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宁喝了酒有些头晕,迷迷瞪瞪地靠在桌上睡了过去。宁照琛仿佛喝得有些高,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书宁只当他在催眠曲,咿咿呀呀的,好不悦耳。正睡得香呢,忽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仿佛有什么人在高声喝骂。

书宁正做着梦,猛地被惊醒,肩膀一歪,险些从桌上摔了下来。好在她手脚甚是灵活,眼看着都要倒地上了,腰肢一拧,竟又活生生地折了回来,两脚狠狠往地上一踩,歪了两下,站稳了。

“外头吵什么呢?“书宁揉了揉眉心,使劲儿甩了甩沉重的脑袋,不悦地问。

小桃赶紧过来回话道:“是几个客人为了说书的事儿在吵呢。今儿不是本该说封将军大战葫芦谷么,有客人不喜,非让刘先生说京城第一美人,又有客人要听崔城主杀敌,结果便闹了起来。”

将将宁照琛还说这东来楼的说书先生架子大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结果转头就出了事儿,想来在外头闹事的若不是本地人,便非富即贵,不怕把事情闹大。书宁虽爱看热闹,却不愿与那些纨绔子弟沾惹上,揉了揉太阳穴,又灌了杯凉水,正打算再在桌上靠一会儿,忽又听得外头有个声音道:“…那南州是什么鬼地方?不毛之地!什么南州第一美人,不过是欺负我们没见过真人,指不定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女汉子,怎及得上天香楼的翠玉姑娘温香柔滑…”

那人竟把南州城主与青楼女子相提并论,且还越说越是不堪,书宁听着,心头无名火起,只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狠狠教训那人一通。心中如此作想,身上便有了动作,猛地站起身来一脚踢开雅间小门,狠狠朝那说话的人瞪过去。

正大放厥词的男人年岁并不大,相貌也还清秀,只是眉目间一片青白,显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说话时性情猥琐,不堪入目。听见书宁这边的声响,那男人飞快地转过头来,正正好对上她暴怒的眉眼。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相公,生得这般俊俏,快过来陪你二哥哥吃酒,讨得我欢喜了,好好赏你。”那猥琐男人咧着一口黄牙朝书宁直招手,见她不动,竟还狗胆包天地起身凑过来,远远地就噘着嘴,喷着满口的酒气要朝书宁的脸上亲。

身后的小桃小梨吓得惊声尖叫,屋里的宁照琛被惊醒,猛觉不对劲,想也没想就冲了出来。还未出包间小门,已听得外头一声凄厉的惨叫,宁照琛心中暗道不妙,只怕书宁吃亏,等会儿回去了,他少不得要落一顿好打。

“大胆恶徒,还不快快住——”宁照琛一声爆喝,话刚出口,忽觉有异。他那娇滴滴的小姑姑正板着脸冷笑,对面的郑家二公子捂着裆满脸惨白,浑身大汗,这会儿竟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宁照琛飞快地捂住头脸躲回屋里,又低声招呼小桃小梨把书宁拉回来,“那位是郑国师府里的二少爷,虽说我不怕他,但若是被他认出我来,今儿的事怕是不能善了。我也就罢了,早落了纨绔的名声,若是被人认出小姑姑来,回了府里,老祖宗岂不是要大怒。左右小姑姑踢了他一脚,我们便是偷偷溜了也不吃亏。”

看不出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但是能屈能伸,书宁甚觉宁照琛的话说得有道理,趁着郑家的下人还担心着郑二公子的伤势来不及追究,他们一行人赶紧翻窗出了雅间,尔后飞快地溜出了东来楼。

四个人一溜小跑,一路跑出了好几条街,直到完全看不到东来楼的影子了,这才停下。罢了,你看我,我看你,俱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小桃小梨碍着身份不敢放肆,宁照琛却是半点顾忌也没有,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姑姑那一脚果真狠厉,怕不是要断了那郑家老二的子孙根。亏得咱们溜得快,要不,被他们缠上了,今儿可别想逃。”

小桃小梨闻言俱是臊得满脸通红,低着脑袋只当没听见。

书宁却是一脸得意,挥着袖子扇了扇,嗤笑道:“那东西自顾不暇呢,哪里还顾得上我们。今儿我还算脚下留情的,若是换了以前…”话刚出口,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仔细再想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宁照琛也是个极心细的,隐约听出了些不对劲来,剑眉微蹙,目光在书宁脸上扫了一记,很快又移走了,脸上却又显出豁然的笑容来,“姑姑说得是,不过我们还是得当心些,您也就罢了,侄子跟那泼皮却是照过面的,虽说方才走得急,却保不准有人认出我来。”

书宁笑道:“你怕什么,有姑姑给你作证呢,他们说什么尽让他们浑说去,咱们死不承认就是。”说罢了,眼神忽地一黯,凌厉的目光落在小桃小梨身上,虽未有言语,但两个丫鬟俱是浑身一震,乖巧地道:“奴婢今儿跟着二小姐与琛少爷去了大潭寺烧香,别的地方都不曾去过。”

她二人乖觉,书宁甚是满意,随手找宁照琛要了两块碎银子赏了她们。

她原本还想拽了宁照琛腰间的坠子的,被他赶紧拦住了,急道:“我的好姑姑,您可莫要害侄儿。这都是些随身物件,怎好随便给了人。”若是一个不留意被外人得了去,回头来府里闹事寻夫,岂不是要断了他的活路!

书宁见他急了,这才放手,嘴里却道:“不过是要你个小物件,偏生这般小气。”罢了又拍拍手,道:“方才一阵猛跑,肚子里的东西倒消了大半,我们另找个地方喝酒。方才那东来楼的菜式确实不错,琛哥儿你就照这样的另寻一家就是。”

东来楼大厨的本事岂是随便哪家酒楼所能及的,宁照琛有些头疼,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为难地道:“西护城河的弄堂里倒是有个鱼面店还不错,就是地方小了些,也破了些,只怕姑姑不喜欢。”

书宁却是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道:“无妨无妨,只要味道好,旁的都不打紧。”宁府的食物不合她的口味,接连好几天她都没怎么吃饱,难得出来一回,若是不多吃几顿,怎么对得住自己的胃。

于是一行四人又转道往城西方向走。

也不知宁照琛怎么跟车把式联系上了,走了才一刻钟,府里的马车就跟了上来,四个人赶紧上了车。

护城河西住的多是平民百姓,房子低矮逼仄,行人衣着朴素,道路也是狭窄拥挤,故马车走得极慢,走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居然还停了。

书宁性子急,等不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拧着眉头朝宁照琛道:“你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若是路上堵了,我们索性下了马车走过去。”

小桃闻言脸上微微露出不认同的神色,想开口劝,却又不敢,悄悄朝小梨看过去,小梨狠狠地别过脸去,根本不愿瞧她。

“姑姑莫急,这边儿路不好走,地上坑坑洼洼的,昨儿又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泥水,少不得要弄脏了衣服鞋子。倒不如先在马车里等着,侄儿先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宁照琛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又和气又温柔,让人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书宁看着宁照琛潇洒地起身,又潇洒地掀开帘子跳下车去,忍不住暗暗地想,像琛哥儿这样又漂亮又温柔的孩子,就算爱看点小黄书和春宫图,也不至于就成了“混世魔王”了。

这世道果然是欺软怕硬!

正感慨着,宁照琛又一脸神秘地回来了,轻悄悄地爬上车,压着嗓门道:“前头摄政王在呢。”

周子翎也在!书宁顿时兴奋起来,身上的血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哆哆嗦嗦地问:“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以周子翎的身份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莫非也是跟她一样来吃鱼面?

“被人给拦了,”宁照琛幸灾乐祸地笑,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弯成了月牙,看起来就像个单纯的孩子,“这样的事倒也常见,三五天总有一回。”他说话时又殷勤地把车帘掀了一道缝,悄悄指给书宁看,“小姑姑您瞧见了没,前头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就是她拦了摄政王的马车。”

“唔——”书宁瞪大眼睛朝外头看了半晌,果然瞧见了宁照琛所说的那个姑娘,只是周子翎背对着他们,看不见他的脸。“还没周子翎好看呢,胆子倒是大。”

正说着话,就瞧见周子翎已经直挺挺地走了过去,那小姑娘一脸惨白地站在原地,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

书宁却一点也不同情,小声道:“这京城里谁不晓得周子翎的脾气,偏偏这些小姑娘们还不信邪,前赴后继地来自讨苦吃,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么。那周子翎若真好女色,也不至于年纪一大把了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

宁照琛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不解地问:“小姑姑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你就不懂了。”书宁白了他一眼,不耐烦的解释道:“你以为我傻了这么多年是白傻的么,魂游的时候神仙教我的。全京城的事,就没有我不晓得的。”

左右那一心大师早跟宁老太太说过她魂游的事儿,至于旁人信不信,她才不管那么多。

宁照琛索性连看都懒得看她了。

“你这孩子——”书宁正打算给他训话来着,忽听得外头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子翎大哥”,她心里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一旁的宁照琛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家伙,不等书宁吩咐,立刻掀开帘子探出了脑袋。距离他们不到十丈远的地方,有个身着碧绿衫裙的年轻女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周子翎,刚刚那一句柔情万丈的“子翎大哥”正是出自她口。

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不动冰山周子翎竟然破天荒地朝那女子温和地笑——了——笑!

书宁顿时就出离愤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变天了,外头继续电闪雷鸣,来不及修稿就发了。另外,申请明天休息,呜呜,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话说,今天这一章都有四千字呢

第七回

书宁的眼睛刚刚还笑意盈盈,一瞬间便盛满了冰霜,眉头一拧,就要开口,宁照琛顿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两只手已如闪电一般捂上了书宁的嘴。

他以为书宁人瘦体弱力气小,生怕自己没轻重弄伤了她,故而特意留了几分力,谁曾想,手才将将伸到她脸颊边,腕上忽地一紧,脉门竟被锁住,宁照琛蓦地一怔,尚未回过神来,两只脚已经腾空,脑袋天旋地转,尔后“砰——”地一声闷响,他整个身体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哎哟——”书宁这个罪魁祸首反而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后,飞快地跳下马车欲把宁照琛扶起来,谁料碰到他的胳膊,宁照琛就已“嘶——”地痛呼出声,黄豆大的汗从额角滑落,显见伤得不轻。

“伤到哪儿了?”书宁这会儿也顾不上周子翎了,皱着眉头一脸愧疚地蹲在地上,眼巴巴地问:“还能动吗?”说话时,车里的小桃和小梨也跟着下了马车,瞧见宁照琛躺在地上作死猪状,俱是大惊失色。

小梨吓得早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小桃还机灵些,煞白着脸慌忙道:“奴…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说罢,撒腿就跑开了。

宁照琛煞白着小脸朝书宁努力地勾了勾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艰难地安慰道:“小姑姑莫要急,侄儿…没有大碍,只是旧…旧伤复发,常有的事。倒是姑姑力气大…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越是这么懂事,书宁就越是心里难受。她对这个小侄子本来就颇有好感,这几年来见过的人里头还没有谁像宁照琛这么漂亮聪敏又知情识趣的,难得地二人还臭味相投。天晓得她怎么就对他下了这么狠的手。

“琛哥儿你别说话了,”书宁急得一边跺脚,一边四下张望,也不知小桃去了哪里请大夫,若是离得远,她岂不是要生生地看着宁照琛在这里活受罪,“你说旧伤,是伤在哪里?胳膊,还是腿?是脱臼还是骨折?”

若是脱臼,说不定她还能帮着接骨——她眸光一闪,轻悄悄地掀开宁照琛的袖子,却猛地瞧见他白玉般的手臂上赫然有好几道狰狞的伤疤。那伤疤颜色颇深,显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伤,最长的约莫有三寸,横过小手臂狠狠划过去,好似一条丑陋的蚯蚓趴在他的胳膊上,十分碍眼。

书宁心里顿时一突,抬眼看宁照琛,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努力地地把手臂往里收了收,许是带动了伤口,痛得脸上又变了色。

宁家乃大周朝百年世家,不说而今府里出了位太后娘娘,便是最落魄的时候,这京城里也没有人敢对宁家嫡子下如此重手,宁照琛这身伤实在来得蹊跷。书宁猛地又想起这孩子之前并未住在京里,而是在益州老家长大,莫非是在益州时受的伤?

书宁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心里将伤了宁照琛的那歹人恨了又恨,若不是这会儿实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非要逼着宁照琛老实交待那歹人的姓名,回头挑了那人的手筋脚筋给琛哥儿出气。

这路上本就人多,这会儿瞧见宁照琛这么个美人伤在地上动不得分毫,纷纷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便将书宁等人层层围了起来。

“怎么回事?”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清清冷冷,仿佛含着冰霜。

书宁猛地回过头,正正好与周子翎冷漠的眼神对上。有那么一瞬,书宁觉得自己好像岔了气,四周忽然一片宁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一声又一声,恨不得要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书宁有些不能适应。她知道自己对周子翎很有好感,要不然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不会总跟着他。果真是因为周子翎的魅力太强,所以,但凡是女儿家们见了他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书宁本以为自己见得多了,总该抵抗得住他的魅力,没想到先前那几年总是隔着蒙蒙雾气不曾看清过他这凌厉的眉眼,而今猛地一撞上,顿时有些吃不消。虽说琛哥儿的相貌比周子翎还要漂亮些,可论起这气场与风度来,还是有所不及的。

难怪大家都说京城里的姑娘们有一半都爱慕摄政王呢,书宁总算是服气了。

“是这…宁家的少爷?”周子翎连扫也没扫书宁一眼,只皱着眉头看着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宁照琛,低声问。

他的个子高,套着衣服看似乎很瘦削,但书宁却清楚,他这宽大的长袍下是一副如何惹火的身段——不能再想了,书宁狠狠别过头去狠狠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回道:“正是,琛哥儿——唔,不慎从车里跌了下来,不知伤到了何处,这会儿却是连动也不能动。”

周子翎依旧没看她,人却又走近了几步,盯着宁照琛仔细看了看,又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摁了摁。宁照琛顿时痛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地难看。

“哎哟你轻点!”这会儿书宁也顾不得周子翎怎么看他了,扑上前猛地把他的手打开,低声喝道:“没瞧见他痛成什么样儿了?你又不是大夫,再乱动,要是碰坏了怎么办?”

“小姑娘莫要急,周大哥略懂医术,他先看看,指不定还能帮上忙呢。”身后有人柔声劝道。

这是方才与周子翎含情对视的那个绿衣女子?五官倒也不差,可是,书宁怎么看就是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女人心肠坏,于是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丝毫不理会。

那绿衣女子却毫不在意,反而捂嘴笑道:“这位妹妹的性子倒是和崔姐姐有些像呢。”

周子翎终于回头看了书宁一眼,目中寒冰澈雪,犹如利刃直插人心,竟比平日里还要凌厉许多。四周围观的众人陡然静下来,将将还是一片嘈杂,这会儿却是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书宁却是丝毫不畏惧,毫不客气地与他对视一眼,这才转过脸来,低头拉住宁照琛的手,小声安慰道:“大夫很快就到了,你忍忍,莫要动。”

“骨折了。”周子翎沉着脸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宁照琛道:“年纪轻轻就落得满身是伤,再不仔细养着,以后可有你受的。”说罢,却是再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一走,那绿衣女子也紧随其后——书宁故意不去看他们,一门心思地心疼她的小侄子,“琛哥儿你疼不疼,大夫很快就过来了啊。”

宁照琛满脸是汗地朝她咧嘴笑,“姑姑,我不疼。”

过了好一阵,小桃总算拽着大夫急匆匆地跑了回来。那大夫年岁不小,头发花白,脸色红润,只是跑得急了,有些喘不上气,待瞧见地上的宁照琛,那大夫顿时抽了一口冷气,又急又气地骂道:“你你…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平日里要仔细些,千万莫要再伤到了,你怎么还——”

原来是府里的旧识!

书宁一脸内疚地拦住老大夫,苦着脸道:“您莫要骂他了,都是我不好。快给琛哥儿弄点药止住痛,看他都痛成什么样儿了。”

老大夫瞥了她一眼,眼睛里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却是没追问,飞快地在药箱子里捣鼓了一阵,从里头翻出了一罐子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宁照琛的胳膊和腿上。他这药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的,似乎有奇效,药膏一抹上,宁照琛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散去,呼吸声也平缓了下来。

书宁见状,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一半。尔后老大夫又仔细用布把宁照琛的胳膊和腿绑起来,尔后才招呼着车夫帮忙,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上车。

书宁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样的地步,前一刻她还跟这美貌小侄子胡吹海侃,结果一眨眼,她就把人给弄成这样了。她先前在宫里头偷偷跟着禁军统领学这擒拿手的时候,还嫌弃人家,总以为宫里头的禁军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没想到那许英伦还是个有真本事的。

“琛哥儿你还疼不疼?”看着躺在车里被包得严严实实一动也不能的宁照琛,书宁愈发地内疚,凑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道:“今儿是姑姑对不住你,回头,回头——一回府,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宁照琛眼巴巴地瞅着她,黑眼睛里闪着光,“姑姑不是哄我吧?”

“说什么呢?”书宁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是那种人吗!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话算数。”

许是没那么疼了,宁照琛这会儿又精神了起来,眼睛特别地黑,迟疑地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您把我那本《道德经》还我吧。”他偷瞥了小桃和小梨一眼,若有所指地道:“东西到底还是在自己手里头才放心。”

书宁被他这要求弄得顿时不知是哭还是笑,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模样,拿了那玩意儿用得上吗?”

宁照琛咧嘴笑,“我不是怕姑姑您一时狼性大发,把我那好不容易才寻来的书给昧了么。”

“你这孩子心里头能不能高尚一些,怎么能这么看人呢。”书宁义正言辞地教育他,“你姑姑我是那样的人吗?”心里头却在默默地后悔,早晓得就不把话说那么满了,这会儿还有外人听着,日后她便是想反悔也不行。

不过,既然小侄子要的是《道德经》…

书宁低头看了看宁照琛裹得结结实实的胳膊和腿,内疚终于战胜了贪欲,郁郁地叹了口气。那般精巧雅致的册子,日后只怕是寻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改了好多次,还是不满意,哎

第八回

老大夫的药膏里似乎有安眠的成分,宁照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书宁心中稍安,眉目一拧,转而向老大夫打听起宁照琛的伤势来。

“大夫贵姓?”

“免贵姓武。”书宁问话的时候,老大夫也在偷偷打量她,目中似有诧异,又有不解,想开口问,又生怕唐突,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这位是——府里的二小姐?”

书宁“嗯”了一声,又问:“方才听武大夫说话,仿佛是府里的旧识,想来琛哥儿的伤都是您医治的。”

武大夫立刻警觉,目光微微闪烁,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是没错,不过三少爷的伤是怎么来的,老夫却是半点也不清楚。”

好一个不清楚!书宁看着他冷冷地笑,声音里有隐隐的寒意,“武大夫误会了,您是大夫,又不是我们府里的人,我怎么会问您这个。”她语音一顿,目光在小桃身上打了个转,小桃立刻低下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方才瞧琛哥儿身上的伤疤,颜色暗紫,伤口狭长,应是多年前的旧伤。琛哥儿今年才将将十七,他四年前才回的京,若是在京里受如此重伤,武大夫没有不知道的道理。那么,这便是四年之前的事儿了。四年前他不过十二三岁——”书宁说到此处,心里忽地一阵刺痛,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要对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下如此毒手。

武大夫脸上愈发色变,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夸赞道:“二小姐果然机敏,难怪京里都说您是天上的星宿转世呢。”京城里对于宁家二小姐忽然醒转的说法可多了去了,其中不乏有说妖孽附身的,当然武大夫不会蠢到拿这种说法给书宁添堵。

书宁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夸赞,继续道:“那伤口历经数年依旧如此狰狞,可想见当时的惨烈。琛哥儿真是受罪了。”说罢,她终于把目光挪到了武大夫脸上,咧嘴笑起来,“如此重伤,府里不找太医,却偏偏寻了武大夫专门给琛哥儿医治,想来您的医术比宫里头的太医们还要高明呢。”

武大夫闻言忙谦虚道:“二小姐过奖了,老夫只是个寻常大夫,不过于跌打损伤方面颇有心得,故府里才特意找上门来,旁的却是远远不如诸位太医的。”

书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指缓缓在宁照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滑过,低声道:“依武大夫看,琛哥儿的伤口是什么造成的?”不待武大夫回话,她自个儿却先应了,“那伤口外表瞧着不大,却经年不愈,想来伤口极深,我琢磨着应是利剑所致,武大夫您觉得呢?”

武大夫连话也不会说了,附和着笑了两声,别过脸去,不敢看书宁的眼睛。

书宁见状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个结果来,果断地不再作声,低头看了看浑身包得严实却已然安睡的宁照琛,心里愈发地难受。

回了府里,听说宁照琛受了伤,下人们虽有些慌,却并不乱,立刻抬着宁照琛进了院子,又引着武大夫进屋开方子。书宁陪了一会儿,见宁照琛并无醒来的迹象,遂起身去宁老太太屋里请罪。

无论宁照琛是否有旧伤,今儿把他害成这样的终归是她,书宁段不至于把这事儿推到旁人身上。

宁照琛受伤的事儿还没传到宁老太太耳朵里来,所以书宁进屋的时候,老太太正笑呵呵地玩着叶子牌,一旁陪着的是宁绢和另一个身着银红色长裙的妙龄少女。见书宁进屋,老太太眼中一亮,笑着招呼道:“欢儿回来了,快过来帮祖母瞧瞧这牌要怎么打,今儿可输了不少了。”

“祖母这回可真是找错人了,”书宁苦着脸道:“这叶子牌我可是半点也不会,您若是真让我帮忙,今儿怕是要输得干干净净。”说话时,又朝宁绢点点头。宁绢赶紧起身行礼问安,“姑姑身子可大好了?”

书宁点点头,将欲说话,一旁的红衣少女笑着朝她弯腰致意,“原来这就是小姑姑,环环这厢有礼了。”

原来这就是先前被她打发出去的表小姐,书宁瞥了她一眼,沈环环笑得愈发地亲切又恭敬。

这姑娘相貌长得倒还不错,乌发红唇,媚眼如丝,行动时腰肢犹如杨柳扶风,分外婀娜。只是这样的美人书宁在宫里头不知见了多少,早有些腻得慌,加上早对沈环环也没什么好感,故对她的讨好没有半点反应,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淡然地点点头,又朝宁老太太沉声道:“祖母,欢儿闯祸了。”

宁老太太早晓得她与宁照琛一起出府的事儿,闻听此言,只当是宁照琛那混世魔王又干了什么坏事倒哄着书宁背黑锅,当下笑着朝她招手道:“你能干什么坏事儿,怕不是琛哥儿哄你来的吧。无妨无妨,过来陪祖母说说话,祖母便不罚琛哥儿就是。”

书宁哭丧着脸,怎么也不肯靠近,老老实实地小声道:“是我不好,回来的时候跟琛哥儿闹着玩儿,害得他从马车上摔了下来,现在连动都不能动了。”

“什么?三表哥怎么了?”老太太还未说话,那沈环环却是惊得霍地跳起身,一脸激动地冲上前狠狠拽住书宁的胳膊,厉声问:“三表哥他伤到了哪里?好好的,怎么会从车里掉下来。”

不止是老太太脸上不好看,便是屋里的丫鬟们都变了脸色,宁绢揪着手帕咳了一声想要提点她,那沈环环却仿佛没听见,依旧拽着书宁的胳膊不撒手。书宁当即有些恼,脸一板便要发火,一旁有丫鬟低声劝道:“表小姐莫要急,老祖宗在呢,三少爷出不了事儿。”

似她这般慌乱紧张,不晓得的,还以为宁照琛与她有什么首尾,不然,太祖母与嫡亲的姐姐都没开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外人来向自己问罪。

书宁冷眼瞅着沈环环,心里不免又想得深了些,宁府可不比寻常百姓家,规矩和礼数都比别处要讲究得多,这沈环环在府里住了大半年岂会不晓得这些,却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作为,若说没有旁的用意,书宁却是半点也不信。

宁老太太果然脸色不大好,冷冷看了沈环环一眼,尔后才朝书宁问道:“琛哥儿可是旧伤复发了,可曾去请了大夫?”

“小桃去请了个姓武的大夫过来,给琛哥儿上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宁老太太闻言面色略有好转,见书宁满面愧色,反柔声安慰道:“欢儿你也莫要担心,琛哥儿那是旧伤,稍有不慎便要复发,这几年都闹了两回了。有武大夫看着,休养些日子慢慢便好了。”说着话,又笑起来,继续道:“这孩子平日里总不着家,看也看不住,这回倒好,不得不守在家里头,倒省了我们操心了。”

宁老太太越是这般轻描淡写,书宁心里便越是有愧,想开口问宁照琛究竟如何受得伤,又顾忌屋里还有外人在,斜睨了沈环环一眼,没作声。

沈环环这会儿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烈,咬着唇,涨红着脸不敢说话,时不时地偷看宁老太太一眼,眸中含着泪,欲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宁绢见书宁的脸色愈发地不好,生怕她发作,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哎呀,险些忘了屋里还有个帕子没绣完,母亲说晚上就要检查的。”

说着话,人已经起了身,笑着朝宁老太太告辞道:“老祖宗,左右小姑姑在,绢儿就不陪您了。”

宁老太太慈爱地点点头,道:“就知道你最孝顺乖巧,快去吧。”

宁绢赶紧应了,临走时却又上前拉住沈环环道:“表妹先前送我的那块喜鹊登梅的帕子绣得极好,我琢磨了许久,绣坏了好几块帕子,却怎么也绣不来。可巧今儿你在,可要好好教我才好。”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沈环环出了门。

待人都走远了,书宁才扁扁嘴,毫不掩饰地道:“祖母,这个表侄女我一点也不喜欢,心眼儿可真多。她若是再在府里头住下去,我们家琛哥儿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宁老太太扑哧一声笑,没好气地道:“你当琛哥儿的名声好得很呢?那孩子整天在外头惹是生非,一不读书,二不学武,除了一张脸还能看看,能有什么地方拿得出手?”

书宁对自家这个小侄子却是喜欢得紧,听宁老太太这般数落他,立刻有些不高兴,反驳道:“琛哥儿哪里不好了,人长得好看不说,人又聪敏,还知情识趣。而今年岁还小呢,再略大些懂事就好了。再说他又不是长子,不学坏就好了,府里有大哥大侄子们撑着,何必央着他也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儿。”

宁老太太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书宁的脑袋,笑着道:“你这孩子才几岁,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琛哥儿虽比你低一辈,可年岁比你还长呢。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不过陪着你出去了一趟,立刻就把你给收买了。”

“什么收买不收买的,”书宁使劲儿摇头,一脸正气地道:“我就喜欢他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藏着掖着,坦坦荡荡的。至于那些喜欢拐弯抹角算计人的,有多远便躲多远,看着就闹心。”

她口中那位喜欢拐弯抹角算计人的到底是谁,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宁老太太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小脸,低声哄道:“你大侄媳妇而今掌着府里的中馈,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