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省事啊,沥川。”我失笑。

他抬起脸看我,问:“你怎么有空过来?”

显然,他没看见我的箱子。

“我搬过来了。”

“你,搬过来了?”他重复了一句。

“我以为我要回昆明,买好了机票就把租的房子退了。”我说,“所以,现在我没地方住了。”

“那你就住这里吧。”他说。

我乐了,发现沥川变得好说话了,刚要笑,他又说:“我搬回瑞士酒店。”说完拿起手机就要打电话。

我按住他:“这里不是有很多房间吗?我搬进来,又不碍你什么事。你想干嘛干嘛。”

“不,”他说,“我得搬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从床上爬起来,到壁厨里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打开衣柜就往箱子里塞东西。

我生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看着一只箱子给他塞满了。我终于吼道:“行啊,沥川!你只管收拾东西,你前脚离开这里,我后脚就从这楼顶跳下去,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砸到你!”

他吓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来抱住我:“小秋你别胡来!”

“喂,你正在打针哪!看着点身上的点滴行不?”

我扶住他,检查他胸口的蝴蝶形弯针,心里的火窝着,没好气地对他嚷:“说!为什么我来了你就得走?我是瘟疫啊!”

“不是啦…”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上帝要派你来惩罚我?”我怒不可遏,真想敲他两下。

“你要吃巧克力吗?”

“少来!不许你转移话题!”

他沉淀淀 地倒在我身上,脸贴着我的脸,急促地喘气。

“沥川…”

我慌了,赶紧把他弄回床上,让他半躺着,垫上几个枕头,便于呼吸。

我不让他说话,在床头陪着他。过了十分钟,呼吸平静下来,他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小秋,听我说,你不能呆在这里。”

“为什么?”

“…你想住哪个城市?我给你买机票、买房子、CGP在好多省都有分部,你愿意的话,可以在那里工作。你的决定是对的,你不能住在北京。”

好嘛,又来了。

我刚想分辩,他继续说:“René已经告诉了你我的病情,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的,其实都是阳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叶切除、化疗…听到这些我已经崩溃了,“这还叫阳光啊?”

“他没有告诉你,我的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很大。MDS我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现在身体的抵抗力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别瞪我,跟我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按时吃药、定期输血、注意营养、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是,情况仍然在恶化。所以,未来不是很乐观。”

“小心?你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还要逞强——”我盯着他的脸,双目炯炯,“这一切都说明,你不会照顾自己,一意孤行,早晚要丢命。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归我管,我天天盯着你,你要是有一点不小心,我就跟你没完儿!”

我觉得我的口气已经很横了。不料沥川根本不买帐,继续说:“如果你move on了我就不会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肯move on!”

“啊!又是Move on! 不要整天跟我说这个词!我已经move on了,我现在就move on到你这家来。”

他终于,不吭声了。

“沥川,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好起来的!就算…就算万一好不了,我更不会离开你,知道吗?离开你我的心会碎掉的,不如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他掩住我的嘴,急切地说:“这正是你要离开的原因!你只有二十四岁,应当有一个完整幸福的人生、一份长久的爱、嫁一个可以呵护你一辈子的男人。真的,小秋。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我,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你。其实你还是可以来看我,我就住在这里。如果你有空,想来看我,买张机票就过来了,对不对?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大家住远点,不要互相影响对方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的事,总是由你来安排?”我摸了摸他的脸,“嗯?沥川?你想过没有?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有权来安排。”

“除了和我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随你安排,我都支持你。”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沥川,你相信爱吗?相信奇迹吗?”我突然问。

“我是建筑师,我只相信数据、概率、和可能性,”他凝视着房中的那棵树,“我曾经相信过奇迹。十七岁时,我被诊断出癌症,当时所有的人,包括医生在内,都以为我最多活半年。可我却活下来了。——那就是奇迹。后来,遇到了你,我以为上天终于给了我一份幸福。可是,幸福那样短暂,剩下的只有绝望。…回到瑞士的那几天,我不肯相信检查结果,一连去了三家医院复查。我不相信上天会这么残忍,会刚刚给了我一样东西,又立即夺走…你说,我还能相信奇迹吗?”

“沥川——医学每天都在进步,奇迹和例外,每天都会有。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我没放弃希望,”他说,“也许我有恢复健康的那一天。不过,我看不到是哪一天,所以不想让你和我一起等…”

“你讲完了没?”

“讲完了。”

“我肚子饿了,我得做饭吃了。”

他看着我,气结:“刚才讲了那么多,难道又白讲了?”

“可不是,”我拍拍他的肩,“讲讲也好,省得你憋在心里难受。想吃什么?稀饭好吗?我去做。”

“不吃,气饱了。”他翻个身,不理我。

我径直去了厨房,发现沥川厨房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意大利的咖啡机里有半杯热咖啡,估计是René喝剩的。冰箱里除了牛奶、冰块、果汁、水果和几种沙拉酱,什么也没有,连一颗米都没有。我只好做了一碟水果沙拉,愁眉苦脸地端给他:“冰箱里没吃的东西,给我你的车钥匙,我买菜去。”

“旁边的桌子不是有一叠菜单吗?最上面一张是楼下餐厅的。你点菜,让他们端上来。”

“你每天都这么吃吗?”

“嗯。那里的厨师手艺不错,意粉做得尤其好。”

我拿起电话,给沥川点了一个蔬菜汤,给我自己要了一个素菜套餐。

点菜之前,沥川吃下几颗药。他说三十分钟之后才能喝汤。

“会吐吗?”

“以前只是有点恶心,不是每次都吐。”他说,“这一两个月吐得比较多。”

虽是这么说,他慢腾腾地喝下半碗汤,过不了几分钟,就吐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般,疲惫不堪。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胃:“这样是不是好受点?”

他点点头。

“先睡一会儿,醒了再吃吧。”我轻轻地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把我的手放在伤残的地方,对我百般依赖,柔软的小腹,有点烫,无力的身体,在我手中延伸成宇宙。

他很快就睡着了。一动不动地,睡得那样沉,吓得我好几次偷偷试探他的鼻息。René说得不错,MDS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全身无力、疲劳嗜睡。

过了两个小时,护士打电话过来问点滴的情况。我说差不多快完了,护士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取走了点滴。

“明天上午要去输血。”她临走时叮嘱,“他太虚弱,在家里应当保持卧床休息,尽量少走路、少消耗体力。”

我问她,沥川需要像这样卧床多久。她说看恢复的情况,至少一个月吧。

不过好消息是他不用像这样长时间地挂点滴了,吃口服药就可以了。

城市的远处传来蝉声。已经过了七月,夏天的下午,漫长而炎热。到处都是刺眼的阳光。

我放下窗帘,回到沥川的身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然后,坐在他床边默默地想:六年前我遇到沥川,常常梦见我们变老时的样子。沥川柱着手杖,我们互相扶持着,在黄昏的街头散步。邻居们彼此都认得。皱纹爬上我们的脸、嘴角下垂、步履蹒跚,我们会有儿女,会有一大群孙子,没有谁知道我们的故事。之后沥川离开了我,我仍然夜夜梦见他。依然是一起到了老年。我们各有了自己的伴侣,变得不再熟悉对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擦肩而过,眼光一个交错,便又迅速认得。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完治和莉香。

我从没有想过,也许现在,也许这一年,就已经是沥川的晚年。我送走了他,在他的墓前伫立,来不及披上婚纱。

我们的爱情虽美如空中的彩虹,却不可能永远绚烂。它会消逝于眨眼之间。

有人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回过神来,发现沥川醒了。

“在想什么?”他问,“你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主要城市的天气预报。”

“没想什么,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我笑着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好吗?我想让医生查一查我的骨髓是否可以移植。”

“呵呵,你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或者有一天,万一你需要我的肾,我得去填写器官捐款名单。”

“别胡闹了。明天René陪我去医院,你在家里呆着。”

“我要去!”

“不是存心不让你去。我去输血,你不能看见血。再说,医院那种地方,病菌多,你少去为妙。还有,”他继续说:“你的腿要加强锻炼。以后每天晚上我陪你去楼下健身房骑跳踏车。”

“行啊,你监督我,我监督你,多好!”我乐呵呵地说,““我现在也不怕看见血啦。”

“不怕了?”

“你昏迷的那几天,ICU里就有一个人大出血,天天要输血。我就盯着他的血袋子看,开始头昏来着,医生也不管我,以为我睡着了。看了整整六天,就看习惯了,已经不头昏了。”

他怔住了:“谁…谁输血了?我怎么没看见?”

“你醒的时候他已经被抬走了。”我说,“死掉了,家里人哭得跟什么似地。”

他赶紧地抱住我:“那你岂不是吓坏了?”

“我哪有心思操心别人?你那个ICU病房有天晚上一下子就死掉三个。我…我尽担心下一个会不会是你…” 我把头从他怀里拔出来,厉声说,“沥川,你折腾够了没?”

“我折腾什么了?”

“你还没折腾呢?动不动就要赶我走。忙了半天我连替你操心的份都没有,王沥川,你怎么这么操蛋呢!你要把我折腾死了才甘心呀?” 一想到他先头劝我的话,我修养全没了,见了这个人只想骂。

这回他不和我争了。过一会儿说:“你住隔壁那间房吧。我现在好多了,我来帮你收拾屋子。”

“隔壁就隔壁。真是的,难道我非要缠着你吗?你以为你是香饽饽吗?”

我把他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塞回衣柜里。然后回到客厅把我自己的箱子拖到隔壁的房间。其实除了腿走路有点发软之外,我挺有精神的,住院三个月,吃好喝好,身体养得挺壮。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和日用品各就各位。然后,我郁闷地踱到沥川的房间里,发现他的床是空的。

在各个房间里找了一圈,发现沥川坐在轮椅上,正在厨房里用微波炉热中午喝剩的那一半菜汤。

我替他把菜汤端到餐桌上,垫上餐巾,他问:“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好像你才收拾了不到十分钟。”

“我没什么东西。”

“你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一点行李?”

“大的都运走了,我有五百册书呢。”我说,“现在都不知道堆在哪儿啦!还有,我的机票也耽误了,人家也不给退了!”

“谁让你那天晚上非给我打电话来着?你不打电话,我死在酒吧,一了百了,咱们都轻松了。”

“沥川同学,咱们得好好说说,那天究竟是谁先打的电话!”

“不是说了吗?我打错了。我原本是要打给René的。”

“不是,你就是打给我的。你难受了,想着永远也见不到我了,要崩溃了。所以,你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刚刚拨完号,你后悔了,觉得不应该打,就挂掉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不是。”

“就是!”

“如果你觉得这么想让自己舒服些,你就这么想吧。我又不介意。”他看着我,调侃。

“这么说来,那天我向你辞职,你一点也不难受?”

“难受,挺难受的。”

“那你究竟舍不舍得我走?”

“舍不得。”

“那你究竟崩溃没?”

“崩溃了。不然也不会去酒吧…”

“那电话是不是你有意打给我的?”

“…不是。”继续抵赖。

“沥川,把你手机交出来!”

他掏出手机递给我。

“René是R,我是X,中间差多少个字母?”

“在我的手机里你是Q,秋。”

我打开他的通讯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é的前面。两个号码挨在一起。

“别生气,”见我气鼓鼓地看着他,沥川小声解释:“我真的是崩溃了。我的心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上都写着‘谢小秋’三个字。”

“少来跟我琼瑶…”我扑过去挠他。

第三个番外

陪着沥川去医院输血我才知道,血是红色的,血小板是黄色的。沥川换了病人的衣服,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护士将一只扣子样的短针插入他锁骨下方的静脉导管。沥川穿着睡衣式样的病服,看上去空空荡荡。这十来天他也没怎么吃东西,肋骨一根一根都数得出来了。

女护士们对沥川情有独钟。没什么事都有两个护士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挂上了输血器之后,护士们抢着给他量血压、脉博、呼吸次数和体温。

我坐在一旁,有点郁闷,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挺多余的。

终于有个大眼睛的小护士过来问我:“请问,你是王先生的家属吗?”

“嗯——”

“她是我的女朋友。”沥川更正。

“王先生说,你有晕血症?”

“有一点,不严重。”

“不要紧张,输血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个东西遮住血袋。”大眼睛护士一脸的学生气:“王先生刚才特地和我们打招呼了,你看,这个米老鼠的图案你喜欢吗?”

她不知从哪本挂历上剪出一个米老鼠的头像,在上面贴了几道双面胶。

“其实我不要紧…真的!”我向沥川示意。

“还是贴上比较好。”沥川不理我,“万一昏倒了,我都扶不了她。”

于是,整个输血过程,这只米老鼠一直对着我咧嘴大笑。

相聚的快乐很快就被忧愁覆盖了。沥川的病情让我立即陷入绝望和焦虑。输血的那天夜晚我又失眠了。半夜三更我爬到沥川的床上,钻进他的被子里,紧紧地抱住他。

“怎么了?”他问我。

“沥川我得天天跟你睡,”我在他的怀里哭泣,“谁知道咱们还能在一起睡多久?”

他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叹息:“叫你move on吧,你看,最后move 到我床上来了。你怎么老是倒着走呢。早知如此,前面那么些年,也不该耽误了你。弄得两个人都是苦兮兮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网上查看MDS的各种资料,知道最好的治疗办法是骨髓移植。

反正都睡不着,我在床上问沥川:“为什么你不申请骨髓移植?”

“我申请了,在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