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地步,世子妃反倒自在多了,心想若是真不成了,自己总要陪着一起死的,乃笑道:“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母妃不怕吓着小孩子们。”

“我们家的儿女媳妇,没有孬种。”康王妃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华娘几个,道:“你们怕么?”

华娘几个本是怕的,但都挺起胸膛道:“不怕。”

康王妃赞许道:“真是好样儿的。”

却又见一个管事冲进来道:“四爷受了伤!莫典军战死!”

于是一片寂然。

康王妃默了片刻才道:“四爷伤得重么?”

那管事忙道:“只是伤了手臂,还在前头不肯下来呢。”

“好孩子。”康王妃赞了一声,便又问道:“现下人手是否还足?”

满管事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还足。”这话说得中气严重不足。

康王妃恍若不曾察觉,用很肯定的语气激昂地道:“让大家伙儿再撑会子,援军很快就到了!”

那管事虽有些不信,还是聪明而配合地露了喜色,大声道:“是!”

待那管事出去,康王妃环顾四周,正色道:“事到如今,有些话不能不与你们说清楚。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我是不会任由他们羞辱我的,少不得追随先后而去。”目光扫过华娘等人,语气轻柔下来:“但我却舍不得拉着你们一起去死。记着,能跑就跑,但若是不能跑了,该死的时候也别舍不得,否则生不如死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因见众人脸上都露出悲色来,便又笑了:“不过是最坏的打算,总要有所准备才是。”将手指了指许樱哥,道:“你们都要和她一样,努力,尽力,不管能做多少,生也好,死也好,都要努力,尽力。”

许樱哥原本正低头想着心事,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康王妃,她怎么就成了典范?却只见康王妃温柔地看着她,神色中多有明晰与赞许,本是想要谦虚几句,话到口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一礼。不过是一个眼神交流,婆媳俩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尽力,你做的都在我的眼里心里;我知道您的体贴,知道您明白,我记情、领情。

康王妃微笑着点点头,收回目光,和气地道:“天已经亮了,你们祖父和父亲不会看着我们陷入险地,除非是他们自顾不暇。好了,我这边收拾得有些轻便好拿的财物,都去拿一些,然后静静等待就是。总会有个结果,实在不行,自会安排人手送你们出去。至于侧妃那边就暂时不要通知她了,你们四叔父伤了的事也不要告诉她,只让小五过来帮她领了就行。”

宣侧妃的哭功和胆小人人都知道,无人对此有异议,却没人愿意做这领钱的第一个人,仿佛只要一拿了钱物就显得自己胆小怯懦了似的,康王妃见不得,厉声要求按着长幼尊卑来,这样一来谁都逃不过,便是许樱哥也得了一袋子碎银并一些散钱。

发放碎银的秋实解释道:“王妃说了,出门在外,钱太重,金子太扎眼,也不好用,就是碎银配着散钱最好使。”

许樱哥深以为然,金玉珠宝明晃晃地到处跑,那是招贼呢,你买个包子馒头递过一块银子或是一粒金瓜子之类的过去,倒要叫人怎么办?最有可能的便是夜里一管迷香,然后什么都不剩了。却见华娘过来道:“三婶娘,我娘寻你。”

许樱哥不疑有他,心想便是要等待也还有许多琐事要做,也就自出了房门去寻世子妃等人。

华娘目送她出了门,转头去问秋实:“我四婶娘可有?”

即便不喜欢甚至是厌憎冯宝儿,康王妃也还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冯宝儿并落人口实,秋实笑道:“当然是有的,全都备下了。”

华娘道:“给我吧,我给她送过去。”

秋实有些犹豫,华娘便不耐烦起来:“这是不信我?难不成我还要贪这点东西?又或是要使人去把她请过来?”

不过是不打紧的一件小事,冯宝儿哪里会缺这份钱?总之王妃这边是做到了,至于能不能到手,那是冯宝儿自己的事。秋实将钱双手奉上,笑道:“看华娘子说的这话,婢子不过是想着怕您不得闲。”

华娘也不多言,接了属于冯宝儿的那一份钱,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张幼然:“小姑姑可同我一起去?”

“不去。”张幼然毫不犹豫地用力摇头。华娘早猜着会是这样的结果,便带了几分得意去问跟进来的敏娘与舒娘:“你们可跟我去?”

自佛跳墙事件之后敏娘便听了王氏的话远着冯宝儿,今日看她那模样也怪瘆人的,且此时心情沉重不定,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冯宝儿的闲事?当下拒绝道:“我不去。我宁肯陪着我娘。”

华娘便将眼睛瞪着舒娘:“你呢?”

舒娘犹豫了一下,低着头道:“我同姐姐一同去。”

华娘这才满意地笑了,牵了妹妹的手,随意同张幼然打了个招呼便往外头去。

华娘对冯宝儿的恨意人人都能看出来,又如何会这般好心?这一去,只怕不会有好事。张幼然跨前一步,本想拦住华娘,想了想,就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转头去领了自己的那一份钱便走出去,寻到许樱哥后安安静静地在许樱哥身边坐下来。

有人送来了饭食,自是不能与平日相提并论的,但好歹也还整齐。康王妃沉着地举起筷子,在儿媳的伺候下吃完了变故以来的第一顿饭。她用完之后是许樱哥妯娌几个,世子妃不见华娘与舒娘,少不得问道:“这俩孩子哪里去了?”

张幼然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世子妃便问敏娘:“敏娘,你们适才不是在一处的?”

敏娘正要开口,就见华娘与舒娘姐妹二人携手进来,道:“我想着几位姨娘不便,替她们送钱去。顺带将四婶娘的带去了,谁知道她连门都不肯开,我便将钱袋子放在了门前。”

世子妃皱起眉头看向女儿,华娘自若地与她对视着,面上半点心虚都没有。王氏忙道:“吃吧,饭菜都凉了。”于是众人低头安静吃饭,一如从前的若干个平常的日子。

少倾饭毕,外面的坏消息一道一道地传进来,厮杀声从听不见到隐约可以听见,这便说明敌人离宣乐堂越来越近,而期盼中的张家父子却不见有任何人来援,甚至送信的人也不见影子。康王妃有些撑不住,只能默默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安慰自己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目光疲惫而苍凉地在一屋子的大人小孩身上来回扫过。

一府荣辱尽数系在外面拼杀的男人身上,这种时候没人可以宽慰谁,能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不过都是在静等苦熬而已。能熬得过去便是最后的胜利者,熬不过去,便是死亡或者流亡。许樱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却不能放下许家和许扶,还有许杏哥等人,也担心他们很多人撑不到最后。但她相信,只要张仪正能,他就一定会赶回来,于是她越发不甘心,不想错过一次又一次。为了缓解心情,她决定起身往外头去走走,缓解一下压力。

院子里的人很少,即便有人经过也是步履匆匆,所以躲在桂花树下低声交谈的青玉和铃铛二人显得格外醒目。许樱哥悄声走过去,听到青玉说:“这可不干咱们的事,她跑了或是留下,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干咱们的事。你看到了也当没看到,去和奶奶说了又算什么?所以你就闭嘴好了。”

许樱哥缓步上前,道:“在说谁呢?”

铃铛垂了眼不语,青玉叹道:“罢了,说吧。”

铃铛这才轻声道:“婢子适才瞧见华娘子领了舒娘子往后头去,先是指使小丫头在四奶奶房间附近小声议论,王府这是要完了,桓王造反,福王与宣王附和,四爷伤得这么重,园子立刻便要破了。接着华娘子又亲自去给四奶奶送钱,四奶奶没开门,华娘子便在门前骂了一回,骂冯家忘恩负义,投靠逆贼,不得好死,叫她等着报应。骂完之后又去同看门的婆子讲,王妃有令,四奶奶若是想去看望四爷,不许阻拦。后来婢子就见四奶奶果真出了门,有人问起,她便问被攻破的是哪边,四爷伤得如何,还命两个婆子跟着她一起去了。”

许樱哥静默片刻,道:“这事儿不用管了。”想也想得到冯宝儿是不想陪着她们白白送死,想要趁早逃走或是寻个隐匿安全的地方先藏起来,这大抵就是康王妃早前所评述的“聪明”,但华娘深恨于她,想必自有安排,便是不要她的命也少不得要她狠狠吃点苦头。有因才有果,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她冯宝儿自己不修口德,少有善举,便是死了又与自己何干?

转折出现在巳时。

第310章 尘埃

彼时康王府的大门已被攻破,更有多处房舍起火,几乎整个康王府都笼罩在了烟雾之中,还有仆役乘乱盗了财物逃走。康王妃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预备将能送出的都先送出去,世子妃李氏则表态死也要跟着康王妃到最后。许樱哥没有殉死的自觉,她能为康王府做自己能做的事,却还没活够,所以摸着怀里的小包没表态,王氏也还不太想死却不敢说出来,便只紧紧抱着女儿不说话,而宣侧妃得知张仪端受伤,生怕康王妃不肯让张仪明跟着华娘等人先逃走,少不得哭死哭活,就在此时,世子张仪承及时带兵杀了回来。

众人这才得知,宣王、福王等人被坐实谋反,狐媚惑主,祸国殃民的福王妃被康王当场处死,罗昭容被缢死,弑君的安六在逃……有宫人寻出老皇帝早就备下的立嗣圣旨,又有许衡等一众文臣、寿王、长乐公主及老皇帝的两个老兄弟等人支持,康王名正言顺。但这只是暂时性的胜利,宣王、福王等人和他们的支持者拼死抵抗,又有群龙无首的桓王一系掺杂其中,城外还有贺王作乱,整个局势简直就是一锅煮得噼里啪啦的烂米稀粥。

局势虽乱,但最先能看到的一桩好处便是,从此后康王府上头再没有那把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的剑,只要康王不败,康王府的人便有好日子可以过,比之从前可谓是自由很多。

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康王妃少不得追问:“小三儿呢?”

许樱哥忍不住感激地看了眼康王妃,张仪先是昨夜出城后截杀宣王不成后便直接往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几只主力军队而去,联合或是夺权,今早便将来势汹汹的贺王堵在了卢两镇附近,这个她已经知道,张仪正的去向却不曾听人提起。

张仪承看了眼许樱哥,尽力将话说得好听些:“三弟昨夜立了大功,先是斩杀了逆王桓王,入城之后因金光门那边争抢得厉害,便率兵往那里去守着了。”金光门是块硬骨头,若是守得住,便可将福王等人尽数堵在城中歼杀干净,若不能,福王等人突围出去日后便要费上十倍之功。

刀剑无眼,打仗总是冒风险的事情,康王妃便不再追问,转着手里的佛珠简单问道:“都好?”

张仪承微笑道:“都好。”抬眼看到浑身浴血,一瘸一拐走将进来的张仪正与长子张和,十分赞许地迎上去用力拍拍张仪正的肩膀,道:“四弟你辛苦了!此番你是立了大功!”

张仪端笑道:“没有父王和哥哥们辛苦。我做的不过是小事,便是没有我,也还有其他人在。”

护卫王府的功劳与其余几人逼宫杀人守城门夺军队指挥权并与贺王抗衡比起来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康王这个安排老偏心了,宣侧妃的嘴嘟起老高,忍不住小声抱怨道:“我们的命可全靠小四呢。”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若是有个闪失,你们就没亲娘老婆儿女了,所以张仪端还算是这一府人的救命恩人呢。

此番张仪端的表现的确是令人刮目相看,康王妃正色道:“小四是辛苦了,今日多亏了他。”

“是大功,有你在此拼杀护卫母妃她们,我们在前方才能安心。”张仪先又用力拍拍张仪端的肩头:“先休息休息,稍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做!”转头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长子张和,却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替张和理了理衣领,同世子妃李氏沉声道:“伺候好母妃。”言罢留了个亲信以供康王妃问询细节,拜别而去。

虽则可能外头还要乱上些时候,但对于康王府这边来说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康王妃收起手中念珠,有些欣慰并放松地看向众人:“好了,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现下要做的事还很多,先得使人去把大门和各处被毁坏的院墙修葺起来,再清点一下各房各院的人手以及财物。至于其他地方,等过些时日又再做打算了。”老皇帝驾崩举哀都是后一步的事情,反正皇后才薨不久,物什不用换,先耐着把门墙修好防贼才是大事。转头想起被贺王斩首祭旗的堂妹夫武戴,倒真是颇为伤心:“再让大总管分几队人马出去打听打听平日交好的人家情况如何。特别是镇军大将军府,我本该立即去探望她们,怎奈此时太乱不便出门,实在惭愧。”

许府是康王早就派了兵马守护的,虽则同样渡过惊魂之夜,但因防守得力,又早有准备,且并不似康王府这般首当其冲,故而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唯独武家,武戴将军这一死不谙于顶梁柱倒了。可以想象武夫人、武玉玉等人何等伤心难过。许樱哥虽与武戴将军不熟,但因了许杏哥、武夫人、武玉玉等人的缘故,少不得也感伤了一回,却又记挂着许府众人与许扶,少不得跟出去寻了前往许府问询的管事,细细叮嘱了一通,又将双子寻来,叫一同跟了去以便那边可以把不方便当着外人说的话带回来给她。

待回了宣乐堂中,府中大致的情况已经摸清,康王府被火焚毁了的院落主要都在外围,其中就包括了张幼然所居的小院子,其他人的居处因为集中在内围,并未受损,最多不过是被趁乱逃走的仆役偷走几件东西罢了。煎熬了一夜,康王妃也实在撑不住了,便打发众人:“既是贼人都肃清了,那便都回去歇着罢,该清点的清点,该安抚的要安抚,那些不规矩的该打发的就都打发了。”

这一安排下来,众人才发现本该留在后院静房里休养的冯宝儿不见了。因着到底是自己的外甥女儿,又是亲儿媳妇,宣侧妃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替她说话,便道:“想是听说没事儿了便先回立园去了。”以常理来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冯宝儿早前便与众人撕破了脸,闹得十分不高兴,这会儿情况好转没脸或是没心情往这前头来也是常理。

许樱哥却知道不是,少不得看了眼华娘,华娘正抱着幼弟逗弄,幸福快乐地陪在李氏身边,脸上的笑容甜美而可爱。一旁的舒娘则不安地低头玩弄着裙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虽则她病着,但实在是无礼之极。”康王妃显然不想把这事儿就此揭过,反倒板着脸问起冯家来:“说来忙乱了这一气,还没来得及问起冯家的情况如何。”

宣侧妃这时候才有些紧张,眼看着此时康王府是占了上风,冯家那边虽然最近与她闹得不高兴,到底冯夫人与她是至亲骨肉,若是冯家站错队倒了霉,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便眨巴着眼睛想找两句话来说:“嗯……”

康王妃却已威严地道:“把世子适才留下的柳二条叫来问一问。”这颇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若是冯家在适才的事变中没有走错路,冯宝儿的状况当然也就能好些,倘若冯家走错了路,冯宝儿的待遇和即将面临的惩罚当然又不同。

于是众人便都又留了下来,宣侧妃频频给人使眼色,示意人去寻张仪端过来,再去瞅瞅冯宝儿究竟去了哪里。康王妃瞧着也不搭理她,随便她捉妖。

不一时,正在外头吃饭的柳二条奉命入内回话,答案丝毫不出众人意料之外。早前的变故中,冯家慎重地并未参与到任何一派中去,而是保持沉默观望,一直到天亮后眼看着康王占了上风,冯璋方才率兵前去襄助,又派长子、也就是冯宝儿的生父冯立德率兵全力支援张仪先。

康王妃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冯老将军真是聪明人。想来此番总要立下大功的。”

宣侧妃见她笑得古怪,也知道冯家不地道,便提心吊胆地跟着扯了扯唇角:“那,那是……”话音未落,就被快步赶进来的张仪端狠狠瞪了一眼,又被张仪明给轻轻掐了一下,于是一缩脖子,低了头不说话。

张仪端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康王妃跟前一跪,用力磕了三个头。

康王妃惊诧莫名:“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张仪端抬头垂眼低声道:“母妃,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康王妃不知他要做什么,并不敢就此应他,只柔声道:“你先说来,若是站得住理,我同你父王说;若是站不住理,我应了你父王也不会应。”

张仪端轻声而坚定地道:“待此事一了,大局一定,还请母妃准许孩儿休了冯氏。”

宣侧妃吓了一跳,她虽觉着冯宝儿这个外甥女儿做儿媳极度不合心意,可也没想到张仪端竟会在这时候提出不要冯宝儿。这样也好,另外聘个知礼的高门贵女,可不比冯宝儿这个已然失了全府欢心的坏东西要好得多?但她随后又想起了冯家手里还有兵权,这次肯定还会立下大功,康王哪里会许?休妻不成,反倒白白令得冯家生恨,实在是不合算,便低咳一声,意图拦阻,却听张仪端又低声道:“若是父王、母妃不许,儿子便只有杀了她!”

第311章 落定

康王妃不由皱起眉头来:“这是怎么说?”一边说,一边将手挥了挥,众人便是再好奇也只能退了下去,毕竟李氏身边有华娘、舒娘,王氏身边有英娘,另有几个小孩子都是不适合听的。许樱哥朝张幼然招了手,柔声道:“三妹妹,你的院子被毁了,新院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出来,左右你三哥也不在,不如与我一同去。”

随园得益于之前许樱哥安排得妥当,随园众人退出并去了凌波堂时有序有礼,不忘锁门。待到回来之时,除去两个粗使婆子受了些轻伤留在前头治疗外,其余人等俱都回了随园,并无逃走或是犯错需要惩戒的人和事出现,故而随园之中井然有序,人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之情,做事积极得很。才听许樱哥一下令,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便将给张幼然暂居的房间收拾出来。

许樱哥牵了张幼然的手去看房间:“我给你安排在高、袁两位嬷嬷的旁边,这样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你有什么不懂的正好请教她们。若是一切顺当,日后总是要入宫的。”

张幼然见室内陈设虽然素淡却精致整齐,自己的几个贴身嬷嬷与丫头也都安置得极妥当,自是极其满意,少不得谢了又谢,不忘去隔壁同高、袁二人打了个招呼。许樱哥见她今非昔比,实不用自己操太多心,也就回了房间,先将怀中所藏的小包照旧收入枕匣中,静等双子回来报信。

绿翡带了几个人抬了热水进来,笑道:“奶奶,厨房那边总算是闲了,到处都在要热水,惹得熊大娘火冒三丈,说是早前忙着做饭把命都忙去了一半,现在又要水,总也该她们歇一歇了,于是亲自动手抓了好些个闲人过去替班帮忙。”

许樱哥笑笑,由着她们帮她松了头发,舒舒服服地浸入到热水里去,却也不敢洗得太久,收拾干净便出了净房,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有人进来,在自己身边立了片刻后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许樱哥由不得惊醒过来,接着就听见紫霭压低了嗓子在帘外问道:“怎么样?”

青玉低声说了句什么,许樱哥没听清楚,却本能地觉得青玉的声音似乎低沉过了头,屋子里也安静得过分。由来心中一阵惊悸,翻身坐起大声道:“什么时辰了?可是双子带消息回来了?”

她问的自然是许家及许扶的安危。青玉与紫霭对视一眼,忙着收了脸上的悲色,快步走过来微笑道:“已过午时啦。外头还乱着呢,来回可费事,没有这么快。”因见许樱哥的头发有些乱,便取了梳子过来边给许樱哥梳头边轻声道:“是四奶奶那边的消息。”

许樱哥无所谓地“唔”了一声。青玉便轻声道:“四爷同王妃说,冯氏其人恶毒,不贤不慈,背弃夫家,毒害骨肉,又在人前失贞,遮掩不得,他断然不能容许,等到此事一毕,要么冯家自己把女儿接回去,要么他亲手送冯氏上西天……”

许樱哥皱眉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虽则知道有华娘在背后使劲,但冯宝儿本身是个聪明人,并不蠢笨,挖了坑也未必就肯跳,未必就跳得好,能到这一步,必然不是小事。

青玉自来对许樱哥的事情心里有数,自入王府以来最恨的也真是冯宝儿,故而便有些幸灾乐祸:“听说之前四奶奶就力劝四爷派个人去提醒世子妃自裁,但四爷没听她的,反倒骂她毒妇心肠;后来她又叫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收买侧妃娘娘身边的人,想送消息给冯家,大管事去拿人之时她恐消息泄露,竭力阻拦才会流产;早前最乱之时,她听说王府大门被攻破,四爷也受了伤,便假借出去探望四爷出了宣乐堂,却不是去看四爷的,而是四处打听什么地方被攻破了,又旁敲侧击地问冯家的人怎么样,带人攻打王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好多人都看见并听见了。”

说到这里,青玉顿了顿,声音又小了几分:“后来不知怎地,陪同她的两个婆子都没了影子,她穿着仆妇的衣裳涂花了脸被咱们府里巡查的人在被攻破的西北边角门附近给当内奸捉住,浑浑噩噩的,连上衣都给扯开了,很是狼狈……人带到毛大管事跟前,才被认出是四奶奶,她谁自己是被人给陷害了,但这事儿闹得太多人知晓,等传到四爷那里的时候已是再遮掩不住,大半数的人都知道了。那两个婆子被找到时,一个昏迷着被剥了外衣,一个张皇得很,说四奶奶使她去办其他差事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都在传说四奶奶当时是贪生怕死,想偷偷逃出去给逆贼送信的,又有说法,说她已经失了贞。现下人被禁在房中,王妃亲自指派了两位嬷嬷日夜盯着,听说还在哭闹。”

只是想悄悄逃走还算不得什么,但人前失贞却是大事,再加之冯宝儿之前做下的那些不得人心的事,这个人想要在康王府中翻身那是千难万难,即便冯家此番能立下大功也还是一样。最多不过是处理的方式体面一点和不体面一点而已,这事蹊跷太多,许樱哥觉着应当不止是华娘在使力,毕竟冯宝儿先劝张仪端使人提醒世子妃自裁而张仪端不肯答应,再又指使身边的人去收买人给冯家递消息,这样私密的事都给泄露了出来,哪里会只是华娘一个半大女孩子能做到的?

华娘的仇恨不过是个引子。世子张仪承与世子妃李氏经营多年,便是树倒猢狲散也不至于就一点力量都不剩。不说长房那些暗里隐藏的力量是否出了力,张仪端也绝对逃不掉嫌疑,冯宝儿这个妻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烦恼,不但令得他兄弟不和,还让父母生厌,严重地拖了他的后腿,他凭什么要留着她、供着她、任由她占了他嫡妻的位置?还有宣乐堂那边,康王妃若真是不想要谁继续出现在自己眼前,绝对有的是办法……

这所有的事情累积起来,够冯宝儿喝一壶的。许樱哥揉揉眉头,叮嘱道:“让咱们院子里的人不要议论此事,和咱们没有关系。”她对冯宝儿这个几次三番想要下狠手害她的没有半点同情心,也因为自己的稀饭都没能吹冷,就更生不出心思去多关心,连落井下石的必要都没有。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冯宝儿活该。

青玉顺从地应了,起身出去叫了秋蓉过来叮嘱了几句,秋蓉便又将许樱哥的话传下去,于是在这样的大新闻面前,整个随园静默无波。

天将要黑的时候,情势算是平静了些,虽则还可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但整个康王府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平静。不时有人将好消息传到许樱哥的耳朵里,譬如张仪正很神勇啊,譬如宣王府和桓王府被攻破了啊,宣王与冥顽不灵的福王分道扬镳,跑到康王面前负荆请罪只求活命了啊什么的。

传话的婆子笑眯眯的:“王妃这是忧心奶奶担心,所以让老奴把这些好消息都传递过来给奶奶知晓。”

“多谢母妃挂怀。”许樱哥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表示对康王妃的尊敬和感谢。

那婆子继续道:“宫中已在准备丧仪,若是局势平稳,只怕就要举哀。王妃吩咐,让奶奶吃饱喝足了该睡就睡,不要多想,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

许樱哥又道:“我知晓了,这就早些安歇。”待那婆子去了,许樱哥的脸便冷了下来:“青玉!”

紫霭期期艾艾地道:“她在后头收拾东西呢。”

许樱哥垂着眼喝了一口茶:“叫她马上给我滚过来!”青玉自午间与她说了冯宝儿一事之后便一直远着她,以往这时候怎么都会在她面前伺候,要不是劝她吃这样,就是劝她吃那样,这样藏着躲着,除非是心里有鬼。心里有什么鬼呢?多半是许家那边出了事,最有可能的便是许扶出了事。康王府占着上风,许家离康王府又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打听个消息哪里是那么难的事情?她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也到了该面对的时候,自欺欺人从来都是行不通的。

不多时,青玉走进来,见着房中只有自己与许樱哥二人,便强撑着笑了出来:“奶奶有什么吩咐?”

许樱哥的耐心到了极限:“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让人去把双子叫来问?我想,他在午间便回来了罢。”

青玉的脸便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才轻声道:“府中一切安好,只是五爷有些不太妥当……”将眼偷偷瞟了瞟许樱哥,见许樱哥目光森寒地死死盯着自己,便哭出了声:“奶奶,奶奶,这是命。”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许樱哥还是觉得一颗心被绞成了碎片,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困难地把目光从青玉脸上收回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抬眼看着被火光染红了的天空道:“说吧,怎么个不妥法?”

第312章 宽慰

王府是非之地,讲究太多,就是哭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即便是在这样乱的时候。青玉用手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又被许樱哥的半边剪影惊得一颗心凉了半截,便只能上得前去,牢牢地抓住了许樱哥的肩头,一字一顿地低声央求道:“奶奶,不过是找不着了,兴许是被哪户好心人家藏将起来了呢?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突然出现在咱们眼前的。那时候岂不是欢喜……”

许樱哥静静地道:“是啊,好心人家到处都是。且现在局势这么乱,好多人都找地方藏起来了,又或是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等局势平稳了,他自然是要出来的。”即便是知道在这样混乱的夜里,许扶不会闲着,因为那些人绝对不会放任他闲着,即便是知道春分已经死无全尸,他百分之百也是遇到了极不好的事情,但他还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当然不会就这样从此找不到了。所以她要相信,他还活着。

听她这样说,青玉剩下的那些安慰的话便再不能说出来。

之后许樱哥便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朝青玉摆了摆手,青玉不敢劝,不敢就此离开,却也不敢不离开。便只能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门关好了,静静地坐在外面守候并侧耳细听。

许樱哥坐在窗边仰头看着天边,脸面瞬间便被湿透。有一种力量在她胸前咆哮,令得她想声嘶力竭地哭出来,但又有一种力量在关键时刻阻拦了她,令得她的眼泪只能默默地流。许久,她狠狠地擦了把眼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总要想办法把那个将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兄长找到才是。

这一日,照旧的酷热,此时太阳已经西沉,远处高起的火光混合着黑龙一样的滚滚浓烟直上云霄,越发显得天边的火烧云血一样的红。余晖落在窗边,映衬得许樱哥那张明显瘦了白了许多的脸越发瘦削,那个标志性的小肉翘下巴也失了往日的柔润,剩下的只有倔强。

厮杀了一天一夜的张仪正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随园,在将试图拦住他的青玉凶狠地拨开再进入房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静静坐在窗边的许樱哥和她微微仰着的脸,以及那个又尖又瘦的下巴。

张仪正皱起眉头,用力咳嗽了一声。

许樱哥惊醒过来,先是转过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站起身,飞快朝他奔过来,用力地,狠狠地撞进他的怀里,将手抱住他的脖子,眼泪瞬间便打湿了他脏污的衣领,丝毫不嫌弃不惧怕他身上铠甲的冷硬和血腥。

张仪正垂着两只手静立片刻后用力把她抱了起来,也不劝,也不问,就那样大踏步地走到坐榻边坐下来,任由许樱哥像个树袋熊一样地挂在他身上轻轻抽泣。

许扶的事情他已知晓,负责围剿的人是康王府的另一位典军,姓袁名黑,此人为康王的心腹,便是康王不给儿子知道的事情,这袁黑只怕也知道不少。拼死一搏的许扶是立了功的,也有很多人亲眼看到许扶静悄悄地死在了墙根下,当时还是全尸,可后来收拾战场时便只剩下了一具面目全非,肢体不全的尸体,就连衣裳都被人烧干净了。乱党有逃走的,所以可看作是报复,对死人,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报复和羞辱更残忍?

即便大家都相信许扶已经回不来了,并且也把那具尸体当成了他精心收敛准备安葬,却没有一个许家人愿意把这话直接说出来,当着许樱哥的面更是永远都只当许扶失踪了,这般惨状将永远不会对她提及。而且失踪的许扶所做下的那些事,甚至于拼死一搏杀了的那个人都将和他一样永远失踪,永远不能出现在人前,甚至于提都不能被提起。

张仪正皱着眉头想,自己虽背负太多,却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可以有机会重活一次,只要说服了自己,过了那道最难的关隘便可以过得比较称心如意。可是许扶,或者说是萧七公子萧绪却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便是想要活得轻松自在些,别人和过往也不会给他机会,那又是个想不开的,便只能任由命运将他拽着使劲往深渊里扯。

什么是幸运?什么是不幸?什么又是命运?命运是在你的前方突如其来地给你挖个坑,你明知那里是个坑,里面荆棘无数,你却避不开,只有睁着眼往下跳。有人能从里面爬出来,有人爬不出来。爬出来的都是幸运儿,同时也是最先做了准备的人,爬不出来的是悲剧,其中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造成的。在得知许扶死讯的那一刻,他突然间不再讨厌或者说是憎恨这个将他的人生残忍地割裂的男人了。干脆利落地死去的崔成比活到现在的许扶要幸运。

张仪正想着这些,无意识地像哄孩子一样的拍着许樱哥的背,最痛的莫过于是不能把心中的痛说出来,事到如今,许樱哥也还是不能把她心中的痛说出来,哪怕她面前对着的是她的丈夫,是他这个其实知晓她所有阴暗过往的人。他不能告诉她他都知道,不到那最后一刻,他便要永远都记得不触及那个秘密,要记得他什么都不知道才好。于是张仪正便将许樱哥抱得更紧了些。

许樱哥的眼泪去得很快,但她不想从张仪正怀里下来,即便是隔着那层冰冷血腥的铠甲,她仍然觉得很温暖,仍然觉得自己很需要这酷暑的天气里的这一抹温暖。她静静地伏在张仪正的怀里,一个字都不想说,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但她还是打起精神道:“看到你平安归来,我很高兴。你饿么?想吃什么?累么?有没有空洗洗睡一睡?”

张仪正相信她的话。许扶的死令她伤心,但他平安的确也令她高兴。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只不过都凑齐在了一处,难为她还能分割开来,区别对待。所以除了许扶之外,她心中的确还有他。张仪正垂眸看着许樱哥眼眶下的青影和尖尖的下颌,心里比任何一次都更柔软,他想说两句柔软的话宽慰她,说出来的却是:“累极了,却睡不下,就想找人说说话。我闲下来的时候在想,你此时在家做些什么?有没有想我?究竟有多想,有多牵挂?”

许樱哥很累很伤心,自然不想和他说自己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却不能不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让才从外面厮杀回来,心里牵挂着她,给她宽慰的男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于是她轻声道:“我一直在想着怎样帮家里做点有用的事情。”

虽则这时候说这些不太合适,虽则也知道她在努力遮掩并改善自己的情绪,虽则知道她其实现在很需要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没人看见和没人听见的地方大哭一场。但却不是时候,他所能给她只是刚才那一霎间的发泄,张仪正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以为你会想溜,毕竟机会难得,你是我强娶来的,从前总是想着和离的。”

许樱哥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睛,许久才低声说了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能跑到哪里去?你没听说冯宝儿的事情么?”即便是康王妃没有要拉着她们事败后一起去死的念头,私底下背弃一家子人跑了也还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何况她还没到需要跑的时候。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便不想再错过,可她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波澜发生,许扶不见了,那些人的如意算盘便打了水漂,除非是一网打尽了,不然接下来她就该被报复了。身份一旦泄露,她能做什么呢?再不想错过大概也只有错过。许樱哥往张仪正的怀里更缩进了些,将抱住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冯宝儿是自作自受,活该,没死真算便宜了她。”张仪正替许樱哥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声道:“陪我歇一歇吧,稍后我们要一起去母妃那里请请安,你要撑着,撑到晚间回来就好了。”她不能就此倒下,知道许扶不见了的人不是她一个,猜疑她和许扶出身关系的人也不止一个,所以她要撑着,再难也要撑着。

许樱哥抬起眼睛看着他,轻声而坚定地道:“好。”她已经知道,他不过是因为宽容着她,所以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因为她一句话便替她做了许多事。所以她才会不舍他,所以才会不想再错过,所以才想努力了再努力,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想放弃。

热水就着暖色的灯光,张仪正简单的擦洗了一下,由许樱哥陪着在榻上静躺了片刻,便又甲胄加身:“我只能回来这一会子,外头的事还多得很。”

许樱哥心中温暖,埋头帮着他收拾:“还要乱上多久?”

张仪正默默计算片刻,道:“宣王已降,福王被擒,这上京城中大局基本已定,只这乱党余孽需要清剿,少不得要个三四天的功夫,余下的便只是外头的事了。”

许樱哥便有了数,只要外头不再如之前那般的乱,她便可以使人去寻许扶。只要一日没寻到,她便可当他还活着。

张仪正不经意看到她眉间暗藏的坚韧,轻轻叹息了一声,把那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313章 准备

小儿子到底是不同的,尤其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康王妃将手在张仪正的脸上摸了又摸,眼里的欢喜和骄傲遮都遮不住:“你很好,顶天立地,我总算是看到这一日了。”

张仪正乖乖地站在康王妃面前含笑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一律都应好,温和乖巧柔顺坚韧。这个儿子变化太大,大得康王妃想忽略都忽略不掉,但这种变化真的很好,一切都来自于许樱哥进门之后。想到这里,康王妃便看向许樱哥,许樱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安静地立在张仪正身后的阴影里,虽则看得出疲惫,却足够温婉平静。

很好。康王妃再一次很满意,不管许扶和许樱哥是个什么关系,让人说道的许扶已经没了,许樱哥的表现从始至终也还真不错,那么就这样吧。女子不错,儿子喜欢,他们也需要许家。

“时辰差不多了,还有一堆事等着儿子。”张仪正起身同康王妃拜别,临行深深看了许樱哥一眼,认真叮嘱道:“好生伺奉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