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就笑笑道:“祖母是夸赞我了。”她能感觉到冯氏的手心冷冰冰的,有种涂抹香膏之后的腻。

顾德昭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责备地道:“祖母夸了你那就是你的好,可得要受着。父亲让宝坻的掌柜给你新做了几件缎袄,连带着你外祖母捎给你的糕点,一并送到你的妍绣堂去。”

锦朝道了谢,心里却想着父亲实在不该在冯氏面前提这些,这该私下和她说的。

果然冯氏听了这话之后面色就不太好。

当年顾德昭要和纪氏结亲的时候,她和纪吴氏闹得有点僵。

顾德昭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那话不妥当。咳嗽了几声,又说:“替朝姐儿制冬衣不过是顺便,主要还是给母亲也做了缎袄,怜姐儿、澜姐儿几个都是有的。如今府上的下人也都要做冬衣了。我也就一并吩咐宝坻的掌柜做了。母亲要是请别人做,难免人家会多赚。在儿子那里做自然分文不取。”

冯氏脸色好了不少,难免要说顾德昭几句:“…你开个成衣铺也是做生意的,母亲怎么好占你的便宜,下次可不要如此了。”却也没说要给银子的事。

在冯氏看来,顾德昭回了顾家,那他的财产自然也是顾家的了。不过是她不好开口让顾德昭拿出来罢了,毕竟顾德昭现有的财产,多半是纪家帮衬才有的。但是顾德昭一家在顾家吃用,要是不拿点钱财出来。她又实在心有不甘,顾德昭能这样不吝啬,自然是好的。

顾二爷却突然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和三弟就先走了。长兴候爷病重,您可记得下午去探望一番。也好好安稳一下五弟妹。”

冯氏点头说:“我醒得,你们还要进宫哭灵,就先去吧。”

顾二爷和顾德昭离开之后,丫头才陆续地捧了薏仁粥、酥蜜饼、黄饼和一碟拌的新嫩黄瓜丝上来。锦朝服侍着冯氏吃过早膳,又替她剥了一颗塘栖福橘。

冯氏靠在大迎枕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今天起得太早了,她精神就不怎么好了。

锦朝却想着顾二爷说的事。长兴候受了伤,而且伤还严重到需要冯氏亲自去探望的程度…前一世长兴候是当场身亡的,既然这一世他没有死,而且看顾二爷的反应,如果长兴候背负了谋逆的罪名,那肯定是避之不及的。但他还要冯氏前去探望。那就证明长兴侯府还算是躲过这一劫了。

也不知道叶限是怎么救下长兴候的。

既然谋逆的罪名没有落到长兴候身上,睿亲王会这样简单的善罢甘休吗?

锦朝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就伸手替冯氏揉着太阳穴,轻声道:“我看祖母还累得很,不如先去小憩。二伯和父亲这么早就来找您说话。您恐怕也没休息好,父亲也不说注意些…”

冯氏没有睁开眼,眉间的紧绷放松了许多。她缓缓道:“事情紧急,也不能怪你父亲…昨夜睿亲王谋逆被侯爷斩杀刀下,侯爷又受了重伤,这事还是你五伯母连夜让人送信来说的,可放松不得。祖母也想休息,不过下午要去京城,这府里的事只能现在处理了…”

睿亲王谋逆被杀?

锦朝有些不可置信,被扣上谋逆罪名的…不是长兴候吗!怎么变成了睿亲王谋逆被杀?

事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睿亲王陷害长兴候不成,自己反而丢了性命!实在是让她觉得蹊跷。但这事是发生在叶限身上的,叶限心思有多缜密,心机有多深,她可是清楚得很。

难不成是叶限做的?这样借刀杀人的手笔确实像他。

锦朝不由得感叹这些人心机谋略之深,朝堂政斗的事确实太复杂,瞬息万变。饶是她能得知先机又怎么样,要是和这些人作对,恐怕也只有败北的份。

她不再想叶限的事,看冯氏确实太累,不由说:“祖母还是去睡会,今天不如就让二伯母先过来帮衬着。您下午要去京城,路途上更是劳累的…”

冯氏想想倒是真是,下午还要出门呢。让嬷嬷去叫了二夫人过来,松香就服侍着冯氏休息了。

锦朝去了书房。冯氏虽然休息了,她也没有就此离开的道理。

二夫人来得匆忙,耳边只戴了一对莲子米大小的南海珍珠,再无别的饰物。这时候来给太夫人请安的人见冯氏没起,都陆续的回了。管事嬷嬷和大丫鬟则络绎不绝的进来。

二夫人处理着内院事宜很是娴熟,看样子是没少帮着做。

不一会儿顾怜过来了,和二夫人撒娇说了会儿话,就靠在二夫人身侧,随手拿书案上的砚台玩。

这是在冯氏这里,二夫人怎么能让顾怜如此不守规矩,就说她:“怎么还靠着母亲,坐没坐样的。把你祖母的砚台放好。”那一方澄泥砚是原先太老爷亲手雕刻,冯氏平日都不要别人碰。

顾怜撇了嘴,又拉着冯氏的手道:“女儿的被褥薄了,昨夜一直没有睡好…”

冯氏听了就心疼了:“罗嬷嬷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快让母亲看看。”又要拿手试顾怜的额,生怕她有个头疼脑热。哪里还记得她不守规矩的事了。

锦朝坐在高几旁的红漆圈椅上看闲书,闻言看了两人一眼,又垂下眼看她的书。二夫人人精明能干,为人处世又圆滑,只有在教养顾怜上最糟糕。她大堂姐顾锦华不也是端重温和的人,怎么顾怜就成这样了…

顾怜避开了母亲的手,脆脆生生地道:“女儿倒还没有什么,澜姐儿才是可怜呢。她自己私库里又没有东西,府里还没给她分。昨夜睡觉都是丫头把冬日穿的缎袄搭着睡的。不像某些人有大家宠爱,自己手里东西又多。反正女儿心里是可怜她,觉得过意不去。这姐妹之间的,总要有情分…”

锦朝听后抬起头,看到顾怜正冷冷地看着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顾怜这些话什么意思,想帮顾澜出头吗?这倒是好笑了,顾澜对她做的那些事哪里像是姐妹之间的了,她未必还要不计前嫌,甚至不计较母亲的死。顾澜缺什么东西,自己就给她送什么去不成!

这话肯定不是顾澜让顾怜说的,她才没那么笨。

果然二夫人听后脸色就是一沉,问顾怜:“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澜姐儿跟你说的?”

顾怜还以为自己说那些,母亲会同情顾澜呢,谁知道她的脸色反而不好看了。她嗫嚅了一下,就说:“是女儿自己想说的,澜姐儿实在可怜。”

二夫人却不信。她疼爱幼女,顾怜和顾澜说话作伴,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但是顾澜要是敢拿她的女儿当枪使,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

二夫人让罗嬷嬷把顾怜送回去,又走到锦朝身边,笑着跟她说:“怜姐儿不懂事,你可别把她的话放心上…伯母那儿有一盒干果,等一下送到你那儿去。”

顾锦朝自然不在意顾怜的话:“二伯母不用多说,怜堂妹还小不懂事,容易被别人诱导了,想必这些话也不是她想说的。二伯母可不要怪罪了她,免得伤了怜堂妹的面子。”

顾澜送上门来的错处,她可要好好抓住才是。

周氏一边在心里想顾锦朝懂事,一边又不满顾澜…竟然敢这样教唆顾怜!这几天她没给顾澜立规矩…她就当自己是好欺负的不成!

顾锦朝却是没事人,下午冯氏去了京城,她就闲了下来。刚好顾漪和顾汐要做缎袄,请她去帮着看花样。锦朝带着擅绣工的采芙和白芸过去,却看到怡香院的院子里跪了一大众的大小丫头。

深秋里的青石板冰冷极了,木槿带头跪着,眼眶通红,顾澜房里几个小丫头也小声哭着。顾澜所在的正房却房门紧闭。

看到顾锦朝进来,顾汐探出头伸手招她过去,样子神神秘秘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得知

锦朝进了西厢房,屋子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顾汐和顾漪的丫头都在里头,帮着量裁布料。

顾汐拉锦朝坐在大炕上,让丫头帮锦朝盛一碗热热的桂枝甜汤,小声跟她说:“长姐你刚才没过来,可是吓死我了…从来没见二伯母这么生气过!”

顾漪性子愈发的沉稳,闻言就握了握顾汐手道:“可别危言耸听,不过是惩治丫头而已!要是往外说出去,让二伯母听了心生罅隙该怎么办。”

顾汐就笑笑:“二伯母怎么会听了去呢!”她也缩了脚坐到大炕上,小声跟锦朝说,“…下午申时左右,二伯母带着一众的丫头、婆子来怡香院,还抱着被褥和棉衣。二伯母说是给二姐送的,二姐还很高兴呢…谁知二伯母转脸就变了色,把二姐房里的丫头统统罚了,说她们伺候不力,二姐缺东西也不来禀报一声。要跪到天黑才准起来,二姐听到后气得手都抖了…”

顾漪也无奈,只能挥手让满屋的丫头先去西梢间。虽然下人都是一直跟着她们的,但听了难免不好。

顾汐根本没注意,小脸红通通的,继续说:“这还不算完呢!二伯母罚了她们的月例银子。本来二姐手头就紧,平日吃喝都非常讲究,经常从外面托人私买东西,这下手头可拮据了!”

锦朝到还不知道顾澜从外面买东西的事,顾漪最清楚,就接着补充:“这还是咱们来大兴之后开始的,二姐原来在府上吃穿用度讲究,但那时候咱们月例都是十五两,父亲也从来不缺什么。她的花销多些就不打眼…如今来了大兴后,月例只有五两,二姐还要像原来那样开销,可不是撑不住了。”

锦朝也没有在意过月例银子。这么一说她才知道顾家的月例这么低。

她就问顾漪和顾汐她们的月例够不够用,顾漪就笑:“咱们又不要什么,府里分的东西都有得多。哪里有用得着月例银子的地方…长姐可不要多想!”

锦朝笑着点头,却暗想回去后也和徐妈妈说一声。看她们是不是缺什么。

二伯母这样借题发挥,哪里是要惩治丫头,分明是拿捏顾澜的。这样下来顾澜屋子里的丫头知道顾澜好拿捏,恐怕也会不如原先听话了。

顾澜所在的正房什么声音都没有,院子里只有小丫头啜泣的声音。

长兴侯府重兵把守,出入都会被仔细盘查。

高氏和叶氏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长兴候,叶限则开始审问刘州等一众人。

刘州等人收押刑部,刑部侍郎郭谙达与长兴候家交好,动了极性逼供。拷问出睿亲王和张居廉暗中有勾结,而且张居廉肯定在谋害长兴候的事上出了不小力。但都是口头的证词。张居廉是个成精的人,不可能给睿亲王留下丝毫能威胁他的把柄,他们也不能仅凭几句话就奈何张居廉。

最后刘州等人皆按谋逆论了罪。

老侯爷则被皇后娘娘召见进宫了。如今长兴候重伤,能暂时总领铁骑营的就是老长兴候,铁骑营算是半个叶家的私兵。里面的将士小旗很多曾是老侯爷的部下。皇后娘娘这是被睿亲王吓到了,手里要抓着什么救命稻草才舒心。

老侯爷回来就叫了叶限去书房说话,面色凝重:“…张居廉如今和陈彦允等人控制内阁,他们稍有动静,朝廷都要震颤。陈彦允原先又是詹事,太子一向听从于他,恐怕咱们是动不了他们的…”

叶限想了很久。才说:“等三日哭灵过了,太子就要和内阁协政。司天监选定了黄道吉日新皇登基…届时我们要是不掌握实权,恐怕长兴候家举步维艰。”他顿了顿,却很坚决地说,“…祖父,我想入仕。”

老侯爷很久没有说话。叶限就离开书房去看了父亲,父亲还在昏睡中。

叶限从父亲那里出来,走在回廊上,看到深秋的湖泊上飘着淡淡的水气。

他突然就想去见见顾锦朝,不管怎么说。他想和顾锦朝说一声。顾锦朝毕竟帮自己这么大的忙。

李先槐跟在世子爷身旁,看着他更加瘦削苍白的脸,心里一阵不忍。

世子爷身体一向不好…这样折腾着怎么得了!

叶限说让他备马,他还愣了一下。等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看到世子爷已经往影壁的方向去了。

他只能暗骂了自己一句,又去给世子爷备马。

锦朝刚从二夫人那里吃了晚膳回来。

二伯母请去西跨院与她同吃的,也算是赔顾怜话的不是。顾怜却一个晚上都委委屈屈的,不时拿眼睛瞟锦朝。锦朝暗想顾澜蛊惑别人的功夫倒是一流的,原先蛊惑顾锦荣,现在就是顾怜。

她好像挺会挑人下手的嘛。

她回来后不久二夫人送的干果到了,是一个六格的圆木盒子,描红涂黑样子精致。里头放了桂圆干、荔枝干、葵瓜子、香榧、杏仁、糖渍梅子六样吃食,满满的一大盒,也是难得的东西。

锦朝让徐妈妈挨个捡几样送给顾汐和顾漪。

佟妈妈又进来给锦朝看父亲帮她做的缎袄,都是素净的花样,用的是素缎、细布这样的料子。其间还有个缂丝的手炉套,锦朝觉得料子太贵重,收进了私库中。

事毕后锦朝梳洗了,脱了发簪窝在炕上准备把上午未看完的书看完。

临窗的大炕烧得很暖和,锦朝窝在炕上,就着炕桌放的松油灯看一本讲金石点评的书。

因晚膳是在二伯母那里吃,锦朝没吃太多东西。不一会儿采芙端了盘红枣桂花松糕上来,松糕切成了小块,表面点缀桂花和红枣,里面则有亮晶晶的肉和核桃做馅。吃起来十分松软,甜中有咸。

采芙小声道:“…奴婢看您去西跨院,就给您备下了,一直放在蒸屉里热着。”

锦朝笑着夸她:“你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她刚吃了两块,佟妈妈就进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佟妈妈行了礼道:“小姐。长兴候世子爷来找您了…”她顿了顿道,“悄悄过来的,现在在花厅等您…您要去见吗?”

叶限这个时候过来找她?锦朝有些奇怪,上次他向自己道谢。她还以为世子爷是要划清界限的。

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佟妈妈看她没说话,就小声地道:“奴婢斗胆想说一句,天都是半黑了,您要不就歇下吧。

长兴候世子爷这半夜偷偷来见大小姐,实在是不妥。

锦朝却深思片刻,还是决定去见叶限。

他总不会这个时候莫名来找她,应该是有要紧事要说。

她穿了一件素缎的褙子,只绾了简单的发髻,让采芙陪着她去花厅。

叶限背手站在花厅的亭子里。冷冷的月辉落在廊柱上,他的身影有些伶仃,却站得笔直挺拔。

花厅里只种了一排冬青树和刚落叶的腊梅树,暗处站着叶限的侍卫。

听到锦朝徐缓的脚步声后,叶限转过头。手微微一指,让她坐在花厅摆放的绣墩上。

锦朝才看到叶限秀美精致的脸有些憔悴,脸色更是苍白,眼下有淡青,这些天他应该是没一夜睡好的。叶限没出声,锦朝也不说话。过了会儿他才说:“我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才未时…没想到到这儿已经这么晚了。”他顿了顿,“本来没想这么晚来的。”

锦朝哦了一声。心里腹诽他就不会算好时辰吗。还用什么没想到这么晚当借口…他不是十分聪慧吗?

叶限却垂下了眼帘不再说话。

锦朝连发簪鬓花都没有戴,这样一身素净又随意的,总让他有种她洗尽铅华的感觉。

连她如春日海棠的容色都淡雅了下来,好像就和平日里不一样似的。更显得亲近了几分。

不过看她恭敬又平和的神色,却没什么不同。

叶限过了好久才说:“…睿亲王和萧游勾结,设计想陷害我长兴候家谋逆之罪…我们将计就计。把谋逆的罪名栽到睿亲王头上,他被我父亲当场斩杀了。”他寥寥几句陈述完,说得很平淡,锦朝却能感受那种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我本以为大局已定了,但是却有人暗中放箭。重伤了我父亲。”叶限笑了笑,“用的是我特制的箭头。想将父亲的伤栽赃到我头上,你猜这人是谁…”他把藏在袖中的箭放到石桌上,箭身刻着一个小小的叶字隶书,箭头相比一般的箭更锋利,却乌沉沉的不起眼。

这是伤长兴候的箭?锦朝不知道他给自己看这根箭的用意是什么。但是叶限说的话却很容易猜,整件事都是萧游在暗中策划,能想到这样一石二鸟的法子,又能轻易接触到叶限随身之物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锦朝突然想到叶限跟她说,当年他和萧游生活在贵州的事。

有这样狠毒算计的师父,叶限心中应该十分难受吧。但面上偏偏一点都看不出来。

锦朝想了想,轻轻地道:“世子爷既然收起了箭,那就是事情都处理周全了。原先的情分自然不用理会了,权当过眼云烟吧。”

叶限叹了一声:“也只能是这样了…”他看向顾锦朝,她坐在绣墩上,素色的挑线裙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朦胧,连锦朝的脸都有点淡淡的光辉…“我只是想谢你一声,你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说,我不会拒绝。”

锦朝笑了笑:“世子爷放心。”她帮助叶限,是不是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她和别人一样,都想讨好这个人,不同的是别人是知道他的身份,她是知道他的未来。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锦朝就起身行礼道:“世子爷其实知道的,这些事总都是要过去的…夜深露寒,世子爷还是去找个酒馆住一晚再回京城吧。”她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要先走的意图。

叶限把石桌上的箭收进袖里。

锦朝等着他说话,过了好久才听到淡淡的声音响起:“…是我亲手杀了他…你先走吧。”

锦朝心中一震,却也半点没有表现。屈身后带着采芙离开花厅。

第一百二十五章:刁难

叶限看着顾锦朝离开了花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其实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睿亲王陷害父亲的那一晚,他淋了一夜的雨,又是身心俱疲,接下来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如今还奔波百里来见锦朝,脑海里是浑浊一片,身子都有些虚晃。

他有些支撑不住,身子靠在廊柱上,慢慢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青花白瓷的细颈瓶,倒出两粒鲜红的药丸服下。刘州说过,他常年服用的药丸里含有一定的朱砂。古时道士常用其来炼丹,但是《本草经书》早已有注,朱砂是有毒的,短期服用并无大碍,长此以往却是不得了的。

难怪他的病这么多年都好不了。

侍卫见他有虞,忙上前道:“世子爷,您脸色不好,是不是…”

叶限摆摆手道:“倒是不碍事,我们现在就回京城。你明天去东交民巷请御药房的吴德莲过来…”吴德莲擅辩药,药味一经他鼻就能闻出七八分。他这种药丸自然是不能再吃了。

一行人又用了攀墙的三抓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顾家内院里。

锦朝回了妍绣堂,却一整宿都没睡好。她靠在黑漆描金的拔步床上,看着床顶的承尘思索,叶限今日来见她,是带了护卫的。那么这只能说明,长兴候家的情况还很危急。这一世发生的事与前世相差太大,仅是一个叶限,就能完全反转局势。

她帮了长兴候家,其实也是帮了自己。至少父亲的官位从此是稳当了,张居廉党也不至于猖獗到把持朝政。但是她心里还有一事未解…

前世长兴候因谋逆身亡,长兴候家更是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帽子。叶限究竟是怎么洗脱长兴候家的罪责的?她记得叶限最终是入仕做了大理寺丞,随后一步步掌握了大理寺。这才干出了那等荒诞的千刀凌迟之事,那时候皇上才十五岁,竟被他几句话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没理会此事的残酷。倒是满朝文武都变了脸色,觉得这位小侯爷是想杀鸡儆猴的。果然在此之后。别人看见他都要绕道走…

锦朝还记得听拾叶口述的事,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京城的贵族圈子就这么大,叶限又是刻意要立威的,自然传得飞快。她当时听了就咋舌此人年纪不大,手段倒毒辣…

叶限究竟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但从他能果决杀了萧游这事来看,他的性子恐怕是没变的。

锦朝和叶限熟稔了,倒是觉得此人不坏。不过但凡聪明之人,总是比旁人想得更多,想做的事更容易达成,世俗能束缚他们的就少了。叶限这个性子,很可能又变得和前世一样…

她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疼了,叶限以后如何…关她何事?她说的话叶限莫不成会听?

锦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让青蒲吹了灯,才慢慢睡了。

第二日冯氏还没回来,二伯母照例请她去吃午膳。

二夫人的院子在西跨院东边的娴雅堂,旁是顾二爷几个姨娘同住的常安阁,顾怜舍不得离母。冯氏也疼爱她,就让她和二夫人同住。

从妍绣堂到娴雅堂,只过一片回廊和木芙蓉林,再走一个夹道,就能看到二夫人院子的门楣。门楣外的一口鱼缸养着只有手指长的鱼,旁又有凋落的木芙蓉花落到水里,十分雅趣。

别的不说。顾家祖家的院子,处处都精致。

二夫人身边的妈妈来请锦朝进来,又笑着道:“…堂小姐来得巧,几个姨娘还在里头说话呢。”

站在正堂外穿蓝绿色比甲的丫头帮锦朝打了帘子,锦朝进去的时候果然看到几个姨娘在,还有慧哥和瑞哥。顾怜在和她的丫头兰芝说话:“用鹅黄的绢花来配那支嵌蓝宝石的婴戏纹金簪好。红色太土气了。你还不如澜姐儿会打扮呢…”把兰芝推到一边,自己配了花给二夫人看,笑着问,“娘亲,这样好不好?”

二夫人却已经看到顾锦朝来了。笑着请她坐下:“正盼着你过来呢。”

几个姨娘在这儿连说话的身份都没有,就行礼后纷纷告退了。

母亲不搭话,顾怜就有些委屈。锦朝看到红漆描金的罗汉床上放着好几个首饰盒子,绢花、簪子、花钿、耳环什么的摆了许多。那些样式精巧极了,锦朝都少见到。

…顾家也确实是宠顾怜了。

“怜姐儿这些东西倒是十分好看,那花钿更是各式各样,我还没见过这样精致的…”锦朝坐在锦杌上,笑着奉承了几句。

顾怜不说话,慢慢地收拾她的东西,心里却有几分得意。顾澜跟她说过,顾锦朝的好东西很多,那私库里头的东西,更是堆得闪人眼睛。

她这样的夸自己,岂不是自己的东西比她的还好?

二夫人就笑着道:“她那点东西,只是拿出来显摆罢了!听说姚家二公子几天后要过来,递了拜帖要请教你二伯父制艺,这不就挑上了首饰吗…”

锦朝一听二夫人这话,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人家姚文秀怎么说也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公子,姚大人是翰林里熬出来的,制艺什么还需要请教顾二爷吗?分明就是凭这个名头来见顾怜的。

即便是订了亲,女子和男子也很少见。这是有点不合规矩的,不过二夫人并不在意,恐怕是把这事习以为常了。

锦朝就笑了笑:“早闻文华殿大学士家的二公子一表人才,又知书达理。我怜堂妹倒是有门好亲事啊,不过怜堂妹长得可人,又是个心思恪纯的,自然是郎才女貌。”

好话有谁不愿意听的,顾怜紧绷的脸就松了许多。

要说她不喜欢顾锦朝,除了澜姐儿说她心狠手辣,欺辱庶女外。还有她自己心里的不满。本来大姐出嫁后,顾家只有她一个嫡女,谁都要夸她宠她的。

现在顾锦朝来了,祖母由她服侍,连母亲都对她赞不绝口。昨晚母亲让她喝一碗天麻猪脚汤,她嫌腻味不肯喝。母亲急了还说她一句:“你锦朝堂姐都是没母亲的人了,样样懂事听话…你再瞧瞧你,都要嫁入姚家了,还这样的小性子,白白让我心里着急!”

顾怜觉得很委屈。顾锦朝没有母亲了关她什么事,母亲说她懂事听话,她又不听话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跑去找顾澜说了一通。顾澜还安慰她:“…二伯母是关心你呢,其实我长姐没了母亲,也事事不容易,你不要和她计较,她总是喜欢做出讨好长辈的样子。”

“你看她如何待我,我搬到顾家,就把我房里的丫头全换了,她房里御寒的被褥多得是,给丫头都不会给我…我也不想和她计较的。要是事事都和她计较,那可是要累死的…”

顾怜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如今对着锦朝的应承,也能应一声,说:“堂姐客气了。”

几人说了会儿话,二夫人就喝了口茶道:“一会儿子有头有脸的丫头婆子都要过来,你把这里搞得这乱,我还怎么见她们。”让顾怜把东西收进她所住的西梢间里。

一旁的丫头帮衬着收拾,人都去了西梢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