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抬眼向室内看了一眼,却被马昱挡住了大半视线。里面静悄悄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回想起王蓝田的话,呐呐道,“不是她寻我么?”

马昱一愣,摇头道,“她不曾寻你。”顿了顿,又道,“你先回去吧,晚些她会去看你。”说着,也不等英台回话,便退回屋内,关上了门。

英台瞧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终是默默看着房门半晌,转身离去。

英宁醒过来的时候,天气已渐渐黑了。她一睁开眼来,便对上了马昱乌沉沉的眸,正看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焦灼,瞬间换上了温暖的笑意,快得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

“你醒了,阿宁?”马昱的声音轻轻浅浅,一如既往的醇厚悦耳,但不知为何,这一回英宁听出了他语声中强自压抑着什么。

眉间微微一蹙,英宁随即将疑惑放下,起身下床,轻轻应了一声,“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人寻我?”

马昱细细打量着英宁神色,见她疲惫之色尽去,稍稍安下心来,“祝九来过了,见你还睡着,便先回去了。你现在想去见她?”

“见一下也好。”英宁披上外衫,“这么些时日不见,不知她如何了。”

想起浅墨先前所言,英宁心下到底有些忧心。

马昱沉默了片刻,点头道,“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用晚饭。”

英宁极自然地应了一声,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整好了衣装,别过马昱,出门去见英台。

“小十,你来了。”英台见着英宁,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眸中含着暖意,却再没有了往日里的明艳张扬。

英宁淡淡一笑,在英台对面坐了下来,视线扫过英台捧在手上读的书册,“看到你健康无恙,我便放心了。日后别再这样,为了旁人拿着自己的身体做赌,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傻的了。别让爹爹娘亲牵挂,也别让哥哥担心,你说呢?”

英台瞧着英宁认真的侧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让她本就如画的眉目一下子明朗起来,竟是与先前的笑容一般灿烂无二,“知道啦,小管家婆!吃一堑长一智,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呀,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同样的错误,我难道会犯第二次?”

顿了顿,英台抓起英宁小手,笑道,“还说要好生照看你,哪知道竟是反了过来,爹爹娘亲若是知道了,定是又要说我了。说起来,咱们离家大半年,除了一封八哥写来的家书,便再没有家里的消息了。眼看着天将入冬,马上就是新年,也不知来不来的及回去瞧瞧。”

英宁一怔,心知英台这一回是真的不同了,便不再提起那些并不美好的事儿,顺着英台的话接道,“九姐可是想家了?新年的假期不过二十来日,怕是刚刚来得及回到家中,哪里足够往返的。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得在书院里过年了。”

“我想爹爹娘亲了,也想八哥。”英台毫不犹豫地点头,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小十,我决定了,等到新年假期,我便跟王山长告假回家,明年也不来了。过了这么久,廖广便是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明日我便写信给爹爹,向他询问一番,你我这时候回去是否已无碍。我们终究是女子,终日混在男子当中,总有些不便,我怕再不走,咱们的身份会瞒不住。”

真要论起来,祝家不见得便怕了廖家,只这事儿总归是英台做得欠妥当一些,有马昱从中调停,祝老爷亦是成了精的人,让英台英宁离开临江城,不过是祝家向廖家给出的一个交代,让廖家面子上更好看,祝家也不损失什么。

如今大半年都过去了,有什么流言蜚语也早已平息,英台英宁返家,倒也没什么了。

“怎么?有人发现端倪,试探你了?”英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伙儿朝夕相处,总有些精明的有心人能瞧出蛛丝马迹。

“是欧阳远与秦京生,他们发现了吟心埋在花园里的物什,怀疑到我身上。”将与欧阳远、秦京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英台沉默片刻,又道,“还有王蓝田,上一回因着梁山伯之事,我不慎跌下山崖,是王蓝田救了我,将我背回书院——那时候我未曾深想,现在回过头来,我也不能保证,他是不是知道了。”

话说到了这一步,英宁反而不急了,反正呆不呆在书院,对她来说并无多少差别,“那九姐觉得,王蓝田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这…”英台咬了咬唇,回想起这短时间以来,王蓝田在面对她时的异样,以及三番两次的相助,垂眸道,“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我会寻他谈谈,让他暂时保守秘密。”

“九姐,都过去这么久了,王蓝田一直没有动作,你这会儿去寻他谈,谈什么?”英宁摇头道,“你只管放心,他既然以前没有说,日后自然也会保密。如今最重要的,你还是想想欧阳远与秦京生那里该怎么办。”

英台想了想,“现在他二人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不如,想个法子消除他们的怀疑?”

英宁轻轻颔首,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隐隐的说话之声,听声音,竟是吟心与王蓝田。

英台与英宁对视了一眼,扬声道,“吟心,谁来了?”

“公子,十公子,是王公子来了。”吟心推门而入,捧着茶点站在了英台英宁面前。

“那他人呢?”

“刚说了两句话,便又跑了。”吟心嘟囔了一句,将茶点放到桌上,一样一样摆好,“我想着他终究救过公子,跟他说既是来寻公子,便请他进来说话,谁知道他跑得这么快,活似后头有老虎在追他一般!”

英台回想起每每与王蓝田两下相对,他总是说不了两句便匆匆离去,那模样,倒像是落荒而逃一般,不觉有些莞尔,“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公子放心,欧阳公子与秦公子两人,他会处理。”吟心皱了皱了眉,看向英台,“王公子说得没头没脑,不清不楚的,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公子,你知道么?”

英台早已呆住了,心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她才呐呐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是呀,公子。你说这王公子也太奇怪了,以前见到公子,从来没有好脸色,天天跟公子吵,现在却完全变了个样,也不知他怎么想,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吟心根本没有发现英台面色有异,自顾自说道。

“他没恶意的,放心吧。”英台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好了,吟心,你先出去,我跟小十还有事要谈。”

吟心有心想再问,瞥见英台神色,知趣地应了一声,合上门出去了。

“小十,你说王蓝田这是什么意思?”英台实在想不通,王蓝田这么做的理由。

“能有什么意思?”英宁的想法明显要简单得多,“他做了原本我们要做的事,这不是正好么?也省了你绞尽脑汁想办法。王蓝田与欧阳远、秦京生的关系不错,由他出面,比我们方便得多,你也可高枕无忧了。”

英台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来王蓝田的目的,心想着等下回见了他,无论如何先跟他道个谢,其他的日后再说,便将这事儿先撇了开去。

“对了,小十,陶公子的请柬,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英宁点头,“到时候送份礼过去便是了。怎么?你跟他有交情,想亲自去道贺?”

“倒也不是。只是陶公子早失了父母,这一回要娶的谢小姐也是个可怜之人,两人成亲竟没有高堂在。王山长知道了,说是愿意为陶公子主婚,让同学们但凡有空,都去喝一杯水酒,也不枉同窗一场。旁人都去,咱们不去倒显得特别了。”

“既如此,到时候咱们一道过去便是了。”英宁对此并不在意,横竖出门走一遭的事儿,也没有什么难的。

英宁本还想提一提梁山伯要搬回来的事儿,但见了英台之后,她改变主意了。既然英台自己都想明白了,自然不用她再多嘴说什么。

再闲话了两句,英宁拒绝了英台一道用饭的提议。她记得自己答应了马昱,晚饭要回去跟他一道用。

☆、鬼妻

喜乐阵阵,锣鼓震天,整个别院张灯结彩,火红灯笼高高挂。

今日是尼山学子陶望三娶亲的大好日子。陶望三自幼父母双亡,得宗族之助寒窗苦读,幸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学问见识在尼山众学子中,得到了王世玉与陈子俊的双双赞赏。得知陶望三要娶谢姓小姐为妻,王世玉出言为其主婚。

别院里人声沸腾,众学子三五成群,与交好的友伴围成一桌,或谈诗论画,或交流策论,顺便等着新人出现。

英宁、英台、马昱、王蓝田,以及与王蓝田相熟的两名学子坐了一桌,英宁英台一直不说话,马昱自顾自喝茶,倒是王蓝田一刻都闲不下来,拉着杜生与祁澘两人说个不停,不时还跟马昱说上两句,又或偷偷瞧上英台一眼。

“你们还别说,这陶望三也太奇怪了,成亲都不用去迎新娘子么?怎的是装扮好了直接拉出来拜堂?瞧瞧这四周围,除了咱们,竟再没旁人了,难道他连个亲朋好友都没有?”王蓝田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嘀嘀咕咕,“这院子瞧着挺不错,没听说陶望三还在这里置了产啊…”

“人家今日欢欢喜喜成就好事,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英台凉凉地扫了王蓝田一眼,“旁人置没置产的事儿你都知道,神通广大啊!”

如今看英台与王蓝田两人的相处,虽然还是如以前那般闹得不休,却再没有了以往的针锋相对,也少了火药味。尤其是王蓝田,一遇上英台开口,不管前头在说些什么,立马转换风向,狗腿意味十足,搞得熟悉王蓝田的人常常一愣一愣。更别说大伙儿基本都知晓英台与王蓝田的不对付,王蓝田这么一转变,却是让众人的下巴掉了一地,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马昱倒是意味深长地看过王蓝田一眼,得到王蓝田讨好谄媚的讪笑一枚,便再不管他。英宁向来不理会这些,一如既往的平静。

至于英台本人,梁山伯的事情过后,欧阳远与秦京生的危机暂时解除,整个人的气质收敛了许多,渐渐展现出沉稳来。唯独对着王蓝田,她还是会时不时地亮起小爪子,说话半点不让,反是王蓝田时时让着她。

也许外人不理解,但这便是他两人独特的相处方式了。

“嘿嘿,我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混?”王蓝田果然一点儿都不生气,看他的模样,倒像是因着英台跟他说话而万分欣喜,“陶望三本就身无长物,年初来杭城求学,还是因着先父的交情,在他先父的故友家中借宿。”

英台稍稍抬了抬眼,有了些兴趣,“那这宅院?你既然这般有本事,难道还不知道是谁家的?”

“我当然知道!”王蓝田得意地扬起眉毛,显然英台这句不算夸奖的话听在他耳中很是受用,“这里一直都是姜家的别院,原先姜家的家主在京任职,官至刑部侍郎,倒是闲置在此。去年年初姜家主致仕还乡,住回了杭州城的姜家祖宅。那姜家主,正是陶望三先父的故友,陶望三来投,他便拨了此处让陶望三读书之用。”

英台见王蓝田果然不是吹牛,将事情说得头头是道,倒不好再接口。忽而又想到,他既是知晓前因后果,开始又嘀咕些什么?莫不是故意说来,引逗人开口接话?

这样一想,英台抬眼瞧见王蓝田笑得一脸灿烂,不由地有些手心痒痒——这被他引逗上钩的人,不是她自己又是谁?一旦有了这个意识,英台再看旁人,总觉得他们的神色怪怪,像是都在看她一般,心底禁不住有些羞窘,当下不顾王蓝田亮得过分的目光,哪怕再好奇,也不肯再开口说一句话。

英宁马昱倒没有什么,两人发现了此处别院的些许不妥,正低声交流着意见。碍着边上有人,将语声压得很低,根本不曾注意到王蓝田的这点小把戏,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两人也不会理会。

王蓝田边上的杜生与祁澘,等了老半天都未等来王蓝田的下文,被王蓝田吊起了好奇心的两人,却有些等不及了,拉着王蓝田问道,“既如此,那姜家主也算是陶望三的长辈,陶望三在此成亲,这么也不见姜家来人?”

王蓝田本是等着英台相问,没有等来英台开口,当下没了心思,懒洋洋地回道,“这个我怎么知道?真当我无所不知么?想知道的自去问陶望三。”

杜生与祁澘讨了个没趣,深知王蓝田的性子,倒也没有生气,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正在此时,有学子高声喊了一句“新娘子来了”,众人都停下动作,向着门口望去。

先进来的是山长王世玉与他的夫人,两人都穿得颇为喜庆,一进来便被学子们簇拥着坐上了首位。紧接着进来的是陶望三,一身大红的喜服,头戴新郎高冠,面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一手牵着一截大红的绸带,中间连着一朵大红绸花,另一端握在新娘手中。

同样一身大红喜服,金丝勾勒出精美牡丹,头上盖着绣鸳鸯戏水大红盖头的新娘,由两名容颜俏丽的年轻女子搀扶着,缓缓步入室内。

锣鼓喜乐之声愈发热闹,大红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充当司仪的学子扯开嗓子一声吼:“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堂!”

众学子笑着闹着,簇拥着一对新人近前,来到了王世玉夫妇面前。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在众学子哄闹声中转过身,对着门口的方向跪下去,眼看就要弯腰往下拜。

英宁与马昱面无表情地看着,早在新娘子现身的瞬间,便瞧出了其中的猫腻,却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动作,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慢着!”一声娇喝自门口处传来,脆生生的语声盖过了众学子的哄闹,盖过了喜乐锣鼓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内,引得众人纷纷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名年约十六七岁,身着粉色衣裙,头戴珠钗,秀美可人的少女寒着脸,身后跟着一名绿衣的贴身婢女,快步踏进屋来。她清凌凌的视线一一扫过众学子,略过新娘子,最后停留在早已站起身来的陶望三身上。

“陶大哥,你不准娶她!你娶了她,我怎么办?”

这一声质问如同晴天惊雷,震住了众学子,便连王世玉夫妇也敛起了笑容,一脸的古怪。屋内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不知何时开始,鞭炮声喜乐声竟都停下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陶望三那里,等着他的回答。

陶望三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来不管是谁,成亲拜堂的时候遇上这种事,脸色都不会好看,“芊芊,你别闹了。我早先已与你说得很清楚,我只是将你当妹妹,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你若是来喝喜酒道贺,我欢迎你,但若你是来捣乱,休怪我将此事告知姜伯父,咱们连兄妹都没得做!”

“谁稀罕跟你做兄妹!陶望三,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当初你寻来我家,让我爹爹接济与你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敢不敢当着新娘子的面,将你与我爹爹说得话再说一遍?”姜芊芊微抬起下巴,冷冷瞧着陶望三,目光似嘲似讽,“你能进入尼山书院,还不是我爹爹给你寻的推荐文书?怎么?如今翅膀长硬了,有了新人忘旧人,你可别忘记了,你住着的这座宅子,还是我帮忙求的爹爹,才让你搬过来的!”

“你还想告知我爹爹,想让他管教我么?要不是我在他面前为你说好话,你以为凭着你父亲那点交情,值得我父亲如此待你?”

姜芊芊嗤笑了一声,一身凌厉气势竟让陶望三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呆愣地任由她往下说,只听得姜芊芊清脆的语声不断响起,“大喜之日?别说笑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有什么?陶望三,你父母双亡,陶家族老总还有人在吧?不知你要成婚的消息,可有通报他们知晓?没有得到亲人祝福的婚姻,我看你们最终会如何!”

“这位小姐,你这么说可过分了!”王世玉终是忍不住自己看好的学生被人这般嘲讽,沉着脸插嘴道,“望三既说了将你当妹妹,自然没有其他的意思,今日他成婚在即,你再有什么念想都晚了,何苦来做这个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大方方喝杯喜酒,也算全了你们之前的情谊,望三也会念着你的好。”

“老先生!我敬您是老,叫您一声先生。”姜芊芊摇摇头,不置可否,“说句难听的话,您老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资格说这些?今日我来,没别的意思,陶望三这样的男人,我也不稀罕,我不过想要一个答案。”

王世玉一噎,倒不好发火,只问道,“你想问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想问问陶公子,之前那般对芊芊,在芊芊爹爹面前许下那样的诺言,是否只是为了利用芊芊?此时得到了想要的,又有了美娇娘,便将芊芊弃如草芥?陶公子,芊芊的这个问题,你能回答么?”

姜芊芊问出这样的话,王世玉心中也疑惑了,难道这个赞赏有加的学生,在他不知道的背后,真的如此不堪?

想到这里,王世玉也无法再淡定,转而看向陶望三,“望三,你怎么说?如若只是姜小姐有所误会,你便解释清楚,老夫相信,你并非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之人。”

陶望三面上青红交加,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尤其是各位平日里相熟的学子们,如今看他的目光那叫一个精彩。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若不是他还留存着一丝理智,他连掐死姜芊芊,将她舌头拔掉的心都有了。

方才就不应该让她开口说话,而应该将她直接赶出去!现在再想赶她,却有些欲盖弥彰了。书生学子除了学问,人品比之学问更加重要,毕竟一个人学问不好可以学习,本性不好却少有办法。

姜芊芊的话要是坐实了,他这一辈子算是完全毁了。就算不坐实,一个处理不好,传出去一句两句,对他的名声也是很大的影响。看了看身旁还未来得及拜堂的娘子,陶望三心底似是闪过一丝悔意。也许他不应该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而将整个书院的人都请来,以至于惊动了姜芊芊。

“夫君。”陶望三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柔滑无骨,耳边是女子温柔的嗓音,“夫君,我信你。”

陶望三心头一热,望向姜芊芊,他斟酌着,沉着声音,慢慢地道,“芊芊,我想你误会我了。我是真心将你当妹妹疼,又怎会想着利用你?我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再无其他兄弟姐妹,来到杭城求学,姜伯父对我多有关心照顾,在我心里便跟父亲一般。我不知道我哪里让你起了误会,以为我对你…”

“你仔细想想,我可有明确跟你说过什么?可有应承过你什么?可有在将伯父面前许诺过什么?我想,咱们毕竟不是亲兄妹,平日里我可能某些行为,让你有了错觉也未可知——”

“哼!”姜芊芊冷笑了一声,“你自然没有明确说过,但是你在我爹爹面前暗示!你暗示他,你想等到金榜题名,名正言顺地向他提亲!如若不是这样,我爹爹怎会全力助你?”

姜芊芊这句话一出,配上陶望三为难的面色,众人的心思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姜芊芊是一个陌生人,一来就咄咄逼人,破坏了陶望三的婚礼,所说的一切又都是片面之词。相反陶望三却一脸为难无奈,一直都是心平气和问心无愧的模样,看上去倒真像他说得那般,愈显得姜芊芊在胡搅蛮缠。

甚至有个别学子见姜芊芊秀美可人,心中暗道陶望三艳福不浅,奈何神女有意,襄王无情,生生地让神女因不忿襄王被抢而演了这么一出。

“姜小姐!”王世玉轻咳一声,出声道,“不知望三的解释,姜小姐可还满意?”

姜芊芊冷着脸,正想开口,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不少官差护卫闯了进来,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快!快!凶手就在里面!别让他跑了!”

两名看上去约摸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穿过层层护卫官差,站在了大厅门口。

其中身着墨蓝色长衫,身量稍矮的那名中年男子,抬手指着屋内的陶望三,“他就是陶望三,杀害红秀的凶手!”

☆、鬼妻

屋内众人都懵了,完全不知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不是成婚的大喜事么?怎么先有新郎先前的“情债”寻上门,后又出了人命官司?这个时候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敬畏鬼神之说的,哪怕书生文人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架不住人心里暗自揣测。

该不会陶望三跟这位谢小姐真个没有缘分吧?不然怎会在婚礼现场接二连三出事?涉及到人命官司,今日这堂是不可能再拜了。

“爹爹,你怎么来了?”姜芊芊一愣之后,又是疑惑又是怀疑。

“芊芊?你、你不是说去宝林寺上香么?怎么会在此地?”那指着陶望三提出指控的中年人,看上去比姜芊芊还要惊讶,“你骗爹爹,是为了来见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我可告诉你,其他的事,爹爹都可以依你,只这一样绝对不行!先前倒也罢了,只道他是个上进的,如若能金榜题名,挣个好前程,爹爹也无话可说。可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哪一点能配得上你?”

“爹爹!你怎么这么说?”姜芊芊面上闪过懊恼之色,嗔道,“女儿是什么性子的人,爹爹还不清楚?他既无情我便休!这世上的好男儿,又不独只他陶望三一个,我何苦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姜家主欣慰地大笑,“我姜家女儿如此品貌,还怕没有好男儿求娶?女儿尽管放心,爹爹定帮你寻个好夫君,比之姓陶的好上百十倍!”

“爹!”姜芊芊又羞又窘。

“姜老弟,这就是那位被你夸得天花乱坠的宝贝女儿?”姜家主身侧那位身量稍高,一身威仪的中年人,笑着插嘴。

这两人,方才还说要捉凶手,此刻倒自个儿先寒暄起来,倒将一屋子的人都撇在一边,只当众人不存在。

“是,这就是我的女儿芊芊。”姜家主拉着姜芊芊,“芊芊,这位是马伯伯。你马伯伯与父亲相交莫逆,如今是这杭州城的太守,要有什么事儿,只管找他!”

姜芊芊乖巧地一福身,“芊芊见过马伯伯。”

“好孩子,快快起来!”马太守连连虚扶。

“马大人!”王世玉越众而出,行至马太守身前,“不知马太守带着这许多官差前来,有何贵干?在座的都是我尼山书院的学生,读的是圣人文章,学的是济世真理,本分守法,还望马太守能给老夫一个解释。”

王世玉故意不提方才陶望三被人指证谋害人一事,在他看来,事情委实蹊跷了一些,刚得知陶望三跟这姜家诸多纠葛,马上姜家主来此指认陶望三杀人,这也太巧合了一些。

至于说姜家主的身份,王世玉还真不惧他。瞧这姜家主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若不是内中有着猫腻,今上怎么会同意让他致仕还乡?想来不过是朝中政治压榨,这姜家主成了牺牲者,被人踢出了京城,说是致仕,多半是今上给的面子,听着好听罢了。

王世玉虽然不在朝为官,可他担任尼山书院山长多年,这么多年来,送出了多少学子,又有多少学子成才为官,这些都是王世玉的本钱。所以说,王世玉虽是白身,但在这杭州城里,还真不怕任何人,就算是马太守和王蓝田的老子王城守,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王山长?”马太守像是才看到王世玉,拱手客气地道,“想不到王山长也在,失敬失敬!”

“好说。”王世玉的脸色好看了些,“马太守还未说所来何事,今日是老夫一位学生大喜,还望马太守能给老夫一分薄面,若没有什么大事,先让老夫这学生全了礼,其他的日后再说。”

“这…这个,本官也是职责所在…”马太守有些尴尬,他倒是未曾想到会遇上王世玉,也不知此处正在办喜事,众多尼山书院的学生都在。再一想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可不正在尼山学院么?

这么一想,原本极其简单的事儿,竟变得复杂起来,“本官接到姜家主报案,觉得人命关天,事关重大,点了官差就赶了过来,不想竟惊扰了王山长。陶望三涉及人命案子,这喜事怕是不能再继续了…”

“你胡说!夫君怎么会杀人!”一道清冷的娇喝响起,一直立于陶望三身侧的新娘一把扯下红盖头,柳眉倒竖,冷声道,“马大人,姜家主,你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做事总不能凭着空口白话,一来便指我家夫君杀伤人命,还请拿出人证物证来,否则平白污蔑好人,便是告到京城御殿之上,也要讨回个公道!”

马大人、姜家主齐齐抬眼看去,见着这新娘子柳眉杏眸,粉脸桃腮,肤白如玉,乌发堆云,压着一个精巧珠冠,端的是个娇俏绝丽的美人儿,比之姜芊芊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大人也不生气,只沉声道,“你这小娘子倒是口舌伶俐!不过你尽可放心,本官既然到了这里,就算没有十足把握,但六七成总有的,总也不会无故冤枉了好人去!至于事实如何,待提了陶望三回府衙,升堂审理此案,自然可以真相大白。来人!”

“大人!”众官差齐齐一声应诺。

“爹爹!”姜芊芊拉着姜家主的袖子,似是想说些什么。

姜家主沉着脸摇头,“芊芊,这事儿你别管,在一边看着就是。”

“将嫌疑人陶望三…”马太守一挥手,刚想命令官差将陶望三带走,忽然瞥见那角落处,一张万分熟悉的脸正对着他似笑非笑。

马太守心里“咯噔”一下,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他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人,似是有些不信会在这里看到他。

“你…你怎么也在?”不知为何,马太守的神情有些古怪,语声竟带着点心虚。

马昱慢慢地走上前,“你都能来这里凑热闹,我怎么不能来?你说呢,爹?”

马太守瞬间的转变,已让众人奇怪万分,马昱一声“爹”叫出来,更是让很多人掉了下巴。除了王世玉,王蓝田,欧阳远等少数几人外,其他学子并不知道马昱的真实身份,而知道真相的人,自然也不会没事大嘴巴在外面乱说。于是,这会儿马太守与马昱来这么一出,其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我是来办案的,什么凑热闹!”马太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都炸毛了,“你个死小子!让你回家你不回就算了,一见面就气我,我、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大——”

“哦?办案?”马昱自动忽略了马太守后面的话,轻飘飘地问道,“不知是什么大案子,竟要你这太守亲自出面?让我想想,红秀是吧?啧,我这脑子最近老是有些迟钝,你提醒我一下,这红秀是何方神圣?”

马太守一下子焉了,别人家都是儿子怕老子,到了他们家,怎么就换了个个儿?要说出去他堂堂杭州城太守大人,居然被自己儿子压得死死的,怕不让人笑掉大牙!

对上马昱望过来的视线,马太守心有戚戚,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是怎么都不会答应姜家主来趟这趟浑水的。不好,儿子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了,夫人!夫人!你快来!你儿子又欺负你相公了!

马太守心里咆哮着,嘴里却答道,“红秀是姜家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