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蹲下来,由俯视变成仰视着肖折釉的脸。他有一句话想要问她,可是他问不出口。肖折釉的手随意搭在膝上,沈不覆动作缓慢地抬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肖折釉垂着眼睛,望着两个人相叠的手。

“将军,盛令澜去世的时候十五岁,然后转世为肖折釉又过去了十八年。”肖折釉慢慢抬眼,目光寸移,落在沈不覆的眼上,“我已经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

肖折釉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心口,轻声说:“这里已经老了,如今仇人已死,前尘旧怨皆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和家人度过余生而已。”

沈不覆努力将眼中的苦楚压下去。他的手搭在肖折釉的膝头,掌心还残存着肖折釉手上的温柔与温度。他想抬手去拉肖折釉的手,可是他的手指尖儿颤了颤,终究是没能抬起来。

沈不覆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说话。

“幼时一直觉得你是天上的皎月,在所有人将我踩进泥里的时候,你好像就是一道光。因为这道光,让我远离了泥土,一步步前行。我以为得到了你就得到了全天下,可是只有一天。这些年,日复一日地怀念。又日复一日地自责没有护好你。居然十八年了……我……”

沈不覆慢慢跪下来,高大的身躯委顿着,他慢慢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中哽着难以抑制地痛苦:“令澜,我……好像有些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将军你起来……”肖折釉一说话才发觉自己哭了。她慌忙偏过头,使劲儿睁大了眼睛,不许自己再落泪。

这种感觉真微妙。明明听见他诉说对她的深情,却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股酸涩。

酸涩什么呢?大抵是这一世为他动心时一次又一次落的泪。这世间的感情有的会逐渐加深,如沈不覆对盛令澜。也有的感情会逐渐消磨掉,如肖折釉对沈不覆。

明明都是她,明明都曾深爱过对方的两个人。然而他们总是错过,没能在对的时间里□□。千帆过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怀念与自责,让沈不覆对盛令澜的感情扩大了无数倍。同时,那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与眼泪,也让肖折釉唯一的一次卑微示爱过后,慢慢冷了心。

感觉,是比事实真相更重要更直接的。

事已至此,又岂是一句“原来是你”便能破涕为笑相拥而眠的事。

第104章

“别哭。”沈不覆皱着眉, 目光凝在肖折釉的眼睛上。

从她小的时候起, 只要一落泪,他便会心软、心疼。更别说带着千种万种愧疚的如今。

肖折釉轻轻“嗯”了一声, 果真收了泪,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端庄的浅笑。

沈不覆阖了一下眼, 将情绪压下去。

“放心,都交给我处理。我会把你平平安安带走, 还有漆漆、陶陶和不弃。”沈不覆顿了一下,“只要你要的,我都给。”

肖折釉轻笑了一声,随口玩笑:“只要我要的你都给?如果我要这天下,如果我要皇位呢?”

“好。”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郑重的神情,微微怔住。她很快反应过来, 急忙说:“我随口说说而已,将军不要当真!”

沈不覆没有说话, 他站起来, 立在肖折釉身前深看她一眼,然后动作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两件东西放在肖折釉身旁的桌子上。

沈不覆转身往外走。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盛令澜的公主令上放着阿楠的祈愿牌。

再见这个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她曾经羡慕过阿楠,可等沈不覆告诉她原来这个阿楠就是她之后, 她心里反倒希望阿楠另有其人。否则只让肖折釉觉得这错位的感情简直是一场笑话。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打下太平江山,也为她搅得大盛国破无主。”

沈不覆低沉中带着痛苦的声音再一次飘进肖折釉的耳中,肖折釉蹙了下眉。够了, 她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肖折釉猛地拿起阿楠的祈愿木牌,毫无留恋地从窗户扔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的沈不覆听见声音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肖折釉,肖折釉手搭在额头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

沈不覆走向窗边,将那个被肖折釉扔出来的木牌捡起来。窗外是碎石路,那块木牌在祈愿树上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本来就很旧了,如今从屋里扔出来,木牌从中间磕断成了两半。

沈不覆将两块拼在一起,阿楠的名字很别扭地拼起来。可就算拼到了一起,名字上还是有一道消不去的痕迹。

沈不覆再看一眼肖折釉,将摔坏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收入掌中。他转身朝外走,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师延煜读着手中的信,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看完,师延煜又回过头,重新看了一遍。

这是定王让属下快马加鞭带给他的信。定王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让师延煜除掉沈不覆。

师延煜将看过的信重新叠好放在信封里,面露犹豫之色。

论私心。师延煜是并不想除掉沈不覆的,可利益面前,很多东西只能退让。师延煜抬起头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前段日子雪多,如今层叠的山峦上还覆着大片的雪。可是雪这个东西,早晚都是要融化干净的。

一阵悦耳的轻笑声传来,师延煜循声转过身去。远远看见漆漆带着一个小丫鬟经过凉亭后的小径。漆漆回过头去,不知道跟后面的小丫鬟说了什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声音甜美,悦耳动听。

漆漆笑着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毫不掩藏的笑。师延煜愣了一下,他复又仔细打量漆漆的脸。这才发现这个总是活在姐姐影子下的漆漆原是已成了如此璀然的模样。

“嘿,小丫头你又在偷窥本王吗?”师延煜抱着胳膊,饶有趣味地看着漆漆脸上的表情。

漆漆并不知道凉亭里有人,她望向坐在凉亭里的师延煜怔住。几乎是在一瞬间,她脸上璀然的笑意散去,又恢复成平常冷脸的怏怏模样。

师延煜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漆漆略犹豫了一下,立刻果断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大步走去。那个小丫鬟跟在后面匆匆小跑着去追她。

师延煜笑了。

漆漆虽然容貌和她姐姐有几分相似,可是做事风格可真是和她姐姐相差太多。师延煜眯着眼睛想了一下,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漆漆的场景。

唔,那一日她在宫中莽撞失礼,还吓哭了景腾王的女儿。

那个样子的漆漆可比现在好玩多了。

“王爷,沈将军过来了。”属下走进凉亭禀告。

“请。”师延煜收起心神。

沈不覆来找师延煜交谈许久,天色黑下来时才回去。

偏院里很安静。沈不覆站在庭院里多时,一步未移。

房门从被推开,绛葡儿从里面走出来。她看见沈不覆站在院子里,急忙迎上去:“将军您回来了!夫人已经吩咐奴婢将您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沈不覆点点头。

这知州府本来就不算大,这个小偏院原本应该是留给府中晚辈所住,是以,并不宽敞。

沈不覆坐在狭窄的床榻上,沉闷异常。

院子里有小丫鬟说笑的声音,沈不覆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去。肖折釉正在逗不弃玩。

沈不覆走出去。

“爹!爹爹!爹!”不弃第一个看见沈不覆,他朝着沈不覆伸出小胳膊要抱抱。

沈不覆将他从肖折釉抱过来。小家伙开心得不得了,搂着沈不覆的脖子咿咿呀呀,在沈不覆怀里扭着小身子。

肖折釉埋怨地看了一眼不弃。

“肖不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肖折釉假意用生气的语调。

可惜不弃听不出来,还在一个劲儿地扭啊扭。

沈不覆却不敢再抱着不弃了,他将不弃交还给肖折釉,他想与肖折釉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

肖折釉叹了口气。

她把不弃交给奶娘抱走,也让一旁的丫鬟都退下。然后她胳膊肘支撑在石桌上,托着腮打量着沈不覆。

沈不覆任由她打量,却仍有一丝不自在。

肖折釉忽然问:“沈不覆,你是老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木讷笨拙的样子。”

沈不覆想了一下,道:“中年人了,是不再年轻。”

肖折釉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住沈不覆的衣袖,将他宽大的衣袖一点一点拢进掌心。

“将军,我曾很喜欢攥着你袖子的感觉,布料拢入掌心,抬眼时你在前方,便觉得踏实安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曾是我最大的依靠。”她目光寸寸上移,慢慢望着沈不覆的眼。她攥着沈不覆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肖折釉站起来,向沈不覆走了一步,双手环过他的腰,慢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口,轻声说:“不管怎么样,折釉永远愿意陪将军同生共死。只是不弃还小,漆漆和陶陶也是无辜的。所以……帮帮我好吗?帮我救他们出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地乞求。

沈不覆喉间微颤,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甚至没有抬手抱住肖折釉。

他无声阖上眼,缓了缓,才问:“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吗?”

肖折釉的身子僵了一下。

沈不覆艰难抬手,握住肖折釉的肩,不舍又坚决地将她推开。

“能不能……别对我用你的那些小计谋?”沈不覆苦笑,“是老了,但是还没有老糊涂。”

肖折釉脸上的笑散去,声音里的温柔也散去。她沉默片刻,才说:“人总要利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博得最大的利益。于将军而已,我有的资本只是自己。倘若用我自己来换他们三个人的平安,也是稳赚的买卖。”

望着眼前平静而疏离的肖折釉,沈不覆心里堵满愁闷。他甚至分不清,他失去的到底是肖折釉还是爱了几十年的盛令澜。

“好!那就拿你自己来换。”沈不覆声音里带着怒意,他说完转身大步往回走,走了十多步的时候又猛地停下脚步。他折回来,停在肖折釉身前。

沈不覆眼中的东西肖折釉好像看懂了又好像不甚明朗,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怒气散去,沈不覆长叹一声:“折釉,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

肖折釉的心慢慢软下去。她望着沈不覆的眼睛,说:“是啊,我是利用你对我感情让你帮我救他们三个出去。可是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心也是真的啊。又不是没做过……”

第105章

师延煜望着窗外的落雪, 心绪繁杂。他在除掉沈不覆和收他为将之间犹豫不决。师延煜很清楚沈不覆并没有称帝的打算,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花了那么多心思将功劳扔到定王身上。若非如此,大盛如今的帝位已经是他的了。

就像当初联盟的条件之一就是沈不覆的死。

可是他没死。

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当初不想登帝的沈不覆如今或以后会不会改变主意。这个人太可怕了, 辅佐定元帝登基,又蛰伏多年一朝毁了这个王朝。可是谁又能赌得起?什么都没有死人安全。

从始至终, 想要沈不覆死的一直都是定王,而师延煜是希望拉拢沈不覆的, 毕竟有他在,可保边疆太平。可他不能不听他父王的话,所以这段时日才如此犹豫不决,态度也不甚明朗。

“小王爷!”一名小厮跑进来,他跌跌撞撞,连门都忘了敲。

“何事如此慌张?”师延煜皱了下眉。

“王爷受了重伤!”

师延煜大惊。

师延煜立刻调动兵马, 准备起身前往台昌州。一员属下劝说他暂时留下来守住通录城。师延煜沉吟许久,还是决定赶去台昌州。没有什么比他父王身体更重要的事情了。更何况定王在台昌州与辽兵僵持太久, 他应当过去帮忙。

临行前, 他去找了沈不覆。

“沈将军,不瞒你说。本王这几日总是犯愁该如此处置你。然而台昌州来了消息,本王必须立刻赶去。如此,先前那些打算倒是一时之间无法实施。”

沈不覆自顾自地斟茶, 他悠闲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问:“王爷有何吩咐?”

师延煜顿了顿,道:“本王离开以后,会让苏将军留在这里守护通录城。若沈将军愿意留下来帮苏将军, 自然是好极。倘若沈将军无心这些俗事,那就在本王前往台昌州之前,立刻通录城。”

这话说出来,师延煜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未来如何,目前为止沈不覆从未站在对立面,今日放过他,权当是偿还幼时沈不覆对他的指点。

沈不覆道:“天黑之前我会离开通录城,但是要带他们走。”

师延煜挑眉深看了沈不覆一眼,问:“沈不覆,你不是把你前妻送给本王了吗?”

沈不覆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

“王爷恐怕是理解错了,拙荆幼时丧兄,王爷对她如兄长般关爱有加,本想让她认王爷为义兄,不过这段时日王爷将她置于偏院不管不问,想来是瞧不上她。既如此,我只好将她带走了。”

师延煜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沈不覆是把他当傻子耍吧?师延煜在心里骂了句“你大爷”。

肖折釉得了消息,气得将不弃怀里抱着的彩色手鞠直接扔到地上去。不弃眨了眨眼睛,愣愣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他的一双小手仍旧是抱着手鞠的动作。

肖折釉得到的消息并不是沈不覆和师延煜的对话内容,而是师延煜马上要离开的事情。合着她费尽心思想了好久逃走的方法,连利用沈不覆感情这种不入眼的小把戏都用上了,结果定王挨了一刀,就解决了?

绿果儿将滚在一旁的彩色手鞠捡起来,送到不弃的怀里给他玩,然后说:“夫人,将军交代了天黑之前要离开,夫人瞧瞧有什么是需要带走的?奴婢和绛葡儿已经收拾了一些,但是还是得您过过目。”

肖折釉压下心里的恼,起身去查看。不管怎么说,在正事上,她并不愿意使小性儿。肖折釉在知州府的东西并不多,她只让丫鬟收拾了换洗衣服,然后多带着些不弃用的东西。因为不弃不是太爱吃奶的缘故,肖折釉干脆连奶娘也不带走,借此机会给不弃断了奶。

半下午的时候,肖折釉就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师延煜负手立于知州府里地势最高的凉亭,望着远走的车马。他将目光落在沈不覆的背影上,逐渐眯起眼睛。他在心里悄声默念——沈不覆,你可别让本王后悔今日之举啊。

“姐,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马车里,漆漆问。

肖折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掀开车窗旁垂帘,朝外面望去。陶陶和沈不覆一起骑马,两个人正在说些什么。陶陶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肖折釉探出头来,他急忙赶马到车窗旁,问:“姐,怎么了?”

肖折釉的目光越过陶陶,看向前面的沈不覆,问:“你可有问过将军此行去哪儿?”

陶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忘了问……我一会儿就去问!”

肖折釉笑着摇摇头,说:“问不问无妨的。”

她又叮嘱:“骑马的时候小心些。”

“我都知道的。”陶陶应了一声,追上沈不覆。

沈不覆回头看向肖折釉的时候,肖折釉刚巧将车窗的帘子放下去。垂下来的藏青色垂帘只来得及露出肖折釉衣衫一角。

还没到天黑的时候,马车就出了通录城。出了通录城,外面的难民就多了些。肖折釉挑着垂帘,蹙眉望着那些沿街乞讨的流民。

战乱,苦的是百姓。

一旁的绛葡儿看肖折釉愁眉不展看了这么久,忍不住劝:“夫人,您还是别看了。外面有风,天还冷,别染了风寒。”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将垂帘放下。

“等一下!”漆漆突然大喊一声,猛地将头整个探出窗户。

“漆漆,你这是做什么?小心些!”肖折釉急忙去拉她。

“停车!立刻停车!”漆漆大喊。她把头缩回来,立刻踢开马车门,在马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跳下马车。

“漆漆!”

马车行走的这一边人烟稀少,可是桥对面却有很多流民。那些流民拉拉扯扯,似乎在争抢什么东西。肖折釉提着裙子钻出马车,在马车停稳时,小心地下去,朝漆漆的背影张望。

这边的动静第一时间惊动了前面的沈不覆和陶陶,他们两个人都回过头来。

漆漆像一阵风一样跑过石板桥,朝着另一边的流民堆跑去。

那地方多乱?肖折釉的心揪起来,急忙提着裙子追上去。沈不覆和陶陶也骑马赶了过去。

肖折釉跑得很慢,她眼睁睁看着漆漆冲进流民堆里,将一个手举木棍的流民拉开,然后忽然跪下来,将一个女人护在身下。紧接着,在肖折釉的惊呼声中,那个流民手中的木棍搭在漆漆的背上。

沈不覆和陶陶骑着马很快经过肖折釉,陶陶马不停蹄冲向石板桥另一边,而沈不覆则是弯下腰揽住肖折釉的腰,将她拎上马背。

“快点过去!”肖折釉急忙说。

肖折釉脸色煞白,不仅是因为漆漆挨了一棍子,也是因为她认出来了那个被漆漆护在身下的小姑娘。

“让开!”向来文文弱弱的陶陶难得冷着脸将前面的一堆流民冲开。他跳下马,一边跑一边脱外衣。

漆漆疼得呲牙咧嘴,她气得一巴掌拍在罗如诗的胳膊上,怒气腾腾地说:“一个小姑娘跟他们倔什么!他们要钱,你给他们就是了!”

罗如诗跪坐在地上,她摊开手掌,掌心里哪是什么钱银,不过是一个馒头而已。

罗如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身上还穿着很薄的秋衫,瞧上去十分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