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又有风来,吹得竹枝沙沙作响,茉莉花的幽香远远散开,丝丝缕缕地将书宁缠绕起来。

这本是再美好不过的一个夏日,并不毒辣的太阳和绿意荫荫的竹林,还有凉爽的风。可书宁的心里头却一点也不痛快。

她还想再拉着周子翎絮絮叨叨多说一会儿话,甚至想问一问他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如此好闻,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悄悄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如小白同学所愿,俺让周美人出场了。书宁小姑娘难得地玩儿了一回深沉^_^

第十二回

十二

回到大殿的时候,宁老太太还在喝茶,瞥见书宁进屋,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责备和警告。书宁自知心虚,赶紧低头悄无声息地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听观主讲经。

众人在道观里用了午饭才启程回府,回去的路上,还不等宁老太太出声责备,书宁赶紧把那桃木小剑搬出来向她邀功。

“果真是一心大师所赐?”宁老太太既欢喜,又有些怀疑,目光炯炯地在书宁脸上打了几个圈,沉声问。

书宁抱着宁老太太的胳膊可劲儿撒娇,“祖母您还不信我?孙女虽淘气了些,可什么时候跟您撒过慌,便是上回偷溜出去玩儿,回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那一心大师说跟孙女投缘,便把这护身符给了我,还说随便我处置。”

宁老太太见她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握住那桃木小剑双手合什地拜了拜,一脸虔诚地道:“一心大师常年云游四海,在京里头待得极少。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想向他求个护身符都求不到,今儿偏偏轻而易举地让你得了。”

“那也是琛哥儿福分。”书宁乖巧地应道:“他受了那么大的罪,老天爷也要补偿他呢。”

宁老太太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了。

进皇城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侯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动。书宁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外头愈发地热闹,仿佛马车四周站了许多人。宁老太太眉头紧锁,朝马车里伺候的崔嬷嬷吩咐道:“去问问看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崔嬷嬷赶紧应声下车,不一会儿便来回报道:“回老祖宗的话,是各地的城主与藩王进京,人太多,在城门口堵住了。”

宁老太太“哦”了一声,低头朝书宁道:“我们不着急,慢慢等。待他们都进去了,我们再回去也不迟,免得人多冲撞了哪里。”

书宁乖巧地点头,想了想,又忍不住问:“怎么各地的城主和藩王都进京了?莫非京里有什么大事?”

宁老太太没好气地笑道:“你一个小姑娘,管这些做什么,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跟着小桃学些女红,哪天绣个帕子给祖母,祖母就谢天谢地了。”

书宁顿时噎住。天晓得她的手指头到底是怎么长的,旁的姑娘们捏着绣花针跟好玩儿似的,偏偏到了她手里头倒有千斤重,怎么也不听使唤,别说绣花儿,便是缝个补丁也要弄得鲜血淋漓,甚是吓人。

见书宁噘着嘴一脸郁郁,宁老太太很是心疼,遂不再继续打击她,小声哄道:“好了好了,祖母又不是故意为难你。你不愿意学就不学了,左右将来也轮不到你去干那些活计。我们家欢儿这般聪明伶俐,不必学那些劳什子讨人欢心。”以宁欢的身份和相貌,日后何愁择不到品学出众的良婿,实不必委屈她。

书宁见宁老太太松了口,这才换出一副欢喜的脸色,笑嘻嘻地道:“就晓得祖母最疼我。”她性子实在欢脱,陪着老太太在马车里坐了一阵,不多时便有些坐不住,屁股上仿佛扎了针,东张西望,恨不得掀开车帘子看热闹。

宁老太太却始终不松口容她下马车,这里到底不是皇城,外头人多,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便是身边有侍卫们护着,却也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儿。

既然老太太不许,书宁也没办法,垂头丧气地趴在车壁上发呆。崔嬷嬷见她这般,忍着笑哄她说话,小桃也乖觉,把匣子里的小点心端出来,道:“是云天观的道长送的,说是里头掺了茶汁,最是清爽可口,二小姐要不要尝些。”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书宁随手接过点心,拿起一个,却不急着塞进嘴里,反倒送到宁老太太嘴边,眨巴着眼睛道:“祖母先吃。”虽说她只是附在宁欢身上的一缕生魂,可对宁老太太却是实实在在的尊敬和孺慕,便是干了什么坏事儿,在老太太面前却还是不加隐瞒。

于是,宁老太太将将把那糕点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听到书宁的低语,“祖母,孙女今儿在后山遇着摄政王了。”

“咳咳——”宁老太太险些噎着,咳了好几声,费了好大的力气把糕点咽下去,这才哭笑不得地问:“你跟王爷说话了?怎么先前没跟祖母提。”老太太说话时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书宁的脸,见她满脸沮丧,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早跟你说过的,你还不听。”

书宁不服气地扁嘴,“他那心上人都已经过世了,难不成还真守一辈子。”

“那也轮不到你。”宁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想要打消她的念头,说着,又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声道:“你自个儿瞧瞧你才多大。再说了,我们宁家出了个太后已经够招摇的了,若是再出个摄政王妃,岂不是把我们宁府放在火上烤。你早早地死了这份心才是。”

书宁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不再跟老太太说话。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周子翎到底是什么感觉,兴许是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漂亮花瓶的喜欢,也兴许是融到骨子里割舍不掉的喜欢,谁知道呢。说到底,这四年来,入得了她的眼的,也不过是周子翎一个罢了。

祖孙二人都拧着不说话,马车忽地一动,崔嬷嬷小声提醒,“老太太当心,外头人差不多散了,该回府了。”

书宁偷瞥了宁老太太一眼,悄悄凑到车壁,趁人不注意掀起车窗帘子的一个角,探头探脑地想看热闹。老太太眼睛眨了眨,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喝止。

入了皇城,街上人依旧热闹,人多马多,那些入京的城主和藩王们还在路上走着,兴许遇着了熟人,大声地说笑。随行的还有许多侍卫和女史,衣着装扮与京里有些不同,书宁眼尖,瞥见前头马背上坐着的那个红衣女子有些眼熟,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总算想了起来——那不就是半个月前遇着周子翎时他身边的那个绿衣女子!

她今儿换了身大红色的劲装,头发全都扎起来,只用一顶玉冠束住,脸上也没有脂粉的痕迹,显得潇洒又利索。便是书宁实在不喜欢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妆扮实在好看。只不过,她怎么会跟入京的城主和藩王们走在一起?

书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外头,一旁的宁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了,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小声责备道:“你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这性子倒比小子还野,再这么下去,日后谁敢娶你。”

崔嬷嬷笑道:“二小姐心思单纯,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不必忧心。”说话时,顺着书宁的目光朝外头瞥了一眼,口中“咦——”了一声,低声喃喃道:“这可不是南州城的兵马?”

“崔——崔翔安?”书宁很快想起了这个名字,又好奇地把脑袋再朝外头探,“是最前头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吗?倒是年轻!”

队伍最前头的黑色大马上坐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他五官比宁照琛和周子翎都显得硬朗,皮肤略黑,眉目间有傲然之色,让人觉得不大好接近。

这就是而今的南州城主崔翔安?书宁皱起眉头,她想起那日在东来楼听到的传言,有人说前头的城主崔玮君就死在他手里,她先前还觉得深有道理,可而今瞧着,却又觉得这崔翔安虽有些傲慢,却实在不像背地里下黑手的人。

“我听人说,前头的城主就是他害的?”书宁试探地问。

宁老太太顿时沉下脸,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那崔玮君是崔家小娃儿的亲姐姐,血浓于水呢,四年前玮君出事那会儿,崔家小娃儿才十六岁,哭都还来不及,他怎会下如此毒手。”

书宁多少听出些意思来了,讶然问:“祖母您认得他们?”

宁老太太沉沉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却并未回话。书宁又去看崔嬷嬷,眨巴着眼睛作询问状。崔嬷嬷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她没有阻止,才小声道:“老太太与崔家有亲呢,崔家大太太是老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只是嫁得远,来往得少。后来各地藩王和城主势大,先帝三番两次欲削藩,京里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姑奶奶拍连累了府里,便断了往来。”

原来竟是亲戚!书宁又盯着崔翔安狠狠看了几眼,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与宁老太太相像的痕迹,却无果。她正看得仔细,忽闻破风之声迎面而来,险险侧开,一支长箭“嗖——”地一声钉在了车窗边上,直震得马车“砰——”地一声闷响。

“有刺客——”外头有人高呼,尔后是一片嘈杂的叫嚷声,脚步声,兵刃交加声。马车里众人顿时吓得一脸煞白…

回到宁府时天色已黯,除了书宁精神尚好,其余众人俱是一脸苍白。书宁把老太太送回主屋歇下后,赶紧去宁照琛院子里给他献宝,也不让下人通传,旋风一般地冲进了屋。

“琛哥儿,你瞧瞧我给你求——”她砰地推开们,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宁照琛猛地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她,面上略显慌乱。

这是干了什么坏事儿如此心虚?书宁心下疑惑,皱起眉头吸了吸鼻子,又左右看了看,果然瞅见书桌边的瓷坛子里还有余烟袅袅。

“你把什么东西烧了?”书宁大步踱到书桌边盯着坛子里看了半晌,里头的纸张早已化作的灰烬,但她却从灰烬中依稀辨认出上头精致的线条——他竟把那本春宫册子给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更得晚了,晚上被同事拉出去吃饭,结果吃完了又被拉去洗头,弄到十点多才回来。幸好今天中午把稿子写好了,晚上只稍稍修了一下,不然今天还没得更了~~~~(>_<)~~~~

第十三回

十三

屋里很安静,书宁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宁照琛的呼吸声,一个平缓,一个沉重。鼻息间有淡淡的烧焦的味道,青烟袅袅地飘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不见。瓷坛里的灰烬一点点地塌下,直到上头原本的颜色和线条都彻底看不清。

“是我以前写坏了的字画,”宁照琛终于回话,声音很低,语气里有他自己察觉不到的心虚,“刚刚平安在整理书架,我怕被旁人瞧见了,日后笑话我,所以让他全烧了。”说到后面,他仿佛把自己给说服了,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坚定起来。

书宁只是盯着他看了一阵。她心里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失望,不是很强烈,只有一丝半点。宁府里这么多人,除了宁老太太之外,就属宁照琛和她最是亲近,她心里总觉得,琛哥儿与旁人是不同的,她也以为宁照琛也是这样想。可现在看来,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那么简单,书宁自嘲地笑了笑,把一直紧握在掌心的桃木小剑塞给宁照琛,低着头,声音有些冷淡,“我今儿陪着祖母去云天观时找一心大师求来的,你好好戴着,莫要离身。”

说罢了,便再无话,起身离开,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忽然停下来,并不回头,冷冷道:“那册子烧了就烧了,倒不必特意想个谎话敷衍我。”尔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照琛挣扎着地想起身,着急地唤了一声“姑姑——”,却只看到书宁决绝的背影。

这是书宁第一次用这种讽刺又冷漠的语气跟宁照琛说话,虽说府里人都说二小姐脾气大不好伺候,可在宁照琛面前,她一直都是亲切又可爱的,端着长辈的架子,行事却犹如小女孩般毫无顾忌。

宁照琛低头看手里的桃木小剑,剑身微微有些湿润,显见是一直被紧紧握在掌心的,他的心里突突地跳,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公子爷——”平安进屋,才将将唤了一声,忽瞧见他苍白的脸色,顿时吓了一跳,骇然问:“公子爷可是哪里又疼了?小的这就去着人请武大夫。”

“不必!”宁照琛深吸了一口气,拽紧手里的小木剑,握了握,又郑重地放进怀里,低声吩咐道:“去找个软榻抬我去二小姐院里。”

“公子爷,您的伤还未好,武大夫叮嘱过现在还不能——”平安劝说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完,他偷偷打量宁照琛的脸色,那样的坚毅果断和不容知否的霸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了。

书宁心里头不痛快,回了屋便躺下了,又叮嘱小桃谁也不许打扰。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渐渐气消。她并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心眼儿,也清楚很多事情绝非自己所能了解和控制的,宁照琛本就是个有故事的人,有些东西不让人知道也不稀奇。说到底,她与他不过是姑侄,实在未到什么话都说的份儿上。

如此一想,便又释然了,伸了伸懒腰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时依稀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她没动,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这一觉醒来时外头早已漆黑,书宁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小桃赶紧掌着灯进了屋,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更衣洗脸,待她整理好了,才低声道:“琛少爷在厅里侯了一个时辰了。”

书宁眉头一拧,语气顿时有些不好,“他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明明知道他的伤还未好,怎么还让他下床。”还傻兮兮地在她院子里等这么久,莫非还想弄个苦肉计给她看不成?

她嘴里埋怨着,人却是急急忙忙地踱了出来,一眼瞧见花厅里歪在榻上可怜兮兮地朝她咧嘴笑的宁照琛,,心里头的火气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小姑姑——”宁照琛巴巴地唤她,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

书宁挥挥手,把屋里的下人们全都屏退。平安犹豫了一下,朝宁照琛看了看,见他没作声,这才低着头退了出去。书宁没错过他眼中的担忧,若有所指地笑了一声,朝宁照琛道:“你这个书童倒是忠心呢。”

宁照琛一脸苦笑地看着她,无奈道:“小姑姑,您莫要再挖苦了我。侄儿知道自己错了,您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书宁眉头一挑,脸上闪过嘲讽之色,“是么,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在哪里?”

“侄儿不该骗您。”宁照琛摆出一副老实模样,“那玩意儿烧了事小,不该瞒着您。您若是心里头不痛快,就把气往侄儿身上撒,要打要骂就随您,就是莫要不理我。侄儿心里头明白,您是真为了我好。”

书宁笑笑,眉目间一片慈祥,“既然话都说开了就好了,姑姑也只是一时犯了小性子,哪里就真生了你的气。你也真是的,身体都没好,何必非要撑着起来,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若是再伤到,我可真万死难辞其咎。”

她嘴里说得这般客气,可这一字一句却是把人往远处推。宁照琛心里犹如明镜一般,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既然不能坦白,那他们之间便隔了这一条深深的嫌隙,就算表面上再怎么亲近,可两个人都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宁照琛忽然觉得有些难受,先前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来了,脑袋里也有些晕乎,却还是倔强地睁大眼睛看着书宁,很久没说话。

书宁依旧只是笑,声音高了些,朝外头唤小桃,“都这么晚了,琛哥儿怕是还没晚饭,你去小厨房问问可还有什么热的,他身子不好,不好吃凉的东西。”

小桃低声应下,书宁又欲叫平安进来伺候,却被宁照琛拦住,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书宁,目光幽幽的,看得书宁心里头竟有些发毛。

“姑姑——”过了好一阵,宁照琛才猛地低下头,把所有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声音也变得毫无波澜,“听小桃说,今儿回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姑姑还险些中了箭?”

“哪有她说得那般惊险。”书宁一脸平淡地道:“刺客的目标又不是我们,不过是池鱼之殃罢了。皇城里头多的是护卫,怎么着也伤不到我们。”她越是这般漫不经心,宁照琛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好几次想询问安慰,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开口,迟疑间,小桃领着两个下人端了饭菜进来。

二人一言不发地用了晚饭,尔后书宁便招呼着平安把宁照琛送回去,临走时又关切地吩咐道:“琛哥儿身体尚未痊愈,莫要再随便出来了。若是有什么事,便让平安过来找我。”她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日后再不会轻易去他院子里看他了。

宁照琛的脸色愈发地难看,瞪大眼睛盯着书宁,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书宁只作没瞧见,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晦暗。

次日大早书宁便起了,去了宁老太太院子里伺候,寻着机会想探她的口风问什么时候再进宫。宁老太太怎会察觉不到,笑着问:“欢儿想你姐姐了?”

书宁点头,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有阵子没见姐姐了,还有甯哥儿。”

宁老太太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小声责备道:“那可是陛下,进了宫,可莫要再这么口无遮拦。”

宁老太太是一品诰命,嫡亲的孙女又是当朝太后,要进宫自然不难。上午递的牌子,下午便领着书宁进了宫。

书宁此番明着是要觐见太后,私底下却是想趁机打探消息,弄清楚她上辈子的真实身份。她在宫里头待了四年,可以说对这宫廷算是了如指掌了,可这四年里却是从未听人提起过自己的名字,这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并非死在宫中。

因宁老太太特意提到宁欢思念自家外甥,仁贞太后还特意唤了小皇帝周熙甯来殿里与老太太和书宁见礼。

周熙甯今年才九岁,模样儿长得像仁贞太后,故与书宁也有几分相象,见了面,自然亲近。书宁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见着几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忽然变成面前沉着脸作成熟状的小大人,竟有些心疼。

宁老太太与仁贞太后聊着宫里宫外的事儿,书宁便拉了自家外甥出去玩。周熙甯起先还端着架子,被书宁捏了几把脸后,便有些端不住,尔后被她牵着手一通猛跑,一会儿爬树抓蝉,一会儿下水捞鱼,小娃儿的天性便被唤醒了,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书宁,一脸激动得通红。

“那只那只——”周熙甯指着池塘里摇着尾巴游得慢吞吞的鲤鱼大声道:“小姨赶紧,再慢它就游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书宁手中一动,竹捞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再提起来时,网兜里已兜了一条约莫有一斤来重的鲤鱼。

“你也来,”书宁把竹捞塞给周熙甯,大声指挥道:“别光看着我,你自己也试试,若是捞到了鱼,晚上让御厨炖了汤孝敬你母后。”

周熙甯顿时来了兴趣,高声应下,接过竹捞,猫着腰,沿着池塘边儿慢慢地走,搜寻着塘里鱼儿的踪迹。

跟过来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们心都提得高高的,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书宁也笑眯眯地跟在后头,拍了拍队伍最后头的一个姑姑问:“姑姑可认得宫里头有个叫书宁的姑娘?”

这个姑姑书宁是认得的,名字叫长华,约莫有三十出头了,本是仁贞太后的贴身侍女,跟着一道儿进了宫,后来又被安排在周熙甯身边伺候。若书宁本是宫人,想来没有长华姑姑不认识的道理。

长华姑姑想了一阵,却只是一脸迷茫地摇头,“奴婢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说罢,又不解地问:“二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书宁半真半假地道:“上回仁和太后不是赐了方如意给我么,上头仿佛就刻了这两个字,我以为是先前主人的名字。”她又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道:“那方如意实在喜欢得紧,可惜竟被我给摔了,也不知哪里能寻到一模一样的。”

长华姑姑道:“赶明儿奴婢去问问,看那枚如意是哪里得的,若是外头进贡的,二小姐只须循着这条道儿去寻,不怕寻不到一样的。”

书宁顿作欢喜之色,感激道:“如此便多谢姑姑了。”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此事莫要让旁人知道,我宁愿自己去寻,也不想惊动了别人。不然,别人总有话说。”

长华姑姑只道她不愿大张旗鼓,遂笑着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颈椎病又犯了,写一会儿就得起来做操,今天都天旋地转一整天了,好痛苦~~~~(>_<)~~~~

第十四回

十四

书宁陪着周熙甯玩了一下午,直到仁贞太后遣了宫人来唤,二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殿。宁老太太见她二人俱是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心下明了,招呼着书宁到身边,低声责备道:“瞧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哪里像个姑娘家。”

书宁只笑不说话,悄悄朝周熙甯眨了眨眼。小皇帝抿着嘴笑,黑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芒。仁贞太后本还想训他两句,见状却又叹了口气,招呼宫人伺候周熙甯沐浴更衣。

就这一下午的工夫,书宁与小皇帝倒是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情谊来,临走时小皇帝很是舍不得,拉着书宁的衣袖眼巴巴地问:“小姑姑什么时候再进宫?”

众人俱是哭笑不得,宁老太太郑重地朝仁贞太后道:“陛下到底年岁小,莫要太严厉了。小孩子难免爱玩淘气,都是天性,娘娘幼时也是如此。”

仁贞太后一脸无奈地应下。

因诸藩入京,城里已然戒严,宁老太太生怕书宁在外头撞到什么乱子,便拘着不让她出门。书宁拗不过,只得乖乖地守在府里头。只是她的性子实在不似宁绢那般贞静,坐了两日便坐不住,让小桃唤了府里的侍卫头领林凡教他学武。

林凡被她这要求弄得十分头疼,虽说京里头也不是没有女子学武,但似宁府这样的书香世家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儿,更何况,宁家二小姐已经十五岁,先前半点底子也没有,如何好教?

他私底下遣了人向宁老太太禀告了此事,只盼着老人家能出声阻拦,谁曾想老太太却道:“既然欢儿想学就让她跟着林侍卫学呗。”罢了又悄悄使人向林侍卫道:“二小姐打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不得苦,挨个三两日自己便作罢了。”

林侍卫甚觉有理,遂不再推辞,又跟书宁定下规矩,每日卯时两刻便要报到练习,骑马射箭,尔后再练拳脚功夫。

他本以为书宁撑不了两日,不想一连过了数天,她却愈发地兴致盎然,更让林侍卫意外的是,宁二小姐于武学一道竟十分有天赋,虽说力道差了些,架子却摆得极准,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简直是一日千里,让林侍卫惊讶的同时,也刮目相看。

七月中旬,宁府来了客,是书宁的娘舅谢家。

来的是书宁二表哥谢展鹏一家子,他将将升了官,被任命为吏部侍郎,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地从并州出发,这日大早才进了京。因谢家在京里并无宅邸,宁大老爷早让府里的管事在附近赁了处四进的大院子,只是一时半会儿尚未收拾出来,便让谢家人暂先在宁府东院住下。

第二日大早,谢家大太太便领着两个孙小姐来府里给宁老太太请安来了。

一众人到的时候,书宁正陪着宁老太太用早饭,听说府里来了娇客,便好奇地留了下来。下人通报过后,谢家大太太便满脸笑容地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小姑娘,一个穿银红色革丝长裙,娇俏可人,一个着水绿色绣玉兰花长衫,文雅可亲。

待客气地向宁老太太行完礼,谢家大太太又一脸亲切地朝书宁道:“这怕不就是府里的二表妹,八九年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水灵了。”说着话,又招呼着那两个小姑娘向书宁见礼。

宁老太太早准备了见面礼,书宁却是遂不提防。若是换了旁的小姐,还能随手拔下跟簪子或是褪下个镯子,偏偏书宁因每日学武,头上手上没有半点饰物,只得眼巴巴地向老太太求助。

宁老太太笑道:“谁家的小姐像你这样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值钱的东西来,这会儿倒是想着向祖母求救,若是在外头,你可要如何是好?”说罢,又朝谢家大太太解释道:“欢丫头实在淘气,这几日非要跟着府里的侍卫学武,瞧瞧她这身打扮,倒比男孩子身上还干净。”

谢家大太太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还以为这京里头的千金小姐们都是一水儿的贞静温婉,原来也有二表妹这样爽朗大气爱武装的。”说着话,又把自家俩闺女推了出来,笑道:“府里头这俩孩子也都是打小就学骑射,生怕进了京被人笑话,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衣裳作文雅打扮,一路上就抱怨说身上不舒坦。早晓得如此,咱们就不受这个罪了。”

书宁闻言眼中一亮,目光灼灼地朝这两个外甥女瞧去,那俩小姑娘也是一脸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三人一见如故,书宁不耐烦在屋里头寒暄,便招呼着两个小姑娘去院子里说话。

谢家这两个姑娘年岁都不大,年长的谢敏才十六,小些的谢欣将将十四岁,都是谢大太太嫡出。因其外祖是武官,谢大太太刘氏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到了孙小姐们这一代,也是自幼学武,骑射工夫倒比寻常男儿还要强上许多。

“我姐姐,百步穿杨——”谢欣一说起学武的事儿立刻神采飞扬,一张苹果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穿绿色长衫的谢敏抿着嘴笑,点着自家妹妹的额头道:“尽会自吹自擂,也不怕小姑姑笑话。”说着话,又朝书宁问:“小姑姑练了多久了?”

书宁有些不好意思,“才学了几日。”一旁的小桃笑着帮腔,“林侍卫一直说我家小姐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呢。”

谢家姐妹俱笑起来,眯着眼睛不说话。书宁挥挥手打断小桃的话,又朝谢家姐妹道:“难得遇到志趣相投的,赶明儿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城去骑马。整天关在府里头,闷都要闷死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湖边走,远远地听见竹林后头传来说话声,“…少爷,您慢点儿,慢点儿,别逞强…”

是平安的声音,书宁皱起眉头,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气闷,脚下的步子也停了,站在原地看着竹林一动也不动。小桃屏气凝神不敢作声,一旁的谢敏和谢欣也察觉到不对劲,相互使了个眼色,俱竖起耳朵听起竹林后的动静来。

“哎呀少爷,您——啊——”平安陡地惊呼,尔后是“砰——”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沉沉地摔在了地上。书宁狠狠一跺脚,飞快地冲了过去,嘴里也凶巴巴地骂道:“就晓得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身上没两块好骨头了,偏偏还要逞强…”

宁照琛扶着平安的胳膊,睁大眼睛看着书宁,先是讶然,迷惑的眼睛里有惊喜一点点蔓延,最后化作温和的笑意,咧着嘴,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姑姑——”

“叫什么叫!”书宁的表情愈发地凶恶,睁着一双黑眼睛朝他瞪过来,恶狠狠地训道:“你这两条腿不想要了是不是,这才多久,怎么就下了床。若是再摔一回,保管叫你半年起不来,一个不好,怕不是要做一辈子的瘸子,以后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宁照琛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由着她骂,漂亮的小脸上全是讨好的神色,书宁到底心软,兼着宁照琛的伤又是她引起的,自然底气不足,教训了他一阵后,语气终于渐渐缓和下来,脸上也全是关切的神色。

宁照琛顺竿儿往上爬,一瘸一拐地走到书宁身边,眼巴巴地道:“就晓得小姑姑最心疼侄儿,这府里头也只有您才这么骂我。侄儿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整日窝在床上实在难受,又起了满身的痱子,所以才让平安扶着我出来试着走走。武大夫的药极好用,您看,我这不是都能走了么。”

书宁抬头,果然瞧见他脖子上通红的一片痱子,光是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痒痒,更不用说还长了一身。再看宁照琛这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儿,书宁便是有再大的气,这会儿也尽消了。于是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低声问:“身上还疼吗?”