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朝今天戴了一只缠丝银镯子,三络银丝交织缠绕,十分精致。锦朝自然也不介意这一只镯子,便笑笑:“给淳哥儿玩会儿也是无妨的,舅母别怪淳哥儿,孩子还小,正是什么都喜欢的时候。”

淳哥儿拿到她的银镯子了。转身往回爬去。宋氏就和锦朝说话:“…亏你不嫌弃他!”锦朝觉得淳哥儿的性格十分独特,好像喜欢什么,眼里就瞧着这样东西一样。

等她又端起茶杯喝茶了。淳哥儿却拖着他一个装玩具的大匣子,哼哧哼哧地到锦朝面前来。锦朝正诧异呢,他就打开自己的匣子,十分大方地道:“锦朝姑姑,我有可多的宝贝了…你选吧。”

纪眉笑着道:“三哥的孩子还是个懂规矩的,知道要回礼呢!”

锦朝看着他满满一箱子,苦笑道:“淳哥儿的东西,姑姑就不要了。你都收着吧。”

纪安淳想了会儿。撅着屁股在他的箱子里翻来翻去。他喜欢的一匹小木马、一只布老虎,一块巴掌长的小剑。他犹豫了好久,最后选了一颗画着关公像的木珠送给锦朝。

“…是我从过年的灯笼上挖下来的。”他把木珠塞到锦朝手里。很郑重地道,“送你了。”

宋氏和纪眉都笑起来。谊哥儿从纪眉的怀里探出头,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却也跟着笑起来。

顾锦朝就不再推辞,把淳哥儿回礼的东西收进衣袖里。也很郑重地说:“姑姑觉得很好看…那姑姑那只镯子就送给淳哥儿了。”纪安淳听了就笑起来,又哼哧哼哧地把他的玩具匣子推回去了。

等晚上纪尧来给宋氏请安的时候,就看到纪安淳在玩一只银镯子。

他想起早上的时候,顾锦朝手上也有这样一只镯子,便问宋氏纪安淳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

宋氏就把纪安淳要镯子的事说了一遍。“…你们哥几个,都不如淳哥儿胆子大呢。小小年纪。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纪尧却笑了笑。顾锦朝竟然会把镯子拨下来给孩子玩,她的性子倒真是柔和多了。

宋氏叹了口气。说起纪眉的孩子:“倒是你长姐的谊哥儿,虽说长得好,却十分怕人…”

纪尧也看过了谊哥儿,是不如淳哥儿聪明。他就说起纪眉今天下午来找他的事。

纪眉说想在蓟州开一家香露铺子,想问问他开香露铺子有没有什么注意的。

“我看长姐一点都不懂香露,却着急着开铺子。说不定是手头紧了,才想开铺子赚钱。她毕竟是我长姐,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您却要劝她几句,香露铺子如今大多都开,能开好的有几个?她以为制得好了买的人便多,却不知最要紧的还是多结识世家贵族,扩展人脉才行…”

香露毕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纪眉的初衷是好的,但想得太简单了。

宋氏难免觉得心中发冷:“眉姐儿嫁的时候,可是一百五十担实实的嫁妆!…怎么会手头吃紧呢。”纪眉嫁的是蓟州于家的嫡子,于家原先做过蓟州的都转运盐使同知,十分富庶。当初来求取纪眉时也十分有诚意。又想到刚才纪眉说话时,隐隐透着对婆婆的敬畏,更让她难受了。

宋氏点点头,让纪尧先回去:“我会和你长姐说清楚的。”

女儿是嫁出去的,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夫家说了算,只要不是太过分,哪有她插手的余地。

纪尧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他想了想说:“如果长姐非要开铺子,倒不如开个货行,替纪家转货就是。不用投入太多银钱,只需招得人手就够了。”这样下来,就是纪家在接济她。

宋氏点头应了。

纪尧最后看了一眼纪安淳手上的镯子,离开了宋氏的院子。

纪尧走在青石甬道上,看着不远处的东跨院。栖东泮有一株落叶的槐树,是顾锦朝小的时候种的。

他却不知怎么想起了纪吴氏说的话。如果他不愿意娶顾锦朝,那她总还是可以嫁给寒门秀才,或是世家庶子的。但是谁就能料到,她嫁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于家的嫡子,还是纪家精挑细选的呢,最后还不是没有善待纪眉。纪眉好面子,在娘家人面前都不好说出口…

那顾锦朝呢?她从小就是那样倔强的性子,受了委屈更不会吭声了。

顾锦朝被婆婆压制了,丈夫给她脸色看了,在背地里忍不住纳小妾养外室了…他只要想到这些事,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顾锦朝这样骄傲倔强的人,谁会这样欺负她?

他从小就不敢欺负她,却要一个外人来欺负了去。

纪尧心里十分混乱。

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又看到纪昀在自己书房前的榆树下面转来转去。

看到他回来,纪昀忙走上前来,十分慎重地道:“二哥,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纪昀心里确实很着急,这事有关安松淮。

安松淮第一次看到顾锦朝的时候,纪昀就觉得这人心里有鬼,因为他看顾锦朝的眼神都不正常,自己出言提醒了,原以为安松淮不会再如此了。谁知道今天故态重发。等几个人私下相处,他就把安松淮狠狠骂了一顿。说他都是定亲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不收敛。

谁知道那安松淮听完后委委屈屈,却又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定亲而已,只要没娶进门,那能算得上数吗?”

就这一句话,把纪昀吓得魂飞魄散。去他个安松淮,好歹还是举人呢!做起事来怎么比市井上的泼皮还泼皮!他要是敢撺掇家里人去退了亲,又去给顾锦朝提亲,他非打死他不可!

但是他仔细一想,觉得这事虽然荒谬,但是安松淮做得出来。他们家不像纪家教养严格,安松淮他祖母,太祖母就他一个乖孙,他是独苗啊。他就是闹腾着想要相公主,他们家的人也肯定跑前跑后为他求取公主去!安家在燕京也是说得上话的,要真想为他家独苗娶顾锦朝,完全是可以的。

纪昀觉得自己应该和纪尧说一声。不是早就定下的亲事吗?怎么纪尧到现在都没去提亲。虽说顾锦朝在守制,但他好歹先把亲事定下来啊,这样安家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纪尧听后也面色也不好看。

那个安松淮,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公子。整日的走马斗鹰,正事不做。他瞧上了顾锦朝,心里竟然还有了退亲的主意,这是个不负责任任性妄为的人。能让他去求取顾锦朝吗?

纪尧站起身来,他想了很久。

这事不能再拖了,他决定要向顾锦朝提亲了。娶她就娶她,他认了。总比让安松淮之流打主意好!

而锦朝自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栖东泮进晚膳呢。

她和纪吴氏讲淳哥儿的趣事,纪吴氏听后也是哈哈大笑:“…这孩子精着呢。知道用木头玩意儿换你的银镯子,以后也是个会赚钱的。”

纪吴氏又跟她说喜宴的事。

“明天喜帖就发出去了,到时候参加喜宴的人就陆续来了。…纪粲的新房也差不多了,明儿咱们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你帮着添置添置。”

第一百四十章:筵席

要说着给纪粲添置东西,锦朝自然没什么可添的。只是能凑个热闹而已。

等到了明天,烫金的喜帖陆续送出去了。纪家又开始最后的准备。正是下着小雪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槅扇、漏窗上贴着剪纸,处处挂着红纱灯笼,下人也都换了绛红色比甲或是棉袍。

锦朝帮着纪吴氏封红,红纸包了银裸子或是十两一张的银票,用来赏给有头脸的丫头婆子,或是来请安的小孩子。这些天从保定过来了不少纪家的旧亲戚,还有燕京里头和纪家交好的商栗大户,纪家大爷、纪家二爷的同僚。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得多准备些封红才行。

等到了亲迎的前一天,纪粲一行人换了衣服,下人们用大红金漆催妆盒子抬着整猪整羊,去宛平陈家催妆。纪粲别扭得很,却被纪昀、安松淮几个联手弄上了马。

而纪家开始搭棚、试灶,宴请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了。

顾德昭就是这个时候过来,带了五百两银子的礼金,另有一座红珊瑚盆景,一对羊脂玉如玉。在回事处随了礼,他又和纪家大爷说过话,就来拜见纪吴氏。

纪吴氏看到他就想到纪氏的死,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顾德昭的神情就讪讪的,他因在守制,最多就穿了件褐色的直裰表示。看到锦朝也在旁和刘氏说话,并不怎么搭理他,难免觉得寂寥。

最后还是小厮过来叫他,说大爷请他过去吃酒。他才起身道别,又和顾锦朝说:“吃过了酒,你也不必着急回来…但也得赶在腊月之前。”他又顿了顿,“好好孝敬你外祖母!”

顾锦朝和他道别,“…您去和大舅吃酒吧。刚好能帮衬一下。”宾朋许多非富即贵,纪家也不得不慎重,偏偏纪家的男丁不多。纪粲和纪昀还去催妆了。如今就纪家大爷和纪尧在外院招待着。

顾德昭刚出了东跨院,徐夫人就带着徐静宜过来了。

纪吴氏让丫头端杌子过来。十分热情地拉过徐夫人的手说话。“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一会儿子咱们就在这儿开个席面,也免得去西跨院挤着。”徐夫人也随着笑了笑,但却难掩愁容。纪吴氏又看了一眼徐静宜,却瞧着她眼眶红红,似乎是哭过的样子。

纪吴氏声音低了些:“…宜姐儿这是?”

徐夫人叹了口气,觉得实在不好说出口:“还不是为了宜姐儿的婚事…听说那罗家嫡子是个不检点的,那房里的丫头全是开了脸的…这也算了,昨天他家马车走清风坊路上。前头有个人挡了他的车没来得及让。那罗家嫡子冲出马车就是一顿鞭子,把人打得半条命都没了…”

顾锦朝闻言抬起头…原来徐家是知道罗家这些事的。

知道了还把女儿嫁过去,那分明就是走投无路了…

徐静宜在旁坐着,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她自己也觉得失态,转身拿帕子抹眼泪。

纪吴氏早知道这罗家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觉得有些无奈:“他们家那样的,那根本来就是歪的,长出来的苗子正不了…老姐儿要是听我一句,嫁了谁都不能嫁罗家的人!”

徐夫人也是止不住的哭:“没办法的事。宜姐儿再不嫁,只能在家里当老姑了。她又没有个嫡亲的弟弟,以后我老了谁给她撑腰…老姐儿你不知道。如今这到处都传我们宜姐儿是性子恶劣,这才一直找不到婆家,我去和罗夫人说话,她那样子好像还是她们家吃亏了似的…”

坏就坏在徐夫人没生个儿子,徐静宜想终身不嫁都不成。

徐夫人说到这里就抹了眼泪,又笑着说:“这是老姐儿家的喜庆日子,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纪吴氏有些无奈,又和锦朝说:“不如你陪宜姐儿去外面走走,我和徐夫人说几句话。”

锦朝也正想出去走走。西跨院正是热闹的时候,等到了亲迎的当天。她是不能过去的。就挽了徐静宜的手,笑着说:“宜姐儿不如随我去西跨院看看。那边搭了棚子。咱们去得好了,还能捞上些吃食。”

徐静宜对着锦朝点头一笑,低声道谢。

她长得一张白净脸皮,虽说五官不够好看,但笑起来还是很温和的。

锦朝前世没怎么见她笑过。

两人带着丫头去西跨院,正是开席的时候。二舅母来请她们去花厅小坐,端了核桃粘、花生粘上来。徐静宜望着外头人来人往的场景,不觉有些出神。

二舅母就笑着和她们说:“今天做的是燕窝席,有两种口味。咸的是搀以火腿丝、笋丝,加鸡汁炖出来的。甜的就用冰糖炖,或者蒸了鸽蛋在其中。你们要是想吃,我便叫人端了过来…”

有的宾朋提前几天过来,每天吃到的席面都可能不同。但是像纪家这样大手笔,直接做了这么多席面的燕窝席,却是相当少见的。

二舅母去叫人端了两碗甜燕窝上来。

徐静宜夸这碗燕窝做得极好,入口嫩滑,甜而不腻。

顾锦朝却看着花厅外面,大舅正在和一个人寒暄,那个人长得有些脸熟,她应该是认得的,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看大舅对此人十分恭敬,那人的衣着却像个侍卫…大舅再怎么不济,也有个府同知的官位,怎么会对一个侍卫如此恭敬?

顾锦朝便问了二舅母一句,二舅母就说:“…是陈家过来的人,好像是陈阁老的侍卫。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可是得罪不得的。”

说了几句话,大舅的脸色就慎重起来。又找了二舅过来,两人一起往前院去。

应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人要过来了。

二舅母却挽了锦朝的手,笑道:“不如带你去看看你四表哥的新房…总在这里坐着也是无趣。徐家小姐不如也去看看?”

徐静宜却是笑着摇头,她去也不合适,在这里坐一会儿便好了。

顾锦朝还没有去看过纪粲的新房。只听外祖母说布置得十分好。留了婆子在这儿陪着徐静宜,便跟着二舅母去看纪粲的新房了。

纪粲的新房就在纪家大爷旁边,一处三间七架的院子,抄手游廊过去就是大舅的院子。这院子里窗扇、廊柱重新刷了黑漆,装了挂落,还换了槅扇。漏窗外植了一株开得正好的腊梅花。丫头婆子在院子里忙碌着,布置贴了大红喜字的灯笼。

锦朝跟着二舅母看了东梢间,里头休整一新,放了张堆漆螺母千工拔木床,大红四喜如意纹的床帘,挂着鎏金莲花朵带五足银薰炉。西次间大炕上铺着翠蓝四季团花喜相迎缎褥,两把东坡椅,多宝阁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瓶盆景。

“这个是陈家的嬷嬷,过来帮着布置的。”二舅母指了个穿绛紫色缎子比甲的婆子,婆子给锦朝行了礼。

这婆子手上戴着竹节纹赤金的镯子,谈吐不一般,应该是陈家二小姐的乳母或是管事婆子。过来帮衬着装饰新房,一般按照自家小姐在娘家的习惯摆放东西,免得住过来不方便。

这婆子正好有话和二舅母说,拉了她去一边。

锦朝就带着青蒲出了正堂,外面又下起了小雪,庑廊外的花草树木落了一层毛茸茸的雪。青蒲把手中的暖炉递给锦朝,看着外面下的小雪有些发愁:“这雪是要下大的样子…”

锦朝摇头:“还是不用手炉了,西梢间里应该烧着炉火。正好去里面看看,也能取个暖。”西梢间是书房,纪粲的习惯便是一到冬天,书房里总是暖烘烘的,他喜欢看闲书。锦朝有几本讲金石品鉴的书就是从他那儿拿的。

锦朝跨入了书房,里头果然点着炉子。一张书案,几个放满了书的多宝阁,临窗放着一张长几,摆着香炉和一个景泰蓝花瓶。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群山连绵,江流东去。十分大气。

“奴婢看这幅画真好,想不到除了三表少爷会作画,四表少爷的画作也如此出色。”青蒲和锦朝说话。

锦朝却笑了出来,“这可不像是四表哥所画,让他看书还成,让他动笔可就头疼了!”

她还记得纪粲原先的西席先生是个从翰林退休的老学究,一生教出过数个举人,曾经说纪粲‘聪明有余,勤奋不足’,纪粲经常挨先生手板,不过打得再多都没用。字写得一般,画画更是平平了。

锦朝看了一眼旁边的题字,‘一览众山小’。用的是读书人常用的台阁体,工整有力,浑然大气。没有几十年是练不出来的。想必是他从哪个老学究那里求来的画。

锦朝看了之后轻声道:“画虽然大气,但这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若是放在普通读书人身上,却显得太虚浮了…我看倒还不如一幅墨竹图来得清雅。”

她说完这句话,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似乎是男子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一章:三爷

锦朝闻声回头,才发现大舅、二舅正在自己身后。大舅前面还站着一个穿蓝灰色直裰,披着玄青色羽绉面鹤敞的男子,腰上配了一块和田墨玉坠儿。

他人长得高大,背手站着,极其俊朗的长相,甚至带了几分儒雅,这种儒雅连年岁都模糊了。

他脸上带着一种微微的笑容,温和的目光落在顾锦朝身上,却让她浑身一震。…好像她心里什么东西都被这个人看透了一样。

明明长得如此清雅,怎得目光却要洞悉一切,要把人心都层层剥开!

等顾锦朝再看这个男子的脸时,却觉得十分熟悉。

…如果她没有认错,这个人应该是陈彦允。当今的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陈三爷。

前几月才血腥洗平了范川一党,亲自监斩许炳坤的陈大人。

她前世的丈夫。

刚才咳嗽的就是纪家大爷,随即就笑着道:“陈大人,这位是我家侄女…也不知怎的在这里。小女儿家的不懂事,陈大人可要见谅了!”他忙向顾锦朝使眼色,顾锦朝却过了片刻,才屈身行礼。

大舅没有向她介绍陈彦允,因为她身份不够。

陈彦允又看着顾锦朝,依旧是微笑着。顾锦朝正要行礼退下,却听到他意外出声,声音低沉,却又很柔和:“…无妨。”

纪家大爷便道:“…那请陈大人去宴息处说话吧。”让身后的小厮去沏一壶万春银叶,又虚手一比,请陈彦允往宴息处去。并低声对顾锦朝说,“朝姐儿,去和你外祖母说一声…”

陈彦允这样的身份,仅仅是他出面还远远不够。

顾锦朝应诺。却觉得大舅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即便她无意进了纪粲的书房,他也不该说‘小女儿家的不懂事’。让陈彦允见谅的话来。

顾锦朝再仔细看那幅登高图。会当凌绝顶的题字下,还盖着一个红印。刻的是竹山居士…

陈彦允,字九衡,号竹山。

这幅画是陈彦允所作的!

她刚才竟然批评陈三爷的画,还被人家全听了去!

顾锦朝也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

她刚才说‘会当凌绝顶’虽然大气,但放在普通读书人身上,却显得虚浮。

但作画的人可是陈三爷!能以而立之年进入内阁的,陈三爷是第一个。如今满朝文武,分属于张居廉一党的。谁敢小觑了陈三爷!对于他来说,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算什么?

青蒲见顾锦朝不说话,就小声问道:“这位陈大爷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表老爷竟然这样慎重…小姐,不如咱们先去和太夫人说了这事。”

顾锦朝也觉得奇怪,不过是陈二爷的庶女出嫁而已,犯不着陈三爷亲自来一趟。他为什么要来纪家?

锦朝一边往东跨院走去,一边想陈彦允的事。

虽然她前世嫁给了陈彦允,但是这个人她真的不了解。她熟悉陈三爷。说不定还没有熟悉陈玄青身边贴身丫头的程度深。前世陈三爷娶她过门后,来她那儿也不多,渐渐的更是一次都不来了。那时候自己正是求之不得。印象中只记得他是个不太爱说话,性子挺温和的人。

他和叶限不一样,如果叶限是把开锋的剑。他就是收鞘的刀,连锋利都是不动声色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和陈三爷打交道比叶限困难多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一张温和的脸皮下面藏着什么。

锦朝觉得自己那两句话,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一种夸奖吧。人家陈三爷一个朝廷大员,内阁学士。也不会跟她计较那两句话的。想过之后便觉得安心了些。

她回去和纪吴氏说了陈三爷来过的事,纪吴氏也十分慎重。“…不过是个庶女成亲。陈三爷怎么会突然过来!”他可不是什么闲散老爷,而是内阁大学士。如今正是新皇登基,改朝换代的时候。纪吴氏想着忙下了罗汉床穿鞋,又叫了宋妈妈一起去西跨院的宴息处。

锦朝也想去看看,她对于陈三爷,心中始终有个疑问。

她跟在纪吴氏身后去了西跨院,等到了宴息处,她从偏门进去,才在偏门的幔帐下听着。

幔帐半遮半掩,能看到宴息处里除了大舅、二舅、纪尧,还有催妆回来的纪粲等人。旁边还坐着大舅的顶头上司,通州府知府温大人,以及三河知县孙大人。有几个脸孔陌生,但是看官服上的补子,那也该是四、五品的官衔。都众星捧月般围拥着陈三爷,而陈三爷坐在右下的第一个位置慢慢喝茶。

见了纪粲,他就颔首道:“你岳丈在陕西被雪灾拖累,不能回来。就托我过来看看…”

纪粲平时挺机灵的人,跪下的时候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喊了句‘叔父’。

陈三爷嗯了一声,让身后的侍卫端了个红漆托盘上来,说是给纪粲见礼。锦朝才认出这个侍卫就是刚才院子里那个,她想起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眼熟。前世这个侍卫是陈三爷的左膀右臂,好像是叫陈义。这人走路无声无息,呼吸绵长不间断,是个很厉害的练家子。

纪粲接过后都不敢看是什么,就端着东西下去。

刚好纪吴氏进来,陈三爷才站起身,拱手向纪吴氏道:“老夫人身体安好,家母不便出门,只让我捎话来问一句。”

纪吴氏让他坐下,笑着说:“阁老客气!您堂堂二品大员,怎么和我一个婆子见礼!”

陈三爷摸捻着左手腕一串奇楠沉香珠,笑得十分和煦:“您是长辈。”

纪老太爷在世时和陈三爷父辈的交情很深。

旁边温大人就笑着接话道:“阁老实在是个重情义的,等过了喜宴,下官想请您去寒舍小坐。如今这宝坻的运河河堤需要修葺,下官递了好几道折子,都没什么音讯…想问问阁老的意见。”

陈三爷换了个姿势坐着,左手摸捻珠串依旧没停。却没有开口说话。

宴息处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陈三爷。

温知府这才觉得自己失言,自己的折子上到内阁,没被批下来肯定是有什么问题的。他这样当面就提,陈三爷会怎么想!一时间额头也是冷汗密布,忙道:“便是不说这些,也想请阁老去小酌几杯。下官刚从山东得了一坛子秋露白…”

陈三爷抬头看着他,微笑道:“修葺河堤的事,下放给工部司川郎中。我也不甚清楚。”

温知府当然识趣地笑笑。

朝堂上的事,纪吴氏这样的妇人插不上话。等温知府不说话了,才笑着道:“阁老这一路过来也是劳顿了,老身已在厅堂布下筵席,请阁老赏脸临席。”

陈三爷道:“烦劳老夫人的心思了,我稍后就要回京城,还是改日吧。”说着又叫旁坐着的陈玄青过来,“…等喜宴过了,你要尽快回国子监。开年参加春闱,可不要耽误了。”

陈玄青拱手行礼:“父亲放心,儿子的箱笼都先让书童搬去国子监了。”

陈三爷颔首,站起身向纪吴氏道别,旁的陈义帮他披上一件灰鼠皮的斗篷。温知府、几个穿四五品补子的官忙跟着人出去,大舅和二舅倒是落在了后面。众星捧月般围拥着送去了影壁。

顾锦朝心事重重地回到栖东泮。

她前世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陈三爷为什么要娶她?

就算他要娶的是继室,那整个燕京的世勋贵族,谁不想卯足了劲儿把自家小姐嫁给他。能嫁人陈家,那就是一步登天了。别说她这样德行不好的丧服长女,就是永阳伯小姐、武定候嫡女,哪个是他娶不得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嫁给陈三爷之前,她甚至没和他见过面。

甚至在嫁给他之后,她也不怎么和他见面。印象中两人同房似乎也是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陈三爷一个人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身边只有小厮和侍卫伺候,几个姨娘也是难见到他。

顾锦朝能清晰记得陈玄青的事,却一点都不记得陈三爷的。毕竟两人基本没有什么正式接触,而且在她嫁过去的第五年,陈三爷就在平定匪患的时候死在了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