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母我也识不了几个字,更不懂什么学问,可也知道如果有心向学,什么时候学都不晚的道理。”顾卿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的学问虽差,但做老身的老师已经够了。从明天开始,你白日里继续向学,下午到持云院来,教老身习字。”

“孙儿不敢!孙儿…”李锐心里叫苦不迭。

我的天啊!我父亲和我爷爷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让我来干?老太太连笔都不会拿,更别说写字了!明日还和钱尚书家的小儿子有约,说是一起出门散散霉气呢,以后难道天天要窝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过日子?

李锐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他不要!

“孔子说过教学相长,是不是?老身也曾听过‘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这样的话。连老身这个不识字的老婆子都懂的道理,你怎么不懂呢?”顾卿的话让其他丫头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太夫人居然也知道这两句!是听大老爷以前说过的吗?

只有花嬷嬷神秘的笑了笑。她早就觉得邱老太君不同一般人,现在一看,果然是“大智若愚”。让年幼而学识浅薄的孙子来教她读书,锐少爷一定会回去翻阅自己以前读过的书。

锐少爷不是笨,而是基础不牢。他年幼时的灵气府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只要从头学起,他不会比现在的铭少爷差多少。

“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伯父婶母那边,老身会派人去告知一声。”顾卿满意的站起身,也不管李锐的脸色有多难看,“明日下午,老身会备好笔墨纸砚,等乖孙儿来教我写字。”

十二岁了,出生豪门,却连字都认不全,也未免太可怕了点!

孙子诶,你奶奶我落到这里正好无聊的紧,就让我磋磨磋磨你那小小的自尊心,让你看看什么才叫一学就会的“天才!”

“老爷,老太刚刚天派人来东园,说是以后锐儿上午读书,下午到她院里去习字…”从外面厢房处理完家事走进来的方氏,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好笑地和自己的丈夫说着刚才孙嬷嬷来传的话。

听到老太太这个口讯,方氏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习字?老太太?

老太太连笔杆都不知道怎么握啊。

“这之前发生过什么?”李茂正打着棋谱,听到这话拈着黑子的手一顿。

“说是在‘谁坐轩’里坐了一会儿,听了锐儿读了首诗,然后就把人赶出去了。”方氏也有心腹在西园,连忙把消息说给李茂听,“听说老太太发了脾气,把其他丫鬟婆子都赶走了,好像还哭了,是香云回持云院里拿的衣裳回来换的。也重新梳妆过才出来见的人。”

“娘哭了?”李茂这下连棋谱都丢下了。

“妾身也是猜测,没有其他原因会重新梳洗更衣的。而且还不允许别人靠近,只有花嬷嬷和香云在…”

李茂捏着黑子,陷入了沉思。

他的母亲他知道,是个非常能守住本心的人。同时,也是个活的非常自我的人。说是哭了他并不吃惊,吃惊的是李锐有什么值得他哭的。

从自己袭了“信国公”的爵开始,老太太就明确的表明了自己只想享福,不愿意管事的态度。能让老太太动容的,只有大哥的事。

是睹物思人,还是李锐说了什么有关大哥的事?

“先随着母亲,然后你多盯着擎苍院点。”李茂抬起头,若无其事的继续打谱,“听说刘嬷嬷的侄孙想在府里谋个差事?正好锐儿的小厮都给赶出去了,要补上几个,就把他给锐儿当伴当吧。”

“妾身都听老爷的。”

方氏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刘嬷嬷对她开这个口,是想给她侄孙找个体面又有前途的差事,不然,如果只是个混日子的差事她自己就能办了。

刘嬷嬷说她那侄孙在家里也是当少爷一样养大,是读过私塾的明理孩子,她准备留给铭儿的。现在只能先到锐儿那当个耳目,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算了,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好小子还有呢。为此和相公多言反而不美。就是刘嬷嬷那里怎么安抚,得好好想想。

“那老爷,要不要把铭儿也送去?”老太太院里还有老国公给她留下的许多宝贝,她私库里的那些个物件连京里几个钟鸣鼎食的人家都不曾见过。

那还是老国公随太祖东征西讨时候攒下的,若是铭儿能得到老太太欢心…

“糊涂!”李茂一声冷哼,“男女七岁不同席,铭儿现在已经七岁了,每天去问问安可以,难道你要他整日和后院那些丫鬟婆子混在一起?名声都给糟蹋完了!”

“可是,总觉得老太太这么做很是稀奇…”

“母亲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普通妇人,李锐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折腾不出什么明堂来!老太太屋里除了花嬷嬷,都是些糊涂人。无非是锐儿现在的字太见不得人,老太太盯着点罢了。”李茂不屑地填下一粒黑子,将白子杀了一大片。“光会写字有什么用!去把我那方“听涛”的松烟墨给锐儿送去,叫他好好习字!”

若是只会写字更好!

方氏这才应下了,连忙叫珠绣去前院找管着老爷书房的李大成要松烟墨,去给李锐送去。

只是可惜了那方宋代的好墨,现如今古松可不多见了,铭儿也想要,她都没敢应承。

天资过人

北园是整个国公府的主园,是老国公和邱老太君居住的地方。除了主卧所在的持云院外,还有“归田居”、“虎啸厅”、“蛙鸣榭”、“禾风亭”、“雕弓楼”等多处。北园里甚至辟了几处菜田,盖了几间茅屋,就为了老太太偶尔消遣消遣。

这座信国公府是皇家的宅子,原是前朝王爷的府邸,被修葺后赐了下来。在去掉了一些臣子不能用的违制之处,又改了一些格局后,这座公府依旧是京里屈指可数的豪宅。

持云院里也有小书房,不过里面没什么东西。这府里老太太和其他府的老封君都不一样,是连佛经都不读的。佛堂佛龛一律没有。名人字画也很难找。倒是有一些绣屏什么的放在书房里。

所以顾卿坐在软轿上花了一个钟头把北园绕了一圈后,决定就把李锐教课的地方放在东厢的“雕弓楼”里。

“雕弓楼”原本叫“倚画楼”,老国公嫌这个名字脂粉气太浓,就给改成了“雕弓楼”。这楼前打开窗户就是一片荷塘,光线敞亮,写累了看看远方,还可以休息休息眼睛,最适合看书习字。

雕弓楼里也有藏书,是老国公当年留下的,多是一些兵书和史书之类。老国公从龙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尉官,连媳妇都娶不上,到二十多岁时才娶了邱氏。他能一步步走到高处,和他的勤勉好学是分不开的。

顾卿翻了翻老国公留下的书,里面夹着一些书签一样的纸条,多是一些“蠢如猪狗”或者“非人哉”之类的话,倒引得她笑了几笑。看来这老国公也是个有趣的人。

再想想老太太记忆里的老国公,浑然就是一个有点学问的老兵痞,粗而不糙,待人直率,善于用人。老国公从年轻到年老都称不上英俊,却也是个魁梧的好汉子,也颇有人格魅力。

想一想李茂那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顾卿大概知道李茂像谁了。

花嬷嬷看着邱老太君先是笑了一会儿,后来又拿着老国公的书发呆,使劲咳了咳。待她回过神来,才轻声地劝解道:

“太夫人,哀思过度有伤身体,您还是来看看准备的字帖和笔墨纸砚合不合适吧。”

“我这不是悲伤,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顾卿从善如流的把书放回书橱里,跟着花嬷嬷去了临湖的那间临时书房。

书房里放着一张鸡翅木的书桌,雪白的宣纸被裁好放在一旁,用镇纸压着。旁边还置了一张紫檀案几,案上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几方宝砚。除了书桌上的笔架以外,案几笔筒里的笔也插得似树林一般。

顾卿一看到那笔筒就笑了。

“怎么弄这么多只支笔?”这到底是教她一人习字呢,还是教整个持云院里的人写字啊?从最小号的毛笔到手腕那么粗的毛笔,居然都有。她不过是想学写字而已啊!

“老婆子想着多准备点好,有备无患嘛!”负责整理临时书房的孙嬷嬷笑着接话。

她心里也是叫苦连天。老太太要跟孙子学写字,她们都当是老太太无聊,找点乐子,但她们谁也不知道老太太会用哪支笔写字。

照理说初学写字的,一般都写的都是正楷,从羊毫用起就行。羊毫容易濡墨,写出字来圆润丰满,适宜初学者锻炼功力。等练熟练了,再改用狼毫或者兼毫。

但这个,得锐少爷知道如何教人写字才行。

孙嬷嬷以前是跟着大少爷李蒙的,后来蒙少爷变成了蒙老爷,她也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被配给前院管车马的李方。成完婚,她就来了老太太院里当差。孙嬷嬷嫁人之前是在书房里伺候的,粗通文墨,所以顾卿问过之后,就让她来准备文房四宝等物。

但她毕竟是奴才,不能越俎代庖的一一提点邱老太君先用什么笔,后用什么笔这样的事,不该她一个奴婢来说。她只能把那几支的羊毫放在最顺手最显眼的位置,又把其他类型的笔各拿几只,放远一点。

若是太夫人觉得字写不好是笔的原因,这么多种笔,也够她换的了。

孙嬷嬷觉得太夫人学个写字,自己操碎了心。

李锐这一早上的课上的都是魂不守舍的。

老太太说要跟他学写字,就一定不是玩笑。昨夜叔父也送了一方上好的松烟墨来,嘱咐他在北园里要好好习字,不要淘气。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被人抱在怀里夸过字写得有灵气,是谁呢?是父亲,还是祖父?他也记不清了。

父亲在时,他的开蒙先生是父亲身在翰林的好友周伯伯。后来周伯伯调去外地为官,父亲又过了身,叔父怕他的功课落下,特地请了几个大儒教他读书。

那些大儒起先听说是他是“李葛生”的儿子,各个都答应了下来。可是他们教的东西,他大部分都听不懂。那时他才四五岁,连训蒙骈句都没有读完,哪里听得懂他们的那些“之乎者也”?

没过多久,先生都纷纷请辞了,他在外面也留下了个“资质驽钝”的名声。

后来,他的先生就像流水一样的换,明明都是一些博学的先生,却没有几个能教满三个月的。他一本《小学》读了三年,还是生疏的很,每换一个先生就要从头教起,他听得烦了,索性上课就睡觉。

再到后来,连叔父看见他的功课都摇头叹气。

他也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像铭堂弟,先生只是翰林院里一个编修,可是学问却很扎实。

好在叔父和婶母都没有怨他,还一直安慰他:“我们这样的人家,不一定非要走科举这条路,你学问稀疏点没关系,接人待物上周全些,以后叔父给你疏通疏通,在朝里觅个差事还是没问题的。退一步说,就算文不成,还可以学武。”

可惜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天天的臃肿了起来。这下,连武艺也是学不成了。

他能不在意叔父和婶母的看法,也可以不在意下人们的议论,却不能让祖母失望。祖母被他顶撞到晕厥过去,还愿意原谅他。为了他,还苦心的弄出“教学相长”的法子来顾全他的颜面,怎么也不能让她失望。

外面都在传他是要去持云院,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学写字的,只有他知道他是要教会老太太认字。想想自己那篇错字连篇的《迢迢牵牛星》,他准备下课就回去把三字经、千字文和百家姓给翻出来。

雕弓楼里,一老一少站在书桌前看着孙嬷嬷在一旁磨墨。

李锐从书袋里拿出一本《三字经》放在书桌上,一本正经地说:“祖母,咱们今天先从三字经学起。您老认得从一到十的数字,也识得百、千、万,我就不教您数字了。我们先从简单的学起。”

来了!古代启蒙必备《三字经》!

顾卿囧囧有神的看着李锐用小胖手艰难的剥开《三字经》的第一页。书上不知道是沾了水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书页都连在了一起。

“我先教您拿笔。”李锐顺手拿起了搁笔上的一只羊毫,递给邱老太君。

毛笔嘛,虽然没写过,怎么拿还是知道的。顾卿熟练的用大拇指按住笔身,然后中指紧挨着食指勾住笔杆,摆出一副“我很熟练”的样子。

李锐叹了口气。

就知道自己任务艰巨。

他走上前,伸手帮老太太把小指抵住无名指的内下侧,教她怎么用劲。大概过了几分钟,顾卿就已经可以像模像样的拿着笔了。

一个下午,李锐都在教老太太如何执笔,如何运笔。然后开始教她写“人”、“之”之类的字。李锐在府里府外名声都不好,都说他是“虎父犬子”,结交的也都是各府的纨绔子弟,个性又骄奢傲慢,不成大器。但他在持云院里教邱老太君写字却是耐心的很,对如何执笔,如何拆分结构之类的也是说的头头是道,这倒是让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和几个嬷嬷大吃了一惊。

殊不知,李锐心里也是吃惊的很。

他发现自己的祖母聪明的紧。无论他教她写什么字,一遍就会,而且还能准确的说出这个字的意思。虽然字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字这种东西,只要肯苦练就能写好。可是记忆力和悟性这种东西可是天生的!

‘祖母生错了人家,如果要是投生在官宦家庭里,说不定也是一代才女。想不到我父亲的天赋不是来自于祖父,而是祖母。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祖母是粗鄙女子的那些狗眼看人低之人,真应该让他们看看祖母的本事。’

想到这里,小胖子李锐决定一定要教会祖母识字,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顾卿却是有些后悔。

她是觉得穿到古代不学会点什么东西有点可惜,一个老太太抚琴弄萧的有点奇怪,下棋这种东西又不能一个人来,所以就想学学写字。可是若是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那得学到什么时候?真的要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学那些她原本就认识的字上面?

她还想自杀回去呢!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

顾卿随口问了问李锐,有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

谁料李锐还真的仔细想了想。

“若说速成,怕是不成的。不过您可以先从常用字学起。祖母你…”

“喊我奶奶。”呜呜呜呜,能不能喊她姐姐啊,再不济,阿姨也成啊!

“是,奶奶你学字极快,要是从常用字开始,确实可以缩短识字的时间。”李锐笑着说,“孙儿晚上回去就给您选一些常用字出来,我们先捡着这些学。等这些你学会了,我们再学别的。”

“真是乖孙子。”顾卿越看这个小胖子越顺眼,笑眯眯的夸奖道。“不过不用那么辛苦,你明天下午在这边选就是,小孩子不要熬夜,觉睡不够,不长个子的。”

“孙儿谨记。”李锐感激的躬了躬身,眼眶都热了。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性格还是很软的嘛,怎么能让那对夫妻给养残了呢?

顾卿准备找花嬷嬷聊聊。

一笑俱空

顾卿从邱老太君的记忆里知道了花嬷嬷的身份。这位名字非常诗意的嬷嬷曾经是后宫里一位看惯了各种宫斗的女官。信国公府这点小宅斗子在她的眼里,恐怕只是毛毛雨。

这样的心腹,若是其他主子,即使不肯信任,也不会这样晾一辈子的。

而邱老太君不喜欢她的原因很简单——她一直以为老国公和她有染。

当年老国公随老皇帝占领了皇城,军队里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糟蹋了不少宫女。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要想让兵将们拼命,就得让他们看到拼命后能得到的希望。乱世里军费是没有多少的,最多能吃饱肚子。长期战斗的压抑和急行军后的疲累让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宫廷里那些无辜的女人就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好在老皇帝还算是个仁君,在他的命令下,被糟蹋的宫女除去一些自尽了的,都被嫁给了那些士兵为妻。这世道,好男不当兵,这些人能娶到老婆就很感恩戴德了,听到大元帅下的命令,一个个都去自己的将军那登记,宫里曾经为他们开了内库,办了一场集体的大婚礼。

那些宫女们也许不愿意吧,但再怎么不愿意,事实已经是这样了,只能认命。

顾卿觉得这种事很恶心,所以看完那段记忆就不想再看了。

花朝的出现,是那场宫乱的几天后。老国公带回了这个叫做“花朝”的美貌宫女,而且又对她悉心照顾,这很难让人不想歪。

老国公对邱老太君的尊重,当年军中众多女眷都非常羡慕,所以这个花朝的出现,让邱老太君度过了非常难熬的一段日子。各种流言蜚语让她守着自己的儿子哪儿也不去。就连李蒙,似乎也是在那些日子里突然长大的。

连邱老太君自己,都不相信李硕的深情。随着楚军势如破竹的攻破旧朝的防线,她已经无数次发现了自己枕边的男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这样普通又蠢笨的自己,真的能和他相守到老吗?

再后来,这个宫女被赐给了邱老太君做侍女,而不是给老国公当妾,让许多人大吃了一惊。对于“邱老太君手段厉害”的猜测也甚嚣尘上。

邱老太君虽然很快摆出了相信自己丈夫的态度,但猜疑的种子早就在那段时间里埋下了。她并没有选择折磨花朝,而是磋磨她的岁月,无视她的期待,将她生生从“花娘子”熬成了“花嬷嬷”。

顾卿觉得邱老太君在对待花朝这件事上,已经有点疯魔了。

看着面前坐在小绣墩上低着眉眼的花嬷嬷,顾卿心中有一丝怜悯。从花嬷嬷如今的面貌,无论是谁都会承认她是个非常端庄美丽的妇人,这样说的话,她年轻时候应该更漂亮吧?

一直没有嫁人,花嬷嬷的心里可有怨愤呢?

顾卿问出了口。

顾卿问出口后,就发觉了不对。这句话并不是她说的。她觉得邱老太君应该还在她的身体里,才让她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她的性格一向内敛,并不是那种会刺探别人隐私的人。

花嬷嬷一怔,抬起了头。她仔细的看着邱老太君,确定她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问一问,这才恭敬地回答:“我原本就没有想嫁人。宫里呆的久了,越发觉得那些东西都虚妄的很。在国公府里当您的嬷嬷,比外面当管家娘子过的还好些,何况我又不需要看人的眼色。我只希望老了以后,府里能允我过继个无父无母的小孩,死后能给我摔盆捧灵就行了。”

她并不是府里的家生子,而是老皇帝赐下来的人。信老国公是把她当成妻子的客卿来对待的,所以花朝并没有卖身契这样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在持云院里,除了她,没有哪个下人会在府里的几位主人面前自称“我”。吃穿用度和平日里的赏赐,和国公的那些老家将是同等的。

她的每个字都是肺腑之言。

花嬷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心里也有些轻松。

当年在宫里时,她就没有奢想过被皇帝临幸;后来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冷宫,她拎个包袱就去了。当年楚军攻城时,若不是冷宫里有些妃子受不得刺激,怕闹出人命来,她大概会躲在冷宫那个密室里,一直呆到大局将定吧。

也许是自己相貌太过出色,让邱老太君不喜欢;也许邱老太君并不喜欢和她这样的人相处;也许是自己宫女的身份让曾经的邱氏,现在的邱老太君不喜欢,所以她一直只能和自己相敬如宾。但她确实是对老国公、对邱氏以及信国公府充满感激的。

如不是他们,她早就被那些畜生糟蹋,变成一抔黄土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邱老太君可以和她这样平静的说话了吗?

“当年…你和老太爷…”顾卿觉得那张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邱老太君?你还在吗?还在的话你就赶紧回魂吧!我不想要你的身体啊!问出这样尴尬的话来,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和花嬷嬷相处啊?

花嬷嬷先是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片刻后,身子突然一颤,心里冰凉凉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花嬷嬷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干净了。

她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捏着拳头走到了顾卿的面前。

‘怎么办?她听懂了!她明白了邱老太君的冷落是为什么了?现在,她愤怒的要打她了吗?冤有头债有主哇!

呜呜呜,不是我问的!真不是我问的!’

花嬷嬷伸出一只胳膊,凑到了顾卿的面前。顾卿很想在花嬷嬷的拳头落下前闭上眼睛,但体内的邱老太君逼着她睁大眼睛,直视着花嬷嬷的眼睛,一点也不肯认输。

花嬷嬷并没有给顾卿一拳,而是缓缓的,用另外一只手掠起了自己的一只袖子。

她的肌肤依旧光滑细致,丝毫看不出是个五十岁妇人的皮肤。

顾卿想起自己这具身子蜡黄的皮肤,在心中默默流泪。

花嬷嬷指着自己上臂上的一个小红点。

“太夫人,我知道什么言语都打消不了你的猜疑,但是前朝每个未被临幸的宫女身上都有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那是什么?

顾卿莫名其妙的看着那个黄豆大的红色凸点。看颜色,很像是那种朱砂痣,可是看起来似乎是硬的,而且圆得非常不自然。

顾卿惊诧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动了起来,摸到了那颗红色圆点上。

真的是硬的,而且是冰凉的。一点人体的热度都没有。

“守宫砂,是守宫砂。哈哈,是守宫砂!”顾卿惊骇的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开始震动。大笑声中,两行热泪从颊上滚滚而落。

“他没有…他没有…”

一股让人难以理解的情感从她的心头涌起。

那是悔恨、释怀、强烈的爱憎和巨大的失落所共同交织而成的复杂感情。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所有的情感汇集而成的情绪。

她几乎要被这种无法形容的情感给压的昏厥过去。

“他没有,他没有”的低喃过后,顾卿的身体终于又可以动了。那种一直以来压抑着她的沉重也一扫而空。

她一直以为那种积郁之情是自己附身后的副作用,却不知道那是邱老太君最后的意识。

而现在,邱老太君是真的走了。

只留下面对着花嬷嬷,一脸尴尬的顾卿。

前朝旧事

要说顾卿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不是她在现代时学习给男病人插尿1管的无奈,也不是穿越后大笑后尿崩的困窘,而是面对面前这个慢条斯理整理着衣服的女人,自己却不得不擦掉脸上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眼泪的迷茫。

!!!真的不是我问的!我一点都不关心你和老国公发生过什么,真的!

花嬷嬷看见邱老太君脸上的尴尬,心里那一丝快意也很快收到了最深的地方。她已经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未来还要继续在这里过下去。既然知道了邱老太君一直以来那种莫名的冷淡是为了什么,她就有办法重新让邱老太君当做心腹。

邱老太君才是国公府里最高地位之人,她想要做什么,就连现在的信国公大人也不能阻止。她若自己不能了解这个事实,她就帮她了解。蒙老爷和老公爷去了这么多年,邱老太君一直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如果继续下去,锐少爷真的要废掉了。

更何况,现在方氏那个女人明显不想再拖了,锐少爷还能活到几时都难讲。

“太夫人,你应该相信老公爷对你的感情。老公爷一辈子只有您一个女人,信国府所有的孩子都是您亲生的。偌大的京城里,有哪户人家有咱们府里这么清静?”花嬷嬷心里有些酸涩,但还是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竟然是这种想法,我这样的人,有哪一个手指头配得上老公爷?真的是折煞我了!老公爷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咦?不是说老国公还有位小妾生的女儿吗?

顾卿翻了翻邱老太君的记忆,不由得为邱老太君的好命羡慕了起来。

信国公府的那位小妾原本是李硕的一个同袍之妻,那位同袍当时位卑家贫,阵亡之前请好友李硕娶了她,能让她的女儿能不受人歧视的活下来。李硕回去后就和邱氏坦白了一切,并喊来了所有的孩子,征求他们的意见。

邱氏并不是个硬心肠的女人,而李蒙和李茂对那个可能会成为他们“庶妹”的小孩儿也持无所谓的态度,最后那位战友之妻在孝期后被抬进了李宅,从此都过着独门独院的生活。

那时候李硕还没封国公的爵位,后来发达了,府里供应那位夫人的一干吃穿用度,也不禁她接触家里人。那位同袍的女儿在十六岁那年被当做国公府的庶女嫁给了一个五品的官吏,随丈夫在外地做她的夫人,也算一生顺遂。

女儿出嫁后,那位夫人也去了京城郊外的“如是庵”出家。“如是庵”是皇后娘家的家庵,当初那位夫人想在那里出家,信国公府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看着花嬷嬷说着自己“有哪一根手指头配的上老公爷”,顾卿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陈年的那些旧茧并没有因为这么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而完全消失。指甲也没有像很多贵妇人那样涂上甲彩,修剪的很漂亮,只能算剪得很整齐。指尖上有一些伤口,看起来不像是抚琴弄出来的,这么粗的伤口,恐怕是纺纱的时间太长弄出来的旧伤。

若花嬷嬷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老公爷,邱氏是凭什么能获得老国公一辈子的尊敬和爱护呢?持云院里的所有人,都是老国公还在世时一手挑选,调教好了才给邱氏送过来的。他甚至把当年用命换来的积蓄都留给了邱氏,而不是儿子。

顾卿隔着衣服触碰着胸口的钥匙,不胜唏嘘。

还好自己是穿到了老国公死了以后的邱老太君身上。若是她穿越时老国公还活着,得知妻子已经不是那个人了,他该有多失望,自己又该有多内疚啊。

花嬷嬷看着顾卿的表情,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位太夫人,从上次被气晕后,就变得更加难以捉摸起来。

她只能一如既往的恭敬,安静的等着邱老太君自己开口。

“锐儿这次的高烧,不是偶然。”顾卿看着花嬷嬷,决定向她透露自己发现的秘密。她不知道这位花嬷嬷值不值得信任,但她没有其他人选可以托付,也不想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她只能选择向这位花嬷嬷讨教帮他的办法。

所以她和花嬷嬷说了混在金疮药里的铜屑,说了出土铜器上的铜锈进入伤口很容易让人肌肉抽搐而死;说出了她对李锐记忆力超群,却连字都写不好几个的疑问;也说了她对方氏的怀疑,和自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