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珍笑笑没说话,她提出把聘礼留下,并不为给家里吃饭,就如李氏所说,哪怕是在家里做点绣活,都不至于饿死。但,多年养尊处优,家里人的生存能力堪忧,能不饿死已然不易。可是,家族想要翻身,不仅仅是有饭吃即可。孩子们需要上学,需要科场厮杀。这些道理,李氏不是不懂,然则想让自己的骨肉过得更好,乃人之常情,说不通的,不如不说。

顾氏门风醇厚,顾宝珍作为庶女,却从未受过苛责,是以为人处世坚定而宽和,良好的教育,使得她目光长远,不会计较一时得失。嫁妆之所以是女子的脊梁,正是因为它反映着娘家的实力。侄儿里能有人做官,便是韦高义休弃她,娘家亦能给她遮风挡雨。她能理解李氏的担忧,却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何况嫁妆固然是女子存世的底气,却不会是唯一。管平波没有嫁妆,她做到了女皇。

顾宝珍平静的走完三书六礼,在李氏的哭声中,孑然一身的踏上了花轿。韦高义既然选择门庭没落的她,那便是不把浮财放在眼里。她的满腹才学,可以做最好的嫁妆。

花轿晃悠悠的抬往江北大营。韦高义在城中没有府邸,他居住在营中的家属楼中。顾宝珍喜欢这样的安排,住在军中,代表着无需应付婆婆与妯娌,更为轻松自在。随着花轿起伏,顾宝珍心底慢慢的升起了丝丝期盼。他…是怎样的人呢?

轿子穿过浮桥,进入营中,起哄声震耳欲聋。鞭炮不停不歇的响,比当日嫁入宫中为妃时更加热闹。轿子停下,轿帘被掀开,顾宝珍猛的想起,新式的婚礼没有盖头,瞬间羞的满脸通红。强忍着脚软走下花轿,从未见过这么许多人的她忍不住剧烈的瑟缩了一下。随即,她被人打横抱起,天旋地转间,落在了大厅之内。

浑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呢。”

顾宝珍不由微微抬起头,用余光去撇身边的人。只见她的夫婿浓眉大眼、满脸英气。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搂着她肩膀的手臂充满了力量。

忽听司仪一声大喊:“指挥使你别只顾着笑,拜堂啊!”

哄堂大笑。

韦高义瞪了司仪两眼,牵着顾宝珍的手,向天地父母行礼。韦父韦母见证过潘杨两家的下场,半点不敢蹦跶,权当儿子送了人。每每得了好处,皆视作意外之财,心态无比平和。再则皇帝老儿挑的媳妇,不满意也是满意的。笑呵呵的受了礼,半日也没憋出什么话,竟学着宾客说起了“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来。周围都是善意的哄笑,顾宝珍的脸越发红了。

虎贲军里没有男女分席的传统,顾宝珍被众人推着与韦高义坐了首席。几十张大圆桌,人声鼎沸。旁边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妇人柔声笑道:“顾堂客,放开些。”说着指着宽阔的场地道,“我们苍梧的女人,个个都是爽利性子。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省的夜里没力气。”

顾宝珍干笑着道谢,又低声道:“小女才来,不认得人,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韦高义道:“杨娘娘。”

方才柔声细语的妇人立刻化作了夜叉,反手就给了韦高义的后脑勺一下:“你再叫一声试试?”

韦高义忙告饶,对顾宝珍笑道:“你就叫她杨姐姐吧,杨堂客也使得。”

姓杨?还坐在首桌?顾宝珍猛地想起了她的身份,起身行礼道:“见过杨柱国。”

韦高义撇嘴:“不用朝她行礼,她不肯做娘娘,封爵还没我高呢,她朝你行礼才是。”

雪雁把手指按的嘎啦嘎啦响,奸笑着道:“很好,三日之内,我定把你家堂客教的入乡随俗,咱们走着瞧!”

韦高义菊花一紧,想起管平波被男女混合双打的怂样,果断告饶。

韦高义的婚礼,带着浓郁的苍梧乡间的土鳖气息,把大家出身的顾宝珍弄的身心俱疲。吃完了酒,夫妻两个手拉着手回房,屋里竟是聚满了人。韦高义瞪着穿着靴子踩在他床上的甘临道:“你自己都要到结婚的年纪了,居然还来压床,要点脸!”

咸临从幔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的道:“也就是大师兄你了,别人请我们压床,我们还不干呢!”

韦高义颤声道:“为什么你也来了?小殿下没在我床上吧!?”

甘临道:“我想带他来的,他乳母死活不让,急的都给我跪下了。只好本太子亲自压床了。谁让你结婚晚,居然有脸嫌我年纪大?”说着跳下床,对顾宝珍咯咯笑道,“我从此要改口叫你嫂嫂啦。”

顾宝珍茫然不知所措,见了太子,不用跪的么?

甘临真的就是来客串压床童子的,见韦高义进来了,不欲叫他婚礼拘束,带着弟弟一溜烟的跑了。屋中果然再次热闹起来。

没多久,屋内的自鸣钟开始报时。戌时了,李玉娇拍拍手:“行了,天色不早,我们别耽误良辰美景,撤!”

稽查部长发话,谁还敢留?纷纷作鸟兽散。屋内霎时陷入了安静。韦高义糟心的掀开满是鞋印的床单,发现下面还有层崭新的大红被褥,原来甘临在上头垫了红布踩的,算那小王八蛋有点良心。收拾好满床的桂圆莲子,韦高义才去拉浑身僵直的顾宝珍。

顾宝珍很不自在的坐在床沿,韦高义无奈的道:“你有经验,我没经验,你别紧张啊,你紧张我更紧张了。”

顾宝珍:“…”

韦高义自顾自的说:“你可不知道,虎贲军军规极严。青楼我是没去过的,我真是童子鸡,只看过图,待会弄痛了你直说哈。”

顾宝珍继续:“…”

韦高义拍拍顾宝珍的肩:“行吧,横竖你嫁了过来,也就腼腆这几日了。不出半年,你就能揍我揍的飞起,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快活日子了。”

顾宝珍想起昔日在宫中,窦宏朗被管平波追的上蹿下跳的往事,噗嗤笑了出来。

韦高义轻笑:“我不吃人,你不用怕。”

顾宝珍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赐的婚,我不怕的,只有些不惯,请你见谅。”

韦高义揉了揉顾宝珍的头发:“没事,我比你大,该照应你。走,我带你转转咱们家。回来我们洗澡睡觉。”

顾宝珍的脸再次红了红,轻不可闻的应了声。屋子不大,很快转了回来。韦高义又送她到浴室,替她打了水,避到了外头。

温热的水淋在身上,带走了疲乏与惧怕。顾宝珍走出浴室,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定住,窗子朝南,正好能看到皇宫的方向。伸手抚上透明洁净的玻璃,忽的掉下泪来。

原来这便是重生的滋味。能再活一回,真好…

第341章 说合

第138章 138说合

展眼到了端午, 时下旧俗,妇人多在此日回娘家省亲,以享天伦。管平波清晨习完拳脚回来, 坐在梳妆台前, 贼眉鼠眼的对孔彰笑道:“你今日不回家看看?”

正在换衣裳的孔彰斜晲了一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话音未落,雪雁掀帘子进来道:“洪夫人递了牌子, 想进宫给陛下、郡王与小殿下请安。”

管平波爆笑:“娘娘, 你娘家人都来了, 你就认命吧。”

孔彰额上青筋直跳, 孔家的规矩都剁了喂狗吗!?老子哪里像要“娘家”过节进宫探望的“宫妃”了!?老子天天在外头跑, 有事不会去都督府找?恼羞成怒的道:“不见!”

雪雁忍笑忍的直抖,明知道孔彰不打女人,直冲着他吐舌头做鬼脸:“今日过节,我可回娘家去了!”总算报了前日的一箭之仇!爽!

管平波挥挥手:“去吧去吧,记得带人,注意安全。”又对孔彰道,“这位兄台,洪夫人快八十了, 初二、十六也没进来请安, 想是有事, 你去见见呗。早些回来, 今晚我请了人来过节。”

孔彰道:“我没地儿见她。”

管平波站起身来,替孔彰理了理衣裳,笑道:“延福宫送你了, 去吧。”

孔彰单手把管平波摁在怀里:“看我笑话的时候,最贤惠。”

管平波咯咯直笑:“大过节的,哄你开心不好么?”

孔彰道:“孔家寻我没好事,我去去就来。”

管平波正色道:“果真无好事,更应及时面对,以免错失时机,酿成大祸。”

孔彰应了声:“知道。你晚间请了哪些人?”

管平波笑道:“自然是自家人,我还能请谁?”

孔彰点点头,出门去了。

早有机灵的太监把洪夫人引到了延福宫。延福宫内秀丽精致、花木扶苏,呈现出了与威严大气的福宁宫截然不同的风貌。洪夫人此番带着儿媳李氏、长孙媳卢氏一同前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孔择乡为吏部尚书时,不曾庇佑过庶支的孔彰,反而为了家族利益,将他抛出去,与晋王联姻。细论起来,和当年管家卖女何其相似?故,孔彰对家族,仅仅是尽份道义罢了。亏得陆氏教养的好,打的世家公子的底子,不然孔家非得落魄的跟管家作伴不可,那可真是斯文扫地。

孔彰此生,可谓是成也陆氏、败也陆氏。没有陆氏长达数年的仁义礼智信的教导,他只怕压根不会把自己当汉人,更不会觉得姜戎屠杀汉民有何不妥。那便也不会在错误的时间,去了错误的地方,遭受端悫的欺辱。他必定过着娇妻相伴、儿女绕膝的好日子。然,不回京省亲,他自然是伊德尔麾下大将,待管平波北伐时,照例是家破人亡的下场。条条道路皆无生机,忽然忆起往事的孔彰深深的叹了口气,果真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小太监的口哨轻轻吹起,洪夫人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走到殿外跪迎。孔彰远远站定,命随从扶起洪夫人,并不肯受她的礼,却也没有回礼。梁朝初立时,他自觉受了欺骗,赌气不肯给管平波见礼。管平波没计较,久而久之他也拉不下脸来补礼。以至于太子甘临与楚王咸临皆不敢受他的礼,自家祖母就更加了。

分宾主落座,孔彰开门见山的道:“有事?”

洪夫人陪笑道:“家里做了些粽子,送来与陛下、郡王尝尝鲜,也是我们的心意。”

孔彰却问:“家里用度可还够使?”

够使就不用男丁出去卖字了。孔彰见洪夫人窘迫的不说话,便道:“朝中正在计算分红,过几日到账了,我使人送些银钱去府上。奉养祖母原是我该做的,但凡有事,不拘打发哪个侄儿来都督府说上一声便是。”

听得此话,李氏心里直道阿弥陀佛,大家公子到底与泼皮破落户不同,孔彰做不到管平波那么绝,她们就还有活路。

洪夫人却不是来讨银子的,日子虽有些清苦,但有衣有饭,不算难熬。她实是为子孙操心,于是看了看满殿的太监,踟蹰道:“是有件为难事儿…”

孔彰了然,扬手挥退了太监,等着洪夫人开口。

洪夫人待太监走远,才道:“前日,本家来了信…”

孔氏本家,指的自然是衍圣公府了。孔彰不悦“本家”的说法,很不客气的拆台道:“我们两家本已疏远,高祖父高中探花,方重新续谱,添上了他的名字。次后,祖父年少有为,二十来岁便入官场,官至吏部尚书。你们拿着圣人当招牌,衍圣公家也乐的有做官涨脸的亲族,才处处彰显,实则并不亲近。听闻那年祖父亡故,你们扶灵回乡,公府里便冷淡了许多。陈朝覆灭后,两下里再无来往。更是在贺赖乌孤抓你们威胁我时,主动给姜戎指路。如今又写信做什么?”

洪夫人尴尬的道:“那个…炎朝定了新的规矩。”

孔彰道:“我知道,衍圣公府十分俊杰。”

洪夫人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千口人的大家子,也是没法子。”

孔彰嗤笑:“士与民岂可相提并论?本朝最惜人命,昔年我攻打飞水,陛下先命百姓撤离,保全百姓性命。然则,麾下所有将士,战场上胆敢后退半步,杀无赦!孔家受千年供奉,国泰民安时,自诩圣人之后,对着不得脸的同宗同族都要敲骨吸髓;天下大乱时,不说守圣人风骨,连三请三让的把戏都不玩,竟是主动曲迎奉承,当真不怕老祖宗气的诈尸么?”

有孔圣人的招牌在,只要想入主中原的,都不会对孔家太过分。孔彰也不是那等认为名节大过几千条人命的腐儒,但稍微矫情一下都不干,实在太丢脸。几千年的供奉,只把骨头供的软如烂泥,还不如别供了。

洪夫人柔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事已至此,唯有补救了。”

孔彰奇道:“莫不是那头还肯听你们的劝?”

洪夫人对衍圣公府不是没有怨气的,若非虎贲军强悍,他们这一支可就是断子绝孙了。姜戎威胁下,把他们交出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同宗同族的,纵然血缘颇远,替他们藏两个儿孙,总是容易的。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家尽数被囚,无动于衷。然则宗族终究是底气,总不能撒手不管。因此,只得与孔彰解释道:“我听闻朝中已有人写文骂他们,不知郡王可否从中斡旋一二?”

孔彰面无表情的道:“骂的不对么?”读书人,那都是比猴儿还精的,鲜少敢犯孔家那块天下读书人的招牌。加之梁朝多少得给他留点脸面,骂了两句不痛不痒的,也就罢了。若非看出管平波铁了心的要土改,林望舒等人想看看她会不会动孔家,那点子试探都不会有。管平波暂没空理会,真正的谩骂还没开始呢!

洪夫人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便不说那粉饰太平的话了。公府多年来,行事实称不上敦厚。现他们自知理亏,写信来重修旧好。郡王略微使力,胳膊折在袖里,能混过去最好。倘或两边果真骂起来,文人笔如刀,岂有不牵扯其它的?他们龌龊了,总要把世人说的更龌龊,方好体现出他们的品行高洁。郡王如今位高权重,恰是他们抨击的对象。”

孔彰冷笑:“我有什么好攻击的?我剪了头发,不过是为着战场便宜。他们骂我,我现就能把头发留长了,他们敢吗?”

洪夫人低声道:“自古,赘婿就叫人看不起…”

孔彰:“…”赘婿再差,也必不忠强吧?可再细想想,数次改朝换代,忠字着实有些拿不出手。于是孝成了不可逾越之所在。赘婿似乎能与不孝扯上关系,竟是还真能骂的着!

洪夫人都没敢说,男宠更甚。只得劝道:“郡王,此事非同小可。果真叫他们造起势来,恐怕千古之后,都难逃骂名。”

孔彰呵呵:“爱骂便骂,我就不信了,梁朝那多读书人,还骂不过他们来。孔家算屁,一群只会拿女人当牲口关在家里寻开心的货色。光是走水,为着二门里皆是女眷,不许男人出入,致使无法救火,死了那多妇孺,就够人抄起‘孔子曰’骂出祖宗十八代了。他们不怕成过街老鼠,大可挑战我们宣传司长骂街的本事!”

听得孔彰之言,洪夫人急道:“郡王休说气话。家族延续乃大事。圣人之后裔,关键时刻,是能保命的。当日…你祖父病故,我们若非孔家子孙,恐难逃死罪。您贵为郡王,衍圣公府定想重修旧好。只现在的公爷实有些拧不清。以我之愚见,还是和和气气为妙。”

和气个屁!孔彰半分没享到宗族的好处,尽叫坑的妻离子散了。剃发易服之事,他本被管平波劝住,不想孔家居然还敢蹦跶到他跟前。想着枉死的迦南,火气腾的就上来了。半分没给洪夫人留面子,甩袖子走人。

本朝规矩,能动手就别逼逼,真敢犯贱,直接打死算完!

第342章 燎原

第139章 139燎原

小土坡上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一个家丁撒腿向主屋内跑去:“老爷!老爷!不好了,流民杀过来了!”

在躺椅上抽旱烟的乡绅王鸿钧翻身而起, 怒目圆睁的道:“你说什么?”

家丁哭丧着脸道:“好多流民, 乌央乌央的朝县里来了!”

王鸿钧厉声道:“快!快!叫县令关城门!”

却是哪里来得及?县城的守卫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动作慢吞吞的, 还没等他们放下绳索, 流民已然冲进了县内, 直朝王、于两家大户扑去。县里最大的地主便属他两家, 彼此联络有亲, 互通有无。然此刻变故太快,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各自应对。

但凡县中大户,多少养了几个青皮打手。然平素里再凶神恶煞的人,面对几千人的队伍,谁不脚软?阳光照耀下,长矛反射出金色的刺眼光芒。王鸿钧暗道不好,这不是普通的流民, 撕心裂肺的冲儿子喊:“是叛军, 跑!”

王家人在家主的带领下朝后门飞奔, 流民的速度却是更快, 抄着长矛,杀声震天的将院子团团围住。领头的壮汉一脚踹开大门,带着几百个瘦骨嶙峋的流民, 直往内杀去。流民早饿红了眼,见什么都觉得可以吃。他们脚步虚浮,力气也不大,但强烈的求生欲望催生出的野蛮太可怖。丢下武器奔逃的家丁被扎成了刺猬;主家跑的慢的,亦没逃出生天,仅余几个青壮男丁跑出了包围圈,不知朝何处去了。

县衙也被围的水泄不通,不多时便被犹如蝗虫的流民拆的个七零八落。流民们翻到县库,贪婪的抓起谷子,就往嘴里塞,再不肯听指令。

可流民再是混乱,对付区区县城,也足够了。这里是直隶金岭县,打陈朝建平年间开始,便叛乱不断,人口急剧减少,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反击。流民冲击完大户与县衙后,饥饿驱使他们把魔爪伸向了绝望的百姓。惨叫响遍了整个县城,没抢到粮的流民开始对百姓挖肝吃肉、敲骨吸髓。现如今,在北方的土地上,似当年巴州那般抢夺尸体做口粮,都显的那么的温情与优雅。

劫掠从日出持续到日落,吃饱喝足的流民横七竖八的躺在地板上,舔着嘴唇,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张云亭背着手,站在小土坡上,欣赏着长河落日圆。聂童蒙沉声道:“我们就这么一路吃向南边么?”

张云亭道:“不然呢?”

聂童蒙道:“虎贲军军纪极严,这等吃人的流民,恐怕母老虎不想要。”

张云亭哈哈大笑:“巽之啊巽之,你入阁多年,怎地还是那幅耿直脾气?我们不过粗通兵法,果真能练出虎贲军那般精兵强将,也不叫异族夺了京城了。能叫他们端着长矛,没有一触而溃已然是极限。这帮泥腿子…便是不吃人,虎贲军也是看不上的。”

聂童蒙皱眉道:“不带兵去,我们恐怕难入南朝的朝堂。”

张云亭笑道:“我们有功绩即可。”

聂童蒙一时没明白。

张云亭懒的卖关子,直接道:“南北对峙,他们早晚有一战。打仗无非是增加我方实力、削弱对方有生力量。打仗要钱、要粮、要兵,我们不消对付伊德尔的骑兵,只把他治下搅的乌七八糟,他还能奈梁朝何?我们能拖伊德尔的后腿,便是给梁朝立功,陛下岂能毫无封赏?”

聂童蒙道:“流民不听指令,我们易被骑兵追上。”

张云亭点头:“所以,再吃两个县,我们就疾步往山里赶。进了大山深处,便是骑兵又能如何?再有,我们总凑在一起不是事。姜戎残暴不仁,百姓敢怒不敢言,不单直隶,海右、鄂州,哪里不是流民?我们分散开来,组织流民造反。叫他炎朝遍地开花,只怕他们就给吓会老巢了。”

聂童蒙一听分头行事,险些吓尿,忙不迭的道:“不不,下官无领兵之才,还得首辅做主,方能成事。”

张云亭:“…”打了半年仗,他深刻的明白了当年陈朝到底败在了何处。炎朝为游牧,不可能深入到中原的角角落落。譬如这金岭县,炎朝顾不上,依旧是原先陈朝的那套班子。无非是一群走路都打晃的流民,只消昨日太阳未落山时,躲在土包后头睡一夜,次日早起往县里冲,便能把个县官吓的屁滚尿流。他连守卫都不曾收买,竟是连关门都不利索。文臣满心搜刮民脂民膏以肥自身,全不顾百姓死活;武将满脑子吃空饷喝兵血,卫所兵丁糠都吃不饱,哪来的反应能力?无怪乎姜戎东进,如同摧枯拉朽。着实是,不堪一击。

幸而张云亭并不是单打独斗,他有好几个趁手的幕僚。既然聂童蒙等人不愿长途跋涉的大举义旗,贡献几个幕僚总不能推脱了吧?当夜,张云亭召集聂童蒙等人开会,议定某人的幕僚去某地,务必让伊德尔尝尝当年入侵中原的报应,体验一下应接不暇的战场。

六月,直隶、海津、海右、河东、中原、三秦、鄂州,接连发生暴。乱。有些是张云亭所为,有些则是农民与地主的矛盾爆发。这些暴。乱规模皆不大,然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直把炎朝中枢弄的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伊德尔一锤砸在案几上,妈的,往日在朝堂上,怎么不见你张云亭竟有这般能为!?

兵部尚书贺六浑咬牙切齿的道:“我就说汉人不可信!”

伊德尔呵斥道:“够了!此话不许再讲。流民作乱,皆因尔等推广均田令不利。汉人不可信,你们的子孙便可信了?均田令已有半年,除却京畿,果真有哪处有土地安顿百姓的?”

布日古德道:“现冬小麦已入库,还可补种玉米红薯,诸位且休赌气。只消将百姓引到田里,不独流民之祸不攻自破,冬季亦有无数军粮入库。还请诸位多多费心,约束子孙。”

这些话,何须布日古德强调?朝堂诸公哪个没有急的冒火?炎朝实行的是半分封制,各家皆有块地盘。而今自家后院着火,如何不恼?流民不足为惧,可蚂蚁多了咬死象,打完一拨又生一拨。总不能将境内的百姓杀个干净吧?现可不比原先在西边蒙头掐,把对方部落的丁口都砍死,人不够了,往中原掳便是。现中原人口都少,死绝了谁来给他们种田?谁来给他们奴役?更别提打仗还要人口呢!

刑部尚书可朱浑长儒道:“先前汉人不服,各家子难免用力过猛,泥腿子过不得,自然要扛起锄头闹事。依我说,汉人讲的仁厚之道,是有些道理的。”

贺六浑没好气的道:“我们捆起来才多少人口?便是吃的狠些,他们也供的起。现如今的问题是,土地兼并过甚,全境几乎都是各大豪强瓜分的地盘。这起子豪强,税都不肯交,镇日里耍小手段。操他妈的,我们的人还耍不过他们!汉人怎地那般狡猾?”

可朱浑长儒叹道:“所以才想在朝中引入汉臣,叫汉人去斗汉人。”

贺六浑瞪着眼道:“斗个屁,朝中的汉臣还不照样是地主,他们在老家玩命的屯田,彼此心照不宣,能真下狠手了?你当我说分了汉人的田,只是为看不惯他们?不分田,泥腿子就造反。不说打不打的过,他们造反不种田,我们吃什么?他娘的,早建朝的时候就该学南边的那娘们,宰了那帮狗东西,岂能受今日的鸟气!”

当年的伊德尔,哪里知道地主竟然有此般手段。不动他们,他们就耍花样。贿赂税官、消极抵抗、勾连朝堂;动他们了,又跟着张云亭造反。伊德尔险些被这群王八蛋怄出三缸血来!此时此刻,他算明白,宋太。祖为何要说“与士大夫共天下”了。去你妈的宽宏大量,全特么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张云亭叛逃,他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不把流民引回田地,满朝堂的姜戎贵族,就是一个死,那还不如盘踞西垂,别夺天下更好!

吏部尚书出连树落干道:“地主都是软硬不吃的,横竖已经反了,不必顾及太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推平、分田。横竖头三年难有税收,不如派人往田间地头喊,直接免税。就叫佃农去打地主,也不消重新分,他们今岁佃的田,就归他们。不够的再补,泥腿子自会跟地主拼命,再不必我们出手,百姓还要对圣上感激涕零。如何?”

伊德尔黑着脸道:“百姓不识字,你说他们是信我们,还是信做了几百年邻居的地主?”

出连树落干冷笑道:“远香近臭,为着田,他们造反都干,杀地主算个卵!”

布日古德听得心动,忙道:“父皇,臣以为,可试之。”

伊德尔实在没法子了,揉着眉心道:“也罢了。”

议定了政策,紧绷的气氛总算松弛了些许。户部尚书莫葫芦夸吕始终未发一言,他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全场,如今的局势,与昔年陈朝末年何其相似。丘敦氏,真的能接着坐稳天下么?

第343章 忽悠

第140章 140忽悠

七月, 炎朝开始全境范围内推行均田令。以为剃发易服便可无事的豪强,顿时陷入了慌乱。先前不理会张云亭的旧识,又纷纷找上门来, 欲推他上位。张云亭可不傻, 管平波横亘在南方,随时可能北上, 称帝不是作死么?谁料他不愿意, 欧鸣谦等人却想要那拥立之功, 不停的游说, 两边闹的不可开交。

这厢在拉锯, 那厢地主没接到回应,不得不自力更生,鼓动流民造反。奈何炎朝的官员们在巨大的威胁下,终于办起了事实。诸如“某村某人听了朝廷之令,得田二十亩”的消息总算放了出去,在流民群里四处开花。

均田令在先,豪强没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朴实口号,流民们倒向了朝廷。为了保卫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土地, 刚安顿下来的流民自发组成卫队, 对豪强带领的流民发起了反击。有没有信念, 在战场上的区别是巨大的。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民获得土地, 豪强们在流民与骑兵的夹击下,竟是有些力不从心。

隔岸观火的管平波见此局势,暗道不好。姜戎的执行力竟比她预估的好, 只要流民扎下根来,便是北伐成功,她又将面对当年梅州旧事,不知多少百姓会因此枉死。如今人口数目已然严重不足,不能再死人了。遂吩咐何忠厚:“宣召陈廷杰,我要见他!”

何忠厚应声而去,管平波又道:“去请都督府、禁军指挥使与阁臣六部前来,我有要事相商。”

随堂太监苏才俊得令,飞奔出门。

不多时,孔彰等人齐聚南书房。管平波将人带进里间,指着桌上巨大的沙盘道:“直隶、海津、海右几地流民暴。乱渐次平息,伊德尔很快能稳住局面,我们不能再等了!”

李玉娇神情一肃:“要北伐了么?”

管平波道:“吴北的邬堡业已修建完毕,今岁又添了江淮与浔阳的赋税,便是全线开战,亦能支撑。”

孔彰道:“禁军拱卫京城,不可擅动,陛下以为,从何处调兵为上?”

管平波道:“江南大营经过数次筛查,已能派上用场。此外,岭西、岭东、浔阳、江淮、苍梧皆可征兵。北方人口锐减,不怕没有翻倍的土地奖赏给战兵。”管平波再次强调,“尔等为高官勋贵,收益皆取海陆商贸之利,决不可觊觎土地,动摇国本!但有违抗者,休怪我翻脸无情。”

方坚拱手道:“姜戎乱象,盖因土地而起,臣等绝不敢步其后尘。”

年初后勤统计供销社收益,达三千万两之巨,仅苍梧一地便近千万,可见商业利润之肥厚。翌日统一九州,佐以海贸,不出十年,便可与北宋比肩,高薪养廉易如反掌。虽然即便高薪了,也未必真的能够养廉。然什么事都须得有个由头。她大大方方的做了初一,到时砍起贪官来更理直气壮。何况商业对各色。猫腻的承受能力,比土地强太多。先保证了农民与退役战兵的饭碗,其余的,到时候再说。

土地是管平波的逆鳞,从石竹时代起,胆敢朝土地下手的,无不是牵连三族的重罪,方坚等人不敢挑衅,而江南旧党更是在高压下,只得认命。混朝堂,是需要耐心的。管平波既能用银子砸人,他们姑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土地将来是否有改革,那就看各方博弈了。

北伐早已是梁朝的既定方针,各路人马盼的眼都直了。譬如征兵,各邬堡的中学皆有基础的军事理论课,优等生们摩拳擦掌,等待着朝廷征召;学习不好的,想方设法的争先进入民兵,试图由此渠道加入虎贲军。战兵实打实的好处摆在那里,休说儿子,百姓恨不能把女儿都塞进军营,得那高额的俸禄。

故,管平波与众臣底气十足的讨论着北伐的路线,户部尚书侯玉凤脑海内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飞快的计算着起兵所需的物资钱粮。

白莲亦是后勤出身,指着舆图道:“北伐使不着多少水军,可调集水军运输钱粮,也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林望舒道:“河运船小,且易受袭击,可用海运。”

管平波道:“我已使人去请陈廷杰了,看黄沙会可否承运粮草。”

白莲笑道:“他正与户部商议市舶司之事,如何不肯?说来,海上亦可运送兵马。”

林望舒忙道:“不可。海上四大会中的青红会,素来与姜戎来往密切。万一他们从海上袭击,折损我方兵马便不妙了。”

管平波点头道:“陈廷杰非朝廷命官,不可轻信。若他此番做的好,市舶司让利些许与他也无妨。关税只是收益的一种,果真打通了海上贸易,内陆各行因此焕发生机,亦是暴利。切记不可只顾眼前得失,罔顾大局。”

众臣纷纷应诺。商议毕,朝廷邸报顺着新修的驿站,层层往各郡传递。南方各河道上,船舶如织,疯狂的运送着各色货物。

梁朝动静不小,炎朝立刻心生警觉,频繁的召集重臣商议对策。伊德尔两次趁南朝皇帝登基不久时袭击应天,想必管平波亦会趁火打劫,不可不防。

源赫在屋内焦急的踱步,炎梁二朝即将全线开战,他再不打仗,是糊弄不过去了。然硬杠李恩会,他心里着实没底。何况莫葫芦家与丘敦家本是世仇,不得已屈就,凭什么拿着自家壮丁去给他家拼命?可是拒不出兵,只怕伊德尔那老狐狸,要挑唆的其他几家对他群起而攻之,好杀鸡儆猴。源赫在心里不住的骂娘,划江而治不好吗?大家伙做做生意发发财不好吗?你们有什么好蹦跶的!?一个个嫌命长啊!?

骂归骂,骂完还得想辙。因近年来生意做的好,吃的膀大腰圆的他一拳砸在墙上,喝道:“来人!”

心腹谋士之一的乌尔图赶上前来,躬身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源赫大喘着气道:“使个人去潭州,问问李恩会,他是什么章程?他想打,少不得我们哥俩得干起来。他要不想打,那就一块儿想法子。光折腾我,那不叫兄弟!”

乌尔图殷切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使人只怕说不明白。小的愿意跑一趟,与李将军好生谈谈。”

源赫满意的拍拍乌尔图的肩:“去吧,你告诉他,我不想打,叫他看着办!”

“嗳!”乌尔图忙不迭的应了,飞奔到马厩,牵了两匹好马,带上行李,就往南边飞奔。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乌尔图抵达了潭州,李恩会亲自迎了出来,连声道辛苦。

乌尔图摆摆手,开门见山的道:“李将军,我们将军叫我传话,他不想打,不知您意下如何?”

李恩会搂着乌尔图的肩膀一面往屋内走,一面说道:“好兄弟,有话慢慢说。我老哥心里到底怎么想,你给我透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