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山睁了睁眼睛,晕晕的看了她一眼。

只听谢襄说:“撑住,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他昏昏沉沉,手脚无力,听到自己喘着粗气,任由她将自己背了起来。

谢襄一路踉踉跄跄的背着他往医院走。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谢襄喃喃的低语,带着哭腔。

她很害怕,谢良辰出事的时候她没能陪在他身边,现在沈君山出了事,她不能再允许一样的事情发生在沈君山身上。

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医院的,幸而她在学校里经过训练,饶是如此,也累得腿脚酸软。

沈君山被医护人员护送着进了抢救室,一名医生走出来,“院长带着几个主治大夫去北平开会了,整个顺远,能做这种手术的只有一位叫长川浩二的医生,可是……”

没等他说完谢襄就跑出了医院,医生摇摇头,少年冲动啊,长川浩二可是日本人,哪里是随随便便能请过来的。

黑夜里风雪扑面,寒风刺骨。

日本商会的铁制大门新滚了几遍黑漆,幽深的仿佛是一口看不见底的井口。

这里基本上是一片禁区,单看那些重装把守的日本兵,就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一般人哪里敢随意打探。

谢襄一脚踢开了大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冲了进去。

值班人员被她这番动作吵醒,立即赶过来拦在门前,谢襄抬脚就将他踹在了一边。

商会的守卫闻声而来,将谢襄团团围住,谢襄睨着四周的人群,拔出枪,对着天花板砰砰放了两枪,随后指着前方大喊。

“金显蓉!你出来!”

周围一圈人都拿枪指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堂堂会长千金,会在大半夜被人一叫就叫出来?

但不得不承认,她这动静闹得极大,金显蓉在二楼听见动静,果真带着几名下属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是谢襄,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她。

“谢同学,你就这样闯进来,不怕出不去了吗?”

时间紧急,谢襄不想与她废话,直截了当的问,“刺杀沈君山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金显蓉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怎么样?”

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看来人的确不是金显蓉派去的,谢襄咬牙瞪着她,“他在市立医院,背部中了两刀,小腹中了一刀,伤了内脏,现在需要马上做手术,需要一位叫做长川浩二的医生。”

金显蓉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苍白,她脚步匆匆,连声吩咐手下去接长川浩二,又和谢襄一起赶去医院。

金显蓉的手下动作很快,谢襄刚进医院,长川浩二已经做好准备进了手术室,门前的灯牌亮起,久久不熄。谢襄守在门口,金显蓉就坐在一旁,眼睛只是盯着大门。

许久,灯牌才暗了下来。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长川浩二和刘医生一起走了出来,谢襄急忙迎上去询问情况,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谢襄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感像是潮水一般涌上来,她身子一晃,连忙伸手扶住墙壁。

金显蓉想要进去查看沈君山的伤势,却被沈君山家里的护卫拦住,双方在门口僵持不下。

“让她进去吧,她不会伤害沈君山的。”

有谢襄出声,护卫虽然不愿,但还是放下了枪,这位小姐是他们少爷的救命恩人,她说的话,自然要卖个面子。

金显蓉没有多留,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就从房间走了出来,谢襄倚在门口,“显蓉小姐,今天,谢谢你。”

金显蓉闻言一皱眉,转过身来看着谢襄,神色有些激动,“你凭什么谢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同学,也是他朋友。”

金显蓉的表情很不好,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是沈君山的朋友,是他的知己,可是一旦触及到立场问题,所谓的情谊还算什么。

那日在日本商会,沈君山见到一身和服的她,便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她如何哀求都不予理会。

恩断义绝,再不相见,就是他的答案,金显蓉自嘲一笑,什么时候沈君山的朋友,变成另外的人了。

感激的场面话说完了,接下来就是解决恩怨的时候了。

谢襄没打算给她留面子,“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北平日本留学生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贩卖劳工,抢夺金印,杀了山上的猎人,也都是你指使的吧。”

金显蓉盯着谢襄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对,是我做的。”她挑衅的扬起了细弱的眉峰,“可是,你能怎么样呢?”

“你会付出代价的。”

谢襄定定的望着她,目光坚定,北平郊外大雪下埋着那十一具尸体,荒山里的那座新坟,她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第五十九章 告别

金显蓉走了,忙了整整一夜,谢襄又困又累,静静地趴在沈君山的病床旁守着他。

沈听白人在上海,收到沈君山受伤的电报后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沈家的护卫拜托谢襄在医院陪着,谢襄放心不下沈君山,一口答应了下来。

天边泛起白光,谢襄已经睡去,她不敢睡得太沉,怕沈君山醒来找不到人,因此就趴在床边微微眯了一会儿,感到发顶被人轻轻揉了揉,谢襄睁开眼睛,看见沈君山正看着他自己的手发呆。

“君山?”谢襄见他醒过来,试探的叫他一声,“你醒了……要喝水吗?”

沈君山接过水杯抿了一口,这一次真的是死里逃生,他失血过多,连说话都少了几分力气,问道:“昨晚……是你背我来的医院?”

虚弱的沈君山显得比平时脆弱许多,沈君山自己也感觉出来了,想要打起精神,奈何身体条件不允许,连举着杯子都稍显吃力。

谢襄忙接过杯子放下,“是啊,我从小珺那里回来,结果看到你站在死人堆里,吓死我了。你当时都昏过去了,竟然还记得啊?”

沈君山沉默片刻,面色稍微好转一些,“还有点意识,当时很累,想睡一会儿,你却一直在我耳边哭喊,搞得我睡不着。”

谢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谁哭了?”

沈君山笑着看着她,气氛一时间有些静默,这让谢襄想到了在猎户家的那个夜晚,她也曾经说过“谁像个小姑娘?”

谢襄正要松一口气,忽然想起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件事应该告诉你,你昨晚的手术是显蓉小姐找人来做的。”谢襄看了看他晦暗不明的表情,“医院的大夫都去北平开会了,这样的大手术,剩下的医生都说做不了,顺远里只有一位日本医生可以做。”

“你去找她的?”

声音微冷,似是染了怒气,谢襄马上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乖乖坐着。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去找她,我起初以为是她身份败露,恼羞成怒才派人来杀你的,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沈君山却又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是她派人来做的,你去找她,就跟送死没什么差别了。”

谢襄发现金显蓉真的是自己和沈君山之间的死疙瘩,“当时那种情况,也容不得我多想。”

沈君山拧着眉头,看不出他的心思,谢襄等了一会儿见他都不说话了,摸了摸鼻子,拎起地上的水壶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谢襄总觉得沈君山与她的距离很是遥远,像是一个在山巅皓月悬挂处,一个则在山脚潺潺溪流旁,两人之间,隔着巍巍的高山与层层的薄雾,他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她亦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好像有一股不一样的气场。

顾燕帧倚在走廊的窗前默默地看着她,日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谢襄向前一步便踏在了他的影子上。

谢襄有了一种红杏出墙被抓包的错觉。

她抬眼自上而下的打量着顾燕帧,目光却在空中与他陡然相撞。谢襄别过眼,正思量着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夜不归宿的原因,顾燕帧却先开了口。

“谢襄,我要回南京了。”

他声音低哑,上次他发烧时也是这副嗓音,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谢襄想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却突然间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

“回南京?”谢襄稳住了心神,“是、是要去娶那位董小姐吗?”

顾燕帧摇了摇头,有些失笑。顾宗堂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弱国无外交,这次谈判无非是被人逼着就范……局势不好,你和期期都回南京去。”

二十一条的签订,已经是板上钉钉,一旦条约签订,局势更加难以控制,届时全国人民的怒火,不知将会如何倾覆。

他知道顾宗堂已经将努力做到极致,日本公使要求天天谈,全天谈,顾宗堂便以身体不好和公事繁忙的理由坚持将谈判改为每周会议三次,每次定下时间。

历次会议,他又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在某些方面,他态度坚决,不肯让步,如此反复的一再交涉,历时三月,前后会议二十余次,会外折冲又有二十余次,交涉之艰辛,却也仍不能解决问题。

顾宗堂甚至还刻意将谈判内容透露给西方记者,借以用西方的态度压制日本的气焰。

日本恼羞成怒,竟下了最后通牒……

这些事,全都憋在他心里,顾燕帧看着谢襄,简单道,“是我父亲的意思。”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谢襄了解顾燕帧,顾燕帧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过以如今的形式,他走了也好。

何苦要留在这里,不知因此会遭遇多少风险。

“不知道。”顾燕帧的声音很轻,微不可闻,

谢襄本以为自己做了万全准备,可真的知道他可能都会不回来了,感觉心脏还是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一直沉到了底。

她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二十一条的事情,她也知道不少内情。

日方施压,在巨大的国力差距面前,再多的努力都形同虚设,顾宗堂即将调回北平,顾燕帧在顺远就没了依靠,况且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要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明明这是对顾燕帧来说最好的选择,可是谢襄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两人就这样站在走廊里一言不发,窗外的阳光涌进,给两人镀上了一层光晕,谁都不愿意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仿佛这样站着,时光就不会前进一般。

良久,顾燕帧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走了以后,我怕教官会再安排人跟你住,尤其是那个李文忠,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你如果喜欢沈君山,就跟教官申请让他住过去吧,也省的你被人欺负。”

谢襄咬着唇,默默的听着,眼圈不争气的红了。

谁喜欢沈君山了,顾燕帧是猪头么?

她还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的抗辩已经很明确的表达态度了,不知顾燕帧竟然没往心里去。

她连忙低下头。

顾燕帧心里疼的厉害,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眶。

“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候你就回北平去吧,到底是个女人,总不能真的去当兵吧?如果真喜欢,到时候我帮你活动一下,安排个文职。”

泪水顺着眼眶掉了出来,一闪而过的晶莹落在地上,谢襄眨了一下眼,将水汽努力撵走,这是在和她告别了么?

顾燕帧盯着她细白的脖颈,心里却有些急迫,提高了嗓音喊了句,“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谢襄声音发闷,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抬头看着他,来到烈火军校之后,虽然一开始对顾燕帧很有意见,但朝夕相处,如今乍然得知即将分别,还很可能要一辈子不见面了,这落差谁能一下子承受得了。

算起来,这家伙也帮了自己不少,从一开始就帮她瞒着女扮男装的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早已经不是一句同学情能做到的了。

就算是室友,他也很够意思的了,除了口头上调戏自己没做过多余的坏事,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的打他骂他,好像还伤了他的心。

对了,顾燕帧的生日,她甚至都没给个像样的礼物。

“嗯……你忙吧,我走了。”

顾燕帧觉得谢襄难受的时候是真的折磨人,他看不得她这幅模样,扭头就走。

“顾燕帧!”

望着顾燕帧离去的背影,谢襄下意识的喊出了声,有些不舍的看着他。

张了张嘴,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发闷,嘴里发苦,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堆在口中,最后只喃喃的说,“我去送你吧。”

“不用了,你去照顾沈君山吧。”

“我……”

谢襄心里多少懊悔,又有多少的留恋,她站在那里,像是心里被扎了一根刺。

又酸又痛,要她拔出来,却是说什么都不肯的。

那人却真的离开了,这一回没再回头,大概就此决定去南京,归期不定。

第六十章 不再分离

自从那日顾燕帧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

想必是已经离开顺远了吧。

谢襄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连话也变少了许多。好在沈君山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她这样反常也没有多问什么。

病房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住了,谢襄紧紧攥着手中的报纸,将边角都攥出了褶皱。

沈君山依旧是那副冷淡的神色,只是将唇抿得极紧。

昨晚凌晨,织田秀幸被杀,金显蓉接任了日本商会会长,如今外面都在纷纷猜测凶手是谁。旁人不知,可谢襄与沈君山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织田秀幸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大批保镖随行,哪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被暗杀?况且日本商会那边的丧事办的十分潦草,匆匆把人火化了,连个葬礼都没有。日本驻军部队也没得到通知,直到骨灰被送回日本,他们才对外宣布了消息。

能突破重重保卫悄无声息的杀掉织田秀幸,又能将事情这样低调处理的,也只有金显蓉了……

谢襄猜测着,她这么做,和沈君山被刺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倘若不是立场不同,倘若金显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与沈君山或许会有一个好的未来,可是现在……谢襄侧头看向沈君山,他的眼底无波无澜,这么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放弃自己的立场,金显蓉与他,注定没有未来。

收回思绪,谢襄放下报纸,病房的门打开了,沈听白带着沈家一众女眷涌了进来,看那妇人的穿衣打扮,应该是沈君山的母亲和妹妹。

病房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嘘寒问暖声不绝于耳,谢襄站起身,悄悄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长街上,积雪初融,头顶的阳光格外的刺眼,那般明亮的日光照在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暖,而是带了一些寒意,谢襄紧了紧衣领,拦住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脚程快,人也灵活,拉着谢襄东插西穿的越过了层层人群,一骑绝尘。谢襄身后是游行的学子,他们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声势浩大的走在街上。

谢襄刚想细听,车子便进了下坡,飞速的驶离了人群。

回到宿舍,谢襄站在门前踌躇不前,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推开了宿舍门。

木制的门带着些许冷硬,手搭在上面一片冰凉。门开了,屋内一切如常,谢襄绕着宿舍一遍遍地走,指尖划过衣柜的门,又划过那张小小方桌,想是走的急,那些属于顾燕帧的东西他竟一样也没带走。

这样也好,谢襄坐在床边,将顾燕帧搭在椅子上的衬衣抱在怀里……起码还能给自己留个念想。叹了口气,她心底压抑至极,没有了那个人,再多的摆设都变得寂寥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这间小小的宿舍居然这么空旷、这么寂寥。

正在出神,走廊里忽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宿舍门就被人一脚踢开,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人站在门外,满脸义愤地望着屋内。

一名带着眼镜,身材瘦弱的学生站了出来,看他这架势,应该是这群学生的领袖,他挥着拳头喊着口号,“同学们,这就是小汉奸的床,我们把他砸烂了!”

小汉奸,谢襄的心狠狠地一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叫顾燕帧。

学生们呼啦一群全都冲了进来,他们将顾燕帧的被子丢在地上,又将衣柜推倒、抽屉抽出,顷刻间,属于顾燕帧的东西全部被粗鲁地丢在了地上,谢襄一眼扫过,顾燕帧与他母亲最后的合照也被扔进了那堆杂物之中。

“把东西放下!”谢襄急红了眼,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拼了命的往人群里钻,却被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学生们将顾燕帧的物品用床单包起来,卷作一团,抱在怀里走了出去,他们闹哄哄的像是打了场大胜仗,人人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容。

人群涌下了楼,在外面空旷的训练场上停了下来,学生们围成一圈,举着标语,喊着响亮的口号:打倒汉奸!打倒卖国贼!

谢襄这时才反应过来,二十一条,终是签订了!

顾燕帧的东西被堆在了人群中央,那名领头的学生举起汽油桶,作势便要浇上去。谢襄急忙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她不顾一切的扑在了物品上,将那张照片牢牢护在身下。

汽油兜头浇下,淋了谢襄一身。

谢襄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但也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那名学生领袖站了出来,目光阴沉的盯着她,“你不让开我们就烧死你!”

同行的学生们亦是附和着他,纷纷大声喧嚷着,要谢襄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