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应该还有自己最重要的人吧,如果我能杀了那个人,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对吗?如果我能拧断他的脖子,等于毁掉了那个女人,同时也毁掉了你。仅仅是杀掉一个人,就能够毁掉很多人的生活,这种滋味最美好不过。

警局那边又有了动静,住院那天谈心急匆匆地离开不是因为约会,而是有人找他帮忙。这个人不是徐放,他正忙得焦头烂额。

求助的人相当出乎意料,是我曾经见过的,对谈心颇有意见的那名女警官。

木南。

按照谈心的说法,木南应该是被张之遥吓到了,现在出现了轻微的心理问题,所以才会放下成见来找他。

谈心:“和你说正经事情之前,我先和你说另一件事情,也是以前我帮助警方破案的一个案例。”

我点头:“嗯。”

谈心:“是一起杀人案,具体我就不说了。犯罪嫌疑人有三个,当时警方确定凶手就在这三个人之中,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徐放认为如果能够确定凶手是谁,或者说确定谁的嫌疑更大,警方有办法设计一些圈套来套话。”

我:“这算不算钓鱼执法?”

谈心瞪了我一眼:“人命关天,你管呢,而且这不是重点。”

我:“那你继续。”

谈心:“我的问题是,你有什么办法来找出凶手,尽管站在你的专业角度去考虑。”

我:“这次的答案应该不会是屎里有毒那种的吧?”

谈心:“放心,这次是正经问题。”

我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说:“倒水。”

他黑着脸照做了。

我:“如果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考虑,杀人凶手肯定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除非他是一个已经杀过许多不同人的惯犯。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无论中午吃了什么,他的身上都难免会沾染一些菜的味道,故而可以顺着线索找出他中午吃饭的地方。”

谈心不耐烦地说:“能不说废话吗?”

我喝了口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犯罪嫌疑人有三个,如果说从面相和气质上来判断谁的嫌疑更大,那就太草率了。如果想要找出真凶,必须观察他们的行为,因为行为是心理的具体表现,犯罪心理会表现出特定的犯罪行为。”

谈心:“那观察什么行为?”

我:“别催,我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需要时间考虑。”

谈心挖苦说:“其中一个人尿完尿抖得次数比别人多,算不算可疑行为?”

我反唇相讥:“连上厕所都能监视得到,你也够尽职的,你咋不看看大便的颜色和形状呢!”

说到这里,灵光一现。

我:“洗手,从杀人凶手的角度考虑,如果他杀过一个人,往往会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所以会刻意地去清洗双手。”

谈心:“怎么想到这个的?”

我:“我觉得你是个尿完不洗手的人。”

谈心:“嘿嘿,所以我上完厕所回来总喜欢拍你肩膀嘛!”

我一阵恶心。

谈心:“所以你认为如果那三个人中的某人洗手格外认真,犯罪嫌疑就更大喽。”

我:“可以这么说,不过只从这个角度来看未免太片面了,也有可能是巧合呢。”

谈心:“所以接下来,你会调查什么?”

我:“调查每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在发生命案之前,他是否也是个洗手认真的人!如果这之中有反差,那么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谁了。”

谈心笑着把一只手掌伸到了半空中。

我:“你啥意思?”

谈心:“英雄所见略同,击个掌啊!”

我果断无视。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掌,搓了搓大腿,继续说:“看来你还是比较专业的,凶手的确是从这里露出了马脚。一个衣服脏兮兮而且邋遢的男人,上完厕所却洗了十分钟的手,后来一查果然有问题。”

我:“行了,该说正事了吧?”

谈心:“你应该还记得张之遥吧?”

我:“当然记得。”

谈心:“木南暗中调查了他,发现他的确是个有背景的人,身上的故事相当丰富。”

我:“邢警官不是说不能碰张之遥嘛,木南怎么敢这么做。”

谈心:“年纪轻轻就进了刑警队,周围的人还都很宠她,你觉得张之遥有背景,木南就没有了?”

原来如此。

谈心:“张之遥是个破产商人,据说是被人骗了,后来家破人亡,连妻子也死于非命。不过他最近似乎攀上了某根高枝,所以又有了东山再起的迹象。”

我:“那上一起案件中互相杀掉对方的两名死者,和他有关吗?”

谈心:“很可惜,根据调查显示,没有丝毫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我:“我想不通,难道说他纯粹就是个反社会人格障碍,单纯地想要给警察添一些麻烦?”

谈心撇了下嘴,说:“嘁,谁知道呢,这一次他又添了个大麻烦。”

我:“什么麻烦?”

谈心:“有个女高中生失踪了,目前已经超过了十五天,但是警方还是找不到她。”

我:“难道张之遥和她有关?”

谈心:“你说对了,张之遥这次主动找到了警方,说自己知道女学生去了哪里,还和她见过面。可他拒绝告诉警官她去了哪里,并且主动让警方拘留自己,纯粹就是来添堵的。”

我:“难道警方就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谈心:“没辙,他上头有人,而且没有证据本来就拿他无可奈何。”

我:“你去见过他了?”

谈心:“嗯。”

我有些惊讶:“没找到线索?”

谈心:“他拒绝和我说话。”

我:“为什么?”

谈心:“他要见你。”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谈心:“张之遥说,他只愿意和你谈话。由于你一直都在住院,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不过我觉得还是要你帮这个忙,因为……根据张之遥的说法,那个女高中生目前还活着,不过再过几天就不一定了。”

我:“这事和你跟我说的案例有什么关系?”

谈心:“我不确定张之遥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希望你俩谈话的时候,你能尽量通过他的行为分析出心理,找到一些线索。我知道这个人给你留有很大的阴影,但是目前看来,只有你才能救那个失踪的女高中生了。”

我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说:“走,现在就去。”

解决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它。

请记住,用你的双眼,紧盯着它的每一处细节。

最后你会发现,除了无法看清的黑暗,再没有什么是值得恐惧的。

仍然是那间熟悉的审讯室。

张之遥穿了一身白衬衫,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看起来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中年男人。

我和他相对而坐,至于谈心则被留在了外面,这是张之遥的意思。

他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我聊聊。

他说:“你知道江城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偏偏失踪的是那个女高中生吗?”

我摇头:“不知道。”

张之遥:“给你个提示,她姓齐。”

我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张之遥的半边脸变得“愉悦”起来,他说:“你害怕了?”

我没有回答。

张之遥:“我最痛恨别人骗我,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恰好欺骗了我。齐宣,这个女孩子的不幸是因你而起。”

我明白他的意思,上次见面时由于我鼻子上的卡通创可贴,导致他对我的判断全面失误。这对于一个自负到挑战法律的疯子来讲,绝对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张之遥:“我调查过你,你没有女儿,这让我觉得特别生气。你知道吗,我现在看到那种粉红色、少女心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我想要撕碎它们!那天我心情特别不好,又刚好碰到了一个小姑娘,她的胸卡上写着名字……叫齐雨云,而且她背的书包竟然还是粉红色的卡通形象,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如果你真的有女儿,长大了一定是这副模样,于是我决定……”

我紧皱着眉头。

他舔了下嘴唇,忽然神经质地抽了两下鼻子:“撕碎她!”

我努力保持着冷静:“她在哪儿?”

张之遥紧紧地盯着我:“和我做笔交易,我告诉你,好不好?”

我:“什么交易?”

张之遥:“其实也不算是交易,因为你压根没有和我交易的资格……齐医生,如果说那天你鼻子上的创可贴不是来自女儿,那肯定是来自某位……‘红颜’喽?”

我故作镇定!

虽然已经有过一次和张之遥对话的经验,可是这一次当我再度面对他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获得主动权。因为他能够用他那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毫无道德的威胁,时时刻刻让你觉得战栗不安,甚至很难保持冷静。

张之遥:“这一定是她的恶作剧,否则你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来到警局呢。喜欢恶作剧的女人,呵呵,我最喜欢了。你知道吗,这种女人在床上、在刀下的反应,和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哦。”

我身上的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是肾上腺素迅速分泌的感觉,我的身体在想要逃离。

我说:“换个话题吧。”

他舔着嘴唇,似乎有些口渴,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应该还有自己最重要的人吧,如果我能杀了那个人,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对吗?如果我能拧断他的脖子,等于毁掉了那个女人,同时也毁掉了你。仅仅是杀掉一个人,就能够毁掉很多人的生活,这种滋味最美好不过。那些单纯的杀人报仇,实在是下乘。”

小维的模样在我眼前飘过,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感觉,大声吼道:“你到底想怎样?”

张之遥:“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面临崩溃,而只要你愿意杀掉一个人,就可以让生活恢复正常,你会怎么选择?回答我。”

我:“我不知道。”

张之遥:“那我说得再详细一点,你需要杀掉一个人,这个人必须和你有关系,而且关系不浅,你可以理解为把他当成了祭品。你心中最想让他当祭品的人是谁呢?”

我没有回答。

张之遥:“那会是一个扰乱你生活的人,也是一个麻烦制造机,是他害得你遭受了未来不可控制的状况。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作为交易,我给你一个齐雨云的线索!”

这场谈话我已完全失去了立场,我根本无法分析他的心理,从他的言语涉及黄文芷的那一刻起。

张之遥:“回答我,你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我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只能无奈地回答说:“谈心。”

张之遥:“很好,下一个问题……”

我:“等等,线索呢?”

张之遥:“当你回答完我的所有问题,你就会见到真相。”

他的话语就像是一团泥沼,让我越陷越深。

我无力地说:“可我怎么确定,我回答完你的所有问题,你会把一切告诉我。”

张之遥:“你没法确定,而且你也没有选择。”

我低头。

我输了。

突然,有一只脚踹开了审讯室的门。

随后某个男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闯了进来,他一把掐住张之遥的后颈,问:“你的眼镜是不是很贵?看起来是金丝的框子呢。”

张之遥依然是阴阳脸的表情,说:“是的,你赔不起。”

谈心:“很好。”

于是他轻轻摘下了张之遥的镜框,然后猛地按住他的头砸在面前的桌子上。当张之遥抬起头的时候,额头已经渗出血丝。

谈心:“疼吗?”

说完他用衣袖为张之遥擦拭着头上的鲜血。

张之遥笑道:“她说的没错,你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你骨子里是个疯子,比疯子还要疯狂!”

谈心:“她是谁?”

张之遥:“你知道答案的,你不会忘记她。”

谈心面无表情:“是她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张之遥:“我只是想看看……她爱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谈心冷冰冰地打量着张之遥的脸,忽然说:“你这种阴阳脸该不会是因为面瘫吧?”

张之遥:“谈心,我很早之前就想和你谈谈了,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

谈心:“多久以前?”

张之遥:“图钉杀人魔。”

我心中不禁悚然,难道说图钉杀人案和张之遥有关系?

谈心:“既然你想和我谈谈,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张之遥:“我试着找过你,可惜上一次警方带过来的是那位又白又傻的蠢货。”

又白又傻,这是在说我白痴吗?

谈心走到我的旁边,毫不客气地说:“白痴,让位置。”

我乖乖站了起来,随后谈心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张之遥的对面。“既然如此,前两天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你还要特意见一下这个白痴。”

张之遥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因为,我发现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对于你来说是。”

谈心:“我承认,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张之遥:“她曾经和我说你是个无懈可击的人,可惜看起来并不是,你还是有破绽的。”

谈心微微扯起嘴角:“懒得听你吓唬我,咱们聊一聊正经事吧,‘鲨鱼俱乐部’。”

张之遥:“如你所见,它又回来了。或者说,它从未远离过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

谈心:“你觉得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张之遥:“制裁那些隐藏在阴影之下的人,换句话说,消除那些逃逸的罪恶。”

谈心“呵呵”笑了两声,感慨说:“我竟然没法反驳你。”

张之遥:“因为这个世界需要‘鲨鱼俱乐部’,这件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

说完,他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我,说:“看起来这个人对此一无所知,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是担心他卷入其中,还是不想污染他的纯真心灵?呵呵。”

谈心:“在警方的记录里面,有不少犯罪嫌疑人提到过‘鲨鱼俱乐部’,不过他们的作案手法都很笨拙。这些人,是受到你们的蛊惑了吗?”

张之遥:“他们只是学会了用暴力去伸张正义,仅此而已。”

谈心:“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利用心理暗示杀人的图钉杀人案,还有利用‘胁迫’心理杀人的上一起案件,只有它们与你有关喽。”

张之遥似笑非笑。

谈心:“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图钉杀人案的死者是外面某位警官的亲生哥哥,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你很难完好无损地离开了。”

张之遥:“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隐瞒了这件事情,我还没玩够呢,不想看到一名警察狗急跳墙的模样。”

谈心:“那由我来结束这场游戏,怎么样,由我来亲口告诉他?”

张之遥:“你没有证据,就算你可以调出录像,我也可以说刚才的话都是胡乱说的。相信我,没有真正的证据,你们没有办法制裁我的。如你所见,法律是保护你们这些庸人的一道屏障,同时也是桎梏!”

谈心:“呵呵。”

张之遥:“呵呵。”

谈心:“我突然不想和你说话了。”

张之遥:“真巧,我也是。”

谈心转而对我说道:“是不是听得一头雾水?看看你眼前的这位变态,一定要记住一件事情,不要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当他和你谈交易的时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对于这种毫无道德感,做事没有逻辑的人,我真的无从下手。

不过张之遥却反驳说:“我这个人虽然有点儿变态,但起码的信用还是有的。齐医生刚才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会还给他一份大礼。”

说完,审讯室外一阵骚动。

木南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说:“齐雨云回来了!”

齐雨云回来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张之遥一眼,他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张“阴阳脸”此时此刻看来让人感觉更加不寒而栗。

随后,老邢走了进来,干脆利落地说了两个字:“放人。”

第二次,我这是第二次看到一个自称有罪的男人,却能够无法无天地离开警局。

离去的时候,他故技重施,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下一刻,我看到张之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始作俑者谈心收回伸出去老远的那只臭脚丫,笑着说:“回去把面瘫治治,别一天到晚出来吓唬人。”

张之遥一直以来伪装的淡定气质在这一刻终于有所动摇,他极其愤恨地看了谈心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离开了警局。

我在心中默默地为谈心的举动鼓掌。

这货颇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咋这么怂?”

我无奈地说:“实在是没经验,或许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勇敢一些吧。”

谈心:“嘁。”

然后他就转而问木南说:“齐雨云怎么样?”

木南:“刚回来的时候感觉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过当我们给她看了张之遥的照片,她反而清醒了过来,并且立刻说不认识这个男人。这是怎么回事,被人喂了迷魂药?”

谈心严肃道:“我需要当面问她一些问题。”

年纪只有十六岁的齐雨云,还是个花季少女,不过这十多天的失踪经历,却给她留下了无数不可磨灭的阴影,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按照警方获得的情报,齐雨云应该是去了江城中某个偏僻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天,并且她在离开的时候书包里装了很多食物,才让她维持到了现在。

但是,她这十多天的意识一直处于模糊的状态,而且完全无法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重获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在警局了。

在和齐雨云简单聊过之后,谈心看向我这头,轻声说:“催眠?”

我点头:“应该没错。”

现在的齐雨云相当虚弱,身体濒临崩溃,这让匆匆赶来的齐父齐母泣不成声。

木南:“这女孩的衣服已经相当脏了,而且这么多天过去,我觉得很难在她身上找到张之遥的指纹。”

谈心:“不用找了,肯定没有的。那是只老狐狸,怎么可能让你们抓到他的尾巴。”

我赞同道:“就像是上一个案件,他单纯利用威胁让两名死者互相杀害对方,这一次他应该也只是用语言做到这一点。”

木南:“真是麻烦,二十天的时间早就超出了保存监控录像的日期,恐怕现在就是想要调出录像也难得很。”

这时候,一脸疲惫的徐放回到了警局。

他说:“用不着录像,我想这两位应该能够找出张之遥的作案方法。”

谈心:“老徐,听你这意思,已经肯定张之遥就是凶手了?”

原本长了张娃娃脸,但是现在看来却有些沧桑的徐放点头说:“直觉告诉我,绝对是他。可惜他背后隐藏着一股势力,没法对他进行深入调查。”

话还没说完,齐雨云的父亲便提出要带齐雨云回家。

理由是,女儿现在很脆弱,而且他们不相信警方。

花了十多天也没能找到失踪的人,最后女儿还是自行回来的,这极大地刺激到了齐雨云的父母,并且把愤怒迁移到了警方。

徐放只能无奈地选择退让,目送这一家子离开警局。

木南嘟囔说:“每次的黑锅都是警方来背。”

谈心笑道:“有句话我想说好久了,每次看到你们的帽子就觉得像个黑锅!”

木南狠狠地瞪了谈心一眼。

徐放:“既然人已经平安回来了就好,咱们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上吧。”

说完徐放和木南都把目光放在了谈心身上,而他则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谈心:“你怎么看?”

齐宣:“从齐雨云的状态来看,应该就是受到了催眠。并且在催眠状态下自己买了食物和水,去了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

谈心:“问题一,她是怎么受到催眠的?催眠她的人又是谁?”

我:“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我认为张之遥有极大的嫌疑,他是个擅长操纵人心的家伙。至于催眠方法,我不清楚。”

徐放问道:“催眠真的这么厉害吗?”

谈心:“因人而异,不过像是齐雨云这种青春期少女,正是精神脆弱的时候,通常来讲暗示性都比较强,相应地受到催眠也就比较容易。而且,这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孩子。”

我补充道:“左手手腕,有割腕的痕迹,说明试图自杀过。”

木南:“我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想这么多。”

谈心讥笑道:“亏你也是个学心理的,怎么还不如齐白痴专业。”

我赶紧咳嗽了两声,以免这俩人掐起来。

我对看起来仍有些疑惑的徐放解释道:“齐雨云身上有自杀的痕迹,说明心理状态并不好。对于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心理压力无非来自学业、早恋以及家庭环境,刚才你也应该注意到了,齐雨云对父母的态度很冷淡,而且透露出一种不愿意回家的感觉,这说明她是个有些叛逆的少女,正是因为这种情况,才更容易陷入催眠无法自拔。”

徐放点头表示终于听懂了。

谈心:“继续刚才的话题。问题二,假设是张之遥催眠了齐雨云,让她故意失踪,那他怎么掌握时间?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齐雨云回来了?”

我:“这就要问警方了,在我和谈心赶来之前,或者准确点说,是在确定我和谈心会过来之后,这段时间里,张之遥都做了什么事情?”

木南立刻回答说:“他用手机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拨通。”

我:“齐雨云的手机还在吗?”

木南掏出一个装在塑封袋里的手机,说:“在。”

手机的风格很少女,贴着各种小装饰,当我打开手机之后,竟然真的在通讯记录里找到了一个未接电话,通话时间刚好和张之遥打电话的时间一致。

谈心:“给齐雨云的手机打个电话,看看是铃声还是振动。”

答案是,铃声。

而且铃声开得极大,是一段重金属摇滚,看样子齐雨云喜欢这类的歌曲。

谈心问我:“明白了?”

我:“应该是在催眠的时候,这段旋律成了一种信号,当齐雨云听到这段旋律,就会主动来到警局。”

谈心冷笑道:“这种做法倒是相当符合他的作风。”

我:“嗯,调戏警方。”

徐放骂道:“那他也没必要用一个孩子来戏弄我们啊,齐雨云还只是个孩子!”

谈心补充说:“但她没死,不是吗?”

徐放:“就算没死,那也一直受到了生命威胁。而且张之遥还利用这一点逼迫你们来了警局,这个人已经是无法无天。”

谈心:“所以说,就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歹徒懂刑法。”

我把手机还给了木南,忽然想起了张之遥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难道说,齐雨云活着回来,只是一个开始?

木南:“不管怎么说,她平安回来就好。今天的事情真是麻烦你们了,尤其是齐医生,让你受惊吓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在担心,如果张之遥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任由他在外面无人制约,谁也没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谈心:“大错特错,你还没发现吗?这些案件,张之遥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去做,也不会招致警方的嫌疑。可他为什么偏偏要挑衅警方?真的是嫌命长?”

我:“你怎么看?”

谈心:“我感觉他是在故意给警方提示,把矛头指向自己……这让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除非他是个想要进监狱的疯子,否则没理由这么做。”

我:“手头的信息还是太少,我相信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只是因为在某处拐了个弯,只要我们找到那个弯就能变不合理为合理。”

谈心:“这话说得倒是有点水平。”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毕竟今天自己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顶。

徐放:“那接下来怎么办,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木南:“不然还能怎样,张之遥做事根本没有逻辑,这些受害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这是破案的最大难点。张之遥就像是一道数学题,他把最终答案已经交给了所有人,但是如果警方无法推理出计算过程,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徐放又问:“对了,‘鲨鱼俱乐部’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

我顿时语塞,不过谈心倒是一脸淡定。“老样子,有消息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看来关于这一点谈心已经嘱咐过木南了,她也没有将今天在审讯室听到的事情说出来,以免给本就疲惫不堪的徐放再添加压力。

谈心话锋一转,忽然说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怨张之遥,如果齐雨云本身没有问题,也不至于被催眠成那副模样。这孩子处于叛逆期,而且本身和父母的关系就不和睦,有离家出走的愿望,张之遥的催眠只是一个引子而已。”

徐放:“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齐雨云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谈心:“我的意思是这次的案子存在着一些巧合,齐雨云就像是一头背着稻草的骆驼,而张之遥只是那根压倒她的稻草,并不能说张之遥就是唯一的稻草。”

徐放摇头:“还是不懂。”

谈心撇了下嘴,懒得继续解释。

另一边,木南摆弄着齐雨云的手机,说:“我看了看里面的信息和照片。”

谈心:“你这属于侵犯隐私!”

木南没理他,继续说道:“她喜欢重金属,想要文身打耳钉,不过她的父母都是相当传统的人,一直不同意女儿的这些做法,也不认可她的爱好。”

徐放感慨说:“我也没法理解。”

谈心:“没什么理解不了的,所谓哥特、重金属一类的文化,都是针对死本能衍生出来的。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压根不了解那些文化,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是叛逆,那代表着炫酷而已。”

我补充说:“的确,其实这些源于西方,在中世纪都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艺术风格,算是时代的产物。如果真的能够理解它们,其实就会知道,对颓废、死亡的追逐,其实也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说完,我问道:“你还懂这些呢?”

谈心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回答说:“我当年可是‘踹死他娘’的忠实听众。”

徐放:“越说我越没法理解了。”

我解释说:“Tristania,哥特金属乐队。”

徐放:“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这回连木南都看不下去了,开口揶揄道:“那就别瞎掺和了,老年人。”

木南说话的时候,手里的手机仍亮着光,让我隐约想到了一些事情。

我说:“就算是自己用书包背了很多食物,应该也不够支撑这么多天的吧?更何况她的书包并不大。”

谈心:“有理。”

我:“还有,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有电的状态,这说明齐雨云这些天一定是待在了能够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而不是咱们所想象的那样……在荒凉偏僻的地区。”

徐放眼前一亮,立刻打电话说:“赶紧给我查录像,从齐雨云走进警局的时候开始倒着查,给我找到她是从哪里出发的!”

与此同时,木南也打开手机的通讯记录,拨打了张之遥的电话。

然而得到的却是关机的回应。

木南:“离开警局就把手机关了?”

谈心:“恐怕不仅是关了,而是扔了。如果你顺着这个手机号码查回去,也只能发现这号码压根就不是张之遥的,而是某条替罪羊的。他做事,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我:“替罪羊的量词是只,不是条。”

木南气急败坏地说:“真是狡猾,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谈心:“我就当你是夸我吧。”

过了没多久,徐放那头就得到了消息,原来齐雨云是从江城郊区的某家招待所走出来的。

徐放:“走,过去看看。”

根据服务人员提供的信息,齐雨云的确在这家招待所住了很久,并且在这期间也有人来探望过小姑娘,还带来了不少食物。但这个人并不是张之遥。

之所以对齐雨云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从不出门,也从来不让服务员打扫房间。那个来招待所开房间的人更是直接多付了一些钱,表示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遗憾的是,这个招待所看起来并不规范,其中布置的闭路电视更是老旧,说白了只是个摆设而已。而齐雨云所居住的房间只是有些杂乱,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是徐放仍然激动无比,因为他想到了相当重要的一点,一个能够抓住张之遥的重点!

招待所的居住记录!

齐雨云不满十六岁,所以开房时所用的身份证一定不是她的。这样说来,如果是张之遥将她引到了这里,会不会是他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房间?

然而答案并不是,记录中开房的人当然不是齐雨云,也不是张之遥。

而是一个……对于警方来讲相当陌生,对我来讲……

却无比熟悉的人。

当我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紧张到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黄文芷。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她?

徐放疑惑道:“这个人是唯一的线索了,要不要顺着这根藤调查下去?”

木南摇头表示拿不准注意。

谈心漫不经心地说:“不用查了,他既然没用自己的身份证,说明早就料到了我们会查到这里。这个叫作黄文芷的人肯定只是个烟幕弹,甚至可能是个连身份证丢掉都不知道的笨女人呢。”

没错,黄文芷一定是无辜的,她也是陷入张之遥圈套的人!

线索到此戛然而止,调查也只能就此结束。徐放开车把我俩送回了诊所,随后便回警局收拾烂摊子了。

这一路上我很少说话,不过努力装出正常的表情,以免让徐放和木南生疑。

谈心给我倒了杯热水。“你害怕了?”

我攥着拳头,却止不住地颤抖。“为什么偏偏是黄文芷,他真的调查过我?那他在审讯室里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谈心:“冷静一点,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我:“如果是真的,她和小维现在的处境会很危险。”

谈心:“我说,冷静。”

我:“我没法冷静,真的没办法冷静。”

万一黄文芷遭到了张之遥的胁迫,万一她……我已经不敢再想。

谈心:“齐雨云失踪在你住院之前,那时候你连小维都没见过,就算黄文芷真的受到胁迫,也是在和你产生感情之前,你想太多了。”

我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点头说:“你说得没错。”

谈心:“暂且不要把黄文芷的事情和张之遥混为一谈,他们两个一个是多重人格,一个反社会人格,掺在一起讨论反而更乱。”

说完,他拉上了诊所的窗帘,还把大门也锁上了。

打开灯,他点了一支烟。

谈心:“以前有些事情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卷进来,毕竟有一定的危险。可是目前看来张之遥对你出乎意料地感兴趣,所以我觉得还是把自己知道的这些事情告诉你比较好。”

我微微抬头,“什么事?”

谈心:“鲨鱼俱乐部。”

他忽然咳嗽了两声,还掐掉了烟,脸色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苍白。

谈心:“这个组织,十多年前我就调查过,当时是受到一位病人的引导。后来我发现,那个组织是一群……怎么说呢,说是疯子也不为过的群体。如果说精神病是人在心理上出了问题,那么‘鲨鱼俱乐部’就代表着社会的心理出了问题。”

我:“社会……心理?”

谈心:“‘鲨鱼俱乐部’的成员都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世界观,张之遥很符合这个说法。如果说心理医生治疗的是看不见的心理疾病,那么‘鲨鱼俱乐部’的人就是这个社会所患上的看得见的心理疾病。”

我:“你的意思是说,还有很多和张之遥相似的人?”

谈心:“曾经是,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如果你还有印象的话,十多年前的江城正是最混乱的时候,治安奇差无比。”

我:“我知道……还有人说是安定医院里的疯子被人放出来了,胡乱杀人。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据说有艾滋病人抽了一针管自己的血,见人就扎,和那起图钉杀人案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

谈心:“那群人做了很多违法乱纪的事情,但也做了不少类似劫富济贫的事情。他们好像非常喜欢打破现有社会的秩序,让其变成一片混乱,他们非常喜欢看到群众恐慌的模样。”

我:“后来呢?为什么‘鲨鱼俱乐部’销声匿迹了?”

谈心:“因为,一个女人。她算是‘鲨鱼俱乐部’的首领,同时也是我的患者。”

我猛地抬头盯着谈心,实在是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故事。

我难以置信的说:“她……就是张之遥口中的她?也是你曾说过的那个‘潘多拉的盒子’?”

谈心瘫软在沙发上,眼中满是失落,“是的,就是她。她叫许诺,是我的病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自己最近失眠,还有些头疼,而且心里很不舒服。那天我和她聊了很多,发现这个女人虽然表现出轻微的焦虑、抑郁症状,但她的心理世界无边无际,说的话也很有道理,最后甚至连我自己都有点被她说服了。

“我忘了是多久以后,其实她已经没有病了,但还是偶尔会过来找我聊天,而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和她聊天的过程就像是看了一本好书,能够站在另一个角度去欣赏世界,欣赏社会,欣赏人类。

“她说,人类和其他生物没什么区别,如果找出一个最大的区别,那么应该就是自大。但她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她喜欢观察人类的反应,甚至比你我更像是一个心理学家。但也是这种心态,她有时会把人类当成实验室的白鼠,认为用人类来做实验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她加入了‘鲨鱼俱乐部’,借助组织的力量做了很多事情。”

我:“许诺竟然会把这些告诉你?”

谈心笑道:“是啊,多么的不可思议。她说人类的爱情是一种建立在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联结,然而人类却又是一种极具社会性的生物,说白了爱情这种联结只不过是人类所拥有的无数联结之中的一个而已。当其他联结的力量过强,爱情就会崩溃,所以她不相信爱情。

“可是我没想到,她也没想到,在共同经历了一件事之后,她竟然会真的对我放下所有防备,和我分享了她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谈心虽然在笑,可是眼角却有泪光。

我好奇地问:“是什么事情?”

他掀起上衣,让我看了一眼他的后背。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疤痕!

虽然十多年的时光已经让这些疤痕痊愈,但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条肉色的丑陋虫子,密布在谈心的后背上,令人望而生畏。

随后他就放下衣服,对我说:“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这件事情的。”

我已陷入震惊。

谈心继续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女疯子和一个心理医生相恋了。但是和其他恋爱的女人的心理不同,按理来讲,女人一旦被爱情冲昏了头,应该会向往安定的生活。可许诺偏偏相反,她反而更加疯狂地研究人类,还想让我也加入。

“她越来越狂热,而我却在爱情中越来越清醒。直到有一天,我和她摊牌了。她笑着对我说,其实我也是她的一个实验品,她想知道爱情究竟能让一个男人付出多少,她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包容。”

“之后我给了她答案。”

我:“什么答案?”

谈心:“我亲手把她送进了监狱,还把我所知道的所有‘鲨鱼俱乐部’的情报交给了警方。当时接受案件的人是老邢,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我是个不可靠的人,甚至可能是‘鲨鱼俱乐部’的叛徒,我懒得解释。”

我恍然大悟:“所以从那之后‘鲨鱼俱乐部’就几乎销声匿迹了。”

谈心:“我给她的答案,是背叛。她说的没错,人类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破坏社会,我不能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戏耍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算是她,也绝对不能。”

我:“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谈心:“他们说人类是自大的生物,而他们又恰巧是最自大的那一群。当然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比如张之遥,一定有导致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变成现在的样子,无可挽回。”

我:“其实仔细想想,他们的观点也有些道理。一直以来,人类都在用各种手段去研究外界的种种事物,上至宇宙,下至微生物。但是仍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所有人,那就是‘我是谁’。这是一个哲学问题,甚至是神学问题,同时也是心理学问题,而且至今没有答案。”

谈心:“没有答案的原因是没有办法用某些先进的办法研究人类,因为社会,因为道德。人类拥有精密的研究器具,最终却因为道德的缘故无法研究自身。”

我:“的确如此,当初臭名昭著的阿尔伯特实验,华生算是第一个触碰到了心理学研究禁忌的人。”

谈心:“不仅仅是这些,早在心理学诞生之前,研究人类禁忌的人就已经出现了。准确来说,心理学的出现,大脑的研究,让人类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来研究自己。但偏偏研究自己这一命题,又是违背道德的。人类的心理,其实可以得到更精确的测量,比如感觉剥夺实验,比如睡眠剥夺实验,可是这些惨无人道的实验,真的合法吗?”

我:“我想我大致明白‘鲨鱼俱乐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了。”

谈心:“一群疯子,充满异常。”

我想起了“斯坦福崩溃实验”,那是一个利用监狱情景来研究人性的实验。它成功地利用情境激发了人性中混乱的一面,实验结果令人心寒,并且最终被强制终止了。

谈心:“当我通过图钉杀人案察觉到‘鲨鱼俱乐部’有可能再度出现的时候,真的很害怕。”

我:“为什么会卷土重来呢?”

谈心冷笑:“当然和社会有关,我说过他们就是社会的一块块心病,过度贫穷、过度富有、愤怒、焦虑、忧郁,这些都会创造出更多的‘鲨鱼’,其规模简直难以想象。”

谈心的说法让我感觉心里很压抑。

我:“我没法反驳你,或许你是对的。”

谈心:“我也没法反驳他们,或许他们也是对的。”

是啊,对于人心,对于社会,乃至对于国家,对对错错哪里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我:“张之遥应该认识许诺?”

谈心:“我不知道,不过从他在审讯室里说的话来看,至少是见过面的。这样的话,张之遥的种种行径就更加合理了,凡是和许诺见过面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她说的话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你忍不住想要做出平常不敢做的那些事情。”

我说:“别这么说,至少你没有。”

谈心神色一黯,继续说道:“张之遥的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地方,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毫无头绪。”

谈心:“他在杀人,又在故意挑衅警方,或许这反映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若有所思:“矛盾心理?”

谈心:“他既想继续作案,有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总而言之,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齐宣,你记住,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就像是动物吃饭、奔跑、繁殖行为都是为了生存,而人类则多了社会性,所以行为的缘由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但是总归还是有逻辑的。”

我点头:“记住了。”

谈心:“黄文芷,多重人格,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一定有她的理由。而你要做的,只是悄悄地、轻轻地揭露一切,揭露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切。”

说完谈心就关上了灯,似乎有些疲惫了。

他说:“你自己开车回家吧,我今晚打算在诊所休息。”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边缘透过几缕光线。

我说:“那件事情,我想知道。”

谈心:“你的好奇心太强了,我说过,你不知道更好。”

我:“不是我想知道,而是你想说。上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用酒水压抑这段记忆,是因为你放不下。可越是放不下,你就越痛苦,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毒药的。”

谈心沉默了许久:“好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有一对男女赤裸着交缠在一起。

男人轻轻闭着双眼,仿佛怀中抱着整个世界。

而女人则用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切割着男人的后背。

伤痕不深也不浅,流血不多也不少,一切都是那样的刚好。

女人说:“疼痛会让人清醒,爱情会让人盲目,我想知道当你多痛,才会彻底放弃我。”

男人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依然爱你。”

老师说过,人类对于心理的研究源于数万年前,可以说从人类诞生智慧之后便开始了对心理的探索。

很多人喜欢问一个问题:“心理学是科学吗?”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心理学不仅是科学。

神学中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哲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科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所以说心理学可以分为神学心理学、哲学心理学以及科学心理学。而且在不同阶段,心理学的研究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

神学研究的是“灵魂”,哲学研究的是“观念”,而科学研究的是“意识”,脑科学研究的则是“大脑”——产生意识的器官。

从这个角度出发,心理咨询或者说心理治疗其实也沿用了不同的方法。比如对胡亦枫使用的“观落阴”,这属于神学心理学的范畴。对卓维、季小鹿使用的催眠,则属于哲学心理学的范畴,因为它更多的是使用抽象的方法去整理归纳以及推理信息。除此之外还有系统脱敏法、脑治疗法,这些则属于科学心理学的范畴。

然而,当代心理学研究换了一个角度,或者说,有那么一个地方,一直以来都是“三个心理学”的共同研究重点,但相关研究一直不多。

这就是社会心理学。

人只要活着,就无可避免地会与其他人产生关系,而这些关系最后就形成了社会。

和人一样,社会也会有心理问题。

举个例子,当一个人极度贫穷,他会出去抢劫。当一个社会里有很多极度贫穷的人,就会有很多人抢劫,于是社会也就变得千疮百孔。

另一方面,社会也会存在病态。这或许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也有可能是学习西方逐步异变成的问题。比如处女情结,当一个男人有这种情结,这是正常的,而且对社会没有影响;但是如果社会中大多数男人都有处女情结,那么将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氛围,甚至放大对女性的歧视。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老人碰瓷、给老人让座……这些问题让老人在社会中的形象逐步由睿智成熟变成了刁钻刻薄。校园欺凌、弱势群体……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放大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我所理解的“鲨鱼俱乐部”,就是这样一群极端化的病态分子。

在这些人的眼里,人是病态的,社会是病态的,国家是病态的……所以他们要研究全人类。

当人性堕落时,他们就会用残酷的实验去研究人性能有多么堕落。

但是当人性辉煌,社会和善的时候,这样的组织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源于人性,源于“鲨鱼俱乐部”,源于张之遥。

甚至也可以说是,源于谈心。因为是他让我不得不直面这些。

谈心安慰我说,你不是心理医生嘛,尽量多治好一些病人,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这句话太敷衍了。

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可以说比普通人更具有洞察力。我见识过太多令人作呕的心理,比如某位“家里蹲”曾经和我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母亲之所以养育他是因为母亲能够从养育他的过程中得到快感,所以他认为母亲是亏欠自己的。还有一位试图杀害妻儿的男人有着这样的心理,他认为活着是痛苦的、是饱受屈辱的,所以他要保护妻儿,让他们远离痛苦,远离屈辱。

具有这些奇葩世界观的病人我最终都没能治好,我无力改变他们的观念,只能让自己不去想象他们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家庭最终是如何破碎的。

每当我回想起这些,就会感觉整个人莫名的失落,也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我想,或许谈心变成现在这副不痛不痒的姿态,也一定是经历过这些吧。

我问他:“你入行以来,除了许诺,给你最大打击的案例是什么?”

谈心说,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接触的一个病人,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他的病人,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找谈心治病的意愿。

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谈心一如既往地早起上班,却在路过某栋楼房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谈心说,有个女人站在楼房的天台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摇摇欲坠。

更加令人寒心的是,在下面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还有人用力地吆喝说,你有种倒是跳下来啊。

病态的围观者,病态的社会。

当时的谈心异常愤怒,他冲到了天台上,说了很多话,安慰着那个女人,最后终于把她劝了下来。

我说:“你这算是做了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啊。”

谈心苦笑着摇头:“不,不是好事。”

我疑惑道:“为什么?你和她说了什么?”

谈心:“我和她说了很多,但是当时太幼稚,说的话压根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她会离开天台,甚至可能是嫌我话多讨厌吧。呵呵,我虽然叫谈心,可却不会谈心。”

我:“为什么说你做的不是好事?”

谈心:“因为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我看到了她的尸体。”

第二天没有小雨,早上的阳光也很和煦,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好天气,她自杀了。谈心上班路过的时候,只看到围观群众、警察,以及地上的一摊血迹。

昨天嘲笑讥讽她怎么不敢跳的那个人和谈心说,女人总是站在天台上,总是想要跳楼,可又偏偏不跳,久而久之,就没人同情了。

那一刻谈心的心情很糟糕,史无前例的糟糕。

他没想到自己对女人的安慰成了对她跳楼的鼓励。

谈心:“是我疏忽了这一点,人的心理复杂程度远超想象。我安慰她不要跳楼,而她又是个需要安慰的女人。所以第二天她再度试图跳楼,希望有人关注自己,安慰自己,而我却迟了一步。于是她对人生感到绝望,选择了死亡。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感觉是我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所以谈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会很谨慎地处理自己和病患的关系,以免再度造成悲剧。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说说你吧,你这么看重‘共情’的作用,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和他讲了一件同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没有毕业,跟着老师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案例。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有自残癖好的女同学。

她不仅自残,而且自闭。在找到老师之前,她去过精神科,也找过其他心理咨询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面对他们就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觉得难堪吧,她说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下等人,那些人都在瞧不起她,都在同情她。

只有我的老师,仅仅用了两个字就打开了她的心门。

老师看着她自残留下的伤口,没有谴责她这样伤害自己,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师只说了两个字:“疼吗?”

女同学顿时哭得稀里哗啦。

那一刻我懂了一件事情,共情不是同情,它远远超出了同情的范畴。

所以从那之后,无论我接待哪位病人,都会尽量让自己共情对方,只有这样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找出他此时此刻最需要什么。

就像是那位女同学,她伤害自己,不是为了让别人问自己为什么。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够关心她一句。

疼吗?

谈心听了之后许久没说话,后来他对我说:“或许你的老师的做法才真正担得上心理医生这个称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