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萱萱小跑着跟上来:“这真的是墓室?墙上那些东西,不可能是工匠画的吧,难道他们还带着孩子下来干活啊?”

要真是这样,这些先民也太不讲究了。

话一出口,邵萱萱又觉得不对,墙上的划痕明显是在走廊修好之后建的,看范围还是今天画一点明天画一点积攒起来的。

不像是为了装饰,像是纯粹在解闷。

秦晅伸手在墙上抠挖了一下,又一扇石门被打开,大步走了进去。

邵萱萱跟着踏进去,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拔下墙上一支已经引燃的火把,高举着往里走去。

这里的走廊比之前的还要整洁不少,墙上也开始有了被烟火熏过的痕迹,秦晅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到最后干脆直接停在了一处石壁边。

邵萱萱好奇地探头过去,意外地在墙上看到了大量镂刻细腻的画像——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眉眼栩栩如生,唇角含笑,衣裙纹理精致。

秦晅盯着那画像看了片刻,突然折回去,重新往走来路走去。

邵萱萱怔住,举着火把又看了看,发现了更多活人生活过的遗迹——烂得一碰就变成灰烬的被子,满是尘埃的杯盏和碗碟。看形制,应当都是冥器。

活在墓室里,用冥器当生活用具,邵萱萱哆嗦了一下,觉得墙上的漂亮女孩都变得面目诡异起来。

她不敢独自往前走,连忙循着秦晅离去的方向跟去。

他已经走回到那段满是涂鸦的走廊中段了,石像似的站在那。邵萱萱被这样的气氛唬住,站在原地没动。

然后就见他弯下身,在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石壁蓦然朝里凹陷了进去,很快就空出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间。

这一次,他又迟疑了,迈步前甚至还扭头看了空荡荡的走廊一眼。

前面的火光消失在了通道尽头,邵萱萱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扭头四下张望了下,只有鸦青色的地面折射着火把的光芒。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也不过是一处石门而已,只是构造特殊,不容易被发现。

石门内地面上铺设着精致的氍毹,因为年代久远,踩上去就纷纷灰化,石桌石椅石床样样齐全,甚至还有一盏金丝织就的镂空纱灯,里面搁发着淡色幽光的夜明珠。

邵萱萱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外面石壁上画着的那只畸形灯笼的原型,镂空的图案都能找到一一对应的位置。

桌子、椅子、床…电光火石间,邵萱萱明白了,这应该就是涂鸦的主人居住的地方了。

这位地底华室的主人,还挺有闲情逸致的。

她举高了火把,找到烛台将满是灰尘的蜡烛一根根点燃,才点到第二根,就被秦晅喝止了。

“把火熄了。”

邵萱萱知道他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强,二话不说就把蜡烛都吹灭了,拿着火把就要上前。

“叫你熄了!”秦晅的声音蓦得拔高,几乎可以用尖锐来形容,“滚出去!”

邵萱萱僵在原地,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少年穿着黑色的大氅,举着火把,脸色苍白,正死死地盯着石床边的墙角。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隐约能看到一些白色的条状。

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把往前凑了凑,秦晅猛地转身,一把火把夺走,“砰”地往墙上砸去。

火把在石壁上撞得火花飞溅,焰火一样一边熄灭一边落地。

借着那点火光,邵萱萱终于看清了墙角的白色的骨堆——蜷曲成一团的,属于人的尸骨。

第七十四回 白骨

最后的那点火光也熄灭了,石室蓦然昏暗下来,只有金丝缕灯里的夜明珠还散发着幽光。

秦晅的脸被照得发青,额头上全是冷汗,凶狠地将目光从已经熄灭的火焰上挪回到邵萱萱脸上。

邵萱萱虽然被白骨吓到,但坦白来说,现在的秦晅显然比死人可怕得多。

就连那颗被血水浸泡得浮肿变型的人头,也没他现在的表情可怖。

她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服软道:“好了,我知道了,你把火折子给我,我现在就出去。”

外面虽然也黑,但起码没有尸骨,只要有了火源,随便点根蜡烛就好了。

秦晅没动,只牢牢地盯着她。

邵萱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最后的谈判条件也决定放弃了,转身打算撤退。

才刚迈出一步,秦晅就靠了过来,手臂横过她肩膀,几乎把整个人的体重都放在了她身上。

这样示弱的姿势,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拥抱了。

邵萱萱僵立住,秦晅挨得更近,脑袋也垂得更低,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了她颈项处,发丝蹭在她脸颊上,丝绸一样的光滑,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这是一国储君的头发,身份尊贵无比,连头发都保养得不一般。

秦晅收紧了抱住她的手臂,整个人不断地贴上来,那阵势要是由一个孩子做出了,恐怕已经直接像布袋熊一样爬到人身上去了。

靠得那么近,也还是怕冷似的在哆嗦。

邵萱萱被他这样反常的模样吓到,想要回头看一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死死地箍住他不放。

“别动,就一会儿,让我靠一会儿。”

“…你怎么了?很冷吗,还是…中毒了?”

秦晅摇头,发丝在她耳侧蹭过,又凉又滑。

邵萱萱便只好继续充当他的人肉抱枕,还是竖直立着,自带支架的。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石壁,夜明珠的幽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那上面,像是一头巨大的四足怪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晅才终于松开手,在她肩膀上轻推了一下:“走吧。”

邵萱萱当然不敢回头,率先摸黑从石门出来——走廊上一片漆黑,才走了两步就磕到墙壁了。

秦晅叹了口气,握住她手走到了前面。

脚步声笃定而镇定,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仿佛是别人附体了一样。

邵萱萱福至心灵,突然开窍了:“你来过这里,对吧?”

秦晅脚步停滞了一下,很快加快了速度。

“…刚才那个人,也是你的故人?”

“废话那么多!”

“生气了?”

“还想活着出去就给我闭嘴。”

邵萱萱再一次噤声,长长的走廊里只剩下空荡荡的脚步声。

秦晅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快要小跑起来,停下时手心都是汗,喘息着道:“和我说说话。”

邵萱萱无奈了,小变态你还真当自己是太子爷啊!

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他的拳头硬,他确实就瞒着所有人取代了原主当上了太子。

邵萱萱不甘不愿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是不是要睡觉了?我觉得好累啊。”

秦晅一边催着她说话,一边却挺心不在焉的,见她停下来不吭气了,再一次催促道:“继续说,别停。”

别停是几个意思啦!

“这地方好黑啊,不过怎么都没有看到棺材呢?”

在这种环境下说这种话题实在太恐怖了,不然还是换一个吧——

“我好饿啊,你呢?要是能找到点吃的东西就好了。”

好吧,说这个更吓人!

“你不想回答啊,那我猜猜好不好——这里是不是类似终南山活死人墓的地方啊,专门给活人住…”

“你说什么地方?”

“啊?”

“什么墓?”

“活死人墓。”

“这名字倒也贴切,”秦晅嗤笑了一声,“这里确实是活人的墓地,你们那里也有这样的地方?”

“嗯,”邵萱萱拿手指揪了揪衣摆,“说有,也算有吧。不过那都是故事书里写的,说是当年一个道士建来打算自己用,结果给喜欢他的姑娘抢走了,当做门派基地来用——基地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

秦晅早习惯了她奇奇怪怪的各种描述,半猜半蒙也猜到她那话的意思。这时两人已经回到方才刻着女子画像的石室,他摸黑找了只石凳坐下,让邵萱萱挨着自己坐在脚边。

邵萱萱不满:“为什么你坐凳子,我就得坐地上呀?”

而且,到了这里还不能点火照明?

秦晅沉默了片刻,瓮声瓮气道:“挨着我坐还辱没了你不成?”

——挨着你的脚坐,难道很荣耀,难道我还得磕头谢恩?

邵萱萱在心里把他骂了几十遍,人还是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后来那道士呢?”

“道士啊,没了墓地么他就另外找地方住了呗。”

“那女子呢?”

“她啊,就搬进墓地里,等那道士来娶她。”

秦晅愣了下,随即笑道:“那她必然是等不到的。”

邵萱萱难得听他对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发表看法,很有种食物链中高端生物瞧不起底层的感觉,故意改口道:“这你就错了,道士还真还俗来娶她了,他们后来还生了七八个孩子,个顶个的聪明伶俐…”

秦晅笃定地打断她:“撒谎!”

“你又没去过我们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撒谎?”

“她都将那地方叫做活死人墓了,哪里是真等到了。”秦晅站起身,将火折子打亮,点燃火把,“真在乎的人,谁能舍得让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一辈子?”

邵萱萱直觉他话里有话,目光落在他身上,蓦的惊呼出声:“你、你的头发…”

秦晅茫然回头,脑后那缕突兀的灰白相间的头发也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了一下,飘落到了胸前:“我的头发怎么…”

他蓦然闭紧了嘴唇,死死地盯住了那一小缕垂落在衣襟上的突兀白发。

邵萱萱结结巴巴地安慰:“没事没事,就那么一小撮,染一染就好——啊!”

秦晅毫不客气地抬起胳膊,一把那些夹杂着白发的头发给扯落下来。

邵萱萱都被这动作唬得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白头发不能这样直接拔掉呀,越拔越会…”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在他沉默的注视下艰难地吞咽回腹中。

第七十五回 骨殖

邵萱萱是饿醒的。

胃里空荡荡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墓室里倒是有水,可这水都在地底下埋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喝下去是不是有毒。

邵萱萱惜命极了,宁可忍着也不敢去碰。

这么又渴又饿地醒过来,又正对上墙上少女的笑颜,邵萱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画像是不会说话的,墙上的烛火倒是因为她飞快起身的动作而颤动了一下。邵萱萱下意识去看身侧,鸦青色的地面扔着件发皱的大氅,哪里还有人影。

她下意识就要出声唤人,话到了嘴边,余光扫到开着的石门,正瞧见隐约透过来的一点昏黄光亮。

邵萱萱扶着石凳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往外看去。

走廊上的烛火都被点燃了,一路通到那道隐蔽的石门附近,烛光跃动,将过道照得青光盈盈。

小变态去了石门里面?

邵萱萱揉了揉酸胀的膝盖,蹑手蹑脚走到石门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也亮着灯,金丝缕灯散发着幽光,静谧而安详。

邵萱萱吁了口气,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终于看到了秦晅。

他靠着石床,支着一条腿坐着,专注地凝视着地上的那些骨殖,手里还掂着根细长的腿骨。火光打在他脸上,白得和那些骨头一样。

邵萱萱停在原地,嘴巴张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出来,秦晅却似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回头来。

邵萱萱僵硬地笑了下:“我马上出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

出乎她的意料,秦晅没发火也没追出来——她不怕死地再一次探头进去看,就见他垂手在白骨堆上摩挲了两下。

像是抚摸,又像是捡了什么东西。

邵萱萱赶紧回头走了出去,屋里安静里一阵子,开始传来清脆的敲击声。

一声、两声、三声…连续不断,绵延不绝。

回想起他摸着白骨的模样,邵萱萱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这是要挫骨扬灰?看那神色,也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怎么连死了都不肯放过人家?!

不过…秦晅怒到了极点的时候,在面上确实不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样一对比,她觉得画像女孩的笑容也变得可以忍受了起来。

邵萱萱越想越是心惊,快步沿着走廊行走。

此时目之所及,都是那些稚拙、粗糙的涂鸦。之前看着有些可笑的桌椅、床榻、碗筷也仿佛有了生命,在这么多烛火的照耀下纤毫毕现,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经过时留下的痕迹。

这些东西也和那华室的主人一样,深埋底下不知多少年,人死了只余下枯骨,刻在墙上的痕迹却完整保存了下来。

变了形的高大人影边上连接着一小张桌面倾斜的石桌,石桌往上是类似于饭碗一样的一只只杯子…靠近墙角的地方,密密麻麻刻了一些类似汉字的东西。

邵萱萱拿烛火照了照,找出一大排类似于“禾”字的图案,边上还都各写着阿拉伯数字“1”和“3”。

那刻字的人极有耐心,墙上的图案一个紧挨着一个,几乎是刻完一个就刻下一个。

“禾13”,什么意思?

邵萱萱挨着石壁坐下来,学他的样子支着膝盖,望着这些刻字发呆。

歪歪斜斜的“禾”字周围始终跟着“13”,仿佛他们一直就是黏在一起的。邵萱萱偏头看了一会儿,捡起碎石学着墙上的样子画了起来。

禾,13。

禾,阝。

示,阝。

礻,阝

那是…一个“祁”字?!

邵萱萱越看越觉得像,直觉手上的碎石子愈来愈沉重。

“我本名里有个祁字,若是真死了,你就替我在碑上个刻个祁字。只一个字便够了。”

他对这里熟悉异常,他的故人死在墓地入口的血池里…那堆白骨,那堆白骨…

邵萱萱扭过头,烛光幽冷依旧,那听得人骨头发麻的敲击声仍旧枯燥地响着,甚至带起了一点儿回声。

他把那些骨头,把自己的那些…怎么了

邵萱萱爬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去,想到这个在石壁上画乱七八糟涂鸦的人可能是秦晅,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就泛上来一些类似于悲悯的情绪。

她一直觉得他对她、对这里的所有人,甚至对他自己,都有些过于残忍。

原来,他自己的生活一直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