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了头,他向我笑了笑:“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结果等我的银耳粥端过来,他没喝两口就低头全呕了出来。从早上起到这时候,他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银耳粥呕完了之后就只吐出几口清水。

扶着他的身子,看他伏在榻边轻咳着喘息,我眼泪几乎要生生被逼出来。最后等他终于平定下来,我扶他靠在榻上休息,握住他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萧大哥。”

浓重的倦色已经染上眉头,他却还是望着我微笑着安慰:“休息一下就好…没事的。”

俯身抱住他,我把头埋在他肩头,让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充满鼻腔,这一刻,我像许多小女人一样,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萧大哥,不管这一场大战结果如何…我只要你好好的。”

第14章(2)

大同已经被围一月有余,不管是城内数日来异乎寻常的平静,还是额森不断派出刺探军情的斥候都表明,城内粮草将尽了。

作为西北要塞,大同城内囤积的粮草本来很丰足,但是当日大同城破,总兵刘镇殉国的时候也烧光了城内的粮库,额森攻下的大同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次几路大军倾巢进攻,额森应该是赌上了所有的本钱,在京师外功亏一篑,又折损了最得力的大将,退守到大同。战事进行到这里其实额森败局已定,只是凭着最后的兵力希冀再翻本罢了。

不管怎么说,粮草一空,大同必定要失守,依照额森的脾性,绝对不肯就此铩羽而归,那么他是准备要拼死一搏了。

对于额森来说,这是他南下的最后一战,是野兽垂死前全力的一击反扑,绝对不能小觑。

而对于驻扎在大同城下的大武将士而言,这是驱逐入侵者,收复河山的一战,同样斗志昂扬,士气高涨。

大战前异乎寻常的寂静,让空气中仿佛都有了硝烟即将弥漫的冷凝, 终于,开战比想象中来得还早。

十一月十五,额森大军出城突袭,大武军队迎战,这场双方都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终于打起。喊杀声甚至传到了大帐之外。

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兵戈相交之声和火炮轰鸣远远传来,交织在一起,听得人血脉贲张。

穿了软甲,握紧腰间填装好火药的火枪,虽然我也蠢蠢欲动想要上场杀敌,但也只能和宏青石岩一起,守在大帐内。

帐中主位上萧焕依旧是一身淡色青衣,一头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低头看着面前桌案上的堪舆图。

战事正紧,不时有传令官进帐汇报战况。

巳时一刻,大同城南北两门打开,额森率军自南门出城,副将那海从北门突击。

午时三刻,城北那海所率骑兵突围不成,两方步兵开始胶着。

未时二刻,额森所部愈战愈勇,精锐骑兵更是所向披靡,南方包围略有松动。

在大帐中站着,我抬头看看一直低头看着地图的萧焕,还是忍不住,到案旁握住他的手:“萧大哥。”

外面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我掌心早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手却还是干燥稳定的。

在他掌心有淡漠的温暖传来,他抬头向我笑了笑:“苍苍,别担心。”

心中奇异地安定下来,轻舒了口气,我看帐内除了宏青和石岩外,就只剩下几个小兵,就索性越过桌案,挤在他身边坐下,搂住他的腰。

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似乎开始对他越来越依恋。除了他刚从玉龙雪山回来后那两年,我每晚都要紧紧握着他的手才能睡得安稳之外,这几年我已经开始慢慢习惯和他短暂分离。凤来阁中事务繁多,我隔三岔五就要出京一次,少的时候有三两天,多了也有个把月,这期间当然会惦念着他,但是却没有觉得太煎熬。

然而这次大战之前,只不过是几天不见他,我就真像过了几年,或许没有额森的事,再忍不了几天,我自己也会抛下凤来阁的一切到大同来见他。

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子这段时间来一直不好,变得更多的,是我的心境。

他搂住我的肩膀轻拍了拍,任我就这么腻在他身上,看着桌上地图的目光却并没有移开。

短暂的安逸被突然冲入的传令官打破,一身银色铠甲上沾染了血迹和灰尘,这个面目英俊的小将狼狈扑入帐中,来不及跪下就大声奏报:“请皇上速速移驾!额森率兵向中军来了!”

心里突地一跳,我身旁的萧焕已经以手指轻扣了桌面,抬头:“总算来了。”

拉着我的手起身,他向我一笑:“苍苍,我们出去,你要小心一些。”

点了点头,就算之前对他和库莫尔的部署有所了解,我也忍不住忐忑,从一旁架上取了一领苍青大氅,给他披在身上,握住他的手:“萧大哥,你要小心。”

向我笑了笑,他点头,不再停留,放开我的手,当先走了出去。

帐外早备好了战马,石岩扶萧焕上马,随后自己也上马,我骑了马紧随在萧焕马后。

走出了大帐,营房外地厮杀声更加清晰的传来,已经有零星的流箭到帐前,“簌”得射入地上,余音不绝。

萧焕轻勒缰绳,在远处的战团上注目片刻,随即调开目光,淡淡下令:“走吧。”

几骑轻骑绝尘而出,直奔营地后的山丘而去,黑色御前侍卫簇拥着的苍青身影在战场中不能不算不引人瞩目。

扣住了火枪紧紧跟在萧焕身后,我尽力保持住耳目清明。

厮杀的声音渐远,只剩下我们马蹄的声和呜呜风声。

突然,近在耳旁的蹄声乱了!

一阵隐约的声音插入整齐的蹄声中,自纷乱的战场中逐渐分离,越来越响,如同夏日午后,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雨,还未到来,便已挟着漫天乌云,直压头顶。

那些滚雷一样的马蹄声终于越来越强,一只羽箭破空的声音也自身后呼啸而来,疾如流星!

我握枪回身,子弹带着嗡响脱膛飞出,不偏不倚,正打上直冲萧焕背后射来的长箭,羽箭在炸成几段后坠落在地。

后方一个大笑声响起:“好枪法!”

射落羽箭后,我并不在马上回身,在那句“好枪法”传来之前,第二粒子弹已经从我的枪中射出,正是向着发声的额森额头射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远,在脱口称赞的同时,额森身形已拔起,一身铁甲矫如黑龙,堪堪让那颗子弹擦着手臂射过,身影一动,又在马上牢牢坐好。

这过程中两方胯下的马蹄不停,渐渐奔进一片山丘间的低谷。

怒喝一声,宏青勒马拨转了马头,长剑出鞘,向额森挥去。

额森哈哈一笑,随手抓了鞍上挂着的马刀迎战,顿时速度就慢了下来。

一直驱马往前的萧焕也按住缰绳,放缓马速,在山谷间停下。

我持枪和他并骑而立,略微拨了马头,挡在他和额森之间。

那边石岩也抽出长剑应了上去和宏青并肩对战额森,其余的御前侍卫无声地在萧焕和我身前散成一圈,拔剑抗敌。

追上的速度虽快,额森带来的也只不过是几十个人的亲信,就算都围拢上来,一时间也拿十几个御前侍卫毫无办法。

大战前的几天,形势再紧张,额森居然都没忘了每日一次来营地里骚扰萧焕,幸亏宏青到了之后和石岩两个人联手,勉强把他挡在了帐外。

我知道额森对萧焕执着,没想到他如此执着,两军交战,看到萧焕走了,竟然就撇下大军,独自带人追了过来。

这个额森,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他武功超群,兵强马壮,而是他行事简直跳脱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独自对敌宏青和石岩,额森竟还像身有余力一样,抬头冲这边的萧焕扬眉笑:“小白,终于见到你了,你想我了么?”

骑在马上,萧焕正掩嘴轻咳,目光淡然,并不看他。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面前调戏我丈夫,简直视我为无物,我翻个白眼:“小王子放心,他绝对没想你。”

额森仍旧边挥刀边冲萧焕笑:“小白,我知道的,你虽然不说,但你也想我了对不对?”

我无言…这个人…有自言自语的癖好么?

萧焕淡垂着眼睛,隔了一会儿,冲我点头:“可以放了,苍苍。”

我忙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直带着的烟火,用火折子点燃,明丽的火光立刻从我手中升起。

四周寂静地山脊上立刻传来细碎的金戈声,隐藏在山岭后的大军缓慢露出身影,山谷口驰出几队骑兵,手中的火枪端起,乌黑的枪口对准空地中的额森。

这下突生变数,连额森也微愣了片刻,接着大笑起来:“小白,就算你要杀我,也不用安排下如此阵势吧?”

“小王子客气了,”萧焕终于开口,抬头淡淡说,“要杀小王子,这样的阵势还未必够用。”

蓦然收手撤去长刀,额森双手负在身后,身形倏忽拔起丈余,宏青和石岩的长剑来不及收势,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在他手臂上划出两道血痕。

鲜血从手臂的伤口中迅速涌出,额森却像浑然不觉一样,灿金的双瞳仍旧盯在萧焕身上,笑容不减:“小白,能让你这样看重,我很高兴。”

他慢慢抽出系在腰侧的那柄长剑:“小白,少年时我曾流落中原三年,你可知我那时最憧憬的是什么?”

抬头一笑,他金色的瞳仁中光华璀璨:“白迟帆,不败的白迟帆,缔造了江湖神话的白迟帆。我年少时最大的憧憬,是能亲手击败他手中的剑!”

他的瞳光中蓦地添上一抹妖异的嫣红,尚且来不及去想这诡秘的颜色代表什么,我眼前突然扯开漫天彻地的绯红。

有时候一生是如此迅速地一一铺展,不管是痛楚还是喜悦全都如此清晰。

那道绯红袭到眼前时,我听到耳边萧焕短促的呼喊,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急:“苍苍!”

第15章

“苍苍!”耳边传来萧焕那声呼唤的同时,青色的刀影更快地自那一片绯红中穿过,锵然的嗡鸣携裹着交错的剑光跌落在地。

在冰凉的剑刃刺来之前,那把绯红色的长剑被从我身边截出的宽刀打落,两把刀剑同时飞开,直到一丈之外才“嘣”得钉入地中。

千钧一发的一刻,是萧焕夺了身旁御前侍卫马上的宽刀,把额森抛刺来的长剑打飞。

脸上有惊怒之后的苍白,萧焕的深瞳中射出一层冷光:“额森,你在放恣。”

我深吸一口气,还有些余悸未消,刚才额森猛地把手中的长剑抛出来击向我,速度太快又太出乎意料,我虽然不能说完全避不开,但如果不是萧焕见机快以刀挡开了那柄剑,我被刺中受伤是免不了了。

额森刚才那一击不中,也并不在意,仰头长笑起来:“哦?那么德佑陛下准备怎么责罚我?”

目光微凝,萧焕只顿了一下,抬手指向丈余外额森掉落的长剑:“把你的剑捡起来。”

愣了片刻,我才醒悟过来:“萧大哥!”

回头看了看我,他安慰似的笑笑:“没关系,苍苍。”

他虽然这么说,我也急得厉害,见他已经神色淡然地翻身下马,连忙也下来,抢上去抱住他的腰:“萧大哥,别!”

那边额森已经下马捡起了长剑,一手持剑,脸上挂着丝笑容,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

不管他笑容里淡淡的讥讽和看好戏一样的神情,我只想拦住身边的萧焕。

他刚才话中的打算…是想要和额森过手…不说他内力早已经没有,他现在的身体也绝对经不起折腾了。

收剑在一旁立马的石岩和宏青神色也急了起来,只是没有萧焕命令不敢说话,焦急看着这边。

伸臂搂着我的肩膀轻拍了拍,萧焕低头看着我笑了笑:“苍苍,我不会没有分寸。”

满心的慌乱就他平和的声音里稍稍安定下来,我不是怀疑萧焕没有能力制服额森,也不是觉得他行事不慎重,只是,当年那些随时都会失去他的感觉,几乎刻入了筋骨。上次苏倩那只毒镖还只是被打落在他面前,我就已经像是从炼狱中滚了一圈,全身只剩下一阵冰冷。现在他要独自去面对额森…

看着我笑,他的声音依旧含着淡淡暖意,却有不容置疑的沉静:“苍苍,在这里等着我就可以了。”低头向我笑,他轻握了我的手,点头,“不要紧。”

他总是这样,即使是再怎样担忧反对,他也总能让别人信任他。

即使是远离江湖和杀戮已经这么多年,即使是当年的白迟帆早已遥远成一则传说。

当他这样看着我时,我依然不能反驳。

抬起头,我也冲他笑笑,松开他的手,轻吸了口气,转身退到一边。

他淡抬了头,向宏青颔首:“宏青,借你的剑一用。”

同样满脸忧色的宏青抹了把脸,侧身从额森身旁走过来,双手把剑捧给萧焕,最终还是低头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小心。”

一手从宏青手中接过剑,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凸凹的睚眦图案,手腕微转,萧焕已经拔出了长剑。

和昔年石岩用的荧光一样,宏青的剑也是开国四世家传下的名剑碧野,剑如其名,剑身碧如牧野,清可鉴人。

寒风乍起的空地中,侧身而立,青袍的衣角迎风翻飞,萧焕并不抬头去看对面的额森,手指轻抚过手中青敦的剑身,声音冷澈:“三十年前,你父亲图额自大同城前铩羽而归,今日你的遭遇也是一样。”他淡淡地,“额森,你只是跳梁小丑而已,逐鹿中原,不过是你痴心妄想。”

“痴心?”手握长剑,额森大笑起来,“好,很好。”他把手中绯红的剑身提起,长眉斜挑,朗声道,“那么今天就用你的剑来打醒我!”

话音甫落,他手中的剑已经如雪光鸿影,那一剑劈来,断空破风,嗡鸣不绝。

萧焕的身影只动了一下,流丽的清光迎上绯红的剑锋,“叮”然一声脆响,已拦下这招攻势。

八年以来,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长剑在萧焕手上焕发出的光彩。当年那惊才绝艳的倾世剑法早已是存留在江湖人记忆中的神话,供后人传诵神往。

因为那些惊艳的片段已经太过遥远,我偶尔也会自大的想,以我现在的枪法,是不是有些接近萧焕当年的武功境界,以慕颜越来越纯熟无敌的剑法,是不是勉强可以和萧焕并驾齐驱?

今天才知道,我自大得有多离谱。

剑光刀影中,那一袭青衣烈烈迎风,脚下未曾移出一步,手间流转的风华却已撼动长空。

眼前的青色光芒和绯红的剑影交织在一起,寒光交错,凛冽如风。

额森刚猛的攻势在一声闷响后结束,手中的长剑应声脱手而出,直插在地上带着喑哑的嗡叫剧烈摇晃。

碧野悬在额森的咽喉之上,萧焕微微冷笑:“怎样?梦醒了没有?”

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看着他身前的萧焕,额森的浅金瞳孔蓦然收缩,猛地提起一掌,照萧焕胸前拍去。

电石火光之间,我的手足瞬间僵硬,连身体都来不及移动。

击来的手掌被带着青华的剑锋刺透,转剑斜挥,掌骨断裂的刺耳声音响起,额森的左手已经被挑出筋肉,鲜血迸出,草地上一片猩红。

甩掉长剑上的残留的血滴,萧焕目光冷然。

手掌间血流如注,额森用右手按住左臂,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的内力已经没有了…不然你在第二十一招的时候就能杀我。”抬头一笑,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已经苍白,他只是看着萧焕,“真是不错,我爱上的人就要如此…咳…风采绝世…”边笑边咳,这句话说完,他居然咳出了一口鲜血,淋漓洒在秋草上。

这下不但跟着额森来的鞑靼人起了一阵骚动,连我在旁边看得清楚,也一时愣住,额森的内伤完全是刚才他对萧焕劈出那一掌后又强自收回内劲,自己震伤肺腑所得。

顿了一下,额森不在意地吐掉口中的余血,仍旧是笑:“就算知道你内力全失,果然还是狠不下心伤你…”

冷冽的神情不变,悬在额森头顶的长剑也不曾撼动分毫,萧焕淡然看着他。

“只是可惜…”慢慢撑住地,站直了身子,额森笑,“今生估计是无缘了。”

“小白…”他放开压着伤口的手,沾满冼血的手掌举起,遥遥隔着一段距离,手掌轻抬,远远看着,竟然是宛若抚上萧焕的脸颊一样的手势。

看他默默做出这样的动作,萧焕深敛的重瞳中射出一丝杀意,手中的长剑却仍旧不动。

静静看着,我蓦然举起手中的火枪,对准额森的胸口:“放下你的手,退开!”

说完不等四周的人反应,枪中的子弹激射而出。

大笑一声,翻身躲过这颗子弹,额森的身形已到丈余之外,包围的大军缓慢缩小逼近,左手间鲜血横流,纵身骑上战马,这个鞑靼的小王子神采飞扬间却仍似目空一切,以剑指路:“我们走!”

他立马回头,灿金的眼睛还看向萧焕,张口说了一句话。

说完长剑出手,再也不回头的杀向大军中。

隔得不远,那句话虽然听的不清也八九不离十了,他是说:“来世你是我的…”

气得我顿时恨不得追上去补他两枪,挥着马鞭骂:“做你的春秋大梦!来世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我还不如一枪崩了你!我干嘛要特意放…”

骂到这里才惊觉不对,忙看向萧焕。

他只怕早就看出刚才那一枪是我故意制造混乱让额森逃跑,要不然萧焕手里长剑一动,额森只有死没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