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就像是一具僵尸,似乎完全不认识我,嘴里总是碎碎念“不会疼”。而且她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不停往病房里闯,有一种不杀死小维绝不停手的感觉。

住在我旁边病床的小病友是个很有个性的男孩。

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身子瘦瘦小小的,光头,不爱说话,性格相当深沉,而且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浓浓的不信任。在我看来,这是个忧郁的娃。

我试着和他说了几句话,但是他完全不搭理我,仿佛把我当成空气一样。

人,一旦住了院,才知道平常寡淡无味的人际关系有多么重要。就拿我来说吧,在医院干巴巴地待到晚上,愣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就像谈心所说的,干心理医生这行真是条孤独的道路。

不过小病友也是个孤独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看着手里的漫画书,从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到了晚上六点,他放下手里的漫画书,拿起来床头柜的保温饭盒,一打开顿时有股香味弥漫开来。

看样子这饭是之前有人给他送来的,而且那个人很忙,所以一次给孩子送了一天的饭。

小病友小口吃着饭,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过却给人一种可怜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勺子,忽然转头看着我,说:“你为啥一个劲儿地看我!”

我总不能说住院太无聊,所以随便观察一下,只能“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没骨气地咽了口唾沫。

小病友挑了下眉毛,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挖了一勺子饭菜,又偷偷瞧了我一眼。

他说:“你是不是饿了啊?”

我说:“不饿不饿。”

虽然嘴上这么说,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声。

小病友噘着嘴,思前想后了半天,对我说:“要不给你吃两口吧,就两口。”

我看着他那副认真的小模样,忍着笑意说:“不用了,我这就叫外卖。”

原本以为他会和我客气一下,没想到小病友“哦”了一声,对我说:“那你别再看我了,我不舒服。”

说完这孩子就背对着我,开始继续吃饭。

我心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有个性嘛!

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多要了一些菜,寻思和小病友分享一下,也算是报答他刚才对我的“慷慨”。

不过他吃完饭之后就乖乖地去了洗手间,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刷了牙。

我说:“一起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

他说:“我刷牙了,而且现在都七点了,不能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我竟无言以对。

小病友洗漱完之后就乖乖躺在了床上,继续看漫画书,一言不发。

我:“我叫齐宣,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静静地翻了一页。

我:“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住院啊?”

他沉默。

我:“是不是大人工作忙啊?”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一脸不爽地看着我说:“你话好多。”

一听这话我顿时火冒三丈,想我齐宣从小到大那是有名的忧郁型男,平常别人就是求我和他唠嗑我都懒得搭理,结果今天却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小病友用被子盖住脑袋,我也懒得打扰他,干脆早点休息。

因为手臂打了石膏没法乱动,我那夜睡得相当不好,隐约还听到了哭声,似乎是梦,却又似乎是小家伙在哭。

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正迷迷糊糊睡醒,谈心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还带了不少零食、衣服,还有手机充电器。看在这货带来的东西还算齐全,我勉强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谈心看着我叫的外卖,说道:“哟呵,一只胳膊还能吃这么多,也没听说骨折之后还有饭量剧增的症状啊。”

我:“浪费可耻。”

谈心:“我给你把日常用品都拿过来了,你要是缺啥就跟我说。”

我:“这还像句人话。”

他大咧咧地坐在我的病床上,拿起桌上的苹果开始削皮,一边削着一边说:“我今天把诊所关了,对外就说是停业休整。”

我:“那你干啥去?”

他把削好的苹果一口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转转。”

说完,这货就潇洒离去,步伐之快掀起一阵清风。

这时候,旁边的小病友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一脸痛苦。

我吓得赶紧冲了过去,一不小心扯到了受伤的胳膊也来不及喊疼,迅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器,然后轻轻摸着他的后背,说:“别怕别怕,医生马上就来了。”

铃声响了没多久,医生护士来了一大堆,进门之后就给小家伙打了一针,看熟练程度应该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这种事情了。

打完针了之后,小病友明显安静下来,蜷缩着的身体也随之舒展,小脸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

医生问:“好点了吗?”

小病友乖巧地点头,说:“医生叔叔,现在几点了?”

医生看了眼手表:“快十二点了。”

小病友:“刚才的事情……您能不能别跟姐姐说,我怕她担心。”

医生摘下口罩,摸了下小病友的额头,笑着说:“放心,我懂。”

之后医生就离开了病房,只剩下我和小病友四目相对,有点儿尴尬。

他沉默许久,忽然说:“刚才谢谢你帮我。”

我摆了摆手:“应该的。”

小病友:“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没睡好……”

我:“稍微有点儿,胳膊疼得厉害。”

小病友:“对不起,我也特别疼,所以没忍住就哭了。我怕打扰你休息,就用被子盖住了脑袋,不过肯定还是特别吵。”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坐在病床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是偏偏说不出口。

最后,我说:“你吃早饭了吗?”

小病友:“吃了。”

我:“吃的什么?”

小病友:“包子。”

我:“早上有人给你送的?”

小病友点了点头,说:“是呢,可好吃了,明天我给你留一个好不好?”

我说:“算啦,估计等我起床包子都凉了。对了,我一直都没见过你家的大人呢。”

小病友刚想回答,突然病房的门再度打开,小家伙顿时满脸笑容,他大声喊道:“姐姐!”

我随之转头看向门口。

她穿着工作服,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脸上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但她的嘴角仍是微微翘起的。

只不过,这缕笑容在她看到我之后,悄然消失。

不得不承认,命运无常。

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又见面了。”

黄文芷有些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走到了小病友旁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

她轻声细语地说:“您怎么了?”

我动了动打着石膏的手臂,说:“骨折。这个小家伙是你弟弟?从来没听你说过。”

她低头“嗯”了一声。

小病友瞪了我一眼,说:“我不叫小家伙。”

我:“可我昨天问过你的名字啊,你不告诉我。”

他说:“我叫黄文维。”

我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关于黄文芷为什么要抓紧每分每秒去赚钱。

黄文维好奇地看着我,问:“你认识我姐姐?”

我看了一眼脸颊通红的她,点头说:“认识。”

黄文维:“你俩啥关系?”

我:“就是朋友啊,你小脑袋想什么呢!”

黄文芷顿时松了口气,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感激。我知道,她不想让弟弟知道自己得了心理疾病。

黄文维天真地说:“我姐姐从来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呢。”

我笑道:“我很荣幸。”

黄文维一副“你很识相”的表情,然后就把脸转到了姐姐那边,说:“姐姐,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黄文芷打开了饭盒,说:“你最喜欢的青椒炒鸡蛋,还有一个可乐鸡腿。”

小病友兴奋地亲了姐姐一口,赶紧抱着饭盒开始吃饭。

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黄文维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看他上午发病时候的状态,应该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就能治好的病。

这样的病房,再加上药物治疗和身体检查,恐怕一天就要花上不少钱吧。

所以黄文芷才会那么拼命地出去赚钱,她几乎只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然后就会在医院与工作场所来回奔波。

她早上会在包子铺打工,之后会给弟弟送些包子当早饭,同时拿走前一天夜里刷好的饭盒,等到中午的时候,她会把午饭和晚饭一起打回来。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的生活竟然会是这样辛苦。

真蠢。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上,发现她今天带了一副破手套,看样子应该是为了遮盖手上的伤口吧。

黄文维开心地吃着饭,吧唧着小嘴,而黄文芷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她看他的眼神很用力,似乎少看一眼……就有可能随时失去。

我不想说话,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黄文芷主动开了口,她问我说:“齐医生,您吃午饭了吗?”

我:“没呢。”

黄文芷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说:“要不要我帮您买份饭回来?”

我:“不用麻烦你了,我吃水果就行。”

她站了起来,说:“不麻烦,不麻烦。”

实在是拦不住她,我干脆笨拙地穿上鞋子,说:“那你带我出去买吧,我正好想要出去透透气。”

她咬了下嘴唇,轻轻点头。

差不多一天没有出过门,户外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一边和她走路,一边说着。

我:“他得了什么病?”

黄文芷:“白血病。”

我:“能治吗?”

黄文芷:“能,就是……”

我:“就是要花很多钱,是吗?”

她点头。

我:“我会住院一阵子,这段时间我帮你照顾他吧。”

黄文芷:“小维脾气有点怪,你别生他气就好。”

我:“不会的,他很可爱,我特别喜欢他。”

黄文芷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我说:“以后你叫我齐宣就行,别总是叫齐医生了,太见外,而且容易让小维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黄文芷:“嗯。”

我:“这两天你怎么样?情况有没有变严重?”

黄文芷:“还好,和往常一样,手上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出现一些伤口,而且感觉很累,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

我:“等我出院了,你抽空再来诊所一趟吧。”

黄文芷:“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真的……真的……”

我:“免费的,就当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助,行吗?”

我在路边买着盒饭,感觉她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

但我不会看她,因为仅仅只是微小的眼神也会让脆弱的她受到惊吓。

她的心灵并不是真的脆弱,而是不能再承担更多。

毕竟这个世界,已经给予了她太多的不公平。

我这辈子最喜欢和三个人说话,或者说和这三个人说话最省劲,对方总能心有灵犀地抓住你想表达的意思。第一个人是我的老师,吕草谷。第二个人是谈心,虽然他的嘴巴总是很臭。

而第三个人,是黄文维。

我从未想到过自己竟会和一个孩子有这么多的话想说,也从未想过一个只有六岁的瘦弱小光头竟然能够领会我话中的意思。

和他单独相处的这些天,我俩关系突飞猛进,变得越来越熟络,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当然,这和谈心再也没来探望过我有一定关系,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黄文维有着远超同龄孩子的心智,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我的身份并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简单,至于原因,竟然只是因为黄文芷称呼我的那一句“齐医生”。

黄文维问我:“医生也会住院的吗?”

我:“医生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受伤住院的啊。”

黄文维:“可是医生都能治疗自己啊,你明显不能。所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你是个大笨蛋,连自己都治不了。要么你是不一样的医生,不会治身体上的疾病。”

我没法否定他的说法,因为一半对一半错,“其实医生的种类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多,比如有专门治牙的牙医,会做手术的外科医生……”

他打断说:“我明白,可你既然也是医生,又是治什么的呢?”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如果我说自己是心理医生,会不会黄文维就能猜出来姐姐得了心理疾病?

没想到黄文维的思绪异于常人的清晰,他说:“你会和姐姐认识,是因为她也得病了吗?”

我赶紧拨浪鼓般地摇着头。

黄文维:“那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随口编了个谎言:“你姐姐在酒吧工作,我在那里认识她的。”

黄文维:“你去酒吧?”

我:“呃,就去了那么一次。”

黄文维:“你喜欢我姐姐?”

我无言以对。

黄文维:“一定是的,靠近我姐姐的男人都是因为喜欢她。”

我问:“很多男人靠近你姐姐?”

黄文维:“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我偷偷看到的,不过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

黄文维:“你看姐姐的眼神让我觉得很舒服,不像那些人,好像要把姐姐吃了似的。”

我心想,那些男人或许是有部分是黄芪招来的,肯定不是善茬。

黄文维看着手里的漫画书,其实他就这么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都已经要翻碎了。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喜欢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像是一个小大人。

他突然说:“其实我姐姐得病了对吧,你是个‘心里医生’。”

我顿时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我说:“你才这么小,懂什么是心理医生嘛?”

黄文维:“‘心里医生’就是治疗心里的吧,我姐姐有时候会哭,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心里难受……所以我觉得你肯定是个‘心里医生’。”

还真是歪打正着。

我笑着解释说:“心理医生的‘理’字有王字旁,和你说的心里是不一样的。”

他看了眼天花板,似乎是在心中默写,然后说:“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或许,这算是黄家的家风吧,因为他的姐姐也是同样如此。

接下里的住院时光,我享受着和小维一样的待遇。早上吃包子,中午吃饭菜,晚上则由我叫外卖。我和黄文芷说,晚上吃点热乎饭对身体更好,还是不要让小维吃剩饭剩菜了,我来照顾就好。

她开始是不同意的,不过后来看我和小维关系相当亲密,所以也就不再推辞。

中午的时候,黄文芷会拿来一大一小两个饭盒,大的给我,小的给弟弟。

她脸红着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随便打了点……你要是不爱吃一定要跟我说。”

我一脸满足地说:“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挑食。”

小维摸了摸姐姐的脸,关心地问:“姐姐,你是发烧了吗?脸好烫好红哦。”

真是好助攻。

吃饭时,小维还说:“我听医生说,看咱们三个像是一家三口呢。”

干得漂亮。

小维做天真状:“齐哥哥说他还是单身,动不动就空虚寂寞冷。”

我赶紧暗中捅了他一下,心想完蛋玩意儿,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啊!

黄文芷一直红着脸,一直在笑,我想不出用什么花来形容她。

因为,都没她好看。

后来有一天,黄文维问我说:“你要不要当我姐夫啊?”

我说:“这么快,太随便了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这些天我的心里总是在想一件事情。我,到底应不应该,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和黄文芷在一起。

说实话,我有些喜欢她,也很喜欢小维,这种喜欢,我也说不清楚是哪一种。

可是,我一想到黄文芷的多重人格,就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如果我真的和她在一起,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也是对治疗无益的。

这种感觉,最是煎熬。

我还记得和谈心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他问我说:“如果你喜欢上了自己的病人,你会怎么做?”

现在,我真的遇见了这个问题。

黄文维很不满地说:“你要是这种态度,明天我就改口叫你齐叔叔了啊。”

这招够狠,这样一来我和黄文芷就不算是同辈人了。

我说:“别介,只要你叫我齐哥哥,没人的时候我叫你维哥都行!”

小家伙白了我一眼,说:“嘁,谁稀罕。”

我问:“你不是说有很多男人追你姐姐嘛,为什么你觉得我最适合当你姐夫?”

黄文维:“你是心理医生,我姐姐心理有病,要是你娶了她,能省好大一笔钱。”

我骂道:“你个小财迷!”

他表情无辜:“我才不是呢。”

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姐姐每次给你的零花钱,都被你藏在袜子里了。你要是不承认,今天晚上我就把它偷走!”

听到这句威胁的时候,黄文维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表现。

他哭了。

他哭着说:“你要是敢偷,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他一边哭,一边用力喘气,身体也开始发抖,小手攥成拳头,看着格外心疼。

我赶紧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逗你玩呢,我不仅不会偷,还会帮你看紧的。”

黄文维蜷缩在我的臂弯,这一刻的他好脆弱,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黄文芷看弟弟的眼神会那样用力。他真的像是一个瓷娃娃,仿佛轻轻触碰就会碎裂。

我偷偷问过医生黄文维的情况,医生说他这是儿童白血病,住院已经大半年了,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一直由她承担医药费。医生还说黄文维的情况一般,不算糟糕也不算好,但是如果想要完全治好只能移植骨髓,那需要一大笔钱,而且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适的骨髓。

这就是黄文芷疯狂挣钱、攒钱的理由。

其实还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黄文芷攒钱是为了黄文维,那黄文维偷偷攒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直到有天小家伙爬到了我的病床上,手里提溜着鼓鼓囊囊的袜子。

我说:“拿着臭袜子过来干吗,真当我不嫌弃你啊!”

黄文维:“我有正经事找你。”

看着他严肃兮兮小脸,我问:“什么事?”

他把袜子里的钱通通倒了出来,其中有叠成星星的,或是卷成一团的纸币,还有不少硬币。小家伙仔仔细细地算着钱,最后得出来一个数字。

他把一大堆钱推到我面前,说:“一共二十块零八毛,我要你治我姐姐。要是钱不够,等我长大了挣钱还给你,好不好。”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蓦地攥紧。

我把钱划拉到枕头底下,一本正经地说:“要我治病也行,可你先说说为什么要我治她,她又有什么病?”

黄文维说:“姐姐心里很难受,有时候会伤害自己,有时候还会突然变了性格,反正就是感觉怪怪的。”

真是想不到,黄文维竟然对姐姐的病情有所察觉。

他说:“这些天我看姐姐总是戴着手套,应该是手上有伤不想让我看见……齐医生,你能不能帮我治好姐姐?”

我陷入沉默。

小家伙眼里含着泪花,对我说:“我知道那些钱不够治病,可你帮帮我好吗,我长大了一定还给你!”

这一刻,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在我的童年,我也曾对一位医生说过这样的话。他拒绝了,我的母亲也同样拒绝继续活下去。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噩梦。

我摸着黄文维的小光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姐姐。”

他瞬间多云转晴,兴奋地亲了我一口,然后像个考拉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装作痛苦地说:“哎哟哎哟,胳膊疼,胳膊疼。”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就到了拆石膏出院的时候。

离开医院前一夜,不知道和我即将离开有没有关系,黄文维的心情特别不好,而且还发了烧。

医生说小维的体温特别高,这一晚上都会很危险,而且这孩子有些贫血,身体免疫力低下,连带着呼吸系统也出了问题,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

折腾到大半夜,小家伙终于平静下来,他戴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

我始终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憔悴的小脸。我摸着他的手,轻声说:“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也会治好你姐姐的病,你不用舍不得,又不是永别了。”

他的手指微微勾起,弄得我手心发痒。

我把小维的情况跟黄文芷简单说了一下,为了避免她担心,我故意没有说得很严重,以免耽误她晚上的工作。

之后,我就趴在小维身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或许还只是凌晨吧。

我之所以醒来,是因为感觉到有人走进了病房,而且我忽然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刚好看见一双手正要掐断小维的氧气管。

这种行为,对于发烧昏迷的小维来说,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啊!

我猛地抓住那只手,然后借着屋里黯淡的月光,看清了手的主人。

我呆若木鸡。

她一把甩开我,又将手伸向了沉睡中的小维,似乎是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愤怒地重新抓住她,低声说:“你疯了!”

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唇前,面无表情地说:“嘘。”

我低吼:“够了,你疯了!”

她空洞的眼神看向我,说:“不会很疼的。”

为了防止吵醒小维,我将她一把扯到了病房外的走廊里。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孔。我十分认真地反复看,害怕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

然而我并没有看错。

是她,黄文芷。

但奇怪的是,她现在就像是一具僵尸,似乎完全不认识我,嘴里总是碎碎念“不会疼”。而且她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不停往病房里闯,有一种不杀死小维绝不停手的感觉。

无奈之下,我只好用力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神经质般地歪着头。

随后,她终于猛地回过神来。

她说:“我怎么会在这里!小维怎么样了?”

我:“他很好,你不用担心。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黄文芷:“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我:“什么梦?”

她神色黯然:“我梦见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带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轻声说:“能和我说说吗?”

黄文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最初的时候,他们的家里虽然并不富有,但也不算缺钱。男人和女人一直都很恩爱,还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孩子。

后来,男人得了病,为了看病,他们花了很多钱。家里变得越来越清贫,男人甚至连住院的费用都支付不起了。

于是他开始相信偏方,和女人试了很多苦口的药,病情却未见好转。

有一天,男人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黄文芷在屋外听着父亲的呻吟,心中无比痛苦。

后来,呻吟声如潮水般退去。

她以为父亲是睡着了,没想到母亲却缓缓走出屋来,告诉她,父亲死了。

可是父亲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死掉了呢?

在黄文芷的梦境里,是她的母亲用枕头压住父亲的鼻子和嘴,然后把他活活憋死了。

这真是一场噩梦。

我问:“你母亲呢?她怎么样了?”

黄文芷:“父亲走后的当天,母亲和我交代了很多事情,然后就在屋里上吊自杀了。”

冰凉的长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隐约还会从病房里传出哭声和痛苦的呻吟声。

我看着身边的女人,却什么都帮不了她。

唯一能做的,只是借她一个肩膀。

“你就只是借了个肩膀给她靠靠,没干点别的事情?

“我都要被你蠢哭了,好歹你倒是伸手抱抱人家啊,给她一个充满男人气息的温暖怀抱!

“又瞪我干什么,说你两句还不愿意听了?是你主动找我拿意见的!”

回到了久违的草谷心理诊所,谈心嘴里叼着根烟对我侃侃而谈,只不过无论怎么听内容重点都有些不太对劲。

我无力地说:“这不是重点。”

谈心:“怎么不是重点,她靠你的肩膀了?”

我点头:“嗯。”

谈心:“你知道这种行为对于女人来讲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以前没人对我做过同样的事。”

谈心:“女人自古以来就比男人缺乏安全感,因为她们从生理的角度来讲就是弱者,比男人矮小,比男人瘦弱。阿德勒有句话——人生而自卑。这句话你听过吧?”

我:“我知道,出自《自卑与超越》,他的意思是婴儿出生时感官发育不全,自身尤其渺小,第一眼看到的那些大人对于自己来讲如同巨人一样,所以从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恐惧,不停地哭闹。”

谈心:“季小鹿的案例告诉你,恐惧源于缺少安全感。事实证明,女人又是缺乏安全感的主要群体。”

我打断道:“你不用把一个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来体现自己的专业,我懂了。”

谈心不爽道:“你懂什么了?”

我说:“黄文芷会选择靠在我的肩膀上,是因为我能给她安全感,而且她也选择接受我赠予的安全感。”

谈心吐掉烟头,骂道:“你懂个屁!”

我:“我说错了?”

谈心:“没有。”

我:“那你骂我干什么?”

谈心:“就是想骂你一句,有意见?”

我深深呼吸,然后把身体瘫软在沙发里,懒得和他抬杠。

谈心:“关键是她不仅和你做出了亲密举动,甚至还把自己的梦境和你分享,这和她以前对待你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我:“可能是这些天我俩的关系好了不少吧。”

谈心:“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第四个人格的产生或许就和这个有关。”

我皱起眉头:“和我有关?”

谈心:“她的梦境是源头,而你则是诱因。”

我仔细梳理了一下逻辑,摇头说:“想不明白。”

谈心坏笑着说:“原来男人谈了恋爱,也相当于变成了傻瓜。”

我:“这叫作旁观者清,现在的我已经陷入了局里,反而很多事情反应不过来了。”

谈心:“那我帮你梳理一下,梦境中黄文芷的母亲用枕头杀死了病重的父亲,你觉得这是为了什么?”

我:“应该是无法承受经济上的压力了吧。”

谈心:“你不懂女人。”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

谈心:“如果只是无法承受经济上的压力,她可以选择逃走,逃离这个贫穷的家庭,可是她并没有。所以她之所以会杀死丈夫,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

我叹气道:“是爱。”

谈心继续说:“没有足够的钱治好丈夫,只能眼看着丈夫的生命一点一滴消逝,并且每天还要饱受病痛的折磨。终于有一天,妻子再也不忍心看丈夫这样痛苦,于是她选择杀死了他。”

我:“随后她上吊自杀,是害怕丈夫孤单。”

谈心感叹说:“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以为‘杀人’这种举动都是源于恨,其实,有时候也是源于爱,前提是,当死亡变成了一种解脱。从这个角度看来,虽然黄文芷一家的确很穷很可悲,但却有着更多的爱。”

我:“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第四个人格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偏偏是在这时候出现呢?如果她以前出现过,岂不是小维早就遭遇危险了。”

谈心伸手指着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你。在你出现在医院之前,小维一直活得很好,说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反问:“我?”

谈心:“真的反应不过来吗?”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谈心提醒说:“站在黄文芷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一切都很说得通。”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喜欢我?”

谈心讥笑道:“竟然说这种话,真是不要脸呐!”

我:“难道说,因为她喜欢上了我,所以她开始觉得小维是一个累赘……这不可能……”

谈心:“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她不是圣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既然母亲能够杀死父亲,那她为什么不能杀死同样被病痛折磨的弟弟?齐宣,是你让她感受到了爱情,向往着另一种生活,如果没有小维,她就不会变成这样,也就不会是你的病人。当她和你不再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才能有资格和你平等地谈一场恋爱。”

我:“她不是那种人。”

谈心:“可你和黄文芷的相处过程中,偏偏忘记了一点,她是一名解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多重人格只是你和我的猜测,她那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完全有可能分裂出更多人格!”

我若有所悟。

谈心:“就像你说的那样,黄芪这个人格的产生算是黄文芷的保护壳,同时包含了对钱的欲望,所以黄芪的行为举止十分放荡,甚至还会不择手段地骗取钱财。至于黄芪的自残行为则是源自道德感,关于是否应该用身体换取利益。而这第四个人格,则是由于对你的感情分裂出来,她想要模仿母亲的做法让自己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

我:“这么说来,如果我没法治好她……那小维会很危险。”

谈心冷静的时候感觉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照顾黄文维不是你的责任。”

我反驳说:“如果她真的害死了小维,我很肯定黄文芷一定会崩溃,到时候各个人格失控,结果很有可能就是自杀,所以我必须阻止她!”

谈心:“可你怎么阻止她,说得容易。”

我:“精神分析、情绪宣泄……还有很多办法,我都可以试试。”

谈心没有再给我泼冷水,似乎被我触动了某根神经。

沉默许久之后,他突然对我说道:“你帮我个忙,我帮你解决第三人格的问题,怎么样?”

我抬头:“你有办法了?”

谈心:“前提是你先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