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这么大规模的果园当年是谁种的,种完之后也不见人打理。而那梨花却漫山遍野,落寞却又执着地长着,每年三四月,梨花盛开,整匹山一片洁白,如同圣山初雪。靠近山庄梨树,庄里会有人打理,收点香梨。学堂还特地因地制宜、因材施教,特意在春季开了一门劳动课,让学生帮着摘香梨,赚点廉价劳动力。而稍远一点的,山庄便懒得去管,也管不过来,年复一年,任凭那些梨花兀自开,梨子兀自落。

  慕瑄一行人下了轿子后,在厅堂稍作片刻,心里惦记着闪了腰的唐清风,唐礼便领着慕瑄和张仪去探望。剩下一个梳着双髻小辫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约莫十五、六岁,领着苏柳和慕晴先到她们所住的别院歇息。

  “我叫舒云,我本也是唐先生的学生,念了几年书,后来父母去世,先生好心收留了我。”小姑娘自我介绍道,一点也不惧生。

  “我叫苏柳。”苏柳笑道。

  “慕晴。”

  舒云回笑一下。山庄内绿化十分到位,路边小径鲜花丛生,两旁隔几步便有绿树。鸟语花香,环境优美。舒云时不时像二人介绍山庄的地理情况,说话间,她们便已经到她们所住的院子,院门上写着三个端庄的字体:“绮云院”。

  推开院门,只见里面红柱灰瓦,建筑精美,院中间有一个池子,飞架起一座石桥。池中荡漾着绿萍,有几条红色的大鲤鱼自在的游来游去。

  “这便是了。”舒云将二人领至东厢房,“这间房和隔壁间是给苏姑娘和慕姑娘的,两间房都一样。山庄条件简陋,还望两位姑娘不要介意。”

  舒云笑容恰当好处,说话体贴得体,颇有点女主人的感觉。慕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舒云又道:“唐先生嘱咐过,慕公子一行喜欢清静,所以院子里没有配下人。我在隔壁的翠袖院,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两位姑娘想必舟车劳顿,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做了个福,便掩门下去了。

  舒云刚走,慕晴也拎着自己的包裹走了。

  “我去隔壁。”

  

  夜晚唐礼代表唐清风,在厅房专为慕瑄举办了接风宴。想来唐清风办学校这几年,必然是捞了许多银子,厅堂修建的气派庄重,家具摆设相当精致,就连晚宴上一个小碟子也釉质光洁,颇有档次。

  桌上菜品十分丰富,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口味也十分妥帖,既有麻辣的,也有清淡的,唐礼虽书读的少,但是待人接物,还挺照顾周到。不过云过山庄面积虽大,却很少见着有下人,每次上菜,苏柳都只见一个小丫头端着餐盘,然后由立在一旁的舒云摆上餐桌。

  菜渐上齐,舒雨还立在一边,听候吩咐。

  唐礼微微侧脸,“你下去吧。”

  舒云欲言又止,终究点点头,带着小丫头离开了。

  席间唐礼先是代表家父向慕瑄爷爷问好,然后又饱含深情地表达了对慕瑄英雄少年的崇敬之情,接着又简简单单地汇报了一下最近山庄的经济收入。虽然在汇报山庄经济这一项时,他的语速很快一笔带过,颇有点敷衍的意思,但是苏柳还是听出来几个要点,一是云过山庄的唐清风和慕老庄主关系较好,他的发家致富离不开慕老庄主的栽培,二是云过山庄这个民营企业效益非常的好,三是慕瑄真的不是一般的有钱。

  苏柳偷偷地想着,却看见慕瑄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耳。”

  她在心里不屑地瘪瘪嘴。

  唐礼忙道:“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然后端起一杯酒,“这是我们山庄自酿的小酒,因其中参杂了新鲜的梨花,故别有一番滋味。我先敬大家一杯。”

  苏柳也跟着举杯,抿了一口,果然味道香甜,全然没有辛辣之感,就如同果水一般,心中有些喜爱,便又喝了几口。唐礼眼尖,又给苏柳倒满,并道走时可以带走几坛子。苏柳只当这是客气话,只笑不语,不觉中,又喝了几杯。

  

  山庄地处半山,夜晚退凉很快。夏风丝丝,一扫白日的热气。银河轻盈地飘在深蓝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如沙粒般飘渺,如钻石般闪烁。

  山庄里飘着幽幽的花香,细细闻,却道不出具体是什么味,比夜来香要淡雅,比荷花要清新,比腊梅更悠远。

  这是思念的味道。

  绮云院中有一个单薄的身影。

  苏柳呆呆地立在池边,眼神空洞地看着水里的游鱼。

  离开白龙镇多日,途中大小事经历不少,却丝毫没有爷爷的消息。

  苏柳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怀疑和后悔,仅凭那一点点线索,就贸然跟慕瑄来到蜀中,是不是一个合适而正确的决定。说不定这个时候,苏之退已经回到了家中,跺着脚责怪苏柳的自作主张。

  但是有时候直觉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一路走来,离唐门越近,苏柳的感觉就越清晰,就像是一个跋涉很久、迷路很久的旅人,靠着残缺不齐的地图,终于要找到宝藏;又像是一个锲而不舍的茶客,终于要等到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结局。

  有种东西要呼之欲出,有种声音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去看看,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可到底是什么?要看什么?

  不知道。

  矛盾而无措。

  苏柳低头,池中涟漪过,惊游鱼,她悄然叹了口气。

  “还在生我的气么?”一个温润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慕瑄。

  “生气?”苏柳故作吃惊,“生什么气?”

  愁思散去,斗志苏醒。

  苏柳轻轻一扬手,细末般的鱼食散入池中,鱼儿欢快地摆着尾巴游来。她拍拍手,也不想多言,扭头就走。

  “苏柳。”慕瑄重重叹了一口气,叫她的名字时,带着恳切。苏柳心有不忍,停下脚步,只听见慕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知道,我身重奇毒……有的事,不得已而为之……”

  苏柳心中轻哼一声,莫名其妙,你中了毒,就可以闯进我的浴室?这是哪门子逻辑。

  可心中却不自觉地期待着他的解释。

  慕瑄的声音继续传来,“那日之事,确实是情非得已。你或许不知,唐书葵自从绿风之死后,几乎从来不离开唐门,更何况君子大会临近,他应该日日事务繁忙,出现在落凤城,是在蹊跷……”

  “那他怎么会偏偏出现在我的房间?我根本不认识他。”

  “所以这正是我出现的原因。”

  “喂,慕公子,你是第一个出现在我房间里的。”苏柳一语戳破。

  “我只是动作比他快一点。”慕瑄有点尴尬。

  “什么意思?”

  “那晚本是应卢老板之约,与他小品了一些珍酿,了解了一下落凤城的经营状况,”慕瑄稍稍停顿一下,“——卢老板打理着慕阳山庄在落凤城的生意,你应该知道吧?”

  “嗯,知道,”苏柳点点头,“喂!你怎么又知道我知道?!”

  “有人取了我家十张银票。”慕瑄似笑非笑。

  “好吧,你继续。”

  “回来时,我见一道人影消失在你房间的屋顶,心中暗叫不好,便就……可是我真是一进门就……”

  “好了。”苏柳及时打断,“所以你就先破门而入了?”

  “不过我确实是蒙着块白绢的。”慕瑄重申,又摇头,“不是破门而入的。”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苏柳问。若是也是跟着从窗户进来,那便不是第一个出现在屋内的人了。

  慕瑄有些斟酌,最终还是道,“说了你别生气。”

  苏柳思量一下,“好吧。”

  “从我的房间,有个暗门,连着你的房间。”

  “什么!?”苏柳跳起来,瞪着眼睛看向慕瑄。原来我的房间是你的套间?那是不是我在床上一翻身,就能滚到你的床上?!这是什么杀千刀的破客栈?!

  慕瑄早料想到这个反应,可又不忍心骗她,嘴角动了动,却只道,“这样全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这句话似乎有特殊的镇定作用,苏柳一下安静下来,片刻后,她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慕瑄半晌,一直盘旋在心中的话终于溜到嘴边:

  “若是如此,那你当晚,为什么不现身?”

  陆非鸣挑逗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床摇摇欲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唐书葵都逃走了,你为什么也不出来?

  不,你出来了,却是追着唐书葵走了。把我留给了陆非鸣。

  沉默。

  “陆非鸣会护你周全。”良久,他道。

  苏柳觉得好笑,多么拙劣的借口。可扯了扯嘴皮,怎么也笑不出来。

  苏柳转过身,声音低低的,“慕瑄,我是诱饵么?”

  不答。

  沉默如千斤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颗泪缓缓地流到腮边。

  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难受呢?是感到被欺骗了,被利用了,所以觉得委屈了么?

  安静的力量再一次袭来,像一个无形的紧箍咒,勒得脑袋发懵。心中仿佛又千万只虫死咬着,疼痛难忍。这几日郁郁的情绪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而她却悲凉地想起陆非鸣对她说:“慕瑄,不适合你。”

  人约黄昏,月上树梢。皓月当空,一对薄影,安静地被拉长。

  苏柳没有回头,生怕回头那个心中的人就会幻灭。她木然地抬起脚,往回走。

  斜影被拉长,心痛仿佛也一寸一寸被拉长。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错杂,顷刻,背后覆上一个急促却温暖的怀抱。

  草木香的气息顿时环绕周身。

  身后的胸膛结实而有力,因呼吸而起伏着。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苏柳仿佛能感觉到心脏强力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