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真是最怕什么,就最容易碰到什么。

深夜的停车场很僻静,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铁棒纷纷现出了身影,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季小鹿,性别女,三十五岁,情感状态单身。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某家上市公司的经理,身份地位颇为显赫。

根据季小鹿的描述,她在去年的十一月份就已经找过谈心,当时的心理问题诊断为“幽闭空间恐惧症”,谈心使用的治疗方法是“系统脱敏法”,起到了相当显著的作用。不过在今年的同一时刻,季小鹿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理问题再度出现了,于是赶紧联系谈心,寻求帮助。

幽闭空间恐惧症,对于当代人来说并不陌生,患有这种心理疾病的人每当自己出现在幽闭空间内,就会紧张过度、严重焦虑,其中不乏伴随昏厥甚至更严重状态者。吕草谷老师曾表达过自己对于幽闭空间恐惧症的独特看法,他认为人类对于幽闭空间的恐惧是天生的,而这个心理疾病的关键点在于对于“幽闭空间”的定义。

通常来讲,患者会认为电梯内部可以定义为“幽闭空间”,这是正常的。我还曾经接待过一位患者,他认为床底下是“幽闭空间”,并且有次东西掉在床下,他不得不钻进去寻找东西时,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很多恐怖的景象,导致心理受损。

然而心理疾病还存在着“泛化”一说,简单来说就是疾病“传染”到了其他方面。比如那位恐惧床底的患者,如果没有尽早来心理诊所寻求帮助,那么一旦病症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恐惧整个房间。因为恐惧,他将床底泛化到了房间。

在季小鹿的身上就发生了泛化,她当初就发展到了认为一栋大楼也算是“幽闭空间”的程度。不过在谈心的治疗过后,已经恢复了正常,即对电梯、黑暗的储藏间等狭小空间产生少许焦虑,这属于正常情况。

谈心在治疗时所采用的“系统脱敏法”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方法,它需要患者首先对自己所恐惧的事物进行评定,然后再按照由低到高的顺序使其一步步地面对恐惧,这一过程就是系统脱敏。

季小鹿从走进诊所开始,眼神就一直落在谈心身上,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她打量了一下诊所,说:“你怎么搬到这里来了?是以前的诊所出了问题吗?”

谈心不要脸地回答说:“这边更好,所以我就搬过来了。”

季小鹿:“也对,这边明显要干净很多,你以前的诊所……实在是有点儿乱。”

谈心有些尴尬地扯开话题:“谈正经事吧,你的情况怎么样?电话里面说得还是不够清楚。”

季小鹿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走进公司的电梯时突然又觉得胸闷气短,差点晕倒。而且后来我就对办公室、更衣室,甚至是厕所感到害怕。不瞒你说,我现在上厕所都不敢关门……”

谈心:“具体害怕的是什么呢?担心有妖魔鬼怪冲出来?”

季小鹿:“我倒是不怕那些,但我就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很害怕,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谈心:“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和去年相比,哪个更严重?”

季小鹿:“差不多吧,只不过每次一看到谈医生你,就会觉得安心很多。”

谈心:“谢谢你的信任,那么这一次我们还是用老方法进行治疗,怎么样?”

季小鹿有些担心地说:“我也不懂这些,可是我很担心会不会治好了之后又复发,毕竟我经常出差,可能以后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能够找你帮忙了。”

谈心:“杜绝复发当然是有办法的,就像当初我和你说过的,你是想要治标还是治本?如果治本就能够避免复发,但你也需要和我透露很多事情,我需要从你的童年开始进行分析,找出导致你幽闭恐惧的起源。可惜,你去年的选择是治标,所以我只能采取系统脱敏的方法对你的恐惧症进行强制性治疗。这一次,你选哪个?”

季小鹿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她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治本……只不过有些事情,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之后会瞧不起我……”

谈心:“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不如这样,这一次你的主治医生换成另一个人吧。”

说完,谈心伸手指向坐在电脑旁的我。

谈心:“齐宣,我的搭档,虽然很年轻,但是很可靠。”

季小鹿仔细思考了许久,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

随后,我将季小鹿带到了灯光昏暗的催眠室,引导她进行了放松训练,并且借助轻缓的音乐使其心情保持平和。但是一离开了谈心,季小鹿明显表现出了对幽闭空间的恐惧,在催眠室中有些不太自在。

我问:“这种程度的幽闭空间,能承受吗?”

季小鹿咬着嘴唇,点头。

我说:“关于你的治疗大部分都会在催眠室进行,所以请你务必适应这里,最好不要感到任何的恐惧。请你相信我,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季小鹿:“我会努力的。”

我:“那我出去一会儿,这段时间请你尽量放松自己。不用担心,这里绝对安全。”

她乖巧得像是一名少女,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我离开催眠室,看见谈心正小口吸溜着热茶,真是惬意。

我轻声抱怨说:“明明是你的病人,怎么扔到我这里了。”

谈心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他说:“季小鹿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俩还有这层关系。

谈心:“她是学经管的,我是学心理的,在校联谊会上相识,相知……”

我打断说:“不会还相恋了吧?”

谈心:“当然没有,纯粹是她暗恋我。”

我:“你还要脸吗?”

谈心:“我说的是实话,季小鹿一直很喜欢我,直到大学毕业之后偶尔也会联系我。所以她不愿意让我窥探她的内心,上次治疗的时候也只能草草了事。”

我:“她是个蛮奇怪的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相当正常,完全没有恐惧症。但是一旦和你分开,就像是变了个人。”

谈心:“这原因很简单,我问你,恐惧症的心理源头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恐惧来源于安全感的缺失。”

谈心:“没错,恐惧这种感觉其实就是缺少安全感的表现,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有可能受到威胁就会感到紧张焦虑,这一过程就是恐惧。但是恐惧本身对于人类来讲是有益的,它能够让人类避免某些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事物。”

我点头表示认可:“没错,人类最本源的恐惧是死亡,而恐惧死亡恰好也是人类发展的一大动力。”

谈心:“但是恐惧需要适当,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而且个体也必须有属于自己的克服恐惧的方法。”

我:“我以前就是个胆小的人,连楼道都害怕,有阵子声控灯坏了,我手里没有手电都不敢回家。后来专门看了很多恐怖片,恐惧的情况好了许多。”

谈心:“这叫作恐惧阈限,因为你适应了恐怖片里的恐怖镜头,所以恐惧阈限得以提高。对于季小鹿的治疗是同一个道理,反复系统的脱敏也可以提高她的恐惧阈限。但是这种方法有个弊端,就像是节食减肥的人容易反弹,这种方法治好的人也容易复发。”

我:“明白,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谈心:“你认为复发的原因是什么?”

我:“回到那句老话,恐惧是安全感的缺失,你去年的治疗将重点放在了恐惧上面,提高了她的恐惧阈限。但是恐惧症的真正源头应该是安全感,这才是最重要的。”

谈心:“继续。”

我:“去年的她之所以会好转,一方面是因为恐惧阈限的确提高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你的存在给了她很多安全感。所以当她一年没有见到你,你所给予的安全感也就荡然无存,她的身上随之出现了复发的现象。”

谈心:“你需要找到她恐惧的源头,帮助她建立起源自内心的安全感,这样才能彻底治好幽闭空间恐惧症,而挖掘源头的最好方法,无疑就是……”

我说:“催眠。”

谈心:“恭喜你,学会抢答了!”

我:“可是这件事情,无论我怎么想,都感觉是你把包袱扔给了我。等等,这意思是不是说,你也有治不了的人啊?”

谈心:“滚蛋,怎么可能有我治不了的人!”

我:“瞅瞅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哈哈。”

看到谈心吃瘪,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我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然后就重新回到了催眠室,留给谈心一个潇洒的背影。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季小鹿已经成功适应了催眠室的密闭环境,不过她仍然稍微有些不舒服。在我看来,她现在的紧张应该是源于接下来的治疗。

她拒绝和谈心诉说很多事情,这本身说明她是对那些事情感到害羞的,甚至是有些难以启齿。

我转身关好催眠室的门,认真严肃地说:“这间屋子的隔音非常好,你不用担心谈心会听到你的话。而且为了消除你的顾虑,咱俩的这次谈话也不会进行录音,好吗?”

季小鹿有些紧张地说:“好的,我相信你。”

我:“催眠室这种程度的密闭空间,你已经能够适应了吗?”

季小鹿:“可以,就是有点儿紧张。”

我:“那咱们接下来需要对你所恐惧的密闭空间进行一下排列,我说出一种场景,然后你来打分。至于打分的基础,就是现在的催眠室,这种程度的密闭空间为五分,明白了吗?”

季小鹿:“明白了,我去年也做过这个测试的。”

我:“那就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季小鹿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挺直腰板,这表示她开始认真对待接下来的事情。

我:“空旷的广场。”

季小鹿:“零分。”

我:“电梯。”

季小鹿:“八分。”

……

在进行了五十多次问答之后,我简单看了一下手中的记录,发现对于季小鹿来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密闭空间就已经开始让她感到不舒服。而比如衣柜、隧道这种光线昏暗的地方更是通通被认定为十分,视作最恐怖的地方。

我解释说:“按照治标的方法,接下来我会使用催眠让你尽力去想象这些场景,然后依次克服恐惧感。但是如果按照治本的方法,接下来咱俩还需要聊一些东西,你愿意吗?”

季小鹿点了点头。

我:“你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卑的人吗?”

季小鹿有些惊讶,没想到我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会是这个,她有些犹豫,一时间没法回答。

我说:“可能是这个问法太过宽泛了,那么咱们再来细致一点的……比如说,作为公司的员工,你觉得自卑吗?”

季小鹿说:“并没有,我觉得自己是能力最强的员工,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年内就被提拔到了现在的高度。”

我:“很好,就这样回答。那作为你朋友们的朋友,你感到自卑吗?”

季小鹿:“没有,因为我比他们混得更好。”

我:“很好,接下来咱们把目光放到过去。在你大学的时候,作为一名大学生,你感到自卑吗?”

季小鹿顿了一下,回答说:“有一些。”

我:“为什么而自卑呢?”

季小鹿:“就是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也没有什么才华。”

我:“听你的说法,这种苦恼更像是感情问题。”

季小鹿:“实话和你说吧,我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谈心,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过我。”

我:“明白了,可以说大学的自卑心理完全来自感情方面,或者说就是谈心,对吗?”

季小鹿抿了下嘴唇,突然问道:“我不明白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解释说:“相信我,你现在回答的每一个问题都将帮助你更为真实地审视自己,从而找出你真正恐惧的东西。幽闭空间恐惧症只是一个表现,你所恐惧的其实是幽闭空间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另外,你刚才回答的问题已经解释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当你看到谈心的时候就会减轻症状。”

季小鹿好奇地问:“为什么?”

我:“大学时候的暗恋对象现在混得不如你,工资不怎么高,人也很邋遢,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女朋友,这应该或多或少地减少了你曾经的自卑心理吧。”

季小鹿直勾勾地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放心吧,他听不到咱俩的对话,你说实话就行。”

季小鹿:“没错。”

我:“很好,咱们继续?”

季小鹿深深呼吸,说:“继续吧。”

我:“接下来回到你的高中,你自卑吗?”

季小鹿:“当然,不过我觉得那时候所有人都很自卑,即便有些人表现得很自大。”

我:“你的话有道理,但并不是全对,准确来说处于青春期的人们会陷入一种自我迷茫的阶段,他们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弄不清楚,所以谈不上是自卑还是自大。但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你能够回想起的高中时期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往往能够代表你当时的心理状态。简单来说,记忆,就是答案。”

季小鹿:“我记得自己有一次得了全班第一,然后……”

她皱起眉头,似乎有些记不起来了。

我引导说:“不要着急,慢慢想。”

季小鹿:“可是其他同学都不相信我得了第一,反而私下议论说我是抄袭,后来我躲在厕所里面哭了好久。”

我:“那个厕所,是密闭的吗?”

伴随着这个问题,我看到季小鹿的身体忽然不由自主的一阵战栗,很明显,她害怕了。

我继续问:“高中就这样吧,初中呢?”

季小鹿:“我的初中可以说是特别自卑,那时候第一次来月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同学都以为我是尿裤子了,不愿意和我玩。”

我:“的确很糟糕,很多女性都经历过这种事情。”

季小鹿:“说实话,我感觉你在很努力地让我回忆过去不开心的经历,这让我觉得特别压抑。”

我微笑着说:“我并没有这样,我只是引导你去回忆某些人生阶段中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是你自己,回忆起那些时光的时候全都是不好的事情。”

季小鹿听后若有所思。

我:“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小学,你的童年,作为一个小孩,作为一个女儿,你自卑吗?”

季小鹿犹豫了很久。“我不知道。”

我:“那么最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季小鹿再度变得紧张起来,双手也暗中攥紧,她说:“小时候我是个村里的孩子,一直都挺土的,个子又矮,所以其他孩子都瞧不起我。”

她面无表情地讲述着:“我一直都没法融入他们,这也是我整个童年最想做的事情。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很多小伙伴,能和他们一起玩耍,可是无论我做什么,他们就是不愿意接受我。后来有一天,他们忽然邀请我一起玩游戏,我当时特别开心……”

季小鹿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情绪波动相当强烈。

我安抚说:“放松,不要害怕,现在你是绝对安全的。”

季小鹿继续缓缓说道:“他们玩的游戏是瞎子捉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当瞎子,所以他们才找到了我。可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反而很开心地答应了。他们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然后开始笑闹着到处跑,我只能循着声音去找他们。”

说到这里,季小鹿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我问:“结果呢?”

季小鹿:“我追啊追,然后突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我赶紧摘下眼罩,发现自己竟然被他们关在了一间柴房里面!我特别害怕,想要出去,疯狂地用手砸门。但他们不愿意放我出去,还在外面用锁头把门锁上了。我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听见他们在外面骂我。”

我:“他们骂你什么?”

季小鹿:“我忘了。”

她回答得相当干脆利落,反而让我觉得,其实她还记得,只是不愿意说。

虽然她和我的谈话只有十分钟不到,但是看起来她现在的状态相当差劲。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无论是谁,过去的阴影被挖掘出来终归是让人觉得难过,想要呕吐。

我:“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论,大多数心理问题的根源都在童年,也就是你曾经历过的创伤,在长大之后也随之放大,成为了现在的模样。我想通过刚才的谈话,你自己也应该有所觉察了吧。”

季小鹿:“我原本是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那次被关在柴房里,是第一次感到恐惧。”

我:“可你恐惧的是什么呢?是黑暗代表的未知,是鬼怪,还是担心没人能救你出去?”

季小鹿:“我不知道。”

我:“好吧,接下来我会针对这些记忆对你进行治疗,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她思考了一下,说:“我想静一静,现在心里很乱。”

我对她的要求表示尊重,于是再度离开了催眠室。

出乎意料的是,谈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外,所以当我开门的时候一下子撞到了他的鼻子。

这货只能强忍着痛苦,一声没吭。

我忍着笑意,赶紧反手关门,带着谈心回到了咨询室。

我问:“偷听?”

谈心揉着鼻子说:“没有。”

我:“你似乎很关心她。”

谈心:“那是你的错觉!”

人的记忆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会像是水中的沙子逐渐沉淀,到了最后,清者越清,浊者越浊。

当不同的人进行回忆的时候,会将目光放在水上或是沙子上,故而回忆总是甜蜜的,或者回忆总是痛苦的。但是有一点需要明确,那就是记忆终究是记忆,是带有主观色彩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在未来的时光里进行回忆的时候,它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更改。

喜悦的回忆变得更加欢愉,悲痛的回忆变得更加催人泪下。

在咨询的过程中,我反复让季小鹿进行回忆,是为了找出那些在她人生不同阶段中具有代表性的记忆。令我感到有些难过的是,她的回忆全部带有浓烈的自卑色彩,这说明她是一个自卑的人。

自卑与自信是对立的,自信的人相信自己,故而有安全感,而自卑则恰好相反。

她的恐惧,来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即不相信自己。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幽闭空间恐惧症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缺失安全感的季小鹿,为什么总是在同一时间寻找谈心?

我渐渐意识到,为什么谈心没有办法治好季小鹿,因为在仍是少女时的季小鹿心中,或许谈心扮演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尽管谈心本人并不知道。

在和谈心简单商讨了一下治疗方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催眠室,这时候季小鹿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微笑着对我说:“其实和你说完那些事情之后,我反而舒服了不少,突然觉得用现在成熟的眼光重新审视一下过去,自己当时真的很幼稚。”

我:“是啊,有时候只是一觉醒来,也会觉得昨天的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

季小鹿:“接下来你要怎么治我?”

我:“很简单——催眠。我希望让你能够重新体验过去的种种,并且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季小鹿坚定地点头:“我会的。”

接下来我先是让季小鹿放松身体,放松心神,然后开始对其进行诱导。

我轻声说:“你身处一列火车之中,它正驶向过去,你会跟随着它回到过去……”

在季小鹿的意识世界里,她穿了一身校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火车之中。火车外的风景很美,但是变化的痕迹却按照“冬秋夏春”的顺序。

时间一点一滴地回溯,季小鹿感觉自己变得年轻起来,而在车厢里突然出现了很多人——都是她的大学同学。

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青春岁月。这时的窗外,正好是十一月的晚秋。

我问:“你看到谈心了吗?”

季小鹿虚弱地说:“没有。”

如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会选择不与谈心相识。

火车仍在倒退,车厢中那些乘客的年龄和模样随之改变,最后停在了高中的时候。

我说:“你的面前有一份成绩单,是吗?”

季小鹿回答说:“是的,上面是满分,但是还写满了‘抄袭’这个词。”

和她的回忆如出一辙,当她回到高中,看到的仍是饱受屈辱的自己。

我问:“这一次你会怎么做?”

季小鹿微笑着,轻轻撕掉了成绩单,她撕扯的动作轻柔却又有力,把写满屈辱的废纸撕成了两片、四片、八片……无数片,然后她打开车窗一把扔出,纸屑如雪花般飞舞,仿佛在十一月下了一场秋雪。

灯光昏暗的催眠室中,我静静地看着面容时而痛苦时而安详的季小鹿。我知道她在那列火车上重新经历了所有的屈辱,但她这一次会将它们完全放下。

与此同时,谈心把咨询室的落地镜推到了这边,并且按照计划还拿来了一个眼罩。

我在季小鹿的耳边轻声问道:“回到小时候了吗?”

季小鹿说:“是的,我是个小女孩。”

此时此刻的车厢,里面是空荡荡的,没有玩伴。孤独的小鹿望着窗外,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

我:“愿意来玩一个游戏吗?”

季小鹿:“什么游戏?”

我:“瞎子捉人,你来当瞎子。”

季小鹿:“好吧,可是我要捉谁呢?”

我:“这不重要。”

说完,我轻轻为她戴上了眼罩。

我说:“现在你已经不再自卑了,是吗?”

季小鹿:“是的。”

我:“那么当你回到过去,回到最恐惧的那间柴房,你会怎么做呢?”

在季小鹿的耳边,我轻柔地说道:“当我数到三,你就会离开那列火车,回到现实。”

“一。”她的表情有些紧张。

“二。”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三。”

事情的发展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季小鹿醒来时发现自己戴着眼罩,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所以生出了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而催眠时残留的那些既视感,会放大季小鹿此时此刻的焦虑,她会仿佛真的回到了童年一般。

季小鹿用颤抖的手摘下眼罩,看着面前的镜子。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季小鹿:“我自己,小时候的自己。”

我:“她还好吗?”

季小鹿:“很不好,她很害怕,她在哭。”

我:“试着安慰一下她吧。”

季小鹿:“她说,总是有人在她耳边嘲笑她,尤其是在幽闭的屋子里,那些嘲笑和回声混杂在一起,简直让人发疯。”

我:“他们在嘲笑什么?”

季小鹿:“胆小鬼,没人要的野孩子……”

我:“为什么?”

她用低沉的声音为我讲述了一段平淡的往事,也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最深的一个故事。

故事很简短,季小鹿的父亲是一个进城打拼的农民工,时常一走就是一年。

在季小鹿还小的时候,她渴望父亲留在自己的身边,于是有一次在父亲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抱着父亲的大腿不放,一个劲地哭泣。

她想让父亲留下来。

那一次,父亲实在拗不过她,于是和她约定玩瞎子捉人的游戏。季小鹿以为父亲真的同意留下来了,兴高采烈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到处寻找,结果一不小心被东西绊倒崴了脚。

她痛得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

那时候,刚好是十一月,晚秋,乡间的风透着一股凉意。

至此,季小鹿的“心事”已经有了逻辑。

父亲的欺骗和离去给童年的季小鹿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玩伴在瞎子捉人的游戏中将她锁在柴房里则诱发了创伤,于是她将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和幽闭空间联结到了一起,导致了现在的幽闭空间恐惧症,而她所听到的那些嘲笑或许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自己。

现在,每当季小鹿到了幽闭空间之中,就会出现“退行”的现象,即心理退化到了幼年,再次承受着那些创伤。另一方面,由于那些不愉快的事件都发生在十一月份,所以季小鹿在同一时间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脆弱起来。

可以说,这都是她潜意识海洋中的那条鲨鱼在作祟。

我:“现在,你应该已经能够理解父亲了吧?”

季小鹿:“是的,我不怨他。”

我:“那你还认为自己是胆小鬼吗?”

季小鹿:“我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不会希望父母离开自己。”

我:“既然如此,请你包容过去,还有过去的自己。”

不知不觉,季小鹿已经泪流满面,她说:“我会的。”

治疗到此结束,在季小鹿整理好情绪之后,我带着她回到了咨询室。

谈心装作不在乎地问:“怎么样?”

季小鹿:“好多了,现在感觉整个人很舒服。”

谈心:“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都想问你。”

季小鹿:“什么问题?”

谈心:“十八年了,每年的十一月份,我都会收到一封信,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季小鹿忽然笑了:“你还记得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谈心摇头。

季小鹿:“那天刚好是上完晚自习,我回宿舍的路上不小心崴了脚,当时我认识的人不多,觉得特别无助。是你,把我背回了宿舍。”

谈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季小鹿说:“你身体的温度,和我父亲的一样。”

关于季小鹿的治疗到此结束,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来时的模样,有种女强人的感觉。在我看来,今天的治疗收获颇丰,季小鹿终于正视了过去那些导致自卑的事情,也全心全意接纳了过去的自己。

只有完整地接纳过去,才能相信自己,不因过去的失败和屈辱而怀疑。

而随着整个人变得自信,幽闭空间恐惧症也将随之痊愈,自信的季小鹿再也不会为此感到害怕。

然而在她走后,谈心和往常有些不同。

他把落地镜搬回了原本的位置,然后就抽着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开玩笑说:“真是没想到,她这些年来竟然一直坚持联系你,我还以为你俩只是去年碰巧重逢而已。这种事情你干吗瞒着我,不符合你的性格啊!”

谈心沉默不语。

我继续调侃道:“而且大学时你在她崴了脚的时候帮助了她,恰好弥补了她童年的那个遗憾,多少爱情就是这么擦出火花的啊!”

谈心还是不说话,沉默许久之后吐了个烟圈,忽然开口了。

他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崴脚的那次,而是要更早。那是我刚上大学不久的时候,有个小鹿一样可爱的女生匆匆忙忙赶去上课,结果撞到了我的怀里。”

我笑道:“该不会也撞到了心里吧?”

谈心没有回答,只是感慨道:“这就是记忆啊!人们永远只会回忆起自己想要的回忆,至于其他的,全都成了别人的故事。”

在那之后,季小鹿又来过诊所三次,强化了一下治疗效果,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谈心收到了一段季小鹿发来的视频,内容是她坐着电梯反复徘徊在顶层与底层之间。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夜里,“放纵吧”。

我似乎已经被谈心带坏了,每当解决完案例都会来这里“消遣”一番。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洗涤心灵,顺便把病人带来的心理垃圾处理一下。

可是在我看来,他纯粹就是没钱喝酒,找我付账,仅此而已。

谈心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着酒精,而我则在四处打量着,试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想小姑娘啦?”谈心坏笑着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谈心:“我看那姑娘不错,模样标致,身材也好得很……嗝,你俩挺配的。”

他打了个酒嗝,臭不可闻。

我极其嫌弃地用手在鼻尖扇了扇风。“你少喝点儿,一会儿我可不负责把你送回去。”

谈心:“扯淡!老子那天让你送我回家就是为了让你记路,以后送我回去就更方便了!”

我:“虽然你一贯如此,但偶尔也要点脸行不行?”

谈心:“我有脸,再要脸就是二皮脸啦!”

真是……没法交谈!

我气急败坏地看向另一头,终于找到了黄文芷的身影。她似乎也看到了我,但却丝毫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

或许对于她来说,我就是个麻烦吧。

这时谈心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可手仍在不由自主地摸索着酒杯。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干脆结账走人。他腆着脸趴在我的背上,一只胳臂还用力搂住我的肩膀,生怕我把他丢下不管。

陆大川看到他这副死样,没好气地骂道:“这种人就应该泡在酒精池子里醉死!”

我扛着这么个一米九的大汉,有些费力地回应道:“我赞同,你去找个合适的酒精池子吧,找到了和我说一声。”

陆大川:“有这么个工作搭档,真是辛苦你了。”

我:“倒也还好……反倒是你,你当他助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这么恨他。”

陆大川:“老子给他当了足足九个月的医生助理,一分钱都没拿到过!你说我该不该恨他!现在老子翻身了,老子开了酒吧,他却是个酒鬼,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快活!”

说完,陆大川冲着谈心屁股就是一脚,这货顿时更加用力地趴在我身上,险些把我压倒。

“消消气,消消气。”告别了愤怒的陆大川,我赶紧带着谈心离开了“放纵吧”。

我费劲地扶着这货,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好不容易走到了停车场,却突然感觉有人跟在后面。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上一次谈心喝醉,也是在“放纵吧”,他抱着马桶疯狂亲热,而我也为了他用酒瓶子打晕了一个黑衣人。

说曹操,曹操到。

有时候人真是最怕什么,就最容易碰到什么。

深夜的停车场很僻静,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铁棒纷纷现出了身影,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一看这副装扮,就算是用屁股我也能猜到,这帮人是那个被谈心玩弄感情的女人派来的,看样子这次他们没有带走谈心的意思。

他们……单纯为了揍人。

“醒醒,醒醒,来大事儿了。”我推了推靠在我肩膀上的谈心。

这货吧唧着嘴说:“再来一打,老子没醉!”

我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赶紧醒醒,要挨揍了!”

话音刚落,那几个黑衣人就挥舞着手中的凶器冲了过来。

谈心还是迷迷糊糊地没有清醒,无奈之下,我只能一把抱住他的头部,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他。

挨打事小,可别打傻了啊。

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卷入打架斗殴的事件中,所以脑子一片混乱。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只隐约记得几个片段。第一个片段,是我怀里抱着谈心,被那群人摁在地上一顿毒打,而且胳膊还被棍子重重抽了一下,疼得险些晕过去。第二个片段,是谈心终于清醒了不少,像个软脚虾一样站了起来,结果又被那群人一顿暴揍。第三个片段,是我狼狈至极地开车送谈心回家。

而这货,竟然还有心情睡觉。

斗殴的代价,不对,是挨打的代价是惨重的,除了鼻青脸肿之外。

我左臂骨折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我的伤势不算严重,打上石膏,在医院休养半个月,再做做康复运动,以后注意别用这只手臂做剧烈运动,应该不至于残废。

谈心没心没肺地笑着:“听见没,这只手臂不能剧烈运动!以后你得换手了!”

他笑的时候,那两只挨揍的黑眼圈特别显眼,看起来就像只熊猫在犯贱。

我没好气地说:“您老可真幽默!”

医生和谈心是老相识,跟我开玩笑道:“以前谈心没少找我,不过那会儿挨揍的通常都是别人。我记得有一次谈心下面受了重伤,那伤口……啧啧,触目惊心!他哭着喊着跟我说可一定要治好啊,否则自己还不如残疾人呢。”

我问:“后来呢?”

医生一脸坏笑,刚想说话却被谈心拦住了。随后这个家伙赶紧带我去了病房,一脸不爽地碎碎念:“别听他瞎胡扯,我这匹老马还能有失蹄的时候?”

我忍着疼痛,说:“失蹄不至于,不过你这人太浪,失足倒是有可能!”

谈心瞪了我一眼:“骨折也关不上你那张破嘴!”

我苦笑道:“苦中作乐嘛。”

兴许是看在谈心的面子上,医生给我安排的病房相当不错,地处偏僻,正好安静。而且房间里只有一位病友,他躺在靠门的那张病床,是个小男孩。

谈心扶着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小男孩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好奇。不过当他和我对视一下之后,他就迅速地低下了头,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打量了一下小男孩的病床,还有床头柜,发现上面的东西实在是不少,看来他已经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了。

我换上病号服,鼻子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受了重伤,要在医院里度过至少半个月,不禁心里有点失落。

谈心坐在床边上,大咧咧地说:“要我说你也是个笨蛋,打架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闪,而不是挡,这个你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家里的乖娃娃,连架都没打过。”

我顿时火冒三丈,骂道:“他压根打的就不是我好不好!我要是不挡,喝得像条死狗的你能躲过去?”

谈心没脸没皮地说:“那可说不定,想我老谈身手不凡……”

我一脸鄙夷。

谈心:“我学过醉拳,真的!”

我揶揄道:“啧啧,还醉拳呢,我看你王八拳倒是没少乱抡,欠了一屁股风流债。那黑衣人一看就是你老相好派来寻仇的,我看你以后还是小心点儿吧。”

一说到“风流债”,谈心顿时蔫了下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我:“胳臂都折了,还吃个屁,不吃!”

谈心:“要不我给你买点儿猪蹄,吃哪儿补哪儿嘛!”

我:“滚,我骨折的是胳膊,不是手,不是手!”

谈心:“别那么大脾气,我给你买点鸡翅膀总行了吧。”

我看着他脸上那种独特的、布满褶子的虚伪笑容,实在是懒得说话,干脆躺在床上装死。

这时候谈心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了个电话,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看来今天没空和你说了,我要出去一趟,你要是晚上饿了就自己想办法吧。”

我:“出大事了?”

谈心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临走时说了一句:“勾搭了半个多月的妹子终于同意共进晚餐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咬牙切齿地想,这货真是幸运,如果我现在没有骨折,恐怕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