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小太监来报:“陛下,林阁老与方阁老求见。”

两位阁老联袂而来,定然有事,张和泰要事已毕,不便再打搅,立刻行礼告退。

打发走了张和泰,管平波命太监请二位阁老进来。林望舒的脸色有些微妙,管平波挑眉,这位装死装了小半年,装不下去了?

阁老的面子是要给的,管平波一直不喜欢明清两朝那“达到顶峰”的皇权。搞出无数礼仪,结果皇帝除了面子上貌似特别牛之外,其余的照样是该干嘛干嘛。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是与士大夫共有的天下,这是没办法的事,光杆司令玩不转,朝堂角角落落都是博弈,不是嘴里喊着皇帝至高无上,皇帝真的就能言出法随了,归根到底,还是看谁的段位更高。既然如此,何不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消别走极端,弄成宋朝那傻逼样就行了。是以,两位阁老行礼毕,管平波便命太监搬椅子赐座。

臣子在皇帝面前不能坐实,有椅子也未必多舒适,然看坐代表的是体面,是皇帝的礼贤下士。太监又端了茶来,没撕破脸的时候,管平波素来讲客气,母老虎着实是个笑面虎来着。方坚早已习惯,一路走来,是口渴了,端起茶碗便喝。林望舒只得有样学样,陪皇帝演君臣相得。

待喝完茶,方坚率先道:“城中严打半月,青皮闲汉尽数剿灭,百姓业已安居,请陛下放心。”无需明说的是,百姓都无事了,姓管的百姓自是恢复了生机,拿着方坚给的本钱,臭豆腐摊子它又开张了!

乱世重典,搁寻常流氓罪未必会死,但打仗的要紧关头,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先前在城中闹事的统统杀头,道路以目也比混乱不堪强。管平波瞥了林望舒一眼,缓缓道:“所谓青皮,与土匪类似,总有个后台。或是城中豪强大户,或是心怀不轨之人,待击退敌军再详查。务必揪出幕后主使,绝了他们发战争财的心思。”

林望舒僵了僵,国难当头,青皮闲汉可不止打砸抢,哄抬物价、逼良为贱亦是个中好手。其后庞大的利益链条,绝非明面上那点东西。至少跑去管家闹事的,就不可能只为浮财,更多的是豪强的试探。试探管平波的权威,试探她处事的手段。管平波轻巧看透,不好糊弄呐,果然太。祖没一个好缠的。不过他今日并非来讲青皮的,他家底丰厚,吃相自然好看许多。奈何江南才出大事,他能否继续保持好看的吃香,就看与管平波如何谈判了。

方坚负责的是日常事务,三言两语交代完毕。管平波便看向林望舒,笑道:“你有何本要奏?”

林望舒知道管平波不喜欢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近日臣听见个新闻,不知做不做得准,只得报上,好叫陛下定夺。”

管平波道:“请讲。”

林望舒道:“昨日,海上梅花会突袭东风会,东风会不敌,退避百里。臣以为,海上恐有变故,不得不防。”

管平波似笑非笑:“林阁老消息挺快啊。”白莲才跟东风会干了一仗,大获全胜。那夜登陆的海盗有千余人,直接被白莲砍了一半,剩下的未必敢归队。几百人的缺口,足以让小区域内的势力重新洗个牌。即便梅花会与东风会的顶层未必想大动干戈,底下的小弟也难免动手脚。海盗,归根结底是海上的土匪,看起来威风凛凛,组织纪律也就那样了。虎贲军内各派系尚且小动作不断,海盗就更别提。管平波摸着下巴,很不厚道的想,那片海域的东风会想必被打的特别惨,消息才能这么快流出吧。

林望舒没否认,恭敬的道:“从来剿匪,堵不如疏。海盗原是良民,不堪陈朝奴役驱使,方落草为寇。臣以为,与其放任他们在海上自相残杀,不若引他们走正道。一则扬我梁朝威严,二则避免他们厮杀太过,分崩离析,祸害沿途百姓。”

管平波险些叫口水呛着,林望舒啥意思?

林望舒没卖关子,直接道:“海盗靠贩货为生,江南土改,既断了他们的货,又断了他们的销路。俗语曰: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为了利益,恐他们狗急跳墙。”顿了顿,林望舒又道,“有些百姓不识字,不通教化,只看利益,其罪当诛。然,教化非朝夕之功,且沿途百姓无辜,臣以为,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方坚好想鼓掌,林望舒人才啊!短短几个月,就摸着了管平波的脉门,说话就事论事,干净利落,再不见往日的“心照不宣”,鹌鹑没白装!

管平波闻弦知雅意,却不愿先捅破窗户纸,而是问林望舒:“依阁老之见,如何才算万全之策?”

林望舒早打好了腹稿,从容道:“他们无非图利,莫若以利诱之,待陛下一统中原后,再收拾不迟。”

管平波笑道:“只怕那时迟了。”

管平波一言道破,林望舒只得讪笑。陈朝后期赋税艰难,朝廷数次想开海禁,却遭到江南抵死反对。盖因江南垄断海货,攫取暴利,不愿朝廷插一脚,分薄利润。反之,如若梁朝此刻开启港口,自会借此形成新的利益集团,到时再想海禁,同样千难万难。所以,有些法令,一开始便得深思熟虑,因为后期想改,几乎不可能。

好在管平波正是反对海禁之人,但,海路畅通,少不得有商人崛起。商人是国家的活力,商税更是远远高于农税。南宋何等奢靡却国祚绵延,为何?商贸之肥也。朝堂上没有真正的傻子,他们看不到商贸之利么?可是又何以从皇帝到名臣都要重农抑商呢?甚么怕误农时、人心离散都是借口。农民根本无忠君爱国之心,逼百姓种田,严禁经商,真正的原因,是汉晁错的那句话——“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重商而出现的大商人阶层,能直接摧毁基层,甚至于架空整个国家。三家分晋就是先例。抛开家天下不论,即便从民族利益来讲,也是不能过于重商的。

资本天生带有分裂性,华夏上上下下坚定的支持大一统,正是因其农业属性,农业需要大一统,需要有帝王来协调那条喜怒无常的母亲河。但商业国不需要,欧洲就没有天灾人祸么?他们就不需要大一统,因为他们是城邦商业国家。没有绝对有利无害的,城邦制诞生了市民阶层,为资本主义萌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同时,他们的国家不会很大。在未来,小体量的国家,基本没有下场的资格。

华夏百年屈辱再惨,农业国奠定的辽阔版图,在改革开放后,华丽转身。但如果从现在开始重商,或许能迎来资本主义萌芽,能有工业革命,可版图亦可能分崩离析。那小国寡民,如何能在后世的激烈竞争中存活?

重农是华夏沉淀千年的智慧,确保了华夏苗裔的源远流长。它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然而哪怕仅从生产力角度,亦是不能全盘否认的。因此,不能重农抑商,但怎么扶植商业,值得思量。

管平波当然有标准答案可以抄,但她想看看臣子的想法。她不是朱元璋,没兴趣累死在皇位上,且不会打团战的老大不是好老大,她得给手下锻炼的机会。对孔彰是,对内阁亦是。

于是管平波满含深意的看着两位阁臣,缓缓道:“林阁老的话有几分道理,亦有疏漏。二位乃我朝肱骨,先议个详尽的章程来,合适了,再请九卿共同参详。”

没有断然回绝,那便是有戏!海禁乃大事,不可能一说就成。林望舒心下大慰,从容行礼道:“臣遵旨。”

第322章 退兵7月29日第二更

第119章 119退兵

姜戎主帐内, 布日古德席地而坐,手上的烟草即将熄灭,他却想不起来抽。总计三次进攻, 颓势一次比一次明显。

被虎贲军新地l雷炸伤的战兵, 几乎都死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依照经验, 不过是熬日子。没有什么比类似诅咒的武器更可怕。搁平日, 那么小的创口, 休说彪悍的草原猛士, 便是中原农妇, 都未必当回事。可就是那小小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地l雷的碎片漫天飞舞,每次回来后,将兵们都要反复检查,但有伤痕,便惶惶不可终日。谣言肆虐、谈虎色变,布日古德几乎愁的一夜白头,这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细细算来, 他们其实死伤有限, 可管平波花样繁多的手段, 摧毁了炎朝的军心。悍不畏死不过是戏言, 世间有几个人,真的不怕死?何况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煎熬,比当头一刀可怖的多。

气氛压抑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贺赖乌孤才道:“殿下,退兵吧。”

布日古德没有说话,退兵?他们攻打应天,自可以退。翌日管平波北上,他们又如何退?退回草原么?

贺赖乌孤道:“此回我们着了道儿,军心不在,再打没意思。说到底不就是个地l雷么?并不是全无法子。下回再打,赶它几千只羊,母老虎有多少地l雷帮我们杀羊吃肉?再不济,还有奴隶可驱使。”贺赖乌孤冷静的分析道,“第一回 ,地l雷太密集,比原先的陶土地l雷有杀伤力,纯粹是惊马了;第二回,打的挺漂亮,虎贲军全靠炮火才压住。第三回…”贺赖乌孤憋屈的道,“他们阵法着实厉害,我们得学阵法,得多调兵,以多打少,拔了这颗钉子才成!”

碎奚沉声道:“先别打应天,我们围死她都城行不行?”

贺赖乌孤糟心的道:“莫葫芦源赫和出连叶延,谁打赢了?”

布日古德也知道地l雷不是关键,阵法才是。源赫与叶延皆被阵法所阻,不得跨边境半步,只是地l雷带来的阴霾一时挥之不去,阵法又破不开,且后勤遇袭,诸事不便,士气难免低落。打仗是烧钱,多一日便是无数的花销。布日古德是太子,他得从大局考虑,只得咬牙道:“传令,明日回京。各队须得有序,但见乱走乱跑的,军法处置!”

无功而返,按姜戎的传统,是打了败仗。账内的将官们好似打了霜的茄子,蔫蔫的应了。

布日古德看向贺赖乌孤:“你与吴郡交界,仔细他们突袭。”

甥舅两个关系不错,贺赖乌孤知道布日古德是好心,只得应了,却是愁肠满腹。他擅攻不擅守,虎贲军当真攻打海右郡,他待如何?

布日古德忽然又道:“舅舅,土改当真有奇效?”

贺赖乌孤大惊:“殿下,使不得!兄弟们出生入死,不可绝他们生路。”

布日古德沉吟片刻,道:“改汉人,不改姜戎呢?再则,你们都有分封,可截流税款,地里的三瓜两枣也就别与百姓争夺了吧。”

贺赖乌孤讪笑道:“总得考虑子孙繁茂不是?”

布日古德道:“好军队拿钱堆,管平波有钱,盖因她有税。我们依旧例,只怕打到最后,不是我们打不过,是钱拼不过。”

只要不动自家利益,贺赖乌孤犯不着跟外甥对着干,遂点头道:“殿下考虑的是。不过此非小事,且奏请圣上,再做定夺。”

碎奚与力徽几个,与贺赖乌孤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伊德尔近年来对汉臣多有倚重,他们早有不满。太子想抄汉人的家,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

布日古德又看向勒钦,道:“你的人留下,想方设法弄走几个虎贲军的人,务必逼问出他们的阵法。我就不信,绵软的小羊,还真能长出利齿了!”

勒钦沉稳道:“是!”

布日古德一一嘱咐毕,命各自回去收拾自家人马不提。

四月十六日,布日古德撤军。管平波当即令孔彰率军追击,收复吴郡北部土地。丧家之犬,不打白不打。战争打的是利益,既然姜戎战败,梁朝若不趁机拿点好处回来,简直是没有理解战争的真谛,很显然,管平波是极懂战争的。

布日古德既然退兵,便是不想再打。然他主力尚存,亦不可冒然行动。孔彰不紧不慢的追赶,直撵到吴郡与海右郡交界之处,方才停止。吴郡北部被数次屠杀掳掠,可谓千里无人烟。这块地想要实实在在的占下来,还须得有百姓扎根,否则就是片无用的空地。

管平波回到了太极宫,头一件事便是商议迁徙百姓,往吴郡北部耕种之事。

户部尚书陈寿春道:“江南人口稠密,可迁徙。”

工部尚书李隆仁道:“吴北素来贫寒,叫江南人看不起,江南人岂肯北迁?”

管平波奇道:“吴北不算江南?不都说是江南二郡么?”

李隆仁苦笑道:“吴北无大运河滋养,不似南边商贸繁盛,全靠地里刨食,乃二郡里的穷地方,常叫人耻笑。”

前些年,浔阳、江淮打的寸寸焦土,又有管平波为长远计,并不曾似唐朝那般大手笔分田,未来还有海量的退伍军人与激增的新生儿需要土地,因此本郡里且有大量土地抛荒,哪里还有余丁增援吴北?江南人口倒是不少,基层却还在打持久战,且江南人定然不肯北迁,更是指望不上。

这时,比林望舒等人更能装死兵部尚书肖康桂突然道:“陛下,苍梧人多地少,可东迁。”

管平波回忆了下户部的数据,笑道:“是了,苍梧受先楚朝太祖庇佑,不似别处历经离乱,人口颇多。当日我分田,有些地方人均只有半亩。亏得工厂多,才勉强维持住。往那处调人,顺着长江而下,倒是个好主意。”

众人不曾想管平波竟夸起窦向东,都不免发怔。肖康桂眼圈一热,看过江淮浔阳景况,才知当年窦向东对家乡的庇佑何等可贵。

朝堂上有泰半是窦家旧臣,改朝换代后,日子着实大不如前,多少有些怀念旧主。管平波并没生气,梁朝脱胎于楚朝,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她正是靠着窦家的跳板腾飞,她的天下,有窦家的功勋,所以才善待窦家子孙。除却窦怀望因政治原因被软禁之外,其余的都没受什么委屈。咸临更是横行宫内外,无人敢惹。

这也是管平波令人全钦佩之处,就如她愿给臣下脸面一般,真到了帝王的位置上,礼贤下士说着容易,却鲜少有人能做到,不然也不叫人反复念叨了,物以稀为贵呐。想当年宋朝修史,非把郭荣写成了柴荣,纵然柴荣因骁勇名震天下,以至于很有些北方游牧只认柴荣不认郭威。可他作为郭威的养子,作为周朝世宗,史称柴荣,其间千回百转之心思,一言难尽。管平波能以平常心待前朝,不得不说这份气魄,足以让在场泰半男人脸红了。

移民非易事,从古至今不知为移民打了多少官司。况且吴北虽是江南,以现下的条件,却是真真切切的戍边。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人毕竟是理智的,区区几亩地,还远远称不上重赏。

李玉娇位列国公之首,封爵仅次于孔彰,军中无事时,常跟着上朝。作为政务的生手,她轻易不说话,只用心听。此刻却是灵机一动,笑道:“故土难离,总要人心甘情愿才好。”

陈寿春叹道:“正是此话。”

李玉娇道:“百姓都是懂道理的人,我们好生分说,他们定能明白朝廷深意。”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这位主儿今日竟改行做菩萨了?

谁料李玉娇笑呵呵的道:“以虎贲军当年在梅州的经验来看,寻单户说话是不管用的,得找他们族老。故,我们同各家族老细细说开,某族出多少人,便减多少税。宗族皆是同气连枝,团结一心的,想必全族老幼,自会理出章程,陛下以为何?”

满朝男人不由抖了下,果然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是多恨宗族,才下此毒手?宗族抱团,常人等闲不愿脱离宗族,省的叫外人欺凌。各大宗族互为犄角,非血流成河不能移民。然此令一出,为着减税,那些宗族中弱势的,岂能不被驱逐?以升斗小民的见识,宣传司再放点子话出去,他们只怕得掉头过来感谢朝廷。这一刀正正插在宗族的死穴上,利用其内部龃龉,轻而易举的拆解。好狠的女人,她能稳坐稽查部部长的位置,当真不止靠凶悍呐!

方坚捏了把冷汗,不愧是管平波的大弟子,庖丁解牛的本事,已得其师三味矣。

没有宗族霸凌,不会有当年梅州袁家惨案;没有宗族牵扯,不会有潘志文叛逃;没有宗族欺压,世间不知少几多冤魂。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宗族内的龌龊超乎想象。许多人无非是从被外姓凌辱,变成了被本族凌辱罢了。同时,宗族亦是梁朝官员深入基层的最大阻力,梁朝英国公岂能容忍?

管平波含笑点头:“英国公所言甚是。”

林望舒等人都暗道不好,管平波要朝宗族下手了!

第323章 海盗7月30日第一更

第120章 120海盗

城外不起眼的小酒馆内,青衣男子悠然饮茶。他身材欣长, 面如冠玉。乍看像个世家公子, 唯有流转的眸光偶尔漏出些许锋芒。坐在他对面的老者, 则风流儒雅、器宇轩昂。二人在座, 把原本破败的小酒馆, 硬生生衬出了一派富丽堂皇。

此二人正是海上四霸之一黄沙会首领陈廷杰与当朝首辅林望舒。陈廷杰年方三十,家中世代为匪。当年其父与青红会火并时战亡,他即位时堪堪二十, 却是老辣狠戾,不独会内无人不服, 其余几个帮派试探数次, 皆未占得多少便宜,只得认了这位年轻的新同行。此刻, 他摆弄着茶具, 温和惬意的道:“今日阁老莅临,舍下蓬荜生辉。奈何刚历战乱, 库存被朝廷一扫而空, 只得以茶代酒,望阁老莫怪。”

问民间买酒犒赏三军之事还是林望舒亲自下的令。身在内阁, 需处处避方坚之锋芒, 但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从首辅任上熬到告老,与被以尸位素餐撤职查办, 是截然不同的下场。连连战乱,粮食稀缺, 楚朝时就已下禁酒令,民间虽有私酿,奈何酒价节节攀高,食不果腹的百姓再不敢肖想,林家这等大族又要做个样子,销量便渐渐没了。此处乃黄沙会私酿酒坊的中转处,前日因朝廷政令,把大部分酒都转移去了海岛上,只拿了几坛子糊弄朝廷。林望舒知道,以黄沙会的实力,不至于拿不出酒来待客,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横竖林望舒不是来吃酒的,笑着端起茶杯,敬了敬陈廷杰,而后一饮而尽,亮了杯底,果真拿茶当酒。

陈廷杰拊掌叫好:“阁老好生洒脱。”

林望舒道:“过奖!比不得陈一哥雄霸东海之气魄。”海上称谓与陆地不同,不讲究大当家二当家,论资排辈,叫的是几哥几嫂。现梅花会的头目,便是丈夫死了后执掌大权,江湖人称秦一嫂,亦是个女中豪杰。

陈廷杰笑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看着热闹,实则败絮其中。

林望舒道:“谦虚了。

陈廷杰笑与林望舒寒暄了几轮,才道:“晚辈请教阁老,不知前日所托之事…”

林望舒道:“姜戎将将退兵,陛下心系江南土改与吴北戍边,暂无暇他顾。不过,我探其口风,倒不甚反对的模样。”

陈廷杰心念一动:“我想见见她,阁老可否引荐?”

林望舒愕然:“见她?”

陈廷杰笑道:“她草莽出身,不至于才登基就忘本了吧?”

林望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匪类就是匪类,装的再像个人,三两句便露了原形,张狂跋扈起来。

陈廷杰执壶,往林望舒的杯中续了回水,轻快的道:“我觉得我与陛下定然有话聊。”

林望舒腹诽,都是土匪,可不是有话聊么?

陈廷杰与林家合作多年,多少知道林望舒的脾性,文人孤高自诩不是甚新鲜事。譬如双方交往,林望舒是绝不肯折节下交的,都是通过长随传话。若非管平波土改太狠,只怕他们终生都难面对面。也由此可见,林家的家计,艰难到了何等地步。

不理会林望舒的忽然沉默,陈廷杰自顾自的说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你不必替她考虑。帮我传个话,见不见,都由她说了算。”

林望舒抬了抬眼皮:“你我相交甚久,座谈无妨。她对你全然不知,岂肯大意?以我对她的了解,传话可以,却是近期难为。在孔将军回来之前,她不会见你。”

陈廷杰摸着杯沿道:“孔将军?是贵朝那位异族郡王吧?怎么?堂堂皇帝,会见生人,怕男人吃醋?”

林望舒道:“不,孔将军功夫了得,你但有不轨,他能当场击杀。”

陈廷杰:“…”

林望舒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否则难当几朝元老。为家族长远计,他是真心想与陈廷杰保持联系的。这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则寸步难行。田产尽数充公,不靠着商贸,林家必然没落。是以,他掏心掏肺的道:“一哥纵横东海,陆地上有生意不过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不碍着什么。我却不同,族里几百口子人等米下锅,比你着急百倍。然此事却由不得我,陛下登基时日尚短,现是她烧三把火的时候。江南土改是其一,姜戎围城是其二,吴北戍边是其三。事有轻重缓急,她打仗不靠海贸,便是不嫌钱多,也无空顾及。而今之计,我们唯有等。”

陈廷杰目光闪了闪:“我们不能自己做?”

林望舒苦笑:“你是行家,知道水越混越好摸鱼。但这位陛下,最是个条理分明的人。你可以派人上岸走走,她的管理,是细分到村的。换言之,里长都是委派。通常由伤病退役的军人担任,如果军人不够,便公开招考村长。村长选拔与科举类似,采用地区选拔,异地当官。考试内容侧重算数与农学,我们先前学的经史子集统统无用。乡间的秀才极难考上,今岁第一轮选拔,几乎都是虎贲军治下的学堂里的学生出了头。实在当地无才子,宁选不识字的机灵农民,也不要识字但不会下地的人。她把原先没资格当官的人扶上去了,那些得了好的人,谁肯下来?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人心不古?在乡间都成了笑话。这等手段,你我想暗度陈仓,恐怕是痴人说梦。”

陈廷杰道:“我们贩的物事,与百姓何干?”

林望舒摇头道:“卖的东西与百姓无干,买的东西呢?船不走空,你卸了货,难道不要装生丝与瓷器?这些往哪处去收?与其一站站打点,不如过了明路。明路走不通了,再算。

陈廷杰放下茶碗叹道:“竟是不如青红会,专做北边的生意了。

林望舒笑道:“青红会不如你,北边干不过南边,你率先上岸,他们将来敢不奉你为主?

能与海盗做生意的左右是江南有数的几家子,江南郡的豪强被连根拔起,佃农匠人都跑了个没影,哪里还做的起生意。对陈廷杰而言,林望舒都已无利用价值。只他暂留在朝中,能牵线搭桥而已。找上林望舒,目的就在于跟管平波直接谈。他来往海上,见识过不少异族风情,皇家直接与海盗交易的比比皆是,既蛮夷能?华夏为何不能?林望舒的话倒是正和他心意。他们这等生意,自然是找最大的那家才最便利。于是点点头,露出个诚挚的笑:“如此,有劳阁老。”

林望舒道:“不客气。城中认得我的人不少,我不便久留。陛下难见,我且探探方阁老的口风。他乃陛下心腹,说通了他,后头自然顺了。”

陈廷杰拱手:“多谢!

林望舒颔首,道了声告辞,便匆匆消失在酒馆中。

二人会面不久,便至端午。韦高义的援军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江南,与白莲汇合。此时布日古德都快回炎朝京都了,韦高义什么都捞不着。管平波令他原地修整,并全力配合白莲土改。

有了韦高义的正规军加入,暴力拆迁的进度一日千里。虎贲军打了这么多地方,江南的反抗最为激烈。只在正规军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耳。

五月十五日,江南郡再接圣旨,虎贲军编制又迎来了新的调整。

京师成立都督府,统管三军,都督为孔彰,平级稽查、镇抚、后勤、参谋不变。中军改禁军,韦高义任京卫指挥使。彭景天、孙继祥从游击升为参将;莫日根职位未变,爵位升至安平侯。中军稽查司长张英调入中枢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原中军游击施同济调任金吾卫指挥使。原管平波的亲卫斐光济等升任禁军游击。

地方也随之变革。将军称号古已有之,听着十分威武。然正是因为太过威武人人想要,到后期便形成了杂牌将军满地走的情况。虽然管平波从后世而来,始终觉得将军狂酷帅霸吊炸天,但她得考虑时下人的心情与认知,各郡长官入乡随俗的继承了陈朝制度,改为都指挥使。梁朝旧日七郡加之新并入的黔安与即将纳入版图的巴蜀,总计九郡。于是暂未打下的巴蜀由李乐安任都指挥使,苍梧、岭西仅变更称呼,依旧由李恩会、王海龙管辖;出击江淮的周文耀顺势接管,石茂勋调入浔阳,杨松接替韦高义统管岭东。暂未平复的江南由盐井时代便入营,且此番战役表现卓越的侯勇担任都指挥使。

朝堂变化不大,阁臣苗博见告老,白莲以户部侍郎之职补入内阁。皇帝都换女人做了,内阁里出现个把女人都不叫事。白莲的处事能力虎贲军上下尚算服气,至于文臣?梁朝文臣基本没有话语权,犯不着搭理。

六月中旬,巴蜀自封的平西将军秦玉龙投降,到底是富庶之地,甘临很给面子的上书替他请封侯爵,只是作为降将,该侯爵也就是领领俸禄了,想似同僚们那般有权势是不可能的。

七月初,黔安全境土改完毕,巴蜀土改启动。甘临于黔安边境接旨,管平波命她立刻回京。火速交接完手头工作,七月初九,甘临携随从并军医方墨乘船返京。

第324章 储君7月30日第二更

第121章 121太子

甘临抵达应天时, 已近中秋。校花的全能保安宫里张灯结彩,看起来十分热闹,但甘临敏锐的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定了定神, 带着随从, 目不斜视的穿过宣右门,就见前方有个穿着大红织金曳撒的半大孩子朝她飞奔而来。能在皇宫横冲直撞的, 除了咸临再无他人。

甘临气沉丹田, 定住下盘, 果然, 冲过来的咸临并未减速, 而是直接扑到了她身上:“大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甘临稳稳抱住弟弟的腰,切换成了欣喜的表情:“长高了。”

咸临从姐姐身上滑下来,笑道:“再过几年,姐姐就抱不动我啦。”

甘临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多大了,只知道瞎胡闹!”

咸临垮着脸道:“妈妈都把我扫地出门了,我除了胡闹,还能作甚?”

甘临好笑的道:“难道你方才竟是在楚王府大呼小叫?”

咸临郁闷的拉起姐姐的手,诉说着被出继后的委屈。然则, 他作为管平波立起的招牌, 宫内外谁敢慢待了他?往日有窦怀望压在上头, 宫中尚有派系, 次后窦宏朗身死、窦怀望被圈、甘临出门在外,朝堂内外,哪个不想方设法的讨小祖宗欢喜?日子不知道几多逍遥, 只他小孩子家家的,不惯罢了。

甘临回握住弟弟的手,问道:“妈妈还好?”

咸临抱怨道:“妈妈要生了,身边围的满满当当的人,烦!”

甘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弟弟聊着家常。不多时,姐弟两个便走到了后宫。甘临出门时,尚是皇后之女,随母亲居于坤宁宫。而今依旧是公主,皇帝由父亲变成了母亲,住所居然没变。咸临原也有个房间在此,然布日古德来袭时,他奉楚王太妃入宫避祸,才搬去了别的宫苑。

宫女太监们拥上前来伺候,甘临打发走咸临,快速的梳洗换衣。她常居军中,全无寻常公主的舒缓从容。三两下收拾干净,往福宁宫去请安。

管平波即将临盆,精神有些不济,歪在榻上看折子。榻边好几个人,当中的老妇哭的稀里哗啦,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被范元良引进门的甘临见此情景不由怔住,这些…是谁?

管平波抬眼看到甘临,立刻笑的眉眼弯弯:“回来了?黑瘦了许多,看来在军中吃苦了。”

甘临在厅中立定,她久出未归,对母亲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行到榻前,关切的问:“妈妈怀相可好?”

管平波笑道:“年纪大些,不如怀你那会子轻松。”又转头对鼻涕未干的老妇道,“你们闹着要见我,现见到了,然后呢?就同我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妇正是管奶奶,前次被青皮吓的不轻,幸而方坚派人照拂,才得以在乱象中保全。待她察觉管平波对他们并没有全然放任不理,立即使出胡搅蛮缠大法,对着去她家帮忙的金吾卫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见管平波。金吾卫无法,只得上报。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月,管平波才腾出空来见人。祖孙十几年未见,彼此都变了模样。尤其是管平波,久居上位,气度今非昔比。若非明知身份,只在路上遇见,管家人当真认不出自家亲骨肉了。

被管平波不咸不淡的噎了一句,管奶奶吸吸鼻子,哭诉道:“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要记仇记一世不成?没有我们把你嫁窦家,你也当不了皇帝!”

管奶奶竟翻起了旧账,身后的儿孙都快吓尿了!虽是真话,您老也别直说出来啊!

管平波眼皮都不抬:“然后呢?”

管奶奶哭了半日,管平波无动于衷;豁出去戳肺管子,管平波还是无动于衷,管奶奶没辙了,吧嗒吧嗒的掉泪道:“你到底要怎样嘛!”

管平波的视线跳过管奶奶,落在了管大伯身上。管大伯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低了头。管平波嗤笑:“怂成这样,出去说是我管平波的亲伯父,人家信吗?”

管大伯没敢答话。

管平波道:“十几年来,多少天灾人祸。没有我的庇佑,你们早死在不知哪处逃荒的路上了。你们家遭青皮打劫,是我皇帝没做好,眼皮子底下都没收拾干净。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赔你们二十两金子,如何?”

管家上下:“…”

管平波道:“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亲爹死了,热孝里就卖出去做养女的,户籍都改了,更与本家无干。你们缠着我,是哪门子道理!”

管奶奶不服道:“先前老窦家都认我们做亲家的!”

“哦,”管平波淡定的道,“那你找认你的那个说话。”

管奶奶扯着嗓门道:“人都死了,我怎么找啊!”

甘临在旁边听的捏了把汗,好久没人敢在管平波跟前大呼小叫了,顿觉的老太太绝对是她妈的亲奶奶,够彪悍!

管平波没接茬,而是道:“称了金子就走,以后别闹着要见我,我没空见也不想见。你们好好卖豆腐,我的招牌借给你们打,不收钱。”

管奶奶跺着脚道:“你好小气!”

“对啊!”管平波认真的道,“我本来就很小气,你又不是今天才晓得。”

管奶奶气结:“人家当了皇帝,奶奶都是皇太后!”

管平波指着甘临道:“她奶奶追封的皇太后,我没废。你是我奶奶吗?你说是就是?户籍黄册拿来我瞧瞧?”

管奶奶赌气道:“没有!逃难的时候丢了。”

管平波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了张纸,念道:“今日有女管大妹,卖与城中窦家做养女,人钱两清,从此再不相干。中人:刘老三。”

甘临没憋住好奇,探头看去,一张纸上错了六个字,日期落款都没有,只有个红彤彤的手印,这种契约也能行!?

管平波把起了毛边的纸递给甘临:“没见过吧?拿去玩吧。”

甘临:“…”

管奶奶进门就哭了半日,到底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前。听管平波念了当年的卖身契后,蔫蔫的道:“我听说你连皇后的奶奶都管,就不管我们。他们都不信我是你奶奶。”

此言取悦了管平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很好,孔皇后在民间的认可度挺高的嘛!独自乐了半日,没兴趣再跟管家人歪缠,遂道:“我老子是个讲忠孝节义的,故,我不会让你们饿死。但我是个翻脸无情的,你们莫闹的我生脾气。我杀的人,堆起来比刘家坳的山还高;老倌惹我不高兴了,说宰就宰…”管平波瞥了眼一群亲戚,成功把人恐吓出了白毛汗,才慢条斯理的道,“砍了你们全家当下酒菜,你们猜猜我做不做的出来?”

此言杀气漫天,管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

管平波一挥手:“去吧,我不爱吃臭豆腐,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