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要回菖蒲宫。

身边的宫室本是前赵皇帝重修后留下的——前赵国祚也短,当时也没修好。他父亲入主长安后,这宫殿又重新开始修,可依旧没有修好。及至苻生即位,他没耐性修这房子,兼之洛娥的父亲洛班去世,将作监没人,整个宫室的修缮工作就停了下来。

苻生没有走平时熟悉的路,而是向西绕去。

这是块平时皇上足迹少至的地儿,四周的宫墙殿宇犹未补足,但见白雪堆积的墙边,部分墙头还有火烧的痕迹。那痕迹记录着这时代的混乱。一路走来,两边的玉殿琼阁竟时不时地有坍毁的。苻生一边看着一边摇头,整个世界荒唐得令人想笑:他就是这么个皇帝,住在才修补不过一半的宫城里。

可不知怎么,他倒像更爱这调调儿,这残破似乎正堪配他的独眼——看到这些,让他反觉得安然。

某些时候,他怕是期待整个世界都荒凉如此的。

走了好一刻,他才走进菖蒲宫。

过了迎门双阙,就见得到台基上的大殿了。

整个菖蒲宫被雪压着,鸦没雀净。殿前的雪中却还有一粒人——那是殿前台基上,正有一个小丫头抱膝坐在那儿等着。她手里打着把伞,坐处垫了个厚皮褥,那伞又笨又重,本是侍奉御驾用的,遮在她头上,越显得她伶仃的小。

她身边放着盏琉璃明瓦灯,灯光照到雪上再反映到她的脸上,照得一张小脸金灿灿的。这丫头生得单薄,也说不上多美,可在这么个深夜里,有那么大个黑黝黝的宫室衬着,却有点说不出的娇俏。哪怕不为别的,只为她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她脸上那小翘鼻子一面迎着光,另一面打了点阴影在另半边脸上,单突出了一个鼻子尖儿。那鼻子尖儿反着光,跟小动物似的,透着冰凉湿濡,让人想起自己养过的狗儿、养过的马儿,想起荒林里树枝丫上蹲着的松鼠……想起那些试过的、把手接近小动物那凉鼻子时的那一点触感。

——那是小鸠儿。

眼见到皇上踩雪回来,小鸠儿有些慌张。

洛娥姐姐刚好不在身边,下雪时,她就去前殿看雪了,说想看看那里重檐的顶在这大雪下是什么样子。

小鸠儿蹦起来,一时想该去端热水,一时又觉得不对,急忙地往台阶下迎了过来。奔到皇上身边时,拿手里的伞急急地就往皇上头上盖,可毛手毛脚,不小心碰到了皇上的额头。她心里更怕,却看到缀在后面那两个小内监正无声地冲自己摇着手。她再想反应已来不及,心底都慌得快要哭出来……没想皇上并没动怒,没动脚踹她,也没推开她的伞。

于是她只有就这么跟着,直跟着皇上走向内殿。

一进殿门,小鸠儿急急地弃了伞。

她一手还拿着灯,才要站住,打算回身去打热水,一只腕子却被皇上回手抓着了。

她吓得心一跳,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喉咙口涌出来。

却见皇上向御榻行去。她只有服侍皇上走到御塌边。才放下灯,侧过身,要伸手帮皇上解肩上的斗篷,却见皇上一转身已把自己拦腰兜住。

皇上斗篷的貉领上全是雪,就这么毛茸茸地压在了她的颈子上,那雪沾了热皮儿,立时开始化。小鸠儿只觉被刺激得一冷一热。她才挣了挣,可身子被猛地一推,就被推倒在榻上了。

小鸠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皇上,别……”

耳里只听皇上怒道:“连你也敢拒绝朕?”

小鸠儿感受得到皇上的愤怒,可这愤怒又似跟平时的不一样,像暴雨前的平静,可正是这平静让她恐慌。

“婢子身上不方便……”

可话没说完,小鸠儿只觉得山崩了,地裂了,大殿顶坍了,豁开个口子,积在大殿顶上的厚雪一股脑儿地压了下来……雪崩在她身上,在她身上也开了个洞,举世界的冰寒雪冷全向她身子里涌进去……从里往外地把她给冻碎了,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合不上……

***

那朵冰花被苻融用一根青丝绳系了,挂在马首边。

青丝绳是从佩上解下来的,这时那朵冰花随着马儿的步子,一步一荡,把他整个心都荡了出来,像要把他荡进一年前的那个春天里。

……一年前的春,在苻融的记忆里最是葱茏。

那时他刚满十六,正是春郊盘马的好年纪。

那一日鱼太师的儿子鱼欢前来相约,说渭水河北岸,有个坞堡,叫羯鼓堡。这些年,那里被羯族人占住了,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此时正是“沟儿会”的好时节,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耍。

所谓“沟儿会”,是每到春天,羯人父母为女儿举行成年之礼后,替女儿们张罗的盛事。羯人女儿年满了十六,即可视为成年,要一斗麦、一匹布、一两样配饰……再加上满村的人和一整晚的歌谣来庆祝的。庆祝过后,会在聚居的村外给她们专辟块地儿,在树林里建起穹庐,满村成年未嫁的女儿都聚在那儿,各有一帐,谓为“沟儿会”。

四周的少年每到这时,即可成群结伴前来,寻找中意的女子彼此唱歌笑闹,无所不至。而那些女儿们,也可以随意将合心的少年郎留下来过宿。

当时“五胡”之中,只有氐族人与汉人杂居最久,汉化最深,婚丧嫁仪都已颇近于汉人,而去其他诸胡甚远。

苻融还没见过羯人的婚俗,听着好奇,当时心动就跟鱼欢去耍。也就是在那次,他识得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名叫奢奢……

“沟儿会”实是“歌儿会”。渭水北岸每到春来,水青草碧,行走在那片小树林里,听着身边少男少女们歌声互答,确是让人心醉。

其实那些歌儿唱起来还是有些规矩的,如果一见之下,思慕少艾,男子会先开声,先开始当然是表达思慕之意,等女方开口了,唱到情浓时,女孩儿也会一乡一里、一族一姓地唱起自己的家门来历,也会在歌中询问对方的出身来历……

可奢奢却不,她独处在近河的一顶穹庐帐下,养了一只一开始让苻融误以为是猫,后来才发现是三个月大的小豹子为宠物。

她没说自己的家世,也没问苻融的来历。她年纪该与苻融相近,看样子像是哪家羯族贵人的女儿,一举一动都颇有贵气,像一朵娇肆的花儿,开进了野漫的春天里。

……想到这些,苻融的心都要荡漾了。

长安城晚上闭城很早。

一入夜,哪怕王公贵戚,不得号令,都是无法出城的。

苻融有皇上的特许,出城倒不会为难。

而长安城北不过两三里路,就是渭水河了。此时渭水河当然早已冻结,一条冰凝的河默默地蜷伏在冬野里。

它该等了好久,才等来这个下雪的夜。

苻融耳内在回念着那句话“冰,是烫的……”他顺着渭水河往上游走,又走了数里路,就见这一段,渭水河陡然开阔。这里的河道有一个不急的转弯,遥遥的冰面下,却只见到一片辉煌灿烂——苻融忍不住揉了揉眼,好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只见河中心靠南岸的一块冰面,平平展展,而那块冰,竟是会发光的,那光还折射出好多色彩。

苻融怕马打滑,下了马,把马系在岸边树上,自己向冰面上走去。

远远的,只看见那处冰面上,搭了个小小的帐篷。

那帐篷色做五彩,帐篷四周,有光从冰层下面射了出来——把那方圆数丈的冰面,在这雪夜里映成了琼河玉川。

只有奢奢才会有这等巧思!

苻融向前走去,将近河心,那十余丈的冰面越加灿烂。他看了眼冰上,才见原来坚实的冰层上被垂直地打出一个个小洞,有牛汕烛被塞在洞里,在冰层深处点燃,所以这冰才会发出这一片奇彩。

而那帐篷旁边,一块块的,用厚实的熊皮铺成一张大毯。一个女孩儿正趴在那冰面上,磨镜人般地,打磨着那光洁的冰面。

她的脸贴在冰上,用眼在往下看,似想透过冰看到水里,她或是想知道,在冬天里,冰下面的那些鱼是怎么活的。

苻融在冰上向那女孩儿滑去——他疾跑几步,然后猛地停下来,在冰面上无声地溜了过去。可才滑近前,却被那女孩儿一扯,立时也倒在冰面上。

那女孩儿指着冰面下,口里娇慵地说:“你看!”

她选的这一块冰本就薄些,借着藏在冰洞里的烛光,冰下面确实有影影绰绰聚拢来的鱼。那些鱼三两成群,倏忽聚散。苻融听着那女孩儿附在自己耳边、蠕蠕的热气里传过来的话:“你现在可觉得,这冰是烫的?”

——这冰果然是烫的。

苻融把脸凑向冰面,看那冰层下面影影绰绰的鱼。

他那时没有想起苻生,没想起眼前这情景与他堂兄类似的隐喻与关联。他只是用舌头舔了舔那冰,侧过脸看向奢奢。

她说得没错:这冰,果然是烫的。

***

茫茫的大雪默默地下着,深夜里的东海王府被这雪下得一片岑寂。

苻坚踩着雪向后院走去,他才送走了吕婆楼。

本来他腿上有伤,今夜该在前面书房里独宿,可是不知怎么,他会突然想起妻子。

在大雪里苻坚忍不住想,日与夜就是这么划分的。在白天里,总是一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有权益,有友爱,有争吵,有敌对……但在夜里,却是男人和女人的时刻。

他立事很早,十五岁时就已娶妻。这也是祖父定下的规矩。说战乱年代,人口凋敝,而很多事,必须要人多才干得成。于是他们苻家子弟娶亲都早。他十五岁才满,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接着,又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母亲是苟氏,仇池人,出自氐族大姓。而他的正妻,也是母亲为他选的,同样出自苟氏,是母亲的亲侄女。

妻子苟氏长了一张容长脸儿,相貌平淡,说不上出众。可今夜,苻坚想起的并不是那些美丽的妾侍,反倒是他的正妻。

他与妻子的头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了个名,叫做苻媜。

想起娘儿,苻坚脸上挂起一个笑。

他生来是个有雄心的人。女人再怎么美,在他来说,也不过看看罢了。可有了娘儿,他才觉得,一个女孩儿确实可以美丽得让人怜爱。

走入内室,妻子却还没睡。

抬眼看见他回来,妻子薄薄地行了一礼,开口道:“博休今日又入戍宫禁了吗?”

苻坚点点头。

却听妻子道:“母亲大人今天说了,也该给他定个亲事了。大爷是十五岁成亲,王爷你也是,而三弟,今年都十七了。”

第二节

“皇上跟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

——听着长祥那慢吞吞的禀报,董荣的脸就慢慢地黑了下来。

长祥是位太监,生得身高体壮。他本是皇上身边的人,董荣对他却并不客气——因为这长祥也姓董,且还是他的远房侄子。

这长祥是成年净的身。苻生继位后,因为书读得少,文字荒疏,急需一些识文断字的内官。董荣稍得宠幸,就把这个远房堂侄荐入宫中了。那时长祥正穷极无聊,无以为生,乱世中寻到这么个着落,有口饭吃就好,倒也不用下多大决心。

因为长祥是成年净的身,骨架子长得颇有男人气概。皇上一向不喜欢内官,看他倒不觉得别扭,由此颇得荣宠,现在内廷已混成了一个常侍。

这对叔侄见面的情形倒颇为有趣。长祥在皇上面前,哪怕就是在别的太监面前,说话时多半都粗着喉咙;可面见太后,与见自己这个叔叔时,反倒喜欢特意地逼尖了喉咙说话。

董荣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却从来不点破。

这时他只问:“昨晚都有些什么事?”

“挺多的,一是建节将军邓羌上书弹劾东海王,列举了很多罪状,什么刚愎自用、强抢民妇之类——这折子没经过咱们,是直接通过梁平老递上去的。皇上听了倒没动怒,反下令提升邓羌统领雍州之兵;二是安乐王应召去见皇上,说东海王在龙首原打猎时被熊伤了,起因是跟苻黄眉将军赌博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没想腿短跑不过熊,就被熊给伤了。安乐王给皇上描述得绘声绘色,皇上听了还哈哈大笑,极为开心,后来就留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安乐王还给皇上唱了首曲子。”

“后来呢?”

“后来,皇上特别开恩,挑了两个最漂亮的舞伎赏给了安乐王的小厮小盒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里已明显露出了忌恨之味。

董荣瞟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侄子——这么大个人,白长得这么高壮,却去忌恨别人的一个最下等的小厮——没用的人只会为自己没得到的没完没了的怨恨,却不知道怎么想办法去报复。

他淡淡说了句:“赏舞伎这事儿,太后知道了吗?”

长祥愣了愣,脸上就露出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

——事情既牵扯到安乐王,董荣也有些难以措手,只有借强太后之力才可以稍微压制下苻融了。

他想着侄子适才禀报的话,越想越怒,忽一拍腿,恨声道:“我不信苻坚能有这脑子!可笑我本还以为手里现提着两颗人头,想斩哪个就斩哪个,没承想,有一颗竟然就这么给他悄悄地溜了!”

说着,他连声冷笑:“那小氐如何能想出这一招!装着要邓羌上书弹劾自己,扮出与邓羌不和的架势,这我相信苻坚和他的心腹吕婆楼想得到;装得跟苻黄眉闹翻,彼此不待见,好就此撇清,这我料他们也想得到;可装着打猎受伤,在皇上眼中把自己弄成个滑稽可笑之人,变成个不值一提的小丑,这个,苻坚与吕婆楼两个绝对想不到——他们背后必有高人,且这人还必是个汉人,那些老氐老羌们可想不出这个!”

他望向长祥,问道:“长祥,你说,这人会是谁?”

长祥见问到他,一时全没主意。

他答不上来,索性不答,只在旁边劝道:“叔父又何必动怒?您老本来也意不在苻坚,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鱼太师吗?苻坚逃且就给他逃这么一次。一首童谣,终究杀不了两拨人的。只要鱼老头儿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堕,还有毛贵,一个太师,一个太傅,还有一个司空,三公之位也腾得够宽敞了,您老接下来还不照样晋爵开府?”

董荣冷冷道:“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要扳倒鱼遵那老滑头是真,可就势也要吓吓姓苻的小子。他若吓老实了,自然没话说。可他看来不止没吓着,还使计先逃了,那以后,这坚头小子必不服我。咱们去了一个老滑头,却多了一个小刺头。他手里又多少有些兵权,在军中又多有交好,还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与安乐王苻融,嘿嘿!以后只怕这小刺头可比老滑头还要麻烦得多了。”

说完,他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问道:“军户中的那些汉人,原来多半归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现在该都并入苻坚麾下了吧?”

——所谓军户,与民户不同,是累代从军的贱民,这也是大秦跟随晋制的地方。

长祥连连点头。

只听董荣道:“那咱们该去访访,那些军户该就聚居在霸城门外。那些汉人小孩只怕也多有会唱这首儿歌的吧?过两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亲耳听到有这么个汉人小孩子张口唱这首歌儿,且还是苻坚麾下军户人家的孩子,那时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长祥愣了愣,问道:“叔父,这么说,咱们竟先不动鱼太师了?”

董荣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确定。只是觉得,这次要这么就给苻坚逃了,我心里就会不安。何况,鱼太师府里的长史前天还来过,露了口风,想给太师的第七子,那个叫鱼欢的,向韶华提亲。他该也是风闻那首童谣后预先跟咱们服了个软。说起来,这亲事也未尝不算妥当。说到底,咱们的敌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说着,却见有小厮来报:“大人,清河王来了,说想面见大人,有要事相谈。”

董荣立时眼睛一亮。

长祥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董荣却难掩脸上兴奋之色——他们苻家几兄弟,东海王说是被熊伤了,安乐王陪着皇上喝酒唱曲儿,如今这老大清河王又来自己这儿“贵脚踏贱地”,却要看看他演一出什么戏。

在董荣的心中,是要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新戏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着台子搭好了,架势已做足,却没对手……如今清河王既来,无论如何,他心里已先有了些满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态雍容。

他是已故的东海王苻雄的庶长子,苻坚与苻融的长兄。苻雄一脉的五个儿子中,要数这个庶出的老大最有雍华之气,在当今朝廷中也最负盛名。

如今满朝文武,与苻法交游者多达十之八九,无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汉人,都能与他相处融洽。不过他一向与董荣少有来往,此事未尝不是董荣心中的恨事。

董荣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丑无比,头大腿短,当年任龙骧将军时,还曾被人嘲笑为“大头龙骧”。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数年,看到他这庶长子的形容态度,有谁会想起他父亲生前那丑陋的模样?而苻法这身雍华气味,倒真的让人只会想起苻雄作为开国功臣,曾担任过的一系列显赫职务: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领车骑大将军、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职衔了。

苻法一上来就笑眯眯的,开口就直奔主题:“董尚书,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太夫人听闻尚书有女名韶华,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闺仪无双、容华出众,命我专门前来为我家三弟博休提亲的。”

董荣愣了愣。

他女儿韶华年已及笄,确是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只为他现在虽然显贵,出身却寒微,一直难觅佳婿。没想这两日,先是鱼太师遣府中长史来暗示想给自己的第七子鱼欢求亲,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门来了——且还是为苻融求亲!

想起安乐王的容貌气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宠幸,哪怕适才董荣还与自己的远房侄子筹谋着如何借童谣陷害东海王之计,这时也不由地心情微乱。

——能结亲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

西市里有条巷子名叫略阳巷,巷内有个小院儿,土墙板壁,虽然朴陋了些,建筑却全依氐人的老法儿样式,一应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过的东西,木杯木盏的,让人见了颇为感怀。

现今的东、西两市虽依旧坐落在汉长安城的旧地,却破旧残毁,只剩下寥寥的数十家商户。

略阳巷里这个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儿中的板屋开间不大,门口儿挂了块氐人特产的殊缕布做成的彩条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发黑,衬得那彩条帘子越发鲜亮。

苻融掀帘走进去时,就见鱼欢已在桌边坐着了。

这屋里并不讲究,桌案油腻腻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鱼欢正跽坐在桌案后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饼、环饼、乳饼之类的吃食。

鱼欢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长相,相较苻融更显得文质彬彬。

他背着门坐着,苻融走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苻融笑着往鱼欢肩胛骨捅了下,才见鱼欢回过脸来。

他年纪与苻融相仿,是鱼太师的幼子,两人家门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极好。

苻融见鱼欢一脸愀然不乐之色,不由略觉奇怪——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当年的老奴姜老头儿开的,祖父故世后,因为这姜老头服侍日久,被开恩放了出来,领了点儿恩典钱,就在西市做了这么个营生。苻融与鱼欢从小差不多算跟着姜老头儿混大的,最爱吃他做的胡麻饼,所以与鱼欢常约了在这里相会,来找小时候的吃食。

平时只要到了这儿,两人都不免一脸快活,从没见鱼欢在这块地儿神色抑郁。

苻融笑道:“怎么,你的《授时书》写不出来了?今儿约我,可是想去拜会朱先生,向他请教些不解之处?”

当今的大秦,朝廷中重臣以氐人为主,也多有羯人、羌人的贵族。这些人家子弟读书的不多。鱼欢是羯人,他与苻融两个算是少见的雅好汉学的了。不过苻融更喜经史百家、典章文物,而鱼欢酷爱天文历法、农书杂学。他虽是羯人贵族子弟,现也在光禄寺领着虚职,平生最大的志向却是想写一本农书,他打算起名叫《授时书》。他与苻融两人小时都在枋头长大,那时兵荒马乱,身边的父兄们多忙着自保宗族或外出征战,他们俩因为年纪小,却跟着流亡的汉人大儒把书读了下来。

却听鱼欢喃喃道:“不是书。你没来时,我坐在这儿,光在想着小时候咱们最喜欢躲进去的那个厨房。”

他用手指粘着桌子木板缝儿里的胡麻,轻声道:“我是在那儿第一次闻到炒麦粒的香气的。”

苻融见到他鼻翼轻轻抽动了下,不知怎么,自己的鼻翼便也不自觉地跟着轻轻抽动……许是小时候的记忆,这轻微的动作仿佛具有感染性……然后,一股遥远的炒麦香气隔着千里万里、迢遥地飘了过来。

只听鱼欢嗟叹道:“姜老是个农人,哪怕他二十多岁以后就没再种过田,而是跟着老帅做厨子,可他说起麦子的味道时,从青苗到灌浆,到熟了后在太阳底下混着尘土的腥味儿发出的那饱满味道,再到磨了、筛了、炒了后的香气,他说的都像闻得到。我们羯人跟你们氐人不同,你们只耕不牧,我们却耕牧参半。如果不是听姜老说起,我还不知道种麦是那么有趣的事儿。那时父亲、哥哥他们老出去打仗,你该还记得咱们那时有多害怕。可只要躲在那厨房里,就什么怕的事儿都忘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炒麦的香味儿。”

苻融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儿时的伙伴,不知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番感慨。

他没接鱼欢的话,问了句:“你怎么了?”

鱼欢收回思绪,抬起眼看着他,默然半晌,方道:“我要成亲了。”

苻融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儿?令尊给你定的?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鱼欢的脸上已全收起怅惘,他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苻融,那镇静中有一种冷醒的味道,淡淡道:“董荣家的。”

苻融脸上的表情也就凝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怕是长安城中最安静的年轻人了。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自那首童谣响起时,他们两人就知道早晚有今日这一会了。

鱼欢简短的一句话里却是滋味复杂。

苻融低下头,看鱼欢细长的手指正在桌子缝里轻轻地粘着一粒粒胡麻……他这话的意味算是无奈吧,鱼欢虽然很少参与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聪明,那首歌谣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父亲与哥哥可能被牵扯进去了……那话里多半还含着抱歉,是歉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正在利用自己来求亲,与董荣媾和,以谋脱身,却可能把自己的二哥就此赔在里面……

苻融没有抬眼,他还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小交游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样的时局。

——也为了,其实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鱼欢沾了点儿口水的手指终于把桌子缝里藏得很深的一粒胡麻给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