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姿佚貌什么的是夸张了点,但也算得清丽秀美了。

张舜悄悄往门缝里望了一眼,屋里的窗户仍旧开着,寒风吹得地上的火炉都起点明火。秦晅仍旧像方才那样靠在软垫上,若有所思地瞅着窗户外面。

不用说,也猜的到他到底在看什么。

到了晚膳的时候,秦晅盯人的模样就更明显了,不止张舜有感觉,连埋头苦吃的邵萱萱都忍不住扭头回瞅他。

这么盯着自己干什么?

嫌弃我吃太多了?

邵萱萱自我反省了一下,开始实施“强身健体,刻苦上进”计划以来,胃口是好了不少,食量从原来的两小碗管饱增加到了三碗。

屋子里点心的消耗速度也比以往快得多,她在这里进出也算自如,经过桌边案旁的,随手掂那么一块的动作也不知被秦晅看到几次了。

“那个…”

她话还没出口呢,秦晅已经伸手掐在了她脸上:“你是不是胖了?”

邵萱萱愣住,张舜低头当没看到,其他宫人也纷纷偏头看窗户的看窗户,低头看地毯的看地毯。

“胖、胖了?”邵萱萱下意识回了一句,感觉到脸上的手挪开了,然后肩膀就被捏了一下,接着是胳膊,手肘…

在他的手掐到腰上的时候,邵萱萱总算回神,捏着筷子跳了起来:“胖了就胖了,你干嘛掐我呀!”

做男人这么小气,这还是太子呢!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冒牌的,这吃的也不是你家的粮食啊!

存心找碴吧!

秦晅淡定地收回手:“咋咋呼呼成什么样子,”手指头在桌子上轻敲了一下,“坐下来,好好吃饭。”

邵萱萱狐疑着把椅子拉远了一点,重新拿起筷子。

秦晅示意宫人舀了勺子豆腐到自己小碗里,尝了两口,也让她给邵萱萱舀一些。

邵萱萱来者不拒,三两口就把小碗吃空了。

秦晅便亲自动手,又给她舀了一碗。

邵萱萱看秦晅的眼神有点闪烁起来了,这么好的待遇,有什么阴谋?还是…某个已经被她彻底打入冷宫的揣测,又模糊着冒了出来。

然后就听秦晅说:“今晚不要去耳房了,就留在暖阁里歇息吧。”

邵萱萱的脸登时就拉长了,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原来是饱(和谐)暖思(和谐)淫(和谐)欲了!

“不用了吧,我们不都商量好了的,以后…”

“谁同你商量过这个?谁同你说以后都不—用—了?”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说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邵萱萱一股无名火冲上来,咬牙道:“你所谓的合作,就是这样?什么都要听你一个人的,什么都要按你的意思来?我提了那么多次报仇,你几时放在心上?总是不急,太子殿下偏偏对这种事情急得不得了?!”

秦晅的脸慢慢黑了下来,“砰”的把勺子扔回到汤碗里。

滚烫的汤汁飞溅而出,邵萱萱闭紧了嘴巴,满室寂静。

“都给孤出去。”

张舜赶紧跟宫人们使眼色,几个姑娘猫似的一溜烟出去了。

“叫你出去,聋了不成?”

张舜连忙也往外走,邵萱萱跟着也站起来,被秦晅一把拉回到椅子上:“坐下!”

邵萱萱一把挣脱:“这宫里找不着男人,还缺能给你暖床的女人?”

秦晅干脆用上了功夫,三两下就又将人按回到椅子上。邵萱萱也算学过几招小擒拿手,可在他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你以为当皇后就只挂个虚衔,便能享尽荣华了?”秦晅冷冷道,“便是当今的皇后,皇帝要去椒房宫过夜,你道她躲得了?”

邵萱萱瞪着他:“你现在还不是皇帝呢,齐王还没死,就先做起皇帝梦来了?”秦晅几乎要抬手打她,忍了又忍,一脚将桌子踹翻。

“又不是没睡过,如今知道给他守节,那也太晚了。”

邵萱萱抬手就往他脸上招呼,秦晅偏头躲开,邵萱萱另一只手已经拔了头上的簪子下来,下狠力往下他嘴上扎去。

秦晅反手握住她手腕,只微微一拧,“喀拉”一声,左手手腕脱臼,簪子也从她手上滑脱。

邵萱萱还不死心,右手跟泥鳅似的从他手掌中滑脱,又去拔他头上固定发冠的玉簪。

秦晅意外的“咦”了一声,“进步不小,倒是我小瞧你了。”说着,将她右手也重新捉住了。

邵萱萱以为他又要将她手打脱臼,下意识闭了下眼睛,那模样,活脱脱被踩住了尾巴的猫。

秦晅已经开始用劲的手指登时就顿住了,骂道:“比外面那些阉货还怂,”将她两手交到一只手箍住,薅住头发逼得她把脸抬起来,“我若是你,说什么也不能在这时候闭上眼睛,断掉两只手,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邵萱萱咽了下口水,没接腔,秦晅满意地松开手。

“你以为谁都是你?疯子!”邵萱萱抱怨着冲他抬起脱臼的那只手,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他肩膀上,“快帮我把骨头接回去啦。”

秦晅“哼”了一声,对她这种勇不过三秒,认怂最快的性格,他到底还是有点瞧不起的。

“手伸过来我瞧瞧。”他才要去碰她脱臼的手腕,邵萱萱却猛地抓紧他肩膀,曲膝重重撞向他胯间。

两人离得又近,这一下撞得又凶又狠,秦晅立时弯腰,冷汗都飚出来了。

邵萱萱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地上散乱的凳子和碗碟绊倒,硬着脖子道:“鱼、鱼死网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种方式的偷袭她已然不是第一次得手了,胆子也大了许多,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之后,便冷眼瞧着他在那痛得发抖。

伤人便要伤在最不耐疼的地方,杀人就得毁尸灭迹,她自我鼓励似的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秦晅饭前换下了外袍,屋内又暖和,身上的衣服其实还挺单薄的,这样弯着腰,几乎能看到背上蝴蝶骨的线条。

纤瘦,柔韧,连颤抖的频率都像极了某种蝶类振动翅膀的模样。

但这也不过是表象罢了,翅膀上每一片鳞片都是剧毒的,只要给他飞翔的自由,光是煽动起风就足够伤害他人了。

第九十九回醋味

邵萱萱摸了摸包扎好的手腕,脱臼造成的疼痛其实还在,包扎一下也不过是让自己心理上好过一点儿而已。

没伤到骨头,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倒是秦晅,独自进去内室之后就一直没出来,想必是气得不轻。

张舜进去后只一小会儿,也垂头丧气地端着盘子出来了,见邵萱萱往他这边看来,劝道:“聂姑娘,您就去跟殿下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哪里就要闹成这样了?”

邵萱萱瞥了瞥嘴,张舜这语气,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吴有德,连声线都像得不了。环境的影响真是巨大,那个会跟她赌气,恶意叫她“邵豉”的小太监,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服软,她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服软?!

邵萱萱在心里冷笑,脸上还是那个有些茫然的表情,在张舜期许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内室门口,往里瞧去。

帷幔重重,还有屏风遮挡着,压根看不到人。

张舜把盘子往她手里送,声音里甚至带上了诱哄的味道:“聂姑娘,您接稳了。”盘子里就是一小碗胭脂粥、两盘小菜和一碟精致的点心。

伤到那种地方,秦晅自然是不肯找太医的,更不要说吃什么药了。张舜玲珑心思,见他晚饭没吃几口,特地让小厨房做了新的,送了进去,借机也想探探他的口气。

秦晅果然还没气消,只指明要他把邵萱萱弄进去。

张舜见识了邵萱萱晚上跟太子缠斗的本事,纵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来硬的,当然只有软语相求这一招了。

邵萱萱接过盘子,盯着那碟点心,登时就有点抵挡不住饥饿感了。

她也没吃呢,一桌菜才吃了那么几口,全让秦晅阴阳怪气地给掀了。

她犹豫地看向张舜:“他不想吃?”

“呃,”张舜语塞了一下,压低声音搪塞道,“殿下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总是…有些小脾气的。”

切,邵萱萱在心里很不以为然地嗤笑了出声,小变态小时候有个屁的万千宠爱啊,他打小就关在墓室里,死了连尸骨都是自己爬回去收拾的,比惨倒是可能拔得头筹。

张舜一时没能理解她那表情的意思,下一秒,就见邵萱萱掂起碟子上晶莹剔透的糕点塞进了嘴巴里,嚼巴嚼巴,三两下咽了下去。

张舜:“…”

邵萱萱吃完一个,很快又拿起第二个,第三个…最后,连那小半碗粥都没放过,拌上小菜,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张舜可没见过吃得这么豪迈的姑娘,都不知道说什么话了。

邵萱萱吃空了盘子,随手塞回到他怀里,大步回了耳房。

果然拳头硬才是真实力,其他什么全是扯淡。

她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胀得难受,忍不住又爬起来开窗。新年才过,各处墙上悬着的桃木春联都还没有完全摘掉,几点星子半隐在月亮的银辉下,时隐时现。

邵萱萱趴着窗台看了一会儿,睡意渐渐涌上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家里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卧室。墙上贴着当红男星的海报,桌上摆着新鲜的藕色菊梗…

额头撞到窗棂上时,邵萱萱才猛然清醒,使劲揉了揉脸,嘀咕:“得去洗把脸泡个脚。”

.

“…她吃完,便回去歇息了…”

张舜没敢看秦晅的眼睛,只低头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

秦晅“嗯”了一声,没有立刻就发火,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手里的茶杯给捏得粉碎。

张舜欲哭无泪地劝道:“殿下莫生气,莫生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是了是了,聂姑娘估计是真饿了…她一年轻姑娘,又背井离乡的,总不能指望有多么懂事。跟你熟了,当您是依靠了,才敢恃宠而骄——”

他也就这么一劝,尽到心意就算了,但关于“恃宠而骄”几个字却也是深有体会。

没想到秦晅竟然似真的在考虑一般,半晌才问,“今晚谁在我屋外头值夜?”

自从和邵萱萱分房之后,太子寝房里一向都是不断人的,张舜立刻就报了当晚值夜的宫人和内侍的名字。

秦晅沉吟了片刻,道:“其他人走,让那个俞兰留下就好了,收拾干净一些。”

张舜愣了下,随即就醒悟了。

太子要女人还不简单?哪里真就不缺邵萱萱那么一个了。

他立刻屁颠屁颠爬起来,按着吩咐把那个唤作俞兰的宫人寻来,叮嘱侍寝事宜。

俞兰在储宫还真算不上最出色的,论精明能干不及绿葛,论模样身段不如一同进宫的同伴,胆子也小,平时伺候秦晅时,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张舜带来的消息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她半了身体都酥酥麻麻的。

清洗、梳妆…一直进了温暖如春的内室,遥遥看到负手站在窗边的秦晅,她才终于体验到那一点儿有关恩宠的喜悦。

“奴、奴婢俞兰,”俞兰哆嗦着福了福身,上下牙都快撞到一起去了,“见、见过殿、殿下。”

秦晅转过头,脸上懒洋洋的,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问道:“多大了?”

“奴、奴婢十…十…十六了。”

“十六岁了说话还结巴?”秦晅拉了椅子坐下来,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许过人家没有?”

“不、不曾。”俞兰悄悄往他那边瞥了一下,立刻又把头埋了下去。

秦晅皱眉,这姑娘够胆小,也够笨,但总又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

“把衣服脱了。”他干巴巴地吩咐道。

俞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去看还大开着的房门,见秦晅一直不说话,只好自作主张地想要走过去把门关了。

她才迈开一步,秦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谁叫你动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俞兰见识过无数次秦晅发脾气的模样,早就吓破了胆,一听到他这个尾音上升的声调,立刻就知道不好了,只傻乎乎地重复,“奴婢该死!”

秦晅“换食物尝鲜”的胃口登时就完全被败坏了。

在他心里的印象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应该害怕,应该直哆嗦,却不应该一口一个奴婢,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的。

奴婢,奴婢…秦晅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俞兰跪了一阵子,没得到起身的允许,也不敢爬起来,再想到秦晅之前的要求,干脆强忍着屈辱,跪着就开始脱衣服…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终于引起了秦晅的注意,俞兰已经脱得只剩一条白色的亵裤了,满脸通红,眼眶里还含着点喜悦和恐惧。

与此同时,半开着的房门口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接着那影子似乎绊倒了什么,发出巨大的哗啦声。

几分钟后,那个影子在门口露出半个脑袋,目光直刺向屏风外半裸的俞兰,无不讥讽的说:“张舜不是说你受伤了,这么快就恢复了?”

秦晅:“…”

邵萱萱揉着摔青了的脚后跟,忍不住又瞥了地上的俞兰一眼,一边往外退一边嘀咕,“你们继续啊,继续,哈哈哈哈…”

那声音里既有嘲讽,又有松了一大口气的喜悦,唯独没有愤怒和嫉妒。

秦晅想要起身的动作登时就凝固了,像是给人蒙头打了一棍子,满肚子都是倒灌的黄连,又苦涩又委屈,还带着点难以言明的羞耻感。

第一百回休思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秦晅一目十行的扫过去,眉头越蹙越紧,脑袋也越来越痛。

俞兰已经被他赶出去了,邵萱萱的笑声却犹在耳畔。见到他跟别的女人一起,她居然笑得这么开心——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每一个音节里都充满了快乐。他仿佛听到她心里狂喜的声音在说:他找到别的取乐对象了,她终于自由了!

又或者,这喜悦里还夹杂着讥讽:像他这样的人,也就只能靠强取这一条路了。

秦晅越想越生气,连手里的笔都折断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桌案上,眼前的书页都在无声地嘲笑自己。

心乎爱矣,心乎爱矣…这便是,喜欢上人的感觉?

秦晅霍然起身,走了几个圈子,磨了半天牙,到底也没能把心里的骚动彻底压下去。

邵萱萱是对的,他并不是从小就被宠坏了的人,恰恰相反,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抢起东西才那么的不要命。

天知道他在一具属于储君的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有多狂喜,他不但能在日光下行走,还能主宰自己和别人的命运。

别说只是借尸还魂,就是身体原主没死彻底,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夺取。

每一样东西都是他千辛万苦抢到手的,就连眼睛看到的光、水、颜色,都是以前做梦都得不到的。

上辈子拥有的太少,这辈子注定了要贪婪。

偏偏爱这种东西,无色无味,就是要抢,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他又是这样的骄傲,生怕叫人知道弱点,生怕被人耻笑——他的视线落在门把手上,想起邵萱萱看着方砚的眼神,整个胸膛都被嫉妒占据着,疼得不能自己。

这种情绪并不是第一次产生,他曾经尝试着将之归纳为占有欲,也曾尝试着把方砚弄走。

但是完全没有用,即便方砚死了,邵萱萱也不会拿这种眼神来看他。

爱情这种东西,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即便她不爱方砚,也并不一定会来爱他秦晅。

方砚的存在,仅仅是衬托出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和待遇而已。

秦晅最恨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有力无处使,憋着憋着就想去寻一寻邵萱萱的晦气。

但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以前做过的一些事情,其实比他现在的想到的“晦气”还要过分的多。

邵萱萱再怂,也是个人,是人就不可能觉察不出恶意和善意。

她还非常记仇,默不作声地就一一在心里记下来,找着机会再一并反击回来。

秦晅回想起过往种种,最后自己也觉得,要让她爱上自己,恐怕只有打坏她脑袋,叫人失忆这样一条路了。

他秦晅真要爱,也是要爱得高高向上,让人膜拜的。

那种卑躬屈节,步步退让的爱,宁可没有——秦晅拿骄傲强压着自己上了床,在满室的熏香中睁着眼睛,拳头一点点收紧。

这样的忍耐,实在是有些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