹仁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道:“我怎么听说营长是有夫君的?”

张金培一脸惊讶:“不是拆伙了嘛!”

龙大力瞥了二人一眼,道:“谁说拆伙了?我们这不是往她夫家送木材么?”

“唉!那谭百总不是…”张金培话没说出口,心里已是忍不住的幸灾乐祸,嘿嘿嘿,谭阎王,你也有今天!

龙大力不满的道:“你们休传闲话,对营长名声不好。”

曹仁叹道:“她夫君真个狠心,把她丢在这里,一年二年都不来看一看。

别是被狐狸精勾住了吧?依我说,这般负心薄幸,趁早换一个是正经。

就方才张兄弟说的,谭百总不就挺好的嘛!”

龙大力笑道:“若说这个,你们营里年轻小伙,十个里有三个想着营长,七个想着陆镇抚,我说的是也不是?”

“错!”张金培道,“分明是都想着陆镇抚,只有谭百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曹仁挤眉弄眼的道:“我看不止吧。”

张金培呵呵,放着陆镇抚在前,谁要喜欢母老虎啊!曹仁却是怎么都不信,在船舱内八卦不绝,把张金培烦的想跳河的心都有。

哪里来的话唠,你怎么不进镇抚司呐?靠!

最后一艘船驶出了视线,管平波心中盘算,窦向东不是小气人,大概会供应给她足够的棉花吧。

跟随着船队而去的,还有她积攒了一年的兔皮。

兔皮十分保暖,又硝制不易,若非条件艰苦,她真不舍得送去巴州。

可比起兔皮,显然棉衣更划算。

娘的,真穷!所以必须打通水路,兴盛贸易,才有未来。

送走了船队,回到办公室的管平波在记事本上画了个勾。

视线往下,工作计划上,赫然写着全县土改四个大字。

眼光一凝,整整一年的预备,可以开始了!

合上记事本,管平波唤来通讯员彭景天,吩咐道:“通知谭百总,以云寨、盐井为中心,春耕前,荡平石竹!”

“是!”

第146章 回朝

冷风挟着雪花席卷着大地,营地周围不时传来狼的嗷呜之声。

账内的矮几上摆着简陋的酒菜,来传旨的太监两眼泪花:“驸马,您受苦了。”

孔彰没什么表情,被陆氏养大的他,多少受到了点儒家熏陶,对本朝重用太监之事嗤之以鼻。

传旨官被称为天使,原是个体面荣耀的差事,不知不觉被太监们窃取,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

至今日,太监已深入朝廷的角角落落,不独传旨,便是他在外打仗,除了督粮的文臣外,还有监军的太监。

武不如文就够让人憋气的,督粮的文官也须得对太监奴颜婢膝方可保得平安,这叫什么狗屁世道!

官场的陋习逼的孔彰在傲气与现实间不停的摇摆纠结。

幸而他自被选入驸马那一日,就不怎么高兴过。

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孔驸马一张青菜脸,人家对着皇家都是这幅表情,旁人也就不好意思过多计较了。

陪传旨太监吃了顿便饭,又命亲兵请人去休息。

孔彰便呆在主账中发呆。

李恩会掀帘子进来时,就见孔彰一脸疲倦的靠在架子上,闭目养神。

拨了拨盆里的炭火,李恩会道:“怎么?不想回京?”

孔彰有气无力的道:“想。”

李恩会笑笑:“想老太太和孩子了?”

孔彰睁开眼,双眼却无一丝神采,望向北方的目光没有聚焦,显得尤其的颓废。

“又怎么了?”李恩会叹道,“要我怎么说你?你就是往常日子过的太顺了,现才动不动不高兴,跟个怨妇似的,也不怕短命。”

孔彰没搭理李恩会的抱怨,落差太大的确是他不高兴的原因,但此时的心情,却与落差无关。

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好像又一次进退维谷,还是自己选的路。”

李恩会也沉默了,兄弟多年,他霎时明白了孔彰的惆怅。

出京时的豪情壮志,剿匪半年后,化作了乌有。

他们兄弟头一回知道,战无不胜是这般沉重的滋味。

每一次入京的捷报,每一次送上的人头,都似凌迟的尖刀。

因为,匪不是匪,仅仅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他们成为了官家豪强的鹰犬,成了他们兼并土地的利器。

河东郡的人口在急剧的减少,剩余不多的人口,交着高额的佃租,安安分分的活在豪强的庄园里。

赋税没有多出分文,却因养兵,致使鄂州苍梧两郡叛乱不止。

流寇越剿越多,孔彰渐渐发现,他的兵强马壮,除了徒增自己的罪孽,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倒在干涸土地上,四肢瘦弱、腹部高高鼓起的幼童尸体,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靥。

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吃观音土吃到胀死亦算善终,因为河东早就易子而食。

生长于苦寒西垂的孔彰,骨子里自然少不了好勇斗狠。

但不代表他喜欢把屠刀挥向手无缚鸡之力的、骨瘦如柴的流民。

果真遇着悍匪,他不惧战死沙场。

军人,本就该为战争而活。

然而河东的土地上,并没有多少悍匪。

或者说比悍匪还可怖的,是剿匪的官军。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亲眼见过,方知此言不虚。

孔彰能尽力约束自己的部下,却不能越权阻止旁人。

更何况,他是驸马,粮草充足,当然可以道貌岸然。

那群官兵,平日粮晌就不足,不靠着打仗劫掠,他们吃什么?家中老婆孩子又吃什么?而他充足的粮草,一样来自令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劫掠,只不过下手的不是他。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兵士或许单纯,当兵吃粮,仅此而已。

可作为将领的孔彰,就不得不想,他打仗的意义是什么?

每当胜利后,孔彰站在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就会忍不住的想起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

他没杀过一个幼童、一个女人,但失去夫主的女人和孩子,总是会死的。

他很多次想上书,流寇未必要杀绝,流寇是可以招安的。

可招安后的流寇安顿在哪里?朝廷大员们,谁又愿吐出隐匿的土地?无人敢碰触的利益,而武将,连议事的资格都没有。

太天真了!孔彰再次闭上眼,暗骂自己的无知。

原以为有了军功,就可拥兵自重,逼迫朝廷交出母亲孩子,带着部曲跑回西姜。

然而他忽略了,拥兵自重的前提,是有后勤的保障。

他不愿意劫掠百姓,名下又无寸土,粮草从何而来?无粮草,他就似风筝,看似飞的高,实则被人牢牢握在手中,挣脱不得。

孔彰闲下来便会思考,在劫掠与屈服之间,真的没有第三条路了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孔彰的确迫切想回京,他想回去问询母亲,史上的节度使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圣上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响,冬日里生存不易,心怀叵测的人自去冻死,何必浪费他的钱粮。

除了驻扎九边,防止西姜入侵的军队,各地剿匪的皆回京回城,养精蓄锐,以待明年的调度。

既有了班师回朝的旨意,孔彰部便迅速行动起来。

此时此刻游牧民族的优势尽显,同样是撤离,孔彰部拆帐篷的速度愣是比旁人快上三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不多话,亦不扭捏。

监军太监与传旨太监见状,都暗自称赞,孔驸马是个忠臣。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行军,河东距离京城不远,大量的辎重被扔在了后方,由兵部派出的督粮官方坚押运,孔彰自带着人疾驰入京。

先入兵部交接,再入宫面圣。

圣上狠夸了他几句,赐了一大堆东西后,便笑道:“锦言在淑妃宫中,你去接她一同回家吧。”

锦言,是端悫公主的名字,大概除了皇帝,也没旁的人如此称呼了。

孔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称是。

圣上笑指孔彰道:“你呀,就是性子太闷了。”

说毕,又唤太监,领人去接公主。

孔彰自是不能入后宫,陈朝的规制,孔彰只在宫中家宴上见过几次岳母。

他等在偏殿里,由太监入内请公主。

分别大半年,端悫甚为想念,令乳母抱着儿子,自己飞奔进偏殿,扑到孔彰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道:“你可总算回来了!”

孔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须臾,待端悫放开手,后退两步,规规矩矩的行礼。

端悫把孔彰从地上拉起,笑道:“日后我们夫妻,不必如此生分。”

孔彰淡淡的道:“礼不可废。”

端悫嗔了孔彰一眼,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圣上唯一的外孙孔豫和,年岁幼小,淑妃宣召入宫时便特别请旨,可乘马车入内。

端悫与孔彰行至马车时,乳母已带着孩子在里头烤火了。

公主规制的马车本就华丽宽敞,端悫又极受宠,她的马车只比淑妃的小不到两寸,几个人坐进去,丝毫不显得逼仄拥挤。

端悫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放到孔彰怀中。

迦南早丧,孔彰很有一段时间又当爹又当娘,全不似时下中原男子,不知如何照顾婴儿。

熟练的抱起,孔豫和却是认生,哇哇大哭。

端悫哭笑不得,点着儿子的脑门道:“小笨蛋,爹也不认得,你不看你自己一头卷发,跟他多像!”

孔彰哄了一小会儿,怎生都哄不住,登时没了耐心。

他原就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自然生不出什么情义。

又出门大半年,暂没调节好应对端悫的心态。

顺手就把孩子交回了乳母手中。

夫妻二人不咸不淡的说着闲话,马车径直驶入了公主府。

二门前立了一地的人,迎接二位主人回家。

孔彰把端悫扶下马车,端悫满脸笑意,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前,将陆氏搀起,道:“你又同我讲客气了。”

叫起众人,端悫正要说话,就见孔娴调皮的冲孔彰扮鬼脸。

孔娴现年三岁多,粉团团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迦南。

那一年,孔彰父亲亡故,陆氏焦头烂额,无力照管他。

家下人带他在街上耍,路过的迦南不知为何,偏拿小石头砸他。

单于的爱女,搁寻常人,砸也就砸了,偏生孔彰当时不懂事,顺手就砸了回去,正中迦南的额头。

迦南登时炸了,小小的人儿,从马车上跳下,在仆从的惊呼中,跟孔彰扭打做了一团。

孔彰天生高大,迦南比他大了近两岁,看着也差不多高,打起来真不吃亏,就是年幼,反应迟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